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很好,萬里無云。范小兵背對著我們,醞釀了很久,終于從胳肢窩里拿出了那個東西,對著太陽舉在我們頭頂。那個東西在刺傷人眼的陽光里,只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黑影子。我們踮起腳尖想換個角度看,范小兵把那個東西又舉高了一點,側(cè)一側(cè)手,一道耀眼的紅光掠過我們眼前。這下看清了,一個五角星。我們立刻委頓下來,感到了夏日午后的酷熱。
“我還以為什么寶貝!”劉田田說。為了表示氣憤,她把我口袋里的知了搶過去,掐了一把,帶著一路蟬聲跑到了樹陰底下。
我也很失望。一大早范小兵就放出話,要讓我們見識見識,見識什么他不肯說。我們只好等,看著他把那個“見識”夾在胳肢窩里走來走去,我們更著急。他喜歡把他認為的好東西夾在胳肢窩里。我們一直相信他的胳肢窩,那個地方通常都不會讓我們失望??墒乾F(xiàn)在,他拿出了一個帶著汗水的紅五星。我一扭頭也跑到了樹陰底下。
范小兵不著急,矜持地走到槐樹下。他又把那個紅五星放到我的鼻眼之間,我聞到了一股汗臭味。“猜猜,”他說,“哪來的?”
我懶得猜:“我有十八個,還不止?!?/p>
“天上掉下來的,”他把紅五星在短褲上仔細地擦了擦,吹口氣,“傘兵的,昨天從天上掉下來的。傘兵。”
“傘兵?”
“傘兵?!?/p>
我拿過紅五星,翻來覆去地看。它跟剛才好像有點不一樣了。不一樣在哪里我說不上來。這樣的紅五星我有十八個還不止,可是沒有一個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傘兵,這是那個夏天我聽到的唯一一個新詞?!皞惚鞘裁幢?”
范小兵沒理我,只是仰臉看天。“我要當(dāng)傘兵?!?/p>
范小兵說他看到傘兵的第一眼時,就決定要當(dāng)傘兵了。昨天下午,他從夏河的姑媽家回來,穿過野地時看到一架飛機經(jīng)過頭頂,慢得幾乎要掉下來。他正擔(dān)心,忽然看到飛機里掉下來一個東西,又掉下來一個東西,一連掉下來五個。往下掉的過程中他看到其實是五個人,他們飛速地往下墜,像五顆巨大的冰雹。然后他們身后彈出一個更巨大的尾巴,像松鼠一樣翹到了頭頂,緊接著他看到那些尾巴是一頂頂大傘,他們慢下來,如同滑翔的鳥向遠方飛去。范小兵想起父親跟他講過的故事,他的頭腦里一下子就冒出了兩個字:傘兵。他跟我們就這么說的,一下子就冒出了兩個字,像氣泡一樣。他當(dāng)時就兩腿發(fā)抖,不跟著他們跑不足以平息自己的激動。他邊跑邊叫,傘兵,傘兵!姑媽讓他帶回家的一籃子黃瓜都扔了。
他跟著降落傘跑,跌跌撞撞地經(jīng)過田地和溝坎,摔了三跤。他說他還看見一個傘兵對他揮過手。但是他不得不在烏龍河前停下來,眼看著五把大傘越飄越遠。他把嗓子都喊啞了他們也不會回來。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們,范小兵才悲傷地往回走,兩腿軟軟的。返回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那枚紅五星,范小兵再一次激動得兩腿哆嗦。那枚五角星一半埋在土里,但他堅定地認為,毫無疑問它是某個傘兵的,它從天上掉下來。
范小兵還說,昨天夜里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大鳥,頭頂上戴一顆閃閃發(fā)光的紅五星?!拔也划?dāng)兵了,”他舉著那顆紅五星對我們說,“我要當(dāng)傘兵?!?/p>
2
在知道有傘兵之前,我和范小兵只知道以后要當(dāng)兵。我們所有男孩子都想當(dāng)兵,當(dāng)什么兵沒想過,也沒法去想,我們不知道兵還要分很多種。我們的理想是成為英勇的解放軍戰(zhàn)士,戴軍帽,穿軍裝,頭上一顆紅五星閃閃發(fā)光。我們喜歡所有和解放軍有關(guān)的東西,為此整天纏著父母,希望能給我們做一身軍裝,買一根寬大的八一皮帶,一雙嶄新的解放鞋。但結(jié)果相當(dāng)不好,父母說,哪來的錢做新衣服?醬油都吃不上了。他們都這么說。
我們的愿望從來沒有完全實現(xiàn)過,我們一伙人,除了穿了好幾年的解放鞋,要么是只有一件上衣,要么是只有一頂軍帽,或者是一條八一皮帶,沒有一個人能夠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像我,除了一雙解放鞋,只有叔叔淘汰給我的一條八一皮帶,此外還有十八顆紅五星。九顆是我從親戚家的抽屜里搜出來的,九顆是從別人那里掙來的。我把皮帶借給他們勒上兩天,代價就是一顆紅五星。當(dāng)然我也送給別人幾顆,那是因為我也想借別人的衣服穿兩天。所以我說我有十八顆還不止。
范小兵不一樣,他家不用打醬油,他家就是做醬油的。海陵人都知道,老范家的醬油那才叫真好。好在哪我不知道,他家有錢我是知道的,大家都知道。老范有錢呢,只進不出,鎮(zhèn)上每年還給他錢,逢年過節(jié)都要敲鑼打鼓地送一大堆好東西給他。老范是退伍的戰(zhàn)斗英雄,從前線回家的時候,胸前掛了好幾個獎?wù)?,一個大巴掌都捂不過來。但是范小兵比我們還慘,老范不僅不給他做軍裝買軍帽,連解放鞋都不給他買。老范說:
“當(dāng)兵,當(dāng)兵,當(dāng)什么兵!好好看書。上不好學(xué)就回來賣醬油!”
