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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餐時期的愛情生活

2008-04-14 08:33西北狼
廣州文藝 2008年4期
關鍵詞:肥肥小英阿蘭

西北狼原名申志,原籍重慶,現(xiàn)居廣東,深圳市作協(xié)會員。

上世紀90年代曾在大西北服役5年,1997年在《飛天》發(fā)表處女作,曾在《飛天》、《短篇小說》、《鴨綠江》、《四川文學》、《廣州文藝》、《長江文藝》、《創(chuàng)作》、《遼河》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短詩,曾在《中國文化報》、《鄭州晚報》、《揚子晚報》、《今晚報》、《南方都市報》、《深圳特區(qū)報》、《深圳商報》、《晶報》、《深圳晚報》、《深圳青少年報》等多家報紙發(fā)表散文、隨筆,曾在《星島日報》開設散文專欄,散文《故鄉(xiāng)的橋》曾入選重慶小學語文輔助教材,中篇小說《布吉小站》獲深圳首屆網(wǎng)絡文學拉力賽中篇小說優(yōu)秀獎,中篇小說《你是我的雪蓮花》獲2007年度長江文藝文學獎。

藍 圖

成成說,我們要努力,要多賺點錢,然后回去投資。

我說,是的,給別人打工不是長久之計。

成成說,我覺得我們應該包他幾片山,搞個大農(nóng)場,在山坎腳筑個五十米高的大壩子,搞他個大水庫,可以放奶牛,可以喂魚,還可以種蘑菇。

我說,好啊好啊。

成成又說,我們還可以種反季節(jié)蔬菜,那絕對是一個創(chuàng)舉,我保險他們見都沒見過冬天還可以吃西紅柿和大西瓜。

我嗯嗯著,沒說更多的話。你知道,不是因為我不善言談,而是成成對未來的種種設想,讓我不由自主地陷入到設想中去了。你想啊,幾片大山都歸你所有,山上漫步著黑白花的奶牛,蘑菇在樹干上蓬蓬勃勃地生長,垂釣的小船在水庫里一動不動,這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事情啊,這是比過去的大地主劉文彩還地主的享受啊。

成成還說,真的,你想想看,像我們這么有想法又有能力的當兵的,搞這點兒事兒還不是小菜一碟?

是啊,我也覺得是小菜一碟,咱當兵的人就是不一樣啊。只要我們有錢的話。

我非常欣慰地看著成成,這個坐在我不到十平方米的宿舍里的成成,看著他在明亮的燈光下眉飛色舞的表情,聽著他的豪言壯語。曾幾何時,成成還是一個只要他老娘罵一句他就要打個哆嗦的小屁孩兒,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只會象征性地揮揮拳頭踢踢腳尖從來不敢朝人身上招呼的角色,是我?guī)е毴?,是我領他去打架,是我去當兵的事實刺激他也去當兵,是我的鼓勵,或者說是攛掇,讓他從此脫離了父母的控制,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社會人。而現(xiàn)在,這個滿懷雄心壯志的社會人成成,這個深圳某公司的送貨員成成,這個未來老家的著名實業(yè)家、產(chǎn)業(yè)革命家成成,正在向我勾勒著一幅似乎觸手可及的藍圖。

過去,總是我向成成傳授類似的內(nèi)容,鼓勵成成要怎樣怎樣不要怎樣怎樣。而現(xiàn)在,一切似乎顛了個兒,變成是成成告訴我要怎樣怎樣不要怎樣怎樣了。不過我沒有師父被徒弟超越過后的那種惱怒和嫉妒。因為我知道,成成的藍圖要變成現(xiàn)實,他還需要我的傾情參與。就像他當年被人欺負了后,要找人打回來,我義不容辭地在腰上別了把菜刀就去幫他打回來了。在成成所有的關于未來的藍圖中,都少不了我的重要位置,從過去到現(xiàn)在,我們好得就像穿同一條褲子的親兄弟。

成成的激動,同樣感染了與我同住一室的楊子。楊子是個詩人,出過詩集,三十五六了,跌過無數(shù)跟頭,曾經(jīng)被查暫住證的治安攆得躲到山上的墳洞里過夜,仍然對生活充滿著熱切的向往,仍然對美女無比熱愛。楊子一點不在乎我們的宿舍僅僅只有十平方米,楊子一點不在乎我們的工作只是卑微的送報紙,楊子一點不在乎我們由于工資太低計劃不周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楊子總是把精神的頭顱伸到云端去呼吸空氣,絲毫不顧及腳還踩在生活的爛泥巴和稀牛糞里。楊子理所當然地一起激動了。

楊子激動的后果就是他非要拉我們?nèi)コ韵?。在廣東這個鬼地方,夜生活結(jié)束得很晚的人們就喜歡吃個宵夜。吃就吃。我們在宵夜攤子上,借著金威啤酒的魅力,繼續(xù)發(fā)揮了一下藍圖,把許多細節(jié)都進行了修正,于是藍圖變得更加具有可行性了。

遺憾的是,楊子這個有君子之風的詩人,這個熱愛美女像熱愛詩歌一樣的詩人,口袋里沒有三毛錢,他搶著去買單,卻是向攤主賒賬。楊子說,我們現(xiàn)在正在訂報紙,一拿到報款我就給你錢。楊子說,我們是報社的員工,不會賴你的賬。楊子說了一大堆長短句子,和他寫的詩一樣。攤主是認識楊子的,勉勉強強答應了。我有點兒難為情。當然,這只是描繪未來的藍圖的過程中無傷大雅的一個小插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我們完全可以忽略此類事件給我們帶來的影響。

大鵬

成成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嚇了一跳。成成帶來了一輛油漆脫落的廂式卡車,和一男兩女。四個人像風塵四俠,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順著他們來的方向望去,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把背靠在車門旁極不耐煩地抽著煙的司機。我和楊子一起嚇了一跳。畢竟,成成剛剛向我們描述宏偉藍圖還不到一個月,他是我和楊子每天在宿舍里都對此進行可行性論證的藍圖的總設計師,就這么突兀地帶著一男兩女空降在我們的面前,這巨大的反差讓我們多少有點兒犯暈,以至于忘了繼續(xù)觀看電視連續(xù)劇《水滸傳》。

好在成成沒讓我繼續(xù)犯暈,他簡單扼要地向我介紹了一下情況,并且讓我?guī)麄內(nèi)ゴ簌i。成成準備到大鵬做快餐生意。怪不得找了輛廂式卡車,開快餐店,雜七雜八的東西需要不少。

我?guī)ь^往外走,一個女孩,看起來模樣清秀的女孩,卻被電視劇迷住了,舍不得走。成成喊她小芳,叫她走,她才不情愿地把眼睛從電視屏幕上移開。

我剛坐進駕駛室,司機就把車子啟動了,駕駛室后排的人還沒坐穩(wěn),有女孩子驚呼了一聲,不曉得是小芳還是另外那個。

一路晃晃蕩蕩,司機只用三十分鐘,就把卡車開到了我送報紙的大鵬鎮(zhèn)。平常我騎摩托車去,開到八十碼,最快也要五十分鐘才能到大鵬。

有一個訂戶是開旅館的,對人和氣,我就把成成一伙人領到那兒去了。

成成一路上基本沒跟我說什么,只是說想出來自己做點兒生意,磨煉一下。那倒也是,再宏偉的藍圖,都要從細枝末節(jié)做起,所謂“大處著眼,小處著手”,的確如此。

于是我們五個一起從小處著手,將鍋碗瓢盆、桌子凳子、衣服鞋襪等等一應物品,統(tǒng)統(tǒng)從車上一樣一樣搬下來,再一樣一樣拐彎抹角地弄進狹窄的旅館里去。搬完后,司機用嘴唇顫著煙頭上的煙灰,手指搓數(shù)著成成遞給他的幾張鈔票,搓完后,動作迅速地攀上駕駛室,“嘭”地一聲關上車門,像開坦克似地把卡車迅速開走了,把成成正朝他說著的那些客套話給省了一大半。

成成對我笑笑,要留我吃飯。小芳也說,吃了飯再走嘛。鼠肚雞腸樣的小旅館,怎么做飯?何況旅館老板再三強調(diào)了旅館里不準做飯。我看看小芳白得像嫩豆腐的手,那哪是做飯的手啊。便笑笑,拒絕了,然后去搭公交車。小芳在身后說,有空過來玩啊。

成成的女朋友變成了小芳,這是讓我犯暈的另一個原因。我去過成成的公司。成成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送貨員,但公司的副總跟他有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那是一個早幾年來深圳闖世界發(fā)達了的年輕人,中國人都習慣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所以成成在公司里的地位其實并不低。成成身高一米七六,長得像林志穎,皮膚白皙,頭發(fā)又濃又黑,并且性情溫和,這種男孩子自然是很受女孩子歡迎的。

我去成成公司的那天晚上,一個女孩子跟我們一起出去吃飯,看得出來,她是很喜歡成成的,一路上總是用手中的傘去碰成成的身體。于是我毫不客氣,拿她開涮,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晚飯吃得暢快無比。可是吃完飯回去成成的宿舍,成成告訴我,他喜歡的其實是公司里的另外一個女孩子小燕子。哦。我想起來了,就是在公司里嘰嘰喳喳特別鬧的那個大眼睛女孩,說實話,是有點兒演《還珠格格》的趙薇的瘋勁兒。恍然大悟的我,這才明白剛才那些幽默風趣的話,其實是浪費了。

而現(xiàn)在,成成是帶著小芳一起來大鵬的。而我,連一個阿蘭都沒搞上手,這讓我再一次意識到我跟成成之間的差距。是的,現(xiàn)在輪到他做我的師父了。

小芳說有空過來玩。我當然有空,我天天騎著摩托車到大鵬送報紙,風雨無阻。一天的工作,其實頂多半天工夫就完成了,如果摩托車不跟我鬧別扭。送完報紙后,我可以很悠閑地四處晃悠。那個后來著名的旅游景點金沙灣海灘,當時還是人跡罕至的荒灘,我常常將摩托車支在海灘邊,自己就腳前頭后地仰在摩托車上,悠閑地用目光斜著那一灣海水,斜累了就這樣睡個小覺。當然,摩托車要是鬧別扭了就很麻煩,得四處找人修,得花錢,我每個月都要花兩三百塊錢修車費,這就占了我的工資的三分之一。如果摩托車是在半路上鬧別扭了,那我還要推車推半天。有好幾次,我的組裝摩托車壞在上坡路上,又是下雨天,我推著馱著報紙重達三百斤左右的摩托車上坡,雨水澆得我渾身濕透,每前進一步都無比艱難,肌肉繃得仿佛隨時都會斷裂,那一刻我無比痛恨這份工作,無比痛恨大鵬這個鬼地方。

可是摩托車沒壞的時候,我又好了瘡疤忘了疼,我騎著摩托,心情愜意,像游魚一樣在大鵬的居民區(qū)里鉆來鉆去。

很快我就鉆到成成和小芳們住的地方去了。

成成和小芳四個人在旅館只住了一晚上就搬出去了,他們在居民區(qū)租了一套房,所有的東西都搬了進去,房間還顯得空空蕩蕩的。

本地人90%以上是香港戶口,他們早年從金沙灣偷渡到對面香港的平洲島,然后再乘船輾轉(zhuǎn)去香港本島,打黑工熬幾年,拿到香港身份證,就此成了香港佬。他們平時在香港打工或者做生意,周末和節(jié)假日則回來住。他們同樣也回來花錢,因此帶動了大鵬及南澳一帶的消費,著名的南澳海鮮街的出現(xiàn),他們功不可沒。他們最愛做的事情還是回來建房子。這些大明王朝駐軍的后人們,對造建筑物擁有和他們的祖先一樣的澎湃熱情。然而,屬于他們的一棟又一棟的樓房卻是長年累月地空著,像一張白卷鋪陳在大鵬的天空下。后來,隨著大亞灣核電站的竣工運營,大鵬鎮(zhèn)的外來人口總算多起來了,于是空置的樓房便填空似地逐漸填了些人進去,于是那些早年從大鵬灣偷渡去香港的土著居民們,那些大明王朝駐軍的后人們,每次回大鵬的內(nèi)容便多了一項,收房租。

因為成成和小芳他們住在大鵬,這讓我對大鵬的印象有了轉(zhuǎn)變,穿行在大鵬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在灰蒙蒙的傍晚時,我會產(chǎn)生一種回家的感覺。你知道,人其實是最需要一種歸宿感的,那么多來深圳淘金的人,來了去,去了來,就是因為對這個城市沒有歸宿感,所以一旦掙到錢,或者一旦感覺到自己在這里無法掙到錢,便都如候鳥般紛紛離開。

而我的兄弟成成,他就在大鵬這個小鎮(zhèn)上賣燒烤、賣麻辣燙、賣快餐。跟他一起的還有他的女朋友小芳,他的戰(zhàn)友小福,他的戰(zhàn)友的女朋友青青,舉目無親的我無法不對大鵬這個小鎮(zhèn)產(chǎn)生認同感。

我當兵那些年,駐守在西北邊疆,那時邊疆地區(qū)頗不穩(wěn)定,父親母親沒少為我擔驚受怕。每到中央電視臺播報全國各地的天氣預報時,父親總是說,老幺那邊又在落雪。那些名字稀奇古怪的地名,我那從沒上過學的文盲母親,那個連人民幣的面額都分不清的文盲母親,居然個個都記得無比清晰。他們對一輩子都沒涉足過的西北邊疆的認同感,便是源于他們的小兒子我,彼時身處彼地。

小 芳

夜色迷茫,深南路上的街燈次第亮起,成成站在鐵網(wǎng)分割著夜空的陽臺上,默默地勾勒他的宏偉藍圖。這當中他又回想起三年部隊生活的若干細節(jié),回想起那一個個面孔生動的戰(zhàn)友。

