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秋月
先看這一段,“晉平公與群臣飲,飲酣,乃喟然嘆曰:‘莫樂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違。師曠(瞎子)侍坐于前,援琴撞之。平公披衽而避,琴壞于壁。公曰:‘太師誰撞?師曠曰:‘今有小人言于側(cè)者,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師曠曰:‘??!是非君人者之言也。左右請除之,公曰:‘釋之,以為寡人之戒?!?/p>
晉平公與大臣們開“party”,喝大了,把實話說出來了,“這世界上沒有比做國君更快樂的事情了,只要我說話,沒人敢說個不字?!闭f老實話我挺佩服這晉平公的,為嘛?實事求是唄,一言堂就是一言堂,一人拍板就一人拍板,不遮遮掩掩。他可以說“日理萬機”啦、“兢兢業(yè)業(yè)”啦、“民主集中”啦……但是他沒有。這實話一說,就是幾千年哪!看起來一個人說了算的感覺是非?!八钡模皇怯械念I(lǐng)導(dǎo)說出來了,有的還在那兒“裝傻”。有這樣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誰不向往呢?于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遠(yuǎn)大理想就樹立起來了。拉下馬干嗎呢?是自己做皇帝,享受一下“惟其言而莫之違”的快樂。
這時候瞎子太師也是琴師的師曠閃亮登場,抄起手中的琴就照晉平公拍過去了,把晉平公嚇一跳,說:“你這干嗎呢?”師曠說:“你身邊有小人,我拍那個說話的小人?!睍x平公說:“哪里有什么小人,剛才說話的就是哥兒們我呀?!睅煏邕@才正言道:“哎呀呀,這話可不是君主該說的??!”這一段很有意思。師曠實際是利用了自己的生理缺陷,在那兒裝瘋賣傻,暗諷晉平公是小人而非人君的覺悟。其實,在“惟其言而莫之違”的前提下,哪里有什么君子?我一直相信人性上的本惡,只是沒有相應(yīng)的土壤,一旦土壤適合,每一個人心中的“惡之花”都會開放。一個國家的治亂不在于鏟除執(zhí)政者心中的“惡之花”,而在于盡量減少讓“惡之花”開放的土壤?!拔┢溲远`”就是這樣的土壤而且還相當(dāng)?shù)姆饰?,不信,后面的“左右請除之”就是佐證。
最后晉平公還是采納了師曠的意見,從善如流了。但是我有兩個疑問,第一,師曠如果不是瞎子而是明眼人,那么他必須直言諷諫,那么就不給晉平公臺階下了,晉平公還會放過他么?第二,如果晉平公事后悄悄地把師曠給“辦”了,如師曠者又能怎樣呢?這一種情況肯定比“以為寡人之戒”要多得多吧?再進一步設(shè)想,直接說出“惟其言而莫之違”并且堅持“犯混”的,充其量是真小人;表面說著“以為寡人之戒”背后整治那些敢于對“惟其言而莫之違”叫板的人,才是偽君子。后者永遠(yuǎn)比前者可怕!
從項羽的“彼可取而代之”到劉邦的“大丈夫當(dāng)如是也”,從“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到“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都是一回事,都是沖著“惟其言而莫之違”的快樂去的。不鏟除這種土壤,只能誕生兩類人:一是,或真混蛋或疑似混蛋的皇帝;二是,“請除之”的“左右”們。而后者又是前者的后備軍。
只是,“惟其言而莫之違”這塊惡之花的土壤太廣闊、太深厚、太肥沃了,真的想鏟除它的人少,打算在上面種花種草的人多,而已經(jīng)在上面開花結(jié)果的人更得護著它。近三千年過去了,我不知道這樣的土壤全世界還有幾塊,中國何時鏟光……
【原載2008年1月3日《都市文
化報·專欄》】
插圖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