范小兵說:“我不賣醬油,我要當(dāng)兵?!?/p>
老范抓起醬油端子就要打:“狗日的,還嘴硬!”
范小兵拉著我撒腿就跑。他要把從老范口袋里偷到的兩毛錢藏到我家。我們都不懂老范為什么會這樣,他是戰(zhàn)斗英雄,在我們海陵,從炮彈里活著回來的就他一個。
“我長大了一定要當(dāng)兵?!狈缎”卦谖壹业暮笪堇飻?shù)錢,加上剛偷到的兩毛,他已經(jīng)是十二塊九毛錢的主人了。十二塊九毛,多么大的一個錢啊,看得我口水直流。照他說的,只要攢到二十塊就可以把別人的軍裝、皮帶、解放鞋都買過來了。也就是說,現(xiàn)在除了沒穿褲子,范小兵基本上已經(jīng)像個軍人了。我看著他把十二塊九毛錢鎖進他的小箱子里,無限神往一個沒有穿褲子的范小兵。那箱子是我借給他用的,之前一直盛放我的寶貝,很普通,現(xiàn)在不一樣了,在我看來它已經(jīng)變成了聚寶箱。他把箱子鎖好,親自放到我家的柜子上頭。“我要當(dāng)兵,當(dāng)傘兵。”
3
傘兵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我和劉田田一直都沒想明白。范小兵說,記不記得,前年有場電影里放過的,一群解放軍綁在傘底下飛。我和劉田田都不記得了,可能碰巧那場電影我們倆都沒看??墒菦]看我們當(dāng)時干什么去了?露天電影,全村的人都集中在中心路上,我們?nèi)ツ牧?范小兵支支吾吾地說,五月,那晚刮大風(fēng),銀幕差點吹跑了。劉田田脫口而出,想起來了,那晚你媽又跑了!說完她立馬意識到犯錯誤了,捂上嘴躲到我身后。
我也想起來了。那是范小兵他媽第三次離開家,也是最后一次,此后再也沒有回來過,老范也沒再去找過。
那晚上我和母親搬著板凳去中心路,經(jīng)過范小兵家,聞到一股濃烈的醬油味。他們家的門大敞著,門口圍著一堆人。我擠過去,發(fā)現(xiàn)老范坐在屋子里的泥地上,屁股底下全是醬油。一只油桶倒了,流了一地。幾個人上去勸他,想把他扶起來,老范就是不起,他像癱瘓了一樣低頭摸著地上的醬油。范小兵的堂叔從門后抓起一根扁擔(dān),問老范:
“追還是不追?你一句話??次也话阉冉o砸斷了!”
所有人都看老范。老范搖搖頭,突然拍著地大聲喊:“出去!都給我出去!”聽他的聲音一定是哭了。他拍起的醬油濺了別人一身。范小兵的堂叔和一伙人失落地出來了,順手帶上了門。他們在門外議論了一番,范小兵的堂叔說:“我做主了,追!”幾個人就跟著他往北走。后面跟了一大趟看熱鬧的。我和母親也在里面。那時候電影已經(jīng)開始,但因為已經(jīng)起了風(fēng),把聲音都刮到別處去了。聽不見,我就把電影的事給忘了。
我已經(jīng)猜到是追范小兵他媽,問母親,她不愿說,讓我不要多嘴。正好碰到劉田田,她也搬著小板凳跟著,我就問她。劉田田說:“除了她還能有誰?看見范小兵了嗎?”