隔壁的陽臺上,那個年輕女人也站著,默默地。她又在想什么呢?成成想。

從部隊退伍后,成成來了深圳,先是在一個別墅區(qū)做保安,然后開公司的遠房親戚見他當兵沒把自己當傻,就叫他到公司來做送貨員。公司的老板是親戚的老婆,親戚是副總經(jīng)理,于是公司特意給成成在興華賓館對面租了個小套間當宿舍。在寸土寸金的深圳,給員工安排宿舍的公司不多,拿著高薪的深圳白領們,其實相當一大部分是在為本地洗腳上田的農(nóng)民房東們打工。

成成身高一米七六,皮膚白晰,長得清秀端正,高鼻大眼,說他像林志穎一點兒不埋汰林志穎。正是二十剛出頭的年紀,下班后沒事兒做,從親戚家蹭飯回來,想到親戚兩口子吃飯時也卿卿我我的情景,心里便開始難受了。公司里的女孩子,喜歡成成的不止一個。從古至今都一樣,帥哥就是招女人喜歡。剛剛脫下軍裝的成成,在這方面還相當嫩,女孩子們拿他說說笑話都會把他搞得臉紅,卻總不見他對哪個女孩子有什么行動??梢坏┗氐阶√?,成成就又后悔起自己在辦公室里為什么不大膽一些,害得自己常常是一個人看電視到天亮。

隔壁的女人,身材很好,也很年輕,是一個老板包的“二奶”。

成成可以肯定她是一個老板的“二奶”。那個老板其實也年輕,最多三十來歲,開輛“皇冠”,每次到隔壁來,都是折騰一陣后,半夜就離開,從不在隔壁過夜。

成成嘆了口氣。

喂,你嘆什么氣,靚仔?那個女人居然在陽臺上向成成打招呼。

一無所有,能不嘆氣嗎?成成還以笑臉。何況人家還尊稱他為“靚仔”。

廣東這地方,形容詞少得乏善可陳,一個“靚”字用之四海而皆準。不分老幼,不分性別,不分貴賤,不分物種,統(tǒng)統(tǒng)可以一個“靚”字打天下。于是六十歲的老頭兒和十六歲的少年都可以被稱為“靚仔”,二八嬌娘和三八婦人共用一個“靚妹”,螃蟹肥美是“好靚”,一煲不錯的湯也“好靚”,被蟲咬得千瘡百孔掰掉幾片葉子照樣賣的白菜也“好靚”,甚至從連檢疫都沒檢疫的病豬、死豬、私宰豬身上分割下來的豬肉,也被一身橫肉的肉販子在肉案板上摔打出“好靚”的響聲來。

一無所有?電視機總該有吧?

成成常常一個人看電視看到很晚。尤其聽到隔壁的女人和那老板從席夢思上弄出來的響動時,成成更是睡不著,就將電視聲音開得大大的,大得蓋住從隔壁傳來的聲音。然而,電視停播后,一片沙沙的雪花聲,還是擋不住隔壁的濤聲依舊。

我這電視沒有圖像。成成說的是實話,那臺破電視禁不住成成整宿整宿地折騰,屏幕上總是晃著大團大團的色塊,仿佛印象派油畫,就剩下聽聲音的功能了,和一部收音機沒太大的差別。

我看看。女人說著,進了屋,裙裾飄起。

女人真的進了成成的屋。成成的門沒關。

床上甩著剛剛換下的臟衣服,還沒來得及洗。成成手忙腳亂地把衣服團好。

女人彎腰調(diào)電視。天熱,女人渾圓的臀部將裙子頂出荷葉一樣的曲線來。成成心里有些悸動。

完了,看不成《還珠格格》了。女人一屁股坐在成成的床上。

你那兒不是也有電視嗎?成成想起女人也經(jīng)常放電視到深夜的。

壞了。女人言簡意賅。

成成無話可說。面對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成成顯得手足無措。

喂,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姣好的面龐向著成成。她的眉毛是文過的,細成若有若無的一條虛線。

成成慌忙回答。

四川人吧?女人又問。

成成的川味兒普通話普通得實在可以,很容易就被人揪出了小尾巴。成成的小學啟蒙老師不懂拼音,所以最后死在講臺上的他老人家,長年累月地教誨了數(shù)以千計類似成成的講川普的學生。不過在深圳這樣一個八國聯(lián)軍打天下的城市,川普和川菜館子一樣,是很容易讓人接受的。

談話就這樣開始了。女人很能說,確實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深圳就是有這么個好處,它能以各種方式鍛煉人。女人普通話說得不錯。深圳還有個好處就是,相互交流時,大家都講普通話,不像省內(nèi)其他城市都是講粵語,外地人要不會粵語鐵定會被當成二等公民。送女人出去時,成成對這個叫小芳的女人竟有了戀戀不舍的感覺。“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這歌兒是李春波唱的,成成把隔壁的小芳自作主張地置換成了歌曲里的小芳。

這一夜,成成翻來覆去睡不著。到陽臺上去吹風,成成聽到隔壁的小芳也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然后她起床進了洗手間。嘩嘩的流水聲響過后,小芳開門到陽臺上來。成成趕緊退回了房間。

隔壁吵架了。成成聽到小芳的女高音,好像在說男人在外面又有了別的女人不把她放在心上什么的,說他再經(jīng)常到別的地方去她就要出去“摳仔”了。老板的男低音在解釋,說要陪政府的人打麻將,說又在搞六合彩,太忙。然后成成又聽到床鋪上熟悉的響動。

突然,“哐”地一聲,好像砸了什么東西。接著,成成聽到老板咚咚離去的腳步,腳步聲里明顯附帶著什么東西。成成心里沒來由地松了口氣。

成成正準備睡覺,門被敲響了。有點怪,從沒人來這里找過他,難道是治安查暫住證?成成來深圳短短半年,已經(jīng)遭遇了幾次攔路查暫住證,那些怒目金剛般的治安一旦查到?jīng)]有辦暫住證的,往收容車上逮人的架勢無比威猛,讓當過三年兵的成成都自嘆不如。當兵的人也沒那股說一不二的霸氣啊。

成成打開門,隔壁的小芳怒氣沖沖地站在門口。

他媽的真不是個東西!小芳罵道。

成成一臉愕然。

不是罵你,是罵他。成成這才明白“他”是指小芳那個身價過千萬的老板。

小芳坐在床上,越說越氣,越說越難受,到最后竟哭了起來。

成成遞紙巾給小芳,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部。成成趕緊把手縮回。成成怕自己會被小芳當成乘人之危。

小芳流著眼淚,講她十五六歲出來打工后來又被人騙到發(fā)廊的事。小芳說她逃了幾次,都給抓回去,后來就死心踏地地做發(fā)廊妹。碰到“他”后,如愿以償離開了發(fā)廊,于是跟“他”同居幾年,原來以為能上岸,可“他”又不敢離婚,她就這么不明不白地繼續(xù)扮演灰色人物。小芳告訴成成,“他”是政府公務員,怕鬧離婚丟了公職。

原來小芳還有這么復雜的經(jīng)歷。成成不知不覺地坐到了小芳身邊。當小芳靠著他抽泣時,成成心動了,就勢摟著小芳的肩膀。小芳象征性地掙扎了兩下,又一不小心順勢觸了成成的某個部位。成成再也忍不住了,一用力,便把小芳壓到了床上,做了他對公司的女孩子想了很久卻一直沒做的事。

激情燃燒過后,小芳就睡在成成的床上,不肯回隔壁。成成有點擔心。小芳說,“他”不會回來的,又去賭馬了。果然,成成白提心吊膽了一個晚上。

從此,只要一到夜里兩點,小芳準會從隔壁房間溜過來,鉆進成成的被窩,和成成驚天動地地做愛。成成每次對小芳說我真的喜歡你時,小芳總是輕蔑地一笑,說,狗屁,不過是寂寞罷了。是的,是寂寞讓成成接受了小芳。成成想,娶這個女人做老婆,是不是很荒唐?是因為寂寞,成成承認??沙沙捎X得自己和小芳相互之間的好感也是不能抹殺的事實。成成覺得,人不是狗,只要是一公一母碰上了就可以連襠,男人跟女人,總要相互之間得有點兒什么才可能睡在一起的。

沒有不透風的墻。尤其是在臺風刮破天的深圳。

政府公務員“老板”終于得知小芳有外遇的事兒了,半夜跑回來找小芳。小芳早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他的懷疑,于是接連幾天都沒到成成的房間來過夜。那家伙白道黑道上都有人,要讓他知道成成動了他的女人,憑成成一個毫無背景的退伍兵,那不是自找苦吃?

風聲過去后,小芳對成成說,嚇住了吧?

成成說,嚇住了?我死都不怕!成成在云南邊境服役時,隨隊巡邏迷了路,居然在不知不覺中過境進入了越南,差點兒被越軍邊防部隊包圍,后來大伙兒沖了出去。成成講起他短暫而驚險的部隊生活時,小芳躺在他懷里,忽閃著眼睛。

你知道嗎,我那電視一直都是好的,根本沒壞過。小芳壞笑著說。

哦,原來你是早有預謀的。成成恍然大悟。

你一個人太無聊,人家同情你嘛。小芳理直氣壯地說。

那你就再同情一次吧。成成邊說邊動手,和小芳驚天動地地做起事來。

真快,不到半年,公司內(nèi)部出了問題,親戚讓成成離開這是非之地,準備另外給他安排工作。成成不能住公司租的宿舍了,可他舍不得離開小芳,一段時間偷偷摸摸的同居,讓成成獲得了不少經(jīng)驗與快樂。說心里話,成成希望小芳跟他走,成成是真正喜歡上小芳了??尚》际鞘裁聪敕??她平時總是吊兒郎當沒個正經(jīng)的,成成拿不準。

深夜,當小芳又鉆進成成的被窩時,成成沒有動作。小芳以為成成是累了,便主動爬到成成身上。任憑小芳折騰,成成始終反應不熱烈。小芳問成成怎么回事。成成想了想,照實說了。

一陣沉默過后,小芳緊緊地伏在成成身上,瘋狂地扭動著。成成也盡全力地動作著。明天的太陽將會照到誰的身上,誰也無法做出肯定的回答。

最后的一夜。

瘋狂的一夜。

銷魂的一夜。

上午十點,成成終于醒來。成成習慣性地伸手去摸,摸了個空,伊人已去,枕上痕猶在。

枕巾上有幾條長長的頭發(fā),成成將它們一一拈起,用紙包起來,放進行李箱。

中午十二點,東西收拾好了,成成出去吃飯,然后上街買了一雙高腰靴子。

下午六點,房東來拿鑰匙,成成必須走了。

成成把靴子從陽臺的鐵欄間塞過去,小芳回來后看得到的。然后,成成提著那個裝了他全部家當?shù)钠は湎聵恰D桥_印象派舊電視機,是公司的,自會有人來接收。

要是能再見小芳一面就好了。但那是電視劇里的鏡頭,生活中,哪有。

成成叫了一輛的士,坐進去,說了目的地,閉上雙眼。

突然,“嘀嘀嘀,嘀嘀嘀”,成成的舊手機響了。成成來公司上班后,親戚把自己不用的舊手機給了成成。

成成,你還有一樣東西沒帶,要不要?是小芳。

成成心中一陣歡喜??墒?,她打電話來說的只是一樣東西,莫非她要送個禮物給我作紀念?

成成想說算了,可那邊的小芳說,你不要會后悔一輩子的!

成成笑了,他倒真要瞧瞧是什么東西對他那么重要,不要會后悔一輩子。

的士在濱河路上拐了個彎,兜回了宿舍樓下。成成叫司機在下面等著,自己三步并作兩步上樓去了。

什么東西?成成沒見到小芳給他的禮物,而他可是給小芳留了禮物的。

這雙鞋,是你的吧?小芳從房中拿出成成買的那雙高腰靴子。

她不接受。成成心中痛得要命,強忍著不表現(xiàn)出來。

小芳盯著成成竭力掩飾的眼睛,過了一陣,說,還有穿這雙鞋子的人,你要不要一起帶走?