“沒有,”我說,“可能看電影了?!?/p>
范小兵不知道他媽今晚要跑。從第二次逃跑被抓回來,她被鎖在家里已經(jīng)一個半月了。年前她跟辛莊賣豆油的大胡子好上,就把醬油桶扔掉跟人家私奔了。大胡子五十多歲,老婆五年前死了,家里榨豆油賣,趕集的時候都跟范小兵他媽的醬油攤子擺在一起,收市回家時,也順便幫她把獨輪車放到他的小驢車上帶回到他們村口。范小兵家沒有驢,只有一頭黃牛,沒有女人趕著牛車去賣醬油的,所以只能推獨輪車去。他們常年在一起賣油,一來二去就搞上了,然后范小兵他媽就挺不住了,撂了油桶就想往大胡子家跑。我見過大胡子,他的胡子真好,油汪汪的又黑又長,像電影里的包公,笑起來聲音也響亮,像熱油下鍋。
開頭那次私奔,被老范抓回來了,打一頓,關(guān)兩天就算了,沒想到幾個月后又跑了,不是從家里跑,而是趕集賣醬油就沒回來。三天后,老范的堂弟帶著一幫人沖到辛莊,果然從大胡子的床上把范小兵他媽給拎回來了。老范一氣就把她鎖在屋里,關(guān)了一個半月。這一個半月范小兵他媽表現(xiàn)很好,老范就不忍心再鎖,趁著村里放電影,就把她放出來看個熱鬧,也算是補償。誰知道老范從外面轉(zhuǎn)一圈回來,發(fā)現(xiàn)老婆又沒了,柜子里的衣服也不見了,還弄倒了一桶醬油。老范圍著一地的醬油轉(zhuǎn)了轉(zhuǎn),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里面。
范小兵他媽那天晚上當(dāng)然沒有追回來,出了村莊就是一大片野地,到哪里去找。以后老范也沒再找過,他不想再找了。現(xiàn)在除了兒子和醬油,老范什么都不關(guān)心。那晚上我們從野地里回來,繼續(xù)看電影,但是很顯然,我和劉田田已經(jīng)錯過了那個降落傘從天而降的場面。
4
范小兵的臉色先是不好看,接著又好看了。他把手從胳肢窩里抽出來,說:“我要讓你們見識見識什么是傘兵!”
他拿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幅畫,一個大傘下吊著一個人。很難看,我們還是看懂了。不過我們還是不明白他們是怎么從天上掉下來的。
“不是掉下來,是飄下來。”范小兵都有點急了,他做著飛翔的姿勢從一堵斷墻上跳下來,摔了個狗啃屎。爬起來又要上墻,我和劉田田制止了。不能讓他再摔了。范小兵只好用手當(dāng)翅膀,一路滑翔,“這樣,就這樣。”
我們說:“嗯,懂了,懂了?!?/p>
范小兵知道我們其實并不明白,也就不放過一切機會向我們解釋。尤其是天上經(jīng)過飛機的時候。整個夏天我們都在五斗渠外放牛,我,范小兵和劉田田。野地里沒有遮攔,天大地大,總是范小兵最先看見飛機?!翱?,快!飛機來了!”他把牛扔在一邊,跟著飛機就跑。我也跟著跑,希望能交上個好運,和范小兵一樣看見傘兵落下來。劉田田跑得太慢,只好留下來看牛吃草。
一次好運都沒交到。夏天過了一半,我絕望了。范小兵把沒有傘兵落下來當(dāng)成他的錯,更加賣力地向我表演他的傘兵降落過程,看得我越來越糊涂。在范小兵也即將絕望的時候,一架飛機總算撒下了傳單。
開始是幾張,飄飄揚揚,我們跟著跑,踩壞了不少莊稼。范小兵一邊跑一邊叫,總算撈回了一點面子?!翱?,就這樣,傘兵,就這樣?!钡w機越飛越遠,傳單突然多起來,一點傘兵的樣子都沒有了,我只看到大雪花在落。我停下來,范小兵繼續(xù)跟著跑,大半個鐘頭才回來,手里一沓紙。他把傳單折騰來折騰去,不知怎么就成了一把紙傘的模樣,然后拍了一下大腿,說: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劉田田問我:“他知道什么了?”
我說:“不知道?!?/p>
第二天放牛,范小兵帶了一把雨傘過來,還從別人那里借來了一頂軍帽。我們更看不懂了,大熱太陽的你帶什么帽子和雨傘。
范小兵說:“讓你們見識見識?!?/p>
為此他建議我們?nèi)ゼ袎灷锓排?。集中墳是村莊北邊墳地的名字,在烏龍河南岸,一大片墳堆,隔三岔五長幾棵老松和柳。集中墳里草深,而且嫩,但我們很少去。墳地周圍的河溝里經(jīng)常會有死嬰被扔在那兒,劉田田害怕。那天我們還是去了,因為范小兵堅持要讓我們“見識見識”。
我們把韁繩纏在牛角上,讓它們在墳地里隨意吃草。范小兵戴上軍帽,找了一個高大的墳堆,爬上去撐開傘,腰桿挺直得像一棵樹。他要跳了。這姿勢讓我和劉田田多少有些激動,范小兵要當(dāng)傘兵了。范小兵啊地叫了一聲,聲音還沒落人就到地上了。劉田田忍不住笑了,我也笑了,我們根本沒發(fā)現(xiàn)他的傘作用在哪里。范小兵臉都紅了,抱怨墳堆太矮,要找個高的。找了半天都是矮的。然后看到了一棵老柳樹,高高地伸著一只老胳膊。范小兵說,就它了。他爬到樹上,找到合適的位置站好,撐開傘,他的腿激動得直抖,但我們從樹底下仰著頭看他,還是覺得頭頂上站的就像是狼牙山五壯士。范小兵發(fā)出了貓頭鷹似的叫聲,呼嘯而下,我們看見他抓著傘像傘兵一樣平滑地飛翔了一段距離,落地的時候沒站穩(wěn),坐到了一個墳頭窩里。
范小兵成傘兵了。我羨慕不已,跑上去問他降落的過程中有什么感覺。范小兵喘著粗氣說:“有點暈?!?/p>
暈過了他又爬起來,繼續(xù)跳。我想他是找到傘兵的感覺了,盡管我還不知道做傘兵是什么感覺。劉田田卻說,他是上癮了,不就飛么,還能飛過鳥啊?我當(dāng)然不同意她的說法,鳥是鳥飛,人是人飛。但是,說實話,她的話讓我心里稍稍平衡了一點,我也想當(dāng)傘兵了,可是我不敢跳,有點高。我們都把牛給忘了,范小兵一遍一遍地跳,我和劉田田躺在墳堆上看。
跳到第九次時出事了。范小兵覺得跳得越來越熟練了,想玩點花的,在降落的過程中轉(zhuǎn)上幾圈。他說他看到傘兵從天上下來的時候就轉(zhuǎn)了好多圈。為了能多轉(zhuǎn)幾圈,范小兵改成背對我們跳,在跳下來的一瞬間就開始轉(zhuǎn)第一圈。他做到了,應(yīng)該說第一圈轉(zhuǎn)得相當(dāng)不錯,錯在第二圈,還沒轉(zhuǎn)完就落下來了,一頭撞到石碑上。我們聽到他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就倒在了地上。我和劉田田跑過去,看到范小兵一手抓著傘,一手捂著嘴哼唧。
劉田田叫著:“哎呀,你嘴出血了!”
范小兵疼得眉眼皺到了一塊,對地上吐了一口,全是血。我覺得那血不對頭,揪了一根草葉撥了撥,找到半顆牙。我對范小兵說:“把嘴張開?!狈缎”D難地張開嘴,露出破裂的嘴唇和帶血的牙齒,兩顆大門牙只剩下一顆半。他啃到了石碑。
5
豁嘴唇和斷牙沒能阻止范小兵當(dāng)傘兵的熱情,倒是老范阻止了幾天。他帶兒子去醫(yī)院的路上就決定,不能讓這小子再鬧下去了。他決定把范小兵看在身邊。在學(xué)校里他管不著,回了家就他說了算。他逼著范小兵跟他學(xué)做醬油,老范一直都說,范家的醬油是祖?zhèn)鞯?,后繼不能無人;出門賣醬油也把范小兵帶上,算算賬收收錢,總比讓他一天到晚亂跑強。兩個星期以后,范小兵又自由了,老范發(fā)現(xiàn)整天把兒子拴在褲腰帶上,牛沒人放了?,F(xiàn)在牛正是吃青草的時候,兩天聞不到青草味頭就耷下來。老范只好狠狠地教訓(xùn)了范小兵一頓,又讓他去放牛。
賣醬油范小兵也沒閑著,他從錢袋里前前后后摸了四塊三毛錢。他把錢藏到我家的時候,臉上儼然是傘兵的表情了。快了,快了,已經(jīng)穿上大半條褲子了。他跟我說:“我很快就有真正的降落傘了?!?/p>
真正的降落傘?
“等兩天,會讓你見識的?!?/p>
我等了兩天,看到范小兵從家里偷出了一條床單。
“就這個?”
他鄭重地點頭。又從口袋里摸出幾條繩子,讓我和劉田田幫幫忙。
按照他的要求,我們在放牛的時候幫他做成了降落傘。把床單的四個角分別用一條繩子扎起來,然后四根繩子的另一頭再扣在一起。弄完了,范小兵抓著繩頭向前跑,有那么一下子床單膨脹起來,但是跑幾步就纏在一起在地上拖了。顯然是失敗了。范小兵不服氣,又試了幾次,還是沒起色。怎么回事?他問我們。我們哪里知道。劉田田頭腦一亮,說,不是想讓床單膨脹起來么,用樹枝撐著。我們就找了兩根既細又直的紫穗槐枝條,交叉著和床單四角綁在一起,這樣即使沒風(fēng),床單也是膨脹起來的。又試了一次,降落傘已經(jīng)能夠離開地面了,只是范小兵奔跑的速度和時間都有限,降落傘在空中飄揚了一會兒就墜地了。
我們同時想到了牛。
拴在牛尾巴上,牛比我們都能跑。要范小兵家的黃牛,我們的水牛太笨重。我們把降落傘綁在了黃牛尾巴上,范小兵抽了一鞭子,黃牛悶著頭向前跑,降落傘飄起來。就在那個花床單越升越高的時候,噗的掉了下來,黃牛不跑了。它忘了疼。我們興奮的叫聲的另一半,也跟著發(fā)不出來了。我想我是見識了降落傘,可惜只壯觀了半節(jié)地那么遠。范小兵還想再抽它一鞭子,我說沒用,你總不能跟著它一直抽下去。
第二天范小兵帶了一掛小鞭炮?!敖壴谂N舶蜕希彼f,“我就不信它還能停。”我和劉田田明白了。村東頭的小壞孩玩過這個。過年的時候,小壞孩把鞭炮綁在鄰居家的牛尾巴上,點著了,那頭牛嚇得一口氣跑了十里路才停下來,差點累得斷氣。
降落傘和鞭炮綁好了,我和劉田田閃到路邊。范小兵點著了火。爆炸聲多如芝麻,震得我耳朵里像是飛進了一群小蜜蜂。黃牛發(fā)瘋似的狂奔起來,降落傘迅速飄起來,鼓鼓脹脹,傾斜著跟在牛身后。降落傘。降落傘。范小兵跟黃牛一樣瘋狂,粗著脖子狂叫降落傘。我攥緊了拳頭,攥得感到了疼。范小兵已經(jīng)無限接近他的傘兵了。我陡然生出了一陣難受,成為傘兵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赡鞘欠缎”氖?。劉田田也跟著跳,一邊跳一邊叫。然后我們看見黃牛突然轉(zhuǎn)身往回跑,那時候鞭炮已經(jīng)炸完了,但它跑得依然瘋狂,悶著頭,兩只尖角斜向上。降落傘重新飄起來。
“快躲開!”范小兵對著我們喊。
黃牛已經(jīng)奔著我們沖過來了,四蹄踢踏起的塵土從身后揚起來,又飄又抖的花床單使它看起來像是個巨大的怪物。整條道路都在它蹄子下劇烈地晃動。它扣著頭,我看到了它兩只血紅的大眼盯著我和劉田田。劉田田驚叫起來,整個人僵掉了,我想把她再往路邊拉,怎么也拉不動,就在黃牛即將沖到我們的位置時,她突然轉(zhuǎn)身往后跑,只跑了兩步,黃牛就沖到了她身后。劉田田的尖叫如同泡沫擦過玻璃,她被牛頭高高抬起,她的紅襯衫在空中閃耀一下,接著被甩到了地上。黃牛從她身上經(jīng)過,速度慢下來,降落傘著了地,兜著她拖了很遠。我和范小兵追上去的時候,劉田田已經(jīng)躺在路中間,降落傘的一根繩子斷了,把她漏了下來。黃牛繼續(xù)跑,拖著一條委地的床單。