什么?成成以為自己聽錯了。

小芳一把抱住成成,說,你這個哈(傻)兒。

兩個人跌倒在床上。成成瞥到屋里的東西都已經(jīng)打好包裝了。

帶我一起走吧。小芳咬著成成的耳垂說。

為什么?如墜夢鄉(xiāng)的成成喘不過氣來了。

我怕你一個人寂寞,哈兒。小芳壞笑著說。

“嘀嘀——”樓下的的士司機等得著急,摁響了喇叭。

大 民

大民從廣州坐大巴往大鵬趕來時,成成和小芳正坐著的士從大鵬往市區(qū)去。成成和小芳,還有小福、青青,他們賣麻辣燙賣燒烤時被城管說服教育了幾次后,手推車被收繳了,而在民房里做快餐送外賣的生意又不好,四個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于是小芳一有空便跑去市里打麻將。

兄弟倆坐的車在龍崗的公路上交錯而過,然后背道而馳。

于是,當小芳和她的姐妹們在麻將桌上熱戰(zhàn)正酣時,當成成陪戰(zhàn)陪得瞌睡連天時,而一個人來到大鵬的大民,卻找不到成成的人,搞得他一肚子的氣像剛澆過水的豆芽菜樣不斷膨脹。

大民記性不好,記不住成成的手機號碼,坐車時又遇上了小偷,錢包一去不復返。同樣一去不復返的還有夾在錢包里的紙條。紙條本身沒有用,可紙條上寫了成成的電話號碼,這個對大民有用。

大民沒見到接車的成成,本來想掉頭就走的,但身上沒錢,走不成。生了一陣悶氣后,記性不好的大民想起了老婆秀秀工廠里的電話,于是攥著從口袋邊角地帶搜出來的幾個硬幣,去還沒關門的士多店里打電話,好話說了一籮筐,通過門衛(wèi)找到了老婆秀秀。還好,秀秀記得成成的電話號碼,于是大民顧不得跟秀秀多扯,趕緊掛了電話,又給成成打電話。

成成一陣緊過一陣的睡意,被大民怒發(fā)沖冠的聲音趕跑了,他才想起大民說的是今天來看他。成成想不明白為什么大民出發(fā)前不打電話來,他還以為大民只是說說而已,并不會真的就來了。成成和大民之間,還隔了兩個姐姐,兄弟兩個并不親近,成成當兵前是跟二姐出來打工的。

還好,大民沒有罵多久就掛了電話。大民的話多,成成有點兒煩他。

成成跟小芳說清楚是大民來了,于是小芳便放了個炮,然后告訴她的姐妹們,今天晚上她不能再打了,她有事要跟“老公”回去。

重色輕友,幾個不甘心輸錢的姐妹一邊收拾臺面,一邊罵小芳。

小芳嘻嘻一笑,留下幾張鈔票,說,你們吃宵夜。然后就和成成又打的士走了。

見到成成和小芳是打的士回來的,大民又來氣了。大民說,我從廣州過來,才五十塊錢,你去一趟深圳就花了八十,你——錢多得燒包是不是?大民本想說“你們”的,話到嘴邊,又改成了“你”。

小芳本想回應兩句的,想了想,好歹是成成的親哥,初次見面不要頂撞他,便不作聲。

回到住處后,大民見跟成成一起住的還有一對,更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大民想跟成成說些什么,但是夜深了,小芳拉著成成進房間睡覺去了,睡在客廳里的大民沒辦法闖進去,只好聽了一夜房間里的響動。

第二天一早,眼睛紅紅的大民要回廣州了。大民拉著成成的手就往外走。小芳也跟了出來。

見小芳在后邊不遠處跟著,大民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了,大民說,大鵬這個鬼地方,鳥都不生蛋,你在這里做什么快餐?

大民說的是實話。在成成和小芳往回趕的時候,大民在大鵬轉(zhuǎn)了好久,他把大鵬的夜市仔細地考察了一遍,經(jīng)由他在廣州的見識判斷,大鵬不適合做生意。

那你說哪里做生意好?小芳趕上來,插了一句話。

大民斜了小芳一眼,說,我看寶安那邊好,那邊打工的多,隨便做點兒什么都賺錢。

那我們?nèi)毎埠昧恕P》冀釉捄芸臁?/p>

成成沒說話。

大民有點兒不滿。

大民說,我先去那邊看好地方了再跟你說。

成成點點頭,說要得。

大民還想對成成說什么的,看小芳站得很近,就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上了車,沒再說什么。

大巴開走后,小芳對成成說,你這個哥哥,人怪得很,脾氣還大。

成成說,他就是那樣的人,不管他。

那也是,反正我又不是跟他過。小芳說。

你這個哈兒。成成揪了小芳一把。

阿 蘭

我是因為楊子認識阿蘭的。

當然,阿蘭對楊子沒什么好感,不怎么理會他,雖然楊子也把自己那本錯漏百出的詩集簽名送了阿蘭一本。楊子最喜歡把自己的詩集簽了名送給別人,尤其是漂亮一點的女性。

而我認識阿蘭后,阿蘭明顯表現(xiàn)出了對我的好感,楊子也沒對我有任何的怨言。楊子這個家伙就是有這點兒好,他自己像熱愛詩歌一樣熱愛美女,但并不怨恨得不到手的美女,我說楊子有一顆博愛的心,楊子毫無愧色地笑納了。楊子有一次外出,在公交車上遇上了一個漂亮女人,就去搭訕,也許還用肢體語言搭訕了,結(jié)果他剛回到宿舍,就有一幫陌生人闖進來,用肢體語言對楊子實施了一次再教育。可是,之后的楊子,仍然像熱愛詩歌一樣熱愛年輕漂亮的女人。這讓我不得不佩服楊子熱愛美女的堅強神經(jīng)是久經(jīng)考驗過的。

我是在荔枝花開的時節(jié)認識阿蘭的。

我們發(fā)行站租的一棟民房的底層,三室一廳,既是辦公室又是宿舍,住了五六個人。阿蘭住二樓,同樣三室一廳,常常是一個人住。我知道阿蘭是一個人住。

某一天的傍晚,當我在院子里的老樹下看書時,阿蘭主動向我打招呼。我是一個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多年來一直堅持自學,并且熱愛寫作,因此我跟楊子成了好朋友。阿蘭借走了我的書。阿蘭在借走我的書的同時,也把她漂亮的面容、豐滿的身材、溫柔的語調(diào)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樓上住了好幾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我知道我跟她們之間的距離像《遙遠的橋》,所以并沒有去留意。但這個叫阿蘭的女人,如此主動,我如果不把她記住,那么只能證明我要么是性取向有問題,要么是榆木疙瘩一個。

事實上,我既不是榆木疙瘩,性取向也無比正確,所以當夏天到來后,我常常用摩托車載著阿蘭到處亂轉(zhuǎn),讓她用豐滿的胸部緊緊地貼著我的腰。阿蘭不會游泳,我?guī)ソ鹕碁秤斡緯r,阿蘭怕羞,不敢穿比基尼,套著連衣裙下水。套著連衣裙也并不妨礙我用手去欣賞她的身材。我水性很好,阿蘭套在游泳圈里不敢亂動,像小鴨子鳧水似地拍打著水,我則潛到下面去摸她的大腿,嚇得她哇哇大叫。我浮上水面,阿蘭還在叫,我用嘴堵上阿蘭的嘴,不準她再叫,阿蘭兩手緊緊地抓著游泳圈,徒勞地蹬著腿,“唔唔”地表示抗議。

但是,一旦回到龍崗,我就必須與阿蘭保持著距離,好像不認識的樣子。阿蘭說這樣好。我也不希望別人知道我跟阿蘭的事兒,從不在別人面前說起。只不過楊子好像看出了點什么,但他什么也不說。

每周三的傍晚,一輛掛香港牌的黑色“富豪”車會準時開到院子里來,然后一個戴金邊眼鏡的瘦高的老男人從車里出來,向每一個他能見到的人頜首致意。這時,我總是會掉過頭去,不去看他那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老男人上二樓去了。不一會兒,阿蘭和老男人一起下來了,然后黑色“富豪”車便穩(wěn)穩(wěn)地開出去了。同事們這時通常會給予幾句點評,有的說這老頭真有錢,有的說阿蘭找對了人,有的說他媽的老子將來有錢了也要包一個像阿蘭這樣的女人。我什么也不說,一個人出去跑步。即使是離開軍隊了,我還一直保持著長跑的習慣。沒有錢的男人,如果連身體也沒有了,那就真的沒什么好活了。

到了晚上,我根本無法入睡。楊子喜歡開著燈看詩歌理論,看累了書一撇就睡,也不關燈的。而我不行,開著燈我無論如何睡不著覺。于是我常常在楊子睡著后起床關燈,這樣我才能睡著。

但周三的晚上,樓上的響動總是會進入我警覺的耳朵,農(nóng)民房的隔音效果實在是差強人意。想象著阿蘭被老男人壓在身下的情景,我恨不得操起一把菜刀,踹開樓道的防盜門,沖上去給那老男人一刀。于是,我便怒火萬丈地和楊子爭吵,我說他一晚上老是開燈純粹是成心不想讓我睡覺,他媽的這樣的日子還讓不讓人過啊?

福 永

我決定去福永。

福永在寶安區(qū)。

我去福永的原因是成成和小芳現(xiàn)在在福永開快餐店。成成本錢不夠,從大鵬搬走時,路過龍崗,借去了我僅有的兩千塊錢。是的,我說過,成成關于未來的藍圖的設想中,永遠保留著我的一個重要位置。成成和大民一起開的快餐店。成成去福永不久,我在龍崗送報紙的工作,沒了。我和楊子一起,被承包了發(fā)行站的原同事踢出局了。

楊子社會關系廣,這邊剛說要炒他的魷魚,他立馬在另外一家報紙的發(fā)行站找到了工作,并且工資還翻了一番。楊子騎著他的摩托車絕塵而去,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公路邊。

我把那輛陪著我風里來雨里去辛苦了一年的組裝摩托車送給了寺廟里的和尚,他們經(jīng)常是走路去買菜,蠻辛苦的。我把書寄回了老家,我把兩盆菊花送給了阿蘭,然后背著我發(fā)白的舊軍被,在雨中前往未知的福永。

剛到深圳時,我被不良職介騙到寶安去見工,瞎轉(zhuǎn)悠了兩個月,也沒找到工作。但我就此記住了寶安這個地名。

我從龍崗坐公交車到了寶安,下車,雨越下越大,我沒帶傘,于是趕緊沖到路邊的士多店避雨。

在避雨的過程中,我弄清楚了我現(xiàn)在是在西鄉(xiāng)。我打通了成成的電話。成成告訴我,福永還在西鄉(xiāng)的前面,還要坐車。雨漸漸小了,但前往福永方向的公交車,卻遲遲不見蹤影。期間,成成又打電話到士多店,問我還有多久才到。

想了想,我不等公交車了,叫了一輛同樣避雨的摩托車去福永。摩托仔要了我十塊錢。不過他總算沒在雨天完全迷路,轉(zhuǎn)了一陣后,終于找到了正確的路。下雨路滑,視線受阻,摩托仔好幾次差點把摩托開到路邊淌滿渾水的水溝里去。最后,他終于安全地把我送到了福永,兩個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遠遠地看到了福永廣場上的漢白玉九龍柱了,又看到了那堵傳說中的“萬福墻”。我一步一步,朝著九龍柱走去,雨水在我身上濺出水花來。

成成就在九龍柱下等著我,他身材高大,穿著一件舊迷彩服,舉著一把黃色的傘,我很輕易就把他從環(huán)境中分離出來了。啊,我親愛的弟兄成成,也看到我了,他立刻朝我跑了過來,他邊跑邊喊,人剛跑到,傘就到了我頭上,而他自己的身體,有一半暴露在雨水里。

我的臉上全是水,我抹了一把。我知道,到家了。

成 成

清晨五點,手機鬧鈴照例急促地響了幾遍,成成醒了。成成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輕輕地下了閣樓。小芳還在睡,她是凌晨兩點才睡的。成成擰開水龍頭,用涼水洗了把臉,刷牙,換皮鞋,然后蹬著那輛時常咔咔作響的舊單車去菜市場。

路邊有生菜賣,成成停下來,問多少錢一斤。賣菜的是個中年男人,黑瘦的臉,說,五毛。成成說,一塊錢三斤。賣菜的稱了三斤。成成給了一塊錢,賣菜的還沖他要五毛。成成說,不要了。賣菜的把那張紙幣還給成成,然后揚著黑瘦的臉,沖著成成的后背來了一句“丟你老姆”。成成裝作沒聽到。

到市場時,已經(jīng)五點半了。成成在市場轉(zhuǎn)了幾圈,手中的塑料編織袋逐漸鼓了起來。成成把內(nèi)容豐富的編織袋寄放在一個賣菜的四川老鄉(xiāng)那兒,又去買剛才漏掉的蔬菜品種。

八點,成成把鼓鼓囊囊的兩個大塑料編織袋袋口交錯扎在一起,架在單車的后架上。成成騎著這輛咔咔作響的舊單車,搖搖晃晃地穿過馬路,又吃力地蹬上一段上坡,用了二十分鐘才回到“四川小吃”店。

小芳已經(jīng)起床了,強睜著兔子一樣的眼睛,和成成一起擇菜,打地鋪的師傅也早就起來了,在僅有兩平方米的廚房里切菜。大民還在閣樓上另一邊的床上呼呼地睡著。閣樓上一共設了兩張床,成成和小芳睡一張,另一張是大民和師傅睡。但師傅無論如何也不上去睡,他寧愿等到晚上打烊搞完衛(wèi)生后打地鋪,他寧愿每天少睡兩三個小時。師傅是個怪人,名字叫豬娃,常常一個人坐在店里莫名其妙地發(fā)呆。

成成見小芳也起來擇菜了,便去洗了手,開始記賬:

鰱魚,2.2斤,3元/斤;瘦肉,3.3斤,7.8元/斤;肥肉,2斤,2元/斤;生菜,3斤,0.33元/斤;土豆,3斤,0.5元/斤;蒜葉,4斤,1元/斤;蔥,2斤,1.2元/斤;豆角,4斤,1元/斤;胡蘿卜,1斤,1元/斤;辣椒,8斤,1.2元/斤;萵苣葉,1斤,0.5元/斤;木耳,0.8斤,1.2元/斤;卷心菜,2斤,1元/斤;萵苣,7.2斤,0.6元/斤;茄子,3.1斤,1.3元/斤;西紅柿,2斤,1.3元/斤;大白菜,5.5斤,0.6元/斤;豇豆,2斤,1.5元/斤;苦瓜,3斤,1.7元/斤;蒜苔,2.1斤,1.5元/斤;豌豆,2斤,1.3元/斤;青豆,2斤,1元/斤;花菜,3斤,1.5元/斤;海帶,2斤,0.5元/斤;酸菜,6斤,0.6元/斤;豬紅,2斤,0.5元/斤;豆腐,2斤,1元/斤;豆干,5斤,2元/斤;蘿卜,6斤,1元/斤;雞蛋,5斤,2.5元/斤。

成成記得很仔細。剛開始時是大民買菜大民記賬,但大民老記不清賬,所以成成就接過來記了。盡管大民記不清賬,但他特別喜歡查成成的賬,大民老是擔心成成偷偷地把賺來的錢塞到小芳口袋里。

菜擺弄好后,送米的來了,成成要了一百斤大米,85元;又買了一打紙巾,6元。

成成四人的早飯還沒吃完,吃飯的客人來了,成成立刻丟下碗筷去招呼客人。豬娃和小芳也放下碗筷去干活兒了,剩下大民還在慢條斯理地吃著。這時,正好上午十點半。

零零星星來了幾個客人后,十一點四十分,成成讓豬娃先炒十個訂餐菜。十個菜剛炒好,到十二點了,工業(yè)區(qū)的大門打開了,人群轟轟烈烈地涌了出來?!八拇ㄐ〕浴币幌伦觼砹硕耍褌€快餐店塞得滿滿的。不斷有人進來,前面的還沒吃完,后來的沒有地方坐,有幾個干脆站在店外面的綠化樹下等位,有些等不及的便先走開了。

成成要排單,要招呼剛進來的客人,又要端茶打飯收拾碗筷,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小芳一邊給豬娃當下手配菜,一邊煮面條,有些客人是北方人,不吃米飯吃面條,小芳恨不得多長兩只手才好。豬娃不停地顛著炒鍋,汗水時常迷了眼,他便放下炒鍋飛快地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下,又迅速地端起炒鍋顛鍋。排氣扇不停地轉(zhuǎn)著,但油煙仍然往里跑,嗆得成成老想打噴嚏。沒碗用了,成成飛快地沖到靠近廚房的洗手間,在滿是碗盤的水盆中刷洗著。就連只負責收錢的大民,這時也幫著收拾桌面、招呼客人。大民人比較富態(tài),笑起來有點慈祥的感覺。

下午一點,吃飯的人少了,豬娃站在大門口,眼望著藍天白云抽煙。成成則忙里偷閑,翻看著買菜時順帶回來的《南方都市報》,那上面偶然會有我的文章出現(xiàn),所以成成就天天買這報紙看。小芳沒閑著,在蜂窩煤爐上煮米飯。大民又爬到閣樓上睡覺去了,大民只要一閑下來就想睡覺。

下午五點半,工業(yè)區(qū)的下班時間到了,成成等人又陀螺似地轉(zhuǎn)了起來,直到六點半。六點半一過,吃飯的客人又稀了。成成吩咐豬娃搞兩個拿手好菜,有幾個四川老鄉(xiāng)要來喝酒。那幾個四川老鄉(xiāng),不曉得在工業(yè)區(qū)里面是做什么具體工作的,反正比一般的打工仔打工妹有錢,很少吃三塊錢一份的快餐,每次來都要消費百八十塊錢,算是“四川小吃”的大主顧了。

晚上八點,成成叫小芳去閣樓上小睡一會兒,小芳的眼睛紅得嚇人。成成自己則坐在那里擬定第二天的采購單。大民和豬娃有空,殺起了像棋。大民棋藝高出豬娃不止一個檔次,常常讓車馬還殺得豬娃的老帥當光桿司令,被“推磨”,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豬娃惱火了,棋盤一推,出去轉(zhuǎn)悠了。大民閑得無聊,就把剛剛擬完菜單的成成抓過來殺兩把。這下算是找到對手了,兄弟倆的棋藝幾乎是旗鼓相當,大民再也不能像收拾豬娃那樣收拾成成了,于是他也收起了輕浮的狂妄認真對待每一步棋,有時走錯了要悔棋,成成不讓他悔,他就臉紅脖子粗地爭起來,末了還是悔了棋,最終把成成給贏了。

將近子夜十二點,成成把小芳叫下來,豬娃又開始炒菜。在工業(yè)區(qū)里上班的老鄉(xiāng)們,出來吃宵夜了。又是一通忙亂,當中還夾雜著猜拳行令的四川話,和相互客套的川普。

十二點半,店里的地面掃干凈又用水沖洗后,成成坐在那兒算賬:

全天支出238元;訂餐45個,每個2.6元,現(xiàn)金賬346元,賣啤酒30元,賬面收入共497元。

收支相抵,余額259元,生意算是不錯了。但是,若扣除每日房租60元、水電費10元、師傅工資30元,還有名目繁多的這稅那費,也只剩下幾十元了。不過這比起當兵時每月只有幾十塊錢的津貼費來,成成現(xiàn)在的收入簡直可以算“小康”了。

一天幾十塊錢,這是成成、小芳做死做活做出來的,當然還包括豬娃和大民。成成覺得他最愧疚的對象是小芳,小芳跟了他這個一窮二白的退伍兵后,麻將不能打了,好衣服買不起了,逛街沒時間了,而她那白嫩的小手則日漸變得粗糙。掙了錢一定要帶小芳去市里的陽光大酒店瀟灑一把,還要帶她去旅游。把宏偉藍圖忘得差不多的成成,帶著這個非常實際的想法入睡了,睡在他那站直腰就會碰頭的閣樓上。而隔壁的卡拉OK,此刻正OK得熱火朝天。

卡拉OK

從“四川小吃”快餐店往南,走十米,就是一家卡拉OK店。跟成成的店面一樣的規(guī)格一樣的面積。這一排平房里的店面都是一樣的規(guī)格,本地農(nóng)民建房子的水平的確不敢恭維。但卡拉OK店內(nèi)的裝飾跟快餐店完全不一樣,他們里面貼的是夸張變形的人體圖案,再加上幾近于無的暗淡的光線,讓人仿佛回到了石器時代。而大民在店內(nèi)墻上貼的全是太太口服液、金威啤酒、珠江啤酒的促銷廣告,其中太太口服液上的女人是中央電視臺以煽情為己任的倪萍,洋溢著一張招牌式的笑臉,笑迎著從工業(yè)區(qū)里出來的兄弟姐妹們。

日本鬼子創(chuàng)造的卡拉OK,能在珠三角地區(qū)落地發(fā)芽生根開花,是有理由的,你知道,是人不是人都可以捏著個咪,在那兒自我陶醉一番。

黑妹也是個喜歡自我陶醉的人。

黑妹是成成的大姐、大民的妹妹。黑妹從東莞過來看望成成和大民。六七年不見,黑妹還是那樣漂亮、苗條,即使是生了孩子離了婚,也沒改變她的容顏。

黑妹其實比成成還白,身材高挑,瓜子臉,長發(fā)飄逸,只是因為從小就喜歡穿黑色的衣服,所以被一直叫成“黑妹”。

黑妹見到我時,眼睛亮了一下,隨即恢復了原態(tài)。

黑妹說,小兵,你也在這里呀。

我說,是啊,沒地方去,還想跟你去混呢。

黑妹仰起脖子哈哈大笑,雪白的脖子下面,同樣是雪白的內(nèi)容。

和黑妹瞎扯了一陣,到晚飯時間了,又忙活了一陣,打發(fā)走了工業(yè)區(qū)里來吃飯的兄弟姐妹們,大民又開始找豬娃殺象棋了。

黑妹說,等會兒去唱卡拉OK,去不去?

黑妹是朝著小芳說的,但我知道她其實是對我說的。我跟黑妹吹,說我在部隊時唱卡拉OK拿過第一名。我沒告訴她,我的第一名僅限于一個連的范圍。

小芳在快餐店苦了幾個月,早想找機會放松放松了,黑妹一邀請,便理所當然地答應了。

小芳去,成成自然也去。成成要是不去,小芳會學著他的川普罵他,你這個哈兒。

成成去,我當然也去。我要不去,我才是個哈兒。

豬娃說,你們?nèi)グ桑沂氐辍?/p>

大民也不去,大民說,早點兒回來,還要做生意。大民的話就是多。大民還要說的,但沒人停下來聽他說,所以他到底說了什么我們也不知道。走出去后,黑妹說,不管他,我們玩兒我們的。

黑妹是我們那個地方出了名的漂亮女孩,想追求她的人絡繹不絕,從她十六歲起,就不斷有媒婆上門來提親。就連我哥,也成天往成成家跑,老幫成成家干活兒,我知道他就是沖著黑妹去的。然而,后來黑妹外出打工兩三年回來后,出落得更加漂亮了,我哥卻沒繼續(xù)去追求黑妹。黑妹后來便嫁給了鎮(zhèn)上一個老早就來提了親的店老板。

黑妹出嫁時,正是成成跟在我屁股后面到處惹是生非的時候。我記得那個店老板專門租了一輛卡車來接黑妹,迎親和送親的人簇擁著黑妹,黑妹像一朵彩云樣飄上了車,然后從鄉(xiāng)里的天空飄向了鎮(zhèn)里的天空。黑妹是鄉(xiāng)里第一個坐著車子出嫁的女人,像朝霞一樣在我老家那地方的天空上風光了好久。

黑妹的嗓音清亮,說起話來有點兒軟軟的,像臺灣那個著名的嗲星林志玲。但黑妹唱歌就很一般了,常常有走調(diào)的現(xiàn)象發(fā)生,這一點她明顯不如林志玲。不過小芳和成成卿卿我我地忙著呢,無暇顧及,我一個人便義不容辭地給予黑妹無私的掌聲。

小芳和成成有多久沒好好地在一起呆過了,我不知道,反正閣樓的隔音效果是很差的,他們倆臉皮又薄。沒過多久,小芳就拉著成成走了,說是去外面逛逛夜市。

黑妹要我跟她對唱《心雨》。這是一首流行得像流行感冒一樣可惡的情歌,黑妹居然要我跟她對唱。唱就唱,我是流氓我怕誰!

我不但唱了,還在唱歌的過程中,摸了我們那個地方最出名的漂亮女人,黑妹的手。黑妹不僅沒惱,反而轉(zhuǎn)過臉來沖我笑了一下。黑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蛇寶石一樣的光。這光讓我渾身發(fā)熱,于是我放下咪,把手放到了黑妹的腰上。

盡管已經(jīng)結(jié)婚多年,并且生過孩子,黑妹的腰肢還是那么柔軟,皮膚還是那么光滑。黑妹伸出手來擋我,卻擋到了我的大腿間。我的右手像得到了指令,一路潛行,潛行到兩個無名高地。黑妹收回手來,按住我的手,把我的右手像捕捉俘虜一樣摁在了高地中間。

我閑著的左手這時也運動了起來,目標直指黑妹的下三路。黑妹張著嘴“啊”了一聲,沒有動作。我的左手便去搜索黑妹牛仔褲的拉鏈。忙活半天,也沒辦法把門打開,于是我怏怏地收回兩只手來。

卡拉OK的伴奏音樂繼續(xù)響著,我跟著臧天朔“朋友啊朋友”地瞎吼,黑妹的手在小包廂昏暗的光線里伸了過來,拉著我的手,引導到某個部位。我的右手抵達后,發(fā)現(xiàn)門戶大開,進去后,感受到的是芳草萋萋,流水潺潺。

我忍不住了,把黑妹抱到我的腿上坐著,然后從她的臀部位置剝果皮一樣剝下所有的偽裝。黑妹有點兒緊張,我說,沒事,別人看不到的。黑妹反過手來引導我。這個我們那地方最漂亮的女人,就這樣被我摟在腿上,我雄心萬丈地向往著,熱火朝天地前進著。

黑妹又用她清亮的嗓音“啊”了一聲。這一聲明顯是女高音,跟臧天朔的音色不相符,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黑暗中就有人目光灼灼地朝這邊看了。

我一哆嗦,一瀉如注,摟著黑妹的手還不甘心,但另外的地方卻早早交械投降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卡拉OK店里的氣氛就適合干點兒什么勾當,還是那些卡拉OK碟里出現(xiàn)的豐乳肥臀椰風擋不住的畫面對人有強烈的誘導,反正就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我把成成的大姐,我哥曾經(jīng)的暗戀對象,比我大六歲的黑妹,弄了。

黑妹幾天后又來了一次,晚上在店里忙過之后,她領我去了一家小旅館,跟我在小旅館里狠狠地操練了兩個鐘頭。

在跟黑妹發(fā)生性關系之前,我的性經(jīng)歷幾乎是一張白紙,是黑妹用她豐富的經(jīng)驗和熟練的技巧,讓我充分體會到了一個年輕健壯的男人所應該享受到的快樂。

接下來,我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望著快樂的到來。然后,快樂卻一直沒來。

黑妹沒來,我也閑不下來了,被軍規(guī)塵封了多年的欲望,像從潘多拉盒子里放出的魔鬼,誘使我主動出擊。于是后來,我把來店里吃快餐的打工妹小英勾搭上了,用她填補黑妹留下的空當。

好像是跟黑妹發(fā)生關系的翻版,我把小英帶去唱卡拉OK,在這過程中用肢體語言告訴了小英什么叫快樂。接下來,我跟小英在綠化帶、教學樓、小旅館、電影院等多個地方,若干次地交流了對快樂的具體看法。

豬 娃

豬娃不是豬。

豬娃是人。

豬娃是個瘦得胡子拉茬的人。

豬娃是個瘦得胡子拉茬的會做菜的人。

所以豬娃當了店里的大師傅。

所以大民時常把自己抽的煙發(fā)給豬娃抽,時常邀請豬娃下棋,時常在吃飯時親自給豬娃夾菜。

但豬娃仍然不怎么理睬大民,也不怎么理睬成成。豬娃尤其不跟小芳說話,干活兒時也是盡量避免跟小芳合作。小芳有時會跟我抱怨說豬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說,他就是那樣一個人,別管他。豬娃時常掛著他那件油光光的圍裙站到門口抽煙,然后眼睛望著藍天白云。

豬娃脾氣也大,要是有誰有哪句話惹到他了,他一不高興,便放下手中的炒鍋炒勺,掛著他那件油光光的圍裙站到門口抽煙,眼睛望著藍天白云,誰跟他說話他都不作聲。碰到豬娃來脾氣了,最緊張的人是大民,大民煙發(fā)個不停,好話說個不停,哄得豬娃開心了,豬娃才會回到只有兩平方的廚房去顛炒鍋。