劉田田一動不動地斜躺著,臉成了一張劃破了的白紙。我喊了兩聲她都沒有回應(yīng)。我和范小兵的臉也白了。劉田田左邊的大腿在往外流血,褲子都浸透了,右腿的小腿血肉模糊。我抱起她,不知怎么的眼淚刷的就出來了,接著是哭聲。我從來都沒有那么失去章法地哭過。如果不是范小兵在一邊托著,我就是把這輩子所有的力氣都使出來,恐怕都抱不動劉田田。
到了醫(yī)院,我們在手術(shù)室外面等了很長時間,醫(yī)生才出來。醫(yī)生說,小的皮肉傷不算,一只牛角穿過了劉田田的左腿,一只牛蹄踩過她的右腿,還好只是骨肉傷,沒有生命危險。劉田田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里住了一個月,出院的時候成了一個兩腿都瘸的女孩。此外,偶爾還會精神恍惚,正吃著飯就咬著筷子發(fā)呆。從醫(yī)院回來,她就再沒去過學(xué)校。
黃牛是在三天以后找到的,竟然跑到了十五里以外的腰灘。那里有一片浩大的蘆葦蕩,它在里面吃得肚大腰圓,老范拽著韁繩它還不樂意跟著回來。
6
我們都擔(dān)心老范會把范小兵打死,他用鞋底一下一下地抽。前幾十下范小兵還叫喚,后來干脆不出聲了,趴在板凳上撅著屁股,跟睡著了一樣。我敢擔(dān)保,老范一定是用上了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殺敵的力氣來收拾自己的兒子的,他打得滿身大汗,一邊打一邊吼:
“叫你當(dāng)兵!叫你當(dāng)兵!”
打到后來老范也哭了,眼淚跟著汗水一直往下流。打到胳膊再也抬不起來了,打到范小兵的褲子都破了,打碎的布片布條和布丁嵌進了范小兵稀爛的屁股肉里。打到劉田田的爸媽都看不下去了,劉田田她媽哭著說:“不能再打了,再打也跟田田一樣了?!?/p>
老范停下來,坐到地上,先是看著血紅的鞋底,然后抱著被打昏了的范小兵失聲痛哭。老范說:“小兵,小兵,你當(dāng)個什么兵!”好像范小兵已經(jīng)是個當(dāng)兵的了。
很長時間里我都不明白,為什么老范堅決不同意范小兵當(dāng)兵,說說都不行。我經(jīng)常跟范小兵在他家玩,我提起來當(dāng)兵的事,甚至說“當(dāng)兵”“軍裝”“八一皮帶”這些時,老范都很不高興。他撂著個臉給我看,我立刻就閉嘴。他當(dāng)然不會罵我,但范小兵一提他就罵。他說,再兵來兵去的,現(xiàn)在就給我滾出去!他對當(dāng)兵之類的詞和事情,簡直敏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自從老婆跟大胡子跑了以后,每年鎮(zhèn)上和村里敲鑼打鼓地來慰問軍烈屬,他都盡量避開。連和軍人有關(guān)的榮譽都要躲,好像人家不是來慰問他,而是來抓他坐牢的。
范小兵被暴打之后大約半個月,鎮(zhèn)上的慰問團又來了。當(dāng)年老范就是在這樣的時節(jié)從前線退下來的,這一天成了戰(zhàn)斗英雄的紀念日。他們開了一輛大卡車,吹吹打打從中心路拐到老范家的巷子里??ㄜ嚭蟾艘淮笕喝丝礋狒[,像過節(jié)一樣。我正在跟范小兵玩,他的屁股還不能靠板凳,必須站著或者趴著,那天他就是趴著,在席子上畫自己在跳傘。
我對范小兵說:“又來看你爸了?!?/p>
范小兵頭都不抬地說:“不在家看什么看。”
時間不長,村長帶著兩個更像領(lǐng)導(dǎo)的人進來了。背后是喧天的鑼鼓,從卡車上一直響到院門口。
“你爸呢?”村長問。
“賣醬油去了?!?/p>
“你看看,你看看,太不像話了,”村長很生氣,“這個老范,一到關(guān)鍵時候就不在家?!?/p>
“沒事,”更大的領(lǐng)導(dǎo)說,“這說明我們的戰(zhàn)斗英雄覺悟高,自力更生嘛?!?/p>
鑼鼓繼續(xù),更熱鬧了。幾個人抬了一塊英雄匾和一紙箱子禮物進了門。老范不在家,儀式只好從簡。范小兵從席子上爬起來,代表老范接受英雄匾和禮物箱。領(lǐng)導(dǎo)握著范小兵的手,弄得范小兵渾身癢得難受,但領(lǐng)導(dǎo)一直握著不撒手,對著照相機不停地說話。
最后,領(lǐng)導(dǎo)說:“老范是個好同志,我來兩次了,他都不在家,讓我很感動。作為一個身有殘疾的戰(zhàn)斗英雄,他不居功自傲,視榮譽為平常,這一點值得我們所有人學(xué)習(xí)!我代表鎮(zhèn)政府、鎮(zhèn)領(lǐng)導(dǎo),向老范、向我們戰(zhàn)斗英雄的兒子,表示崇高的敬意!”