但豬娃對我很尊重,豬娃聽成成說過我寫的東西在報紙上登過,豬娃曾經(jīng)說過他這輩子最佩服的就是能識文斷字的人。所以有時候大民勸不了豬娃時,他就會通過成成或者小芳,向我轉(zhuǎn)述相關意思,再由我對豬娃來進行勸說。大民跟我也沒什么共同語言。

豬娃好累呀,豬娃在廚房里煙熏火燎,又要炒菜,又要切菜,常常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晚上又睡不好,豬娃的眼眶深陷得像老外。我不好說什么,只是陪豬娃站在門口,望藍天白云。望一陣,豬娃收回目光,對我笑笑,也不作聲,然后回廚房繼續(xù)去顛炒鍋。

在我來之前,豬娃晚上是跟大民睡一張床。我一來,豬娃立刻表示要打地鋪,讓我去閣樓上睡。我堅決不同意。豬娃是我們的大師傅,他休息不好,整個店就沒得開了。何況豬娃年紀比我大。但豬娃的倔脾氣,是別人說服不了的,所以一到晚上他還是睡到了地板上。我不忍心,便跟豬娃一起打地鋪,讓大民呼嚕連天地獨占一張床。

盡管豬娃跟我們幾個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親親的老鄉(xiāng),但我對豬娃并不了解,我只知道他父母很早就過世了,他的妹妹被人拐賣到廣東,他本人很早就外出打工了。豬娃后來好像還因為什么事兒坐過幾年牢,三十歲的人了,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娶老婆。

晚上睡到同一個地鋪上,豬娃的話稍稍多了點兒。豬娃常常是躺在鋪上抽煙,煙霧繚繞中偶爾會冒出一句半句的話來,聽得我云山霧罩不明所以。

豬娃說,女人哪,真的是禍水。

豬娃說,女人哪,都是提起褲子就翻臉的。

豬娃說,女人哪……

過了半晌,豬娃接了一句,日她媽的。

豬娃前言不搭后語的話,讓我想起了阿蘭。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跟著阿蘭去游泳后,順道去她的一個朋友小楊家里玩。晚上玩得太久,我們沒有回去,就在小楊家休息。阿蘭和小楊在房間里睡,我則在廳里的沙發(fā)上睡??墒俏夷睦锼弥?,月光如水的夜晚,阿蘭就近在咫尺,卻不能觸摸,心里實在憋得難受。

我在沙發(fā)上翻來覆去若干個來回,直到夜里兩點,我還是沒睡著。這樣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如果還不做點兒什么事,我恐怕再也找不到這么好的機會跟阿蘭近距離接觸了。

于是我站起身來,光著腳板,走到房門前。里面沒人說話,大約睡著了。我伸手推門,如我所愿,門沒關。月光從窗外透進來,照到睡在床上的兩個女人身上。我看著睡眠中的阿蘭,漂亮的面孔一片祥和寧靜。

我伸出手去,摩挲著曾被我多次摩挲的臉,我心愛的女人的臉。

阿蘭的眼睛一下子就睜開了,嚇了我一跳。原來她也沒睡著。

我握著阿蘭的手一拉,阿蘭另外一只手放在嘴上,示意我輕點兒。阿蘭小心翼翼地起來了,跟我出了房間,又輕輕帶上房門。來到陽臺上,阿蘭問我有什么事。我什么也不說,只是緊緊地把她抱著,把她抵到陽臺的短墻上,狠狠地吻著她柔軟的嘴唇。阿蘭欠了欠身,坐到了矮墻上,背靠著不銹鋼防盜網(wǎng),把我的頭摟在胸前。

我在阿蘭的身上不斷摸索,阿蘭不斷地無聲抵抗著。我拼命地想褪下她的長裙,我把她從矮墻上抱了下來。阿蘭死命地拽著裙帶不松手。我說,阿蘭阿蘭,我真的好喜歡你,我真的好想永遠和你在一起。阿蘭說,小兵,我們不合適,我們真的不合適。我說,阿蘭阿蘭,我太愛你了,我一定要得到你。我一邊說一邊扒阿蘭的內(nèi)褲,然后緊緊地貼上去。阿蘭一邊護著內(nèi)褲一邊說,什么愛不愛的,你是為了性。阿蘭說,要是我老了,要是我長得丑,你還會這樣拼命地想搞我嗎?阿蘭說,你們男人都一個樣,為了搞女人,什么話都敢說的。

我不說話,只是動作。

門突然響了一聲,阿蘭的朋友小楊從房間里摸了出來,說,這么晚了還不睡,搞什么?

我一驚,直接噴在了阿蘭的短褲和裙子上。

阿蘭說,沒事沒事,你去睡吧,我跟小兵聊天呢。

那天晚上功虧一簣的事情,后來一直沒機會做成。阿蘭很少跟我單獨呆在一起,尤其是晚上,她根本就不出來跟我見面。沒辦法,我只好給阿蘭打電話,阿蘭卻說,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不要玩那些游戲了。

唉,女人哪。我臉朝里嘆了一口氣。

唉。豬娃臉朝外,也嘆了一口氣。

我們都沒再說什么,背靠背失眠了大半夜。

秀 秀

秀秀來了。

秀秀是大民去廣州接來的。

秀秀來那天,是個大晴天,大民給秀秀撐著傘,秀秀像貴夫人一樣挺著矮胖的身體來到了“四川小吃”店。

秀秀八輩子也混不成個貴夫人,就憑她那一口土得掉渣兒的四川話,聽了都能讓人發(fā)笑。單講四川話,土是土了點兒,也沒人笑話,紅遍全中國的電視劇《山城棒棒軍》就是全用四川話的。但秀秀的四川話常常自動切換成普通話,并且不是正規(guī)的普通話,而是川普,聽秀秀說話比聽住在寶安的馬季老師說相聲還搞笑,常常是秀秀一說話,我和小芳就笑得直不起腰來。

秀秀來“四川小吃”快餐店是來干活兒的。秀秀嫁給大民十來年,煮了十年飯,后來跟大民出來打工,又在工廠里接著煮了幾年飯。秀秀會做簡單的菜,比小芳和成成,還包括我,都能干。秀秀給豬娃打下手時,什么葷的素的玩笑都敢開,開得豬娃黑瘦黑瘦的臉上也時不時跑出點兒笑意來。豬娃一笑,店里的事情就好弄了。

秀秀一來,是非也來了。

秀秀先是很關切地問我,小兵啊,打算找個什么樣的工作啊,我有個老表在廣州那邊的廠里當主管。

秀秀一撅尾巴我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我說,不麻煩你老表了,我想去學電腦,學會了去當文員。

是的,工業(yè)區(qū)里的兄弟姐妹們有不少人去學電腦,工廠里招文員,有高中文化程度就夠了,當然,最重要的一條是必須會電腦打字。有一家大廠,有好幾十個生產(chǎn)文員,她們穿著與一般打工仔打工妹不一樣的咖啡色工服,常常來店里吃快餐,邊吃邊講些管理人員階層的事情。

當文員好哦,活路又松活,錢又找得多。秀秀咧開一嘴苞谷牙,跟我說起了四川話。

是啊是啊。我用普通話回應她。

我知道,秀秀一來,我的好日子也結(jié)束了,我必須得另找出路,不然成成夾在中間難做人。

成成來借錢時跟我說過,我們一起創(chuàng)業(yè),一起賺錢,一起打天下,將來回老家去包他幾片山。成成念念不忘他的宏偉藍圖。

但是,我和成成之間插了個大民,現(xiàn)在又插了個秀秀,我估計成成的宏偉藍圖里的那個重要位置,我是難以指望了。

來店里吃飯的打工妹小英,剛剛從廠里辭工出來,在福永成人學校教學樓里學電腦。小英帶我去電腦班報名,學五筆打字和WORD、EXCEL,學費三百。于是我每天除了晚上回來睡覺,一般都不回“四川小吃”快餐店來。

秀秀一來,小芳就間接下崗了。

秀秀來之前,是小芳給豬娃打下手。秀秀來了,打下手的事情就由秀秀包辦了,秀秀常常咧著一嘴苞谷牙,在只有兩平方的小廚房里和豬娃嘻嘻哈哈。秀秀蒸米飯比小芳蒸得好,秀秀煮面條比小芳煮得好,秀秀還可以幫豬娃切菜。不過秀秀的刀功實在不敢恭維,土豆絲切成土豆條是常事,有時切了一堆的土豆絲,小芳一清洗,發(fā)現(xiàn)還都是一堆沒切斷的土豆片。

秀秀喜歡指揮人。

秀秀說,小芳,去把碗洗一下。

一大摞碗,泡在水盆里,泛著白沫子。以前這活兒通常是我干的,我去學電腦后就沒有明確的分工了,常常是誰有空誰去洗。小芳看秀秀一眼,沒說什么,去洗了。

秀秀說,成成,把蜂窩煤換一個,你沒看到火都要熄了嗎?

成成二話不說,挪開爐子上的大銻鍋,然后把爐子提到門外去換蜂窩煤。

秀秀說,大民,你個死人,就曉得下棋,你不曉得把紅海椒剪兩個?

大民笑嘻嘻地說,曉得曉得。就去找了把剪刀來,把成成買回來的紅辣椒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準備炒菜用。

秀秀說,豬娃,你看這些菜夠不夠?

哪里夠啊,并且秀秀切菜的手藝實在是慘不忍睹,豬娃從她手上奪過菜刀,乒乒乓乓地切起菜來,一招一式都帶著做武行的架勢。

秀秀就咧開一嘴苞谷牙,笑了。

笑了的秀秀,舉起手擤了把鼻涕,手放下的同時,順勢在圍裙上揩了。

正坐在小凳子上洗碗的小芳見了,立刻扭過頭去。

有天晚上我跟小英在外面耗得太久,天快亮了我才回來。地鋪已經(jīng)收起來了,成成已經(jīng)出去買菜了,豬娃和小芳在擇菜。

見我兩眼通紅,小芳知道我沒睡覺,就叫我上閣樓去睡一會兒。

下午還要去學電腦,還要背那該死的佶屈聱牙的五筆字根,不睡一會兒頂不住。

我就上閣樓去了。

聽到我上樓的響動,躺在床上的大民跟我打了個招呼。

困極了,我在成成和小芳的被窩里倒頭便睡。

突然,一種咯吱咯吱的聲音響起,把阿蘭從我的睡夢中驚走。我非常惱火地睜開眼。

睜開眼后,耳朵聽得更真切了,原來,聲音來源于大民和秀秀那張床。不用看我也知道,大民和秀秀正在床上干事情。我心里涌起一陣厭惡。我們老家那地方,把撞到別人行周公之禮稱作“看水鴨子”,是很不吉利的事情,被撞到的人要給無意中撞到的人披紅掛彩放鞭炮沖喜的。所以一般的夫妻行事都要避人的。

聽到我這邊有響動,那邊咯吱咯吱的聲音停了下來。

不一會兒,聽到秀秀用土得掉渣兒的四川話罵大民,日你先人板板,你怕個錘子?

我心里的厭惡變成了憤怒。

我沒讓憤怒像火山一樣噴發(fā)出來,我繼續(xù)假寐了半個鐘頭,直到對面的床上再也不響起咯吱咯吱的聲音時,我起床,下了閣樓。

小芳關切地問我,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我苦笑,不說話。

小芳抬起頭,朝閣樓那邊看了看,也笑笑,不說話。

肥 肥

肥肥是成成的二姐。

肥肥是我的小學同學。

肥肥名字叫細妹,小時候身材跟黑妹有得一比,但嫁人后腰身像發(fā)面一樣迅速膨脹,膨脹得快趕上香港明星沈殿霞了,于是被香港影視熏陶了若干年的老鄉(xiāng)們,包括成成一家人,都把她叫成“肥肥”了。

肥肥人胖動作慢,肥肥笑容可掬,肥肥幫不上什么忙,但大家都覺得有肥肥在和沒肥肥在不一樣。肥肥一來,“四川小吃”快餐店里的笑聲明顯地多了起來。肥肥用她臃腫的體型,和慢悠悠的敘述風格,還有樂觀的心態(tài),娛樂或者說是感染了大家,使得小芳和秀秀兩個人劍拔弩張的關系得到極大程度的緩和。

肥肥還喜歡跟我擺龍門陣。肥肥不用“聊天”這個詞兒,肥肥就用四川話“擺龍門陣”。但肥肥的四川話講得韻味兒十足,怎么聽也不覺得土,這讓我想起了成都那個著名的散打相聲名角李伯清。

肥肥最喜歡跟我講以前上學的同學如今怎樣怎樣了。肥肥只上了六年級就沒上學了。肥肥發(fā)育早,又比我大兩歲,肥肥小學畢業(yè)時就長成大姑娘的模樣了,就有人來提親了。那時的肥肥還叫細妹,長得幾乎跟黑妹一樣漂亮。

肥肥還說起他老公的一個堂弟,現(xiàn)在廣州某報的編輯。

我說知道知道,他跟我是中學同學。

肥肥“咦”了一聲,說,我啷個曉不得呢?

我笑了,說,你小學畢業(yè)就跑到外面打工去了,我們有十年時間沒見了,我的中學同學是誰你當然不知道了。

你什么時候嫁人的我都不知道,你老公是誰我也是最近才搞清楚的。老實交代,是不是先上車后買票的?我說。

沒有沒有,打胡亂說要遭雷打哦。肥肥哈哈笑著,臉上飛過一絲紅暈。

肥肥說,你也寫報紙上那些東西,那你跟他打電話噻。

我苦笑,說,好多年都不聯(lián)系了,他還記得我?再說了,我又沒有他的電話號碼。

肥肥說,那倒是,我們也沒得他的電話號碼,只是過年回老家見過幾面。

其實我早從報紙上的署名判斷出了那個編輯就是我的中學同學,我給他投過稿,但沒有任何回音。

肥肥一來,豬娃臉上的笑容明顯多了起來。

豬娃喜歡跟肥肥歪扯八扯,扯得興味盎然。兩個月來,我還從來沒看到豬娃這么開心過,就連秀秀跟豬娃講那些葷的素的笑話,豬娃也沒這么開心過。

于是我們便拿豬娃開心。

我說,二師兄,今日為何喜上眉梢?