慰問團走了,一些人還留在老范家看熱鬧。他們想看看箱子里到底裝了什么好東西。范小兵打開箱子給他們看。有酒,有高級點心,還有一些蘋果和西瓜。我聽到一片口水聲,誰家能吃上這些好東西啊??吹贸鰜恚麄兿裎乙粯友垧?。但是范小兵把箱子合上了。范小兵說:“這是給我爸的。”
巷子頭的三禿子說:“都走都走,人家是送給殘廢軍人的。你殘廢了嗎也往上靠?”
男人們笑起來,都說:“沒殘廢沒殘廢。”
他們這么一說,我倒愣了,老范胳膊腿一樣不少,殘哪兒的廢?
他們又笑了,三禿子說:“小兵,你媽是不是因為你爸殘廢才跟大胡子跑了?”
范小兵說:“你爸才殘廢!你媽才跟大胡子跑了!”
三禿子說:“是啊,我爸殘廢了,那個東西被打掉了,我媽跟大胡子跑了,又怎么樣?反正他們也死了?!?/p>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范小兵沒笑,我也沒笑??墒俏以谙?,他爸竟然沒有那個東西。我知道那個東西是什么。三禿子笑得尤其開心,前仰后合。范小兵一聲不吭,從我身邊走過去,抓起英雄匾照著三禿子的光頭就砸下去。嘩啦一聲,玻璃碎了一地,三禿子滿頭滿臉都是血,一道道流下來,跟電影里披紅頭發(fā)的鬼有點像。他怪叫著要打范小兵,被拉住了,他們覺得這玩笑開大了,一個個收起了笑臉,匆匆忙忙把三禿子拖出了門。
我一直呆到天黑,到老范回來。老范把獨輪車上的醬油桶拎下來,看了看地上的碎玻璃,一句話也沒說,找了笤帚掃進了畚箕里。然后打開箱子,抱出最大的一個西瓜讓我?guī)Щ丶?,我推著手說不帶,老范沉著臉看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帶。一定要帶?!?/p>
7
范小兵的錢攢夠了。他的屁股好了,對降落傘的熱情又背著老范高漲起來。那天晚上他把偷來的錢再次放進小箱子里,數(shù)完了,說:“二十塊零六分。我要成為傘兵了?!比缓蟀彦X分成五份攤在我床上。這是帽子,這是褂子,這是褲子,這是鞋子,這是皮帶,他說。他已經(jīng)把所有有軍裝的人的價格都打聽好了,也說定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急不可待地要去找那些有軍裝的人,現(xiàn)在就買下來。我說已經(jīng)不早了,誰還不睡覺,明天吧。正好老范來我家找他,范小兵就急急忙忙鎖了箱子回家了。
月亮那么好,光照到我臉上,睜開眼就看見摻著藍幽幽的乳白色。村莊靜寂,只有月光移動的聲音,是那種瑣細的小聲音。它讓我難受,讓我心跳如鼓。我看著從窗戶里透過來的一塊月光慢慢移動,一直移動到柜子上,我從里到外咯嘣響了一下。小箱子。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轉(zhuǎn)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看見了那個小箱子。明天范小兵就要成了一個傘兵了,我能想象出來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他全副武裝站在高得讓人眩暈的地方,背后是他從家里偷出來的另一條床單,當(dāng)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降落傘了,他向全世界人民喊,同志們,沖啊,縱身跳了下來,降落傘飄飄舉舉,緩緩而下,他在飛翔的過程中盡情地轉(zhuǎn)圈,轉(zhuǎn)一圈,再轉(zhuǎn)一圈,經(jīng)過漫長得有一天那么長的時間,范小兵終于落到地上,穩(wěn)穩(wěn)地站住,兩條腿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大地一樣,就像本來就長在大地上一樣。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為傘兵,但是當(dāng)個一般的解放軍總可以吧。他看上的軍裝也是我看上的,也許在今天夜里我比他還要喜歡??墒俏覜]有錢。我覺得慰問老范的鑼鼓隊伍正從我前胸上走過,咚咚咚,咣咣咣,我要喘不過氣了。
我爬起來,把手艱難地伸向那個小箱子。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比爸媽都早。母親問我起那么早干什么?