電視劇《西游記》正在重播,我們每天晚上得空都會看一陣,豬娃很不幸地因為名字當中有一個“豬”字,被我們賦予了豬八戒這個光榮角色。

遇到嫦娥了。成成在一邊幫腔。

豬娃笑嘻嘻地,不說話。

小芳說,豬娃笑得像朵花。

的確,豬娃提前劃上了皺紋的臉,笑起來,像菊花開放的模樣。

大民說,豬娃,來下棋嘛,殺兩盤嘛。

秀秀說,狗日的豬娃今天撿到寶了,你還想他跟你下棋,下八都不跟你下。

你們莫欺負老實人噻。肥肥用她寬厚的嗓音作了總結(jié)性發(fā)言。然后領著豬娃到外面去了。

肥肥走了兩天后,就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來店里找豬娃,那天豬娃破天荒地解下油光光的圍裙,并且沒吸煙,站在門口跟那個女人說了幾句話。后來豬娃便跟成成打了個招呼,外出了幾個小時,回來時豬娃紅光滿面,并且提了一袋早熟荔枝請我們大家吃。

于是大家便把豬娃圍在中間,一邊剝荔枝殼,一邊進行逼供。

豬娃招架不住,最后從實招來,那個女人是肥肥介紹給他的,跟肥肥以前在一個廠打過工。

還是肥肥有眼力,還是肥肥有本事。我和小芳感慨萬千。

阿 蘭

說起來我和阿蘭能夠重新呆在一起,要感謝她的朋友小楊。

只不過這感謝我卻無法向小楊親自表達。

小楊借阿蘭的摩托車去練車,在路上摔死了。

愿小楊的在天之靈安息。

在小楊家過夜后,阿蘭一直不愿見我,我急得抓狂,卻又無可奈何。我總不能在路上見到阿蘭就拖著她不放,那我不成了強搶民女,給數(shù)以萬計的本地居民和打工者們制造人生樂趣嗎?

阿蘭載著小楊出去練車時,我剛?cè)ゲ耸袌鲑I菜回來,阿蘭沒跟我打招呼,坐在后座上的小楊,倒是扭過頭來沖我笑了一下。我還覺得奇怪,阿蘭在外面都要裝著跟我不熟的樣子,小楊干嘛要沖我笑呢?如果早知道那是小楊留給我的最后的笑容,我一定把她的笑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畢竟,一個大活人,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就這么突兀地離開了人世,她還有多少未了的心愿哪,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也許能幫她再做點兒什么吧。

我剛吃了晚飯,正在院子里看書,一個過路的熟人,是阿蘭的朋友,自己在鎮(zhèn)上開店,她跟我說,你還有心情在這里看書啊,阿蘭她們出車禍了,好像是摔死人了。

我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撒腿就跑。剛吃過飯剛沖過涼,我穿著拖鞋跑不快,絆了一跤,爬起來,腳丫子一甩,把拖鞋甩掉了,光著腳板就跑。

我胸口發(fā)悶,腿發(fā)軟,怎么跑也跑不快。

阿蘭,我親愛的阿蘭,你可千萬別出事兒??!

我一邊跑,一邊擦著不停地涌出來的汗水和淚水。

阿蘭才二十一歲,阿蘭那么漂亮,阿蘭那么善良,她怎么能出車禍呢?

遠遠地看到公路邊圍著一堆人,路邊一根粗壯的水泥電燈桿下還停著一輛120急救車。我的腿徹底軟了,根本邁不動,我一步一步拖著腳往前移。

人群中的路面上,躺著一個黑衣女子,從長發(fā)里涌出的血,在路面黑黑地淌了一地。粗壯的電桿上殘留著碰撞的黑痕。

我支撐不住,癱軟在地。

小兵——

突然,我聽到有人叫我。

我抬起頭來,看到的居然是阿蘭淚水漣漣的臉。

我不敢相信,再回頭細看躺在地上的女人,她穿的是黑衣服。我猛然記起今天下午遇到阿蘭時,阿蘭穿的是紫色衣服,而小楊穿的是黑色衣服。

腿上有點兒力氣了,我用手撐地站起來,移了兩步。

小兵——

阿蘭朝我移過來,然后抱著我,大哭,淚水抹了我一臉。

我說你怎么不打我的CALL機,我還以為是你出了事,嚇死我了。

阿蘭抽泣著說,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說,你要沒了,我怎么辦?

我緊緊地抱著阿蘭,生怕她一不小心就飛走了,就像小楊那樣。

圍觀的人群都散得差不多了,交警才姍姍趕來。

交警趕來,對現(xiàn)場進行了簡單勘查,將肇事的電燈桿拍了照,將摔在路面上的人和車拍了照,然后就定性為普通的交通事故。

交警給阿蘭做筆錄時,風吹動了躺在地上的小楊的黑色衣服,阿蘭大聲叫了起來,她還活著她還活著,快救救她!

一個交警示意120的急救人員去看一下。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白手套的急救人員心不甘情不愿地走過去,彎下腰,伸手去小楊鼻前探了一下,然后直起腰,對交警面無表情地說,死了。惜字如金的交警“嗯”了一聲,結(jié)束了筆錄,打電話叫沙灣火葬場的車來。

等待的過程中,小楊的老鄉(xiāng)們紛紛趕來,一臉悲戚地站在那里。我拿著阿蘭的銀行卡,叫了輛摩托車去居民區(qū)的銀行取了錢來,阿蘭付了120的出車費,又給了小楊的老鄉(xiāng)們兩千塊錢送小楊去火葬場。阿蘭那輛肇事的女裝摩托車,被交警裝上交通拯救車拖走了。阿蘭沒去火葬場,跟我徒步走了回去。

阿蘭一向膽小。

阿蘭心軟得連雞都不敢殺,去朋友家“打邊爐”時,阿蘭甚至說我們不要吃雞肉好不好,阿蘭見不得朋友殺雞。

阿蘭跟我說她經(jīng)常晚上睡不著覺,稍微有點兒風吹草動就睡不著。但她又不讓我晚上去她那兒陪她,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跟我有親密關系。一有什么響動她就用手機打我的CALL機,一旦CALL機嘀嘀地響起,我就立刻跳起來,開門,然后沖到院子里。此時,阿蘭則打開窗子,與我對望,直到情緒安穩(wěn)下來她才關上窗,并示意我回去繼續(xù)睡覺。

阿蘭在水里也特別膽小,套著大大的一個游泳圈,也只敢在剛淹到胸口位置的淺水區(qū)撲騰。我要是把她往深水里拉,她就會嚇得要命,抓著我不放,任憑我在她身上怎么亂摸她也不放手。

夜深了,小楊的老鄉(xiāng)打電話過來,說小楊已經(jīng)火化了,她家里人過兩天來領骨灰。

阿蘭說,他們來的路費我出。

我說,小楊借你的摩托車去騎,是她自己開得太快,拐彎時煞車不及撞上了電燈桿,跟你沒任何關系。

阿蘭說,都怪我,我要是不把摩托車借給她騎,她怎么會出事呢?

要怪只能怪她自己,要是她不死纏著你要借車去學,要是她不開九十碼那么快,要是她戴頭盔,哪會出事兒?我說,這可能是她的命,人的命天注定,真的。

阿蘭這時便想起了幾天前小楊的一些舉動,便覺得那時小楊的一些舉動的確是兇兆。

阿蘭說,等會兒我們?nèi)ソo她燒紙好不好?

我說,這么晚了,明天再去燒吧。

阿蘭本來膽子就小,深更半夜去給遭車禍死去的小楊燒紙,我怕她嚇著自己。

我把小楊留在阿蘭這里的東西全部清理出來,拿到樓下不遠處的垃圾屋,一把火燒了。黑灰在火光中盤旋著,飛舞著,陪我一起燒東西的阿蘭臉色慘白,說,是不是小楊怨恨我不肯走。我對著火光默念了幾聲“阿彌陀佛”,盤旋飛舞的黑灰便在逐漸黯淡的火光中落了下來。我說,你看,小楊不恨你的。

阿蘭睡在房里,我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我睡不著,想著小楊年紀輕輕的就遭了飛來橫禍,我只剩下了嘆氣。

后來,我默默地念著“阿彌陀佛”睡著了。

半夜里,阿蘭突然打開門,光著腳沖了出來,死死地抱著我,無論如何也不肯進房間去睡。

阿蘭說,小楊在房間里睡過。

我沒辦法,讓阿蘭睡在沙發(fā)上,我則坐在矮凳子上,守著阿蘭。

阿蘭終于睡著了,白嫩的胳膊掩在猶有淚痕的臉上,呼吸平靜。

我伸出手去,理了理阿蘭散發(fā)的鬢角。

阿蘭的胸部一起一伏,我慢慢地把頭靠了上去。

阿蘭醒了,用手指撫摸著我的臉。

我把手輕輕地伸進阿蘭的衣服,撫摸著她一起一伏的胸部。

阿蘭象征性地抵擋了兩下,沒擋住,我把她的睡裙扯了下來,親吻著她淚痕猶存的臉,和身上的每一寸肌膚。

阿蘭說,我,我……

我沒讓阿蘭繼續(xù)我下去,我用嘴堵住了她的嘴,我把自己的身體完完全全地覆蓋了上去,和阿蘭組成了一個波濤洶涌的整體。

黑 妹

肥肥一來,黑妹也跟著出現(xiàn)了。

我還以為黑妹再也不出現(xiàn)了呢。

可是再度出現(xiàn)的黑妹,卻沒表現(xiàn)出跟我有任何的關系,甚至連叫我的名字她都不叫,好像不認識的樣子。我感覺有點兒怪怪的,但一想到黑妹是私下里偷偷跟我去開房的,不能讓別人知道,所以我也裝作跟她不熟的樣子。

肥肥和黑妹兩姐妹“擺龍門陣”時,并不避我。黑妹還想避著我說話的,肥肥說,小兵是我老同學,啥子話還怕他聽到啊?黑妹就沒說什么了。

肥肥說,黑妹你現(xiàn)在拽起來了哈,一天到晚都不上班兒,還有人給你錢用。

黑妹打個哈哈,說,哪里有這回事。

肥肥說,我才懶得管哪個給你錢用哩。

歇了會兒,黑妹說,大民說這個店的本錢是小芳的朋友出的,我們再怎么做都只是賺點兒辛苦錢,幫別人打工。

肥肥說,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別個的事你管那么多做啥子嘛。

話不投機半句多,黑妹便站起身,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了。

肥肥去工廠上班走那天,像首長一樣,跟每個人都親切話別。

肥肥執(zhí)意要我去送她上車。

上車前,肥肥說,我們兩個是老同學,我托付你個事情,成成和小芳歲數(shù)小,我怕他們遭秀秀他們欺負了也不曉得說,他們要是扯皮了你就跟我打電話說哈。

我使勁點頭,說,要得要得。

車要開了,肥肥最后一個上了車,她把一張大胖臉貼在玻璃窗上,沖我做了個聳鼻子的鬼臉。

我樂了。

肥肥前腳剛走,后腳黑妹就來了。

黑妹花枝招展地依偎著一個叫“阿劍”的中年男人來了。黑妹向阿劍介紹了店里的每一個人,甚至連我她都沒漏掉。但阿劍在店里只呆了一會兒便離開了,豬娃特意給他做的兩個拿手菜,他一筷子都沒動。

黑妹來時,成成陪小芳上街買衣服去了。夏天到了,衣服換季的時候也到了。我喜歡夏天的深圳,女人們暴露得風姿綽約,實在是養(yǎng)眼。

黑妹風情萬種地送走阿劍后,便和大民、秀秀上了閣樓。那么熱的天,他們怎么睡得著,我覺得奇怪。

去電腦培訓班上了課回來,我沒看見小芳,而成成則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花枝招展的黑妹也不在了。我以為小芳又是去市里打麻將去了,小芳喜歡打麻將,隔三岔五就要去打一回。店里出奇的安靜。小芳一去打麻將,秀秀就要在店里嘟嘟囔囔半天,但今天秀秀破例沒嚷嚷了。

到了晚上十二點,小芳還沒回來。

我跟成成說,你怎么不去接小芳?

小芳每次去打麻將,天晚了,成成都要去接她。

成成說,小芳不會回來了。

我覺得奇怪,小芳在外面玩得再晚都會回來睡,今天晚上她怎么就不會回來了呢?

成成說,小芳走了。

走了?走哪里去了?我還是覺得奇怪。我才出去幾個小時,就發(fā)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沒法不覺得奇怪。

成成不說話,仰起臉來,淚水順著他光滑的面頰滑下來,把地板砸得坑坑洼洼的。

半晌,成成才說,她去汕頭了。

去汕頭做什么?我問。

她還能做什么,去酒店里的夜總會當服務員。青青在那里做事。成成把“服務員”三個字著重強調(diào)了一下。

我的心一沉。以小芳的條件,去夜總會做事,我用膝蓋都想得到,那是做什么事。

我說,是誰的主意?

還能有誰,大姐。成成說。大姐說我們都沒有錢,不趁年輕多賺點兒錢,老了怎么辦。她是想逼走小芳,我知道。我哥我嫂子他們串通好了的。

黑妹,原來是黑妹!

成成仰著臉流淚。

我站在成成旁邊,欲哭無淚。

小芳出走的全過程,豬娃看了個一清二楚。

豬娃說,狗日的,像地主老財逼長工一樣,逼命喲!

豬娃“呸”掉嘴里的煙頭,為我講述了他所看到的全過程。

整件事,是秀秀這個急先鋒挑頭的。秀秀這個又矮又肥又丑的女人,對小芳的嫉恨,那不是一點兒半點兒。

秀秀在那兒嘀咕,說什么生意不好做,累死球個人了,還一分錢也賺不到。

小芳和成成在一起翻報紙,《南方都市報》,沒應聲。

秀秀嘀咕了一陣,見小芳不接茬,聲音就大了起來。人都死絕了,這么多碗,還不洗?當先人供起來要不要得?

這話就是明確無誤地指向小芳了。小芳不得不應聲。

小芳一應聲,秀秀就找到對手了,于是所有的粗話都噴涌而出。

小芳白著臉,紅著脖子,怎么吵也吵不過秀秀,急得都要哭了。

成成要幫腔,被大民拉到一邊去。大民說,婆娘吵架,莫管那么多。成成便不好說什么了。

那邊,已經(jīng)占據(jù)上風的秀秀,說,啥子事都不做,就曉得吃,就曉得耍,你以為吃飯不要錢哪?就是喂一條狗,來了人也曉得叫兩聲,哪像你!

罵小芳連狗都不如,小芳氣得臉色煞白,要沖上去打秀秀。

黑妹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了。

黑妹把小芳拉出店門口,跟她說,算了算了,忍一忍就過去了。

忍,我已經(jīng)忍她很久了,我還要怎么忍?小芳怒不可遏地說。

那沒得辦法,她就是這樣一個人,除非讓她走。黑妹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哥哥在這里,她又放心不下,恐怕她不肯走。

她不走我走!小芳說,再這樣下去,不累死也要被她氣死!

也是,這里這么累,還掙不到錢,唉。黑妹嘆了一口氣。

想想也對,小芳說,大姐,反正店里有我的股份,我不怕,我就是走了她也拿不走我的股份。

對。黑妹點頭說,我們女人啊,不趁年輕漂亮多搞點兒錢,以后的日子不好過。

小芳沒吭聲。

黑妹見小芳不吭聲,又說,你看我,現(xiàn)在離婚了,不就是因為我人長得還可以,有男人愿意為我花錢,我才有錢花嗎?你比我年輕,愿意為你花錢的男人肯定比我多,你說是不是?

小芳還是沒吭聲,只是咬著嘴唇,輕輕地點了點頭。

豬娃重重地嘆了口氣,繼續(xù)跟我講他看到的情況。

門外的綠化樹下,大民跟成成也攤牌了。

大民說,小芳是做什么的,你當我不曉得啊?

成成臉紅了。

大民說,你把一個做“雞”的帶回家,你看媽媽不把她攆出去才怪。

成成想反駁,張開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紅著臉,硬著脖子喘粗氣。

真的,你想想,就算我們不說,媽媽不說,爸爸也不說,別個說不說?十里八鄉(xiāng)的都曉得你成成找了一個做“雞”的當老婆,你說我們一家人的臉面往哪里擱,你成成的臉面往哪里擱?

成成的臉由紅變白。

我是你哥哥,我還會害你?聽我一句話,讓小芳走,“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你曉得媽媽心臟不好,你不是想把她氣死吧?

說起媽媽,成成想要辯解的幾句虛弱的話,全部咽進肚里,終于什么也沒有說。

豬娃說,狗日的幾個比惡霸地主還狠,硬是把人往死里逼喲。

我罵了一句“狗日的”,便再也想不出更恰當?shù)脑~語來表示我的憤怒了。

豬娃說,跟這樣的人做事,做夢都要當心。

幾年后,我跟我哥見了一面。我們兄弟都各忙各的事兒,很少見面。我向他打聽有關黑妹的事兒。

我哥說,黑妹那年出去打工,說打工是假的,其實是被人帶出去賣X。

我哥說起他昔日的暗戀對象,一點兒也不留情面。

我說,不會吧,黑妹那樣的人怎么可能做那種事呢?

不會,怎么不會?我哥冷笑著說。剛開始是別人強迫她賣,后來她自己也主動去賣,她當老家的人不曉得她在外面做了些什么。我哥又從鼻子里“哼”了幾聲。

我說,怪不得后來黑妹回來后要找你你不答應哩。

我答應?我哥輕蔑地一笑,有多少人搞過她,恐怕連她自己都數(shù)不清楚了,那幾個帶她出去的人,跟她住在一起,哪個想搞她了,就當著大家的面把她衣服脫了搞,甚至幾個人還一起搞。

我不作聲了。我想起黑妹和我在小旅館里那一次,黑妹豐富的經(jīng)驗和熟練的技巧,原來都是有出處的。

黑妹后來金盆洗手了,可她干嘛非要逼同樣金盆洗手的小芳重操舊業(yè)呢?而且,她沒辦法嫁給我哥,卻跟我操練,難道她想用這種方式報復我哥?可是她又沒告訴我哥,我也沒傻到告訴我哥的程度,我哥根本不可能知道我跟黑妹操練過的事兒啊。這個跟我操練過兩次的漂亮女人,我想我永遠也搞不懂她的心思。

小 英

小英是廣西人。

關于小英,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外,我就知道她是廣西人了,盡管我跟她有過很多次親密接觸。

所以當小英突然消失后,我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我流連在與小英接觸過的那些地方,綠化帶、教學樓、小旅館、電影院,小英的面貌居然模糊不清,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卻是阿蘭的漂亮臉龐。

我是在一種極偶然的情況下認識小英的。

小英來“四川小吃”店吃三塊錢一份的快餐。小英穿著白色襯衣,背一個小包,戴一副眼鏡,身材嬌小,跟流水線上的打工妹有區(qū)別,我估計她至少也是做文員的。

小英來吃飯時天已經(jīng)黑了,吃飯的人不多,豬娃認認真真地給小英炒了個尖椒肉絲,小英吃得咝咝地直吸氣。我就笑了。

我笑了以后,出門溜達去了。

萬福廣場晚上熱鬧得很,有人在廣場上教跳民族舞,一大幫人在那兒扭腰擺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夜幕籠罩下的廣場,有賣小吃的,有賣日用品的,有打氣球靶打拳擊靶的,有擺臺電視機弄個話筒搞簡裝版卡拉OK的。皇冠形大門下的小舞臺上,還有穿著暴露的靚女領舞,臺下一大群人,數(shù)以百計,跟著孫悅沙啞的嗓音,“沙啦啦啦啦”地瘋狂搖擺。

萬福廣場占地很大,廣場的地面南高北低,不過北面的皇冠形拱門比南面的紅色萬福墻略高,兩者遙相呼應,令人不由發(fā)出沙場秋點兵舍我其誰的感慨。是的,萬福廣場給我的整體感覺就是一個操練兵馬的校場壩,我常常站在廣場中央,默默地回憶口令聲聲的扛槍歲月?;秀敝?,我又成了那個一身戎裝豪氣干云的士兵了。

帶著對往事的回憶,我從廣場的中心地帶往邊緣地帶慢慢走去。廣場四周的花,鮮艷而不霸道,可隨意賞玩。與花草相襯的是,路邊的綠化樹,低低地掩著人行道,讓我想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可是,路燈亮起來后,我發(fā)現(xiàn)每一條燈桿下面都站著一個女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相同的一點是都對過路的男性過分親熱,有時甚至拉拉扯扯,拉扯了一會兒,便一女一男一前一后地消失在莫名的夜色之中。

我明白了,路邊是這些人的勢力范圍。于是我回到廣場的邊上。廣場邊上有長廊,供人坐著休息用的。

我剛坐下,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有點兒眼熟的身影,身材嬌小,背個小包,在綠化樹掩映的人行道上慢慢走著。我想起來了,她不就是剛剛來店里吃快餐的那個文員嗎?

我心里動了一動。

這時,一輛摩托車囂張而霸道地沖了過來,直接停在了想閃開的文員身前,車上三個染著黃頭發(fā)的刺青仔,一邊挑逗一邊想動手去拉她。

我想都沒想就沖了上去。

我說,小英,你怎么一個人出來了?

三個刺青仔見我穿著一身迷彩,二話不說,一加油門,摩托車“轟”地一聲竄開了。

文員對我感激地一笑,不說話,默默地往前走。

我跟在后面,不說話,默默地跟著走。

過了十字路口,對面的大街燈火通明,我停下了腳步。

這時,文員也停下了腳步,轉(zhuǎn)身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走了。

我轉(zhuǎn)身回店里去了。

對我而言,這種小事根本不值一提,是男人都會做的,何況我還當過兵,咱當兵的人就是不一樣。

第二天晚上,差不多同樣時候,那個文員又來了,這次她沒背小包,也沒穿襯衣,而是穿著一套粉紅的運動裝。

文員向我道了謝,然后問我怎么知道她叫小英。

我笑了。我哪知道啊,我是隨便叫了一個名字,嚇唬那幫刺青仔的。我說。

文員小英也笑了。

旁邊的豬娃也沖著我笑了。

于是我站起身來,約小英出去走走。

廣場那里我是不想去了,就帶著小英去了隔壁的卡拉OK,那地方消費不高,何況我被發(fā)行站辭退后,賠償了一個月的工資,我的口袋里一共還有兩千多塊錢,夠我花一陣子的了。

卡拉OK店里昏暗的光線、曖昧的氣氛,真的適合做點兒什么。我捏著小英的手,還不敢做什么動作,小英附在我耳邊說你好像放不開哦。小英這一說,我不放開也不行了。于是買單后,我拉著小英的手,鉆到廣深路邊的綠化帶去了。就在灌木遮掩的綠化帶上,我輕而易舉地脫掉了小英的運動裝,然后長驅(qū)直入。小英已經(jīng)濕得很厲害了。

完事后,小英要回宿舍去。我要送她,小英只讓我送到立交橋底,就不讓我再送了。小英說她已經(jīng)辭工了,但還住在工廠宿舍里,讓別人看到跟一個男的在一起不好。我就不堅持了??粗∮⒋┻^橋洞,往工業(yè)區(qū)方向走去,然后消失在建筑物后面。

小英和一個臉上有酒窩的朋友一起去學電腦,見我成天沒事兒干,小英叫我也去學電腦,說多一門技術(shù)多一條出路。我就去了。我去學電腦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學電腦,而是為了跟小英廝混在一起,我經(jīng)常在培訓班下課后,在教學樓里無人的黑暗地帶,抱著小英胡來。我必須捂住小英的嘴,不然她會叫出聲來,好幾次差點兒被人發(fā)覺,我們像做賊做上癮了,樂此不疲。

電腦培訓班里的學員,一部分是穿著質(zhì)地低劣的制式工衣的打工仔打工妹,另一部分是染著黃紅頭發(fā)穿著暴露的女人,一看就是不愁衣食住行的那類高級動物。

一個星期后,小英告訴我她想去東莞看她爸爸,但是身上沒錢了。我掏出身上的錢,給了小英兩百。小英看著我,說,還想給爸爸買點東西。我就又給了她三百。我一共還剩下一千塊錢,給了小英五百,我就剩五百了。

小英說,回來我就還你。

過了一天,小英沒回來。

過了三天,小英沒回來。

過了一星期,小英沒回來。

過了半個月,小英還是沒回來。

有一天晚上,我又去萬福廣場轉(zhuǎn)悠,我心情不好時就喜歡去萬福廣場轉(zhuǎn)悠,看著廣大人民群眾在快樂著,我的心里也快樂。

轉(zhuǎn)到廣場邊緣的長廊時,路燈亮著,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眼熟的身影。那是一個女人,一個正在跟路邊的男人用手指交流的女人。等她的臉扭回一點時,我完全看清楚了那張臉,她就是小英那個一起去學電腦的朋友,我見過她幾次,她臉上的酒窩令我印象深刻。

我趕緊轉(zhuǎn)過頭去,沒跟她打照面。

我知道,小英不會回來了。

小 芳

第二天下午,小芳背著個包重新出現(xiàn)在“四川小吃”快餐店門前。

我吃驚地看著她,忘了說話。

大民和豬娃正在下棋,驚得忘了將軍。

正在練刀功的秀秀,一刀切到了指頭,痛得她叫了起來,大民趕緊過去找“創(chuàng)可貼”給她貼上。

還是豬娃反應快。豬娃扯開嗓子吼,成成,成成,成成你狗日的睡死了是不是,你還不快點起來看看是誰回來了?

我終于反應過來了,嗵嗵地攀上閣樓。閣樓又窄又矮,我的頭在樓板上撞了個包,痛得要命。但我沒顧得上揉,我把成成從床上一把薅了起來,我?guī)缀跏琴N著他的耳朵吼了一聲,小芳回來了——

成成光著腳板就往樓下沖。成成的頭也跟樓板親密接觸了幾回。然后成成就下到了地面,一頭青包,跟小芳抱在一起了。

大民和秀秀悄悄地溜出去了。

豬娃跟我說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也出去了。

我也要出去,小芳和成成松開手,攔住了我。

前一天小芳坐車走后,成成在床上躺了三個鐘頭,直到下午五點要干活兒,大民在樓下嘰嘰咕咕地罵,說什么就是一頭豬也睡不了這么久。這話激起了成成的強烈反應,成成噌地一下從閣樓上滑下來,二話不說,就給了大民一拳,直接把大民打到店門外了。

秀秀啊啊叫著要沖上來跟成成拼命,豬娃死命地拉著她。

大民爬了起來,喊了一聲,我日你砍腦殼的娘。

成成的娘不就是大民的娘嗎?他居然這樣罵,這個不孝之子。

大民沖到廚房,操起一把菜刀,就奔著成成過來了。

黑妹在一邊勸,哥哥哥哥,要不得要不得。

大民根本不聽她的,揮舞著菜刀朝成成逼過去。

成成成成,你先出去嘛。黑妹急得眼淚都出來了,要成成避出去。

成成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怒視著大民。

黑妹又轉(zhuǎn)過臉來求我,小兵小兵,你勸他們一下嘛。

我沒吭聲。我也沒看一眼這個曾經(jīng)跟我有過兩次魚水之歡的女人,我老家那地方最出名的漂亮女人。

大民逼到離成成只有一米遠的地方了,我一閃身,右手擒住大民的手腕,左手按住大民的肘部,一擰一壓,大民“嗷”地叫了起來,手中的菜刀“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成成撿起菜刀,將刀口放在大民的脖子上,說,從今天開始,我們不再是親兄弟了,如果你敢再對我動手——

成成舉起菜刀,大民嚇得閉上了眼睛。

成成的菜刀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弧線指向秀秀,說,你兩口子,都給我小心點兒。

秀秀嚇得一哆嗦。

成成輕蔑地一笑,扔下菜刀,大步走了出去。

小芳在夜總會只呆了一晚,就再也受不了了,回宿舍背起包就走,連青青都沒打招呼。

我問小芳為什么那么快就倒回來了,不是說好的要去多掙點兒錢嗎?