我說:“去姥姥家?!?/p>
“你不是說過兩天再去的么?”
“不過了,今天就去?!?/p>
母親很高興,趕緊給我做早飯。我不喜歡走親戚,姥姥家都不想去,而姥姥想我去,她說都兩年沒見過我了,想我都想出病了。我說我去給姥姥看兩眼,治治她的病。吃完飯收拾好東西,我走出家門。出了村子我又跑回來,走到范小兵家門口,看到老范正在院子中往一只桶里倒醬油。我跟老范說:
“叔叔,小兵呢?”
“還沒起呢。我去叫醒他?!?/p>
“別叫了,沒事。你跟小兵說一聲,我去外婆家了,要什么東西直接去我家拿就行了?!?/p>
然后我以比剛才更快的速度跑出了村子。一望無邊的大野地,我踢著路邊的草和露水往前走。右手插在口袋里,緊緊地捏著那一沓紙,捏出了一手心的汗。十三塊錢。一件褂子,一條褲子。我知道我穿上那身軍衣一定也很好看,解放軍就是那個樣子。我的左手里攥著一把鑰匙,另一把在范小兵那里。左手突然從口袋里跳出來,將鑰匙扔到了路邊的水溝里,我看著小鑰匙飄飄悠悠下沉的時候才清醒過來,已經(jīng)晚了。沉下去了。我走了幾步再回頭,所有水面都長著同一張臉,分不清鑰匙落在哪個地方。我站在水邊看了看,繼續(xù)往前走。我是不是跟范小兵說過,就一把鑰匙?記不得了。只是十三塊錢太多了,我怎么拿了這么多。除了偷瓜,我從來沒拿過別人的東西。我一路都在念叨著十三塊,直到進了外婆的家門。
我在外婆家住了三天才回來?;氐郊揖吐犇赣H說,小兵這小孩,就是不省心,這才幾天啊,又把自己的腿給弄斷了。
8
范小兵跳傘的時候把左腿給摔斷了。
那天早上吃過早飯,他想等老范出門賣醬油后就到我家拿錢,可是老范吃完了飯一點沒有要走的意思。老范說,他要等扎下的小商販來買完醬油再走。范小兵不知道要等多久,就扯個幌子去了我家,直接抱著錢箱去找那幾個要賣衣服給他的人了。整個上午他都在外面轉(zhuǎn)悠,我不知道他打開錢箱是什么表情?;蛘呤且患患刭I,直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錢不夠了?不知道。反正他只買到了帽子、鞋子和皮帶。
我問母親:“他拿走箱子以后又來過咱家沒有?”
母親說:“來咱家干什么?”
我松了一口氣??墒欠缎”麨槭裁床徽椅覇栆粏?這個問題我一直都沒想通。那個錢箱子他以后再也沒有還給我,為什么不還,我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此后我們誰都沒提錢箱子的事。當(dāng)然,那十三塊錢我也沒有拿去買軍裝,我把它們夾在一本書里藏在隱秘的地方,一直藏著,中途曾變換過幾個地方,直到后來我都記不起來到底藏到了哪里。然后徹底找不到了。
錢丟了也沒影響范小兵全副武裝地跳傘,他偷了老范退伍時的軍裝。老范的軍裝壓在衣柜最底下,范小兵拿出來給我看過。那時候他還不敢把它拿出來穿,否則會被老范打死。他挨過打,在他媽第一次跟大胡子私奔那會兒,他只是把軍裝拿出來在身前比劃了一下,被老范看到了,拖過來就打,一連十二個耳光。老范的臉色像黑夜里的判官,聲音更可怕,老范說:“狗日的,你再敢把它翻出來,我剝了你的皮喂狗!”