小芳說,原來那個“老板”給過我不少錢,我都存起來了,就是這個快餐店,也是他出的錢。

我說,那成成知道是他出的錢嗎?

小芳說,成成知道,但他就是不說。

我說,哦。

小芳說,我不缺錢,我就是想跟成成在一起,沒有成成,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我沒說話。小芳說的話,跟我對阿蘭說的話,何其相似啊。

我不想把氣氛搞得那么沉重,就故意問她,小芳,在夜總會做事,小費高嗎?

小芳說,不高啊,小費才兩百。

我說,才兩百???

小芳算是明白了,瞪了我一眼,說,我又不出臺。

我說,那誰知道呢,除非我去問青青。

小芳朝我肩膀上捶了一下,臉紅了。

哈兒,你跟小兵在說啥子?成成買東西回來了。

沒有,我失戀了,想讓小芳幫我介紹個女朋友呢。我說。

那倒也是,你也該找個女朋友了。成成一本正經(jīng)地說。

阿 蘭

我去成成的快餐店幫忙后,有一天想阿蘭實在是想得厲害了,就一個人坐車偷偷地回了一趟龍崗。

我沒法兒不想阿蘭,想她長長的黑發(fā),想她軟軟的嘴唇,想她黑亮的眼睛,想她豐腴的腰身,想她高聳的胸部。她任我在她身上肆意胡為時又欲罷不能的表情,讓我恨不得抱著她永不放手,從黃昏直到黎明,從黑暗直到白天,直到永遠。

才一個月時間,一切好像都變了。底樓的發(fā)行站,在原來那個同事承包之后,搬到他家辦公去了,空房子暫時還沒人住。院子里滿是灰,看來我一走,就沒人幫房東打掃院子了。

我抬頭往樓上看。就像以前那樣抬頭往上看。那時阿蘭總是笑盈盈地看著我??纯此闹軟]人,我便抬起雙手,做了一個抓揉的動作。阿蘭臉一紅,低下頭去,過一會兒,抬起頭來,看我,脖子上的紅暈還沒褪完。

陽臺的門是關著的,很顯然,阿蘭不在家。

我轉(zhuǎn)過身去,準備到外面找個小店給阿蘭打個電話,她見不見我我不管,反正我得告訴她我回來了。

我搬走那天,香港老男人竟然開著黑色“富豪”車來了。他來得真是時候啊。阿蘭用眼睛示意我把菊花放在門口,然后坐上“富豪”車出去了。我背著發(fā)白的舊軍被,在雨中獨自走著,有車過來,我避開四濺的水花,抹了把臉,臉上全是水。

轉(zhuǎn)過身的一剎那,我看到院子的墻角有兩個花盆,盆里的花已經(jīng)枯萎了。是菊花。是我走的時候送給阿蘭的兩盆菊花。

她居然把我送給她的花扔了!

我抬起穿著軍靴的腳,乓乓兩腳,兩個花盆變成了兩攤四散開來的碎片。

我轉(zhuǎn)身就離開了院子,一分鐘也沒耽擱,坐車回寶安去了。

那兩腳下去后,我的心也碎了。

多少次想起阿蘭,多少次拿起電話準備撥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機號碼,我都強迫自己,算了吧算了吧就這樣算了吧……

可是,我沒法兒不想阿蘭,想她長長的黑發(fā),想她軟軟的嘴唇,想她黑亮的眼睛,想她豐腴的腰身,想她高聳的胸部。阿蘭是我最喜歡的女人,阿蘭是我最愛的女人,阿蘭是我最心疼的女人,即使她做了香港老男人的“二奶”,她仍然是我最喜歡的女人,最愛的女人,最心疼的女人。

我想起她想認識我找的借書的理由,我想起她跟我在金沙灣海水里的撲騰,我想起我把摩托開到八十碼時她緊緊摟著我時的柔弱,我想起小楊出事后她的惶恐,還有被我壓住后欲拒還迎的表情。

我伸出雙臂,抱了個虛空。阿蘭啊,不知現(xiàn)在身處何方,又或者是被誰抱在懷中,還有人會對她惡作劇般地做出憑空雙手抓揉的動作嗎,她還會像面對我一樣低下頭去,紅暈爬滿脖根嗎?

半年后,我從廣州來深圳采訪,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原來住的地方。

我正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有一個人叫小兵小兵。我轉(zhuǎn)過頭去,認出是阿蘭那個開店的朋友,阿蘭曾帶著我跟她去KTV唱歌。她夸我歌唱得有味道,回家后,阿蘭打趣我,問我愿不愿意做她家的上門女婿。我惱了,掀翻阿蘭,就地正法。

我便拐到她的店里坐了會兒。

阿蘭的朋友說,阿蘭走了,回內(nèi)地了。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阿蘭的朋友說,阿蘭上次被人打劫了。

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阿蘭的朋友說,你搬走后,阿蘭有一天下午回去,開了樓道的防盜門后,外面沖進來兩個人搶她的摩托車,又用刀逼著她進房間,阿蘭趁他們開門的時候,拼命掙脫逃了出來,好險。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阿蘭的朋友又說,阿蘭逃出來后,跑到我的店里來,是我?guī)退龍蟮木?,可是那兩個人早就跑了,阿蘭嚇得不敢回去住,后來那幾天一直是住在我這里。

我沒作聲。

阿蘭的朋友繼續(xù)說,阿蘭說,如果小兵在的話,那兩個人肯定不敢來。

我的心痛了起來。

有一天晚上,我們那棟樓進了小偷,警覺的阿蘭察覺了,立刻打了我的CALL機。急促的CALL機聲把我從夢里吵醒,我一看是阿蘭CALL我,立刻打開房門,沖到院子里。阿蘭從窗邊露出臉來,阿蘭緊張得不得了。還好,她說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我立刻報警。巡邏的治安迅速趕來,把整棟樓圍得水泄不通,然后幾個拿著警棍的治安就跟著我進樓去搜索。被逼到樓頂?shù)男⊥?,冒險從樓頂往下攀,在后面蹲守的治安發(fā)現(xiàn)了,卻不敢上去捉,因為兩個小偷手里拿著刀。小偷就這樣跳樓往后面跑了。我翻墻去追,趿著的拖鞋跑丟了也沒追到。治安散去后,我進了阿蘭的房間。我知道,這么一折騰,阿蘭肯定睡不著了。阿蘭說,我好怕。我說,不怕,有我呢。阿蘭說,我好怕他們拿刀捅你。我說不怕,我練武的,捅不到我。阿蘭說,幸好有你。我沒讓她說下去,堵住了她的嘴。

阿蘭的朋友還說,阿蘭一直等不到你的電話,后來就跟那個香港老板分手了,香港老板給了她二十萬,阿蘭就回內(nèi)地去了,前幾天她打電話過來說她跟一個男人結(jié)婚了。

我的心痛得要命。那個跟阿蘭結(jié)婚的男人,本來應該是我。我就這么傻,這么倔,我怎么就不想想我曾經(jīng)跟阿蘭說過的那些話呢,我怎么就那么輕易地相信阿蘭會放棄跟我的感情呢?是我自己的愚蠢和固執(zhí),讓阿蘭成了別人的新娘。

阿蘭的朋友還在說什么,可我根本聽不清她說的啥了,我的眼前全是阿蘭俏麗的面龐,阿蘭在我面前一會兒笑,一會兒愁,一會兒沉思,一會兒迷惘。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阿蘭阿蘭,我親愛的阿蘭,沒有你的今生,叫我怎么活下去呀?

后來……

有一天,成成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打電話的人先問他是不是成成。成成覺得奇怪,就反問對方是誰。對方不說,只是說找小兵。找我的電話打到成成這里來了,這讓他們都覺得奇怪。

我從電腦培訓班回來后,成成告訴我有人給我留了電話,讓我打回去找他。我便借了成成的手機打過去,電話響了好一陣沒人接,我以為是誰惡作劇,就掛掉了。結(jié)果,一會兒就有電話打回來了,還是問是不是成成,還是說找小兵。我接過成成的手機,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他是誰誰誰。哦,我一下子想起來了,他是我那個在當編輯的中學同學,肥肥老公的堂弟。他說聽肥肥說我給他投過稿,但他一直沒收到我的稿子,他讓我先不要投稿了,就這兩天去廣州找他,有一家打工雜志招人。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廣州,經(jīng)過同學的推薦,我在那家打工雜志做了記者,專門跑工廠,采寫打工一族的故事。

我就是在那天早上和成成分手的。這一分手,后來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我在多家雜志、小報輾轉(zhuǎn)打工,在寫作的路上越走越遠,而成成則跟小芳去了上海,在那邊承包了上百畝菜地種菜種蘑菇。成成在自己勾勒的藍圖上一筆一筆地認真描繪著,而藍圖中的一個極為重要的位置,卻被我自動放棄了。

成成給我打電話說,如果你在廣州呆不下去了,你就到上海來,我們一家三口隨時歡迎你。末了,他還讓兒子用稚嫩的聲音在電話里向我問好。孩子奶聲奶氣地說,伯伯好!

我的眼淚差點兒溢出眼眶,被我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小芳和成成回她的老家結(jié)婚后,又和成成一起外出做事,成了成成的好幫手、好伙伴。只是成成有時會打電話向我投訴,說小芳那個哈兒還是喜歡打麻將。我就讓成成把電話交給小芳,我罵小芳,你這個哈兒,打麻將打多了小心手抽筋。小芳哈哈大笑,說,你來嘛,只要你來了我就不打麻將了。

成成和小芳后來與大民、秀秀鬧翻了,小芳原來那個“老板”在店里給小芳留的股本,小芳一氣之下放棄了,帶著成成這個一無所有的家伙回了老家。豬娃隨后也離開了,任憑大民和秀秀舌綻蓮花說破大天他也不干了。然后大民就憑著秀秀的手藝支撐了兩個月。因為地方政府要拆遷,大民和秀秀意外地獲得了一筆數(shù)額不詳?shù)馁r償款,“四川小吃”快餐店的歷史使命就此徹底結(jié)束了。

豬娃離開時,大民好話說盡,豬娃就是要走。大民脾氣上來了,不給豬娃結(jié)工資。豬娃二話不說,操起剁肉刀就要放大民的血。豬娃說,老子反正是坐過牢的人,再坐一回牢,熟門熟路,老子不怕!被豬娃薅住的大民還硬著膽子說,你狗日的不挨子彈才怪。豬娃手輕輕一動,大民的脖子上便有血滲出,嚇得秀秀趕緊把錢放到了桌子上。豬娃一把抓過錢,揣進兜里。臨出門時,豬娃說,有本事你就報警,只要你不怕老子殺你全家。豬娃手上的剁肉刀飛出去,扎在了豎起來的席夢思床墊上,那是豬娃和我曾經(jīng)睡過的床墊。秀秀癱在地上,手還扯著要往外沖的大民,秀秀腿都軟了。等在綠化樹下的那個女人,那個肥肥給豬娃介紹的女人,這時走了過來,和豬娃站在一起。站在門外的豬娃,揚著他那張胡子拉茬的黑瘦的臉,沖著癱在地上的秀秀說,你個死婆娘,又肥又丑,你在老子面前賣什么騷,老子的婆娘比你好得多!說完,豬娃伸手摟著女人的腰,揚長而去。

小芳又一次向我發(fā)出了邀請,可是我敢去嗎?

我不敢去。我怕見到他們相親相愛的情景,我怕那情景會勾起我對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憶。

小芳和成成歷盡艱辛與磨難,終于結(jié)成了夫妻。而我,自從阿蘭離開深圳以后,就再也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和女人拍拖了。當然,你知道,我并非禁欲主義者,期間我也經(jīng)歷了不少女人,但我得老實告訴你,真的沒有哪一個女人能讓我忘記阿蘭,沒有哪一個女人能重新激發(fā)起我強烈的保護愿望,就像深夜里守護著阿蘭的那種愿望。

我那熱愛美女像熱愛詩歌一樣的朋友楊子,后來出家當了和尚,把他對塵世的迷戀一劍斬斷。他的華麗轉(zhuǎn)身讓我目瞪口呆。楊子出家后曾給我打過電話,也托人給我?guī)н^信,勸我也看破紅塵去出家。我不知道今后我到底會不會出家,你知道,我后來開始真正信佛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想我不大可能再去愛一個女人了,過往的情愛生活,仿佛過眼云煙已經(jīng)散去。

有時候我會想阿蘭,不知道她回內(nèi)地嫁人了沒有,不知道她嫁的男人對她怎么樣,不知道她現(xiàn)在到底過得好不好。還有小英,還有黑妹,還有那些我經(jīng)歷過的女人們,我有時候都會想起她們。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啊,請您保佑她們一生平安。

責任編輯劉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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