但是這次他抖起膽子把衣服偷出來了。他把帽子、鞋子、皮帶和降落傘都藏在屋后的草垛里,開了門回家偷衣服。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半下午,老范早就出去賣醬油了,是個安全時段。他在打開衣柜之前還是猶豫了好長時間,他得給自己鼓勁,范小兵看到自己伸向柜子的手在哆嗦。柜子打開了,為了不被老范發(fā)現(xiàn),范小兵每一件衣服拿得都很謹慎,按順序拿出來再放進去,整個過程都很緊張。當(dāng)他把衣柜合上,一抬頭看到老范背對著他站在窗戶外,在收繩上曬干的衣服。范小兵慌亂地把軍裝塞到了床底下,然后站起來說:
“爸?!?/p>
老范轉(zhuǎn)過臉找了半天才看見他,“你在家啊?”老范說,繼續(xù)收衣服?!拔疫€以為你出去了。過來搭把手,把衣服拿進屋?!?/p>
范小兵來到院子里,說:“今天回來這么早。”
“賣完了就回來了?!?/p>
范小兵趁老范去飲牛的工夫把軍裝藏到了草垛里。
第二天上午穿上了父親肥大的軍裝,袖子和褲腿卷了好幾道,八一皮帶束住了晃晃蕩蕩的上衣。他穿軍衣戴軍帽,英姿颯爽地站在烏龍河的放水閘頂上。那天正好風(fēng)大,大風(fēng)吹動的范小兵看上去就是一個英雄。閘底下圍了一群像我一樣做夢都想當(dāng)兵的少年。放水閘頂離下面水邊的平地至少高十五米,是我們那里能找到的落差最大的地方,沒有比那里更適合跳傘了。
后來我聽村長的兒子毛小末講,范小兵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在跳下去的一刻喊什么口號,他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出。他說,范小兵站到閘頂?shù)臅r候低頭對他們說,只有沒見過世面的人才會在跳傘的時候大喊大叫,真正的傘兵都是一聲不吭地跳的,有什么好喊的呢?傘兵跳傘就像木匠做板凳一樣正常,拿起刨子就喊豈不是要累死。范小兵還說,站在高處往下看,感覺真是好極了,他覺得渾身都熱了起來,就像煮沸的水一樣,他都能聽見身體里咕嘟咕嘟冒泡泡的聲音,他太想飛了,像老鷹和麻雀那樣自在地飛。說完,在大家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跳了下去。
毛小末說,沒想到降落傘飄下來的時候那么好看,慢悠悠的,想下來又不想下來,簡直都沒法相信它是由一條花床單做成的。像一朵花,也像一棵五彩的大蘑菇。范小兵降落的時候也好看,他從容地轉(zhuǎn)著圈,大衣服里灌滿了風(fēng),如同巨大的花氣球下墜著的一個軍綠色的小氣球。毛小末說,真的,如果不是半路上摔下來,他比傘兵還傘兵。
問題是,半路上范小兵摔下來了。風(fēng)力那么大,拼命地頂起傘蓋,傘蓋上范小兵不知道還需要有個排風(fēng)的洞,交叉綁在四角的兩根紫穗槐枝條中的一根突然折斷,降落傘的兩個角裹到了一起,先是兩個角裹在一起,接著另一根枝條也斷了,四個角裹到了一起,整個降落傘裹成了一條亂七八糟的裝著風(fēng)的大麻花。離平地五米左右的時候,范小兵像蘿卜一樣栽下來,毛小末他們都沒來得及叫出來,范小兵就摔到了水泥臺階上。那些臺階從河堤上修下來,為了方便人取水的,堅硬而且棱角分明。范小兵結(jié)結(jié)實實地掉在上面,左邊的小腿骨墊到了臺階角上。毛小末他們叫起來,范小兵也叫了起來。
接下來是聽我父親說的,他和老范一起把范小兵送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父親說,在車上老范哭得可傷心了,一手穩(wěn)住兒子的傷腿,一手捶打自己的腦袋,老范說,都怪他,都怪他,他當(dāng)時要是不讓小兵拿他的軍裝就不會這樣了。他看見了。父親說,這個老范。
到了醫(yī)院,還是上次的那個醫(yī)生,見了老范就說:“你們的骨頭怎么老出事,上次是個丫頭,這回換了個小子?!?/p>
9
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接著說現(xiàn)在?,F(xiàn)在,我是一個自由漂游的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教過幾年書,又上了幾年學(xué),現(xiàn)在什么也不做,東飄西蕩跟著風(fēng)亂跑。我沒當(dāng)成兵,一天都沒當(dāng)過。高考前軍檢被刷下來了,平足。范小兵也沒當(dāng)成兵,更不要說傘兵?,F(xiàn)在他是一個瘸子,一個孩子的父親,整天推著獨輪車到處賣醬油。范家的醬油做得越來越好了。因為左腿有問題,走路一深一淺,獨輪車上左邊的油桶從來不能裝滿,滿了就會被顛得溢出來。他的老婆是劉田田,他們很早就結(jié)婚了。兒子五歲,名字叫大兵。這名字是范小兵給取的,剛開始遭到所有親友的反對,當(dāng)?shù)牟沤行”?,兒子怎么能叫大兵。范小兵堅持住了,所以現(xiàn)在大兵還叫大兵。這些我都是聽我媽說的,我長年不回家,都是在和家里通電話和通信中知道這些事情的。
前段時間我難得回了一趟家,正站在院子里看著墻邊的桑樹發(fā)呆,母親在門口喊我過去。她說小兵過去了。我伸著脖子朝巷子里看,范小兵已經(jīng)走到了巷子的盡頭,推著獨輪車,身體忽高忽低地走,上身挺得直直的。和他一樣挺直上身的是跟在車旁的兒子,五歲的大兵,不僅腰桿直,兩只手也甩得有力,每一步都把腳尖踢起來,就像一個軍人正步走過閱兵臺。
徐則臣,1978年生,江蘇東海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碩士畢業(yè)。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小說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曾獲第四屆“春天文學(xué)獎”。現(xiàn)為《人民文學(xué)》雜志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