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 十
小五屯
日光一波一波的,像水,洗得平原干干凈凈。天是藍的,云是白的,平原是空的,聽不到一點點聲音。
小五屯在遠處。
屯中有一些樹,多是楊樹,三棵五棵一組,都高過了房頂,樹枝蓬蓬松松的。還有一些電線桿,也高過房頂了,一根牽著一根,站過去,都站在房子的前邊。房頂有苫草的,叫草房。有抹泥的(那種帶堿性的泥,黏性好,防雨),叫平房。草房都發(fā)暗綠的顏色。
日光越來越高。小五屯越來越近。有一條車馬大路,直通到屯子里。
小五屯屯后,有個高崗,叫后崗。若說,上后崗去啊!指的就是這個高崗。后崗是一處好地方。后崗地勢高,若在雨后的天氣,別處還泥濘著,后崗卻是干爽的。后崗是彎的,像一張弓,同時也像一個人伸出了兩條胳膊,攏住了小五屯。人們說,是有了后崗,才有了小五屯。
后崗有兩棵樹,榆樹。定然很老了,從樹皮上就看出來了。那干硬干硬的皮!也粗,不是一般的粗。兩個人也抱不攏的。卻不挺拔,東擰一下,西擰一下,才擰到高處去了。到頂處,盤成了一盤老綠。多少年啦——
都說,是小五栽的這兩棵樹。小五是一個人。叫小五的人,是小五屯的第一個人。小五姓常,常小五。小五屯的人,到了現(xiàn)在,對小五的行狀,已經越來越模糊,卻又越來越具體,便越來越像一個故事了。不過,有一點是確切無誤的:是小五栽下的那兩棵樹,榆樹。
不知道小五從哪里來。小五一身短打扮,黑衣黑褲,衣褲上有一些洞洞,還沾有露宿街頭留下的灰土,還有痰跡。臉上涂滿了黑垢,有一處發(fā)著青紫,那大概是跌倒了跌的,也有可能,是被某個閑人打出來的。
某年某月某日,小五扛著一把镢頭,氣喘吁吁地爬上了后崗。小五又累又餓,已經一天沒吃東西,再也走不動了。他撐著镢頭站在那里,閉起眼睛喘了片刻,然后睜開眼睛,轉動脖子四處打量。他的脖子十分細,也臟,轉動起來特別靈活。小五一邊打量一邊站直了身子。這時正好吹過來一陣涼風,涼風撩起了他的衣襟。小五的眼界里,一片荒原綠得鮮艷。日光卻是醬紫色的,淌了滿地。
小五輕輕一笑,一笑一齜牙。
小五身子一軟,一屁股坐下了。坐著坐著,干脆枕著镢頭躺下來。天空又干凈又明亮,就像一口扣著的鍋。小五的身邊長滿了濃密的青草,青草被風吹得不停地起伏。小五瞇著眼睛,心里盤算著什么。說不上小五躺了多長時間,然后一躍而起,拼盡力氣喊叫起來。他的聲音又尖又細,簡直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后來,小五栽下了那兩棵樹,榆樹。
不知又過了幾年,有一天傍晚,小五從霞鎮(zhèn)領回了一個女人。這時候,兩棵榆樹早長得很高了,起碼有一個人那么高了。只是扭來扭去的。不很挺拔。也有了房子,泥墻,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房頂苫著草,被人們叫做地窨子。
小五走在前面,女人跟在他的身后,太陽把他們的影子照在地上,一會兒跳到左邊,一會兒又跳到右邊。那女人很粗壯,大臉盤,小眼睛,眉毛像兩把小刷子。小五的肩上,扛著女人的花布包袱。走近了房子和兩棵樹,小五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小五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女人的臉色,每次回頭時,包袱都要動一下。小五注意到,女人的臉皮越來越緊了。
女人說:“這就是你的屯子了?”
小五輕聲說:“這就是俺的屯子了?!?/p>
女人說:“這屯子叫啥名兒?”
小五說:“小五屯啊?!?/p>
女人突然一聲喊:“小五你個雜種!你他娘的誆我啊——”
小五嚇了一跳。女人喊聲挺響,挺尖利,在暮晚的荒原上,不知傳出去有多遠,立刻驚起了許多的鳥。
女人喊過了,當即往地上一坐,坐下就放聲大哭。小五被哭得哆哆嗦嗦的,他小心翼翼地說:“你,你別哭啊!……俺咋誆你了呢?俺沒誆你啊!”
女人哭個不止,邊哭邊罵:“小五你個雜種!看我不找?guī)讉€人把你捅嘍……把你揍扁啦……把你亂刀剁了喂鴨子!”
小五趕緊說:“行,行……你看這就到家了,你哭也別在這搭兒哭啊……你看這荒草沒棵的。你哭你到屋里去哭唄!……”
女人仍是哭,沒止住的樣子。小五猜想她是累了,累熊了,女人一累都這樣吧?小五想了想,干脆不勸了,過了一會兒說:“要不,你就回霞鎮(zhèn)去?也不遠,才幾十里的道兒……我先進屋去了,進屋整點兒飯?!?/p>
小五說完,竟悄悄一笑,一笑一齜牙。果然進屋去了。小五點上火。煙囪里一會兒就飄出了白色的炊煙。屋子里又飄出了飯菜的香味兒。太陽馬上就要落了,荒原上一片紅。小五做好了飯,并不吃,等女人進來,一起吃。小五有這個把握。太陽往下落。小五聽著外面的動靜。小五的耳朵十分靈。平常,天一黑下,荒原上任何聲音都聽得特別清楚。各種動物的腳步聲,還有它們的喘息。狐貍、獾子、草狼,不用看,一聽就聽出是個什么了。小五終于聽見了腳步聲。這女人走路不像個女人,嗵嗵的,打夯一樣,夠重!
女人滿眼的淚,進了屋,卻不再罵。
倆人捧起飯碗,開始吃飯。
后崗的兩棵樹,榆樹,越長越大。
這以后,小五屯又來了一些人。后來的人都是撲奔這兩棵樹來的。那扭來扭去的兩棵樹,還在老遠就看見了,看見了就來了。來了種地,種的都是小五的地。打下糧食來,有一部分要交給小五。
后崗的下面多了一些房屋。房屋的前邊有了街道。
小五屯有些熱鬧了。
小五自己不再種田了。他有了散步的習慣,在房屋的前邊,慢慢地走動,步子邁得小,卻一步是一步。有一年,不知從什么地方,還弄來了一桿火槍。槍管發(fā)黑,烏亮烏亮的,太陽底下能照出人影兒來。再在屯子里走動的時候,小五身上就多了一桿火槍?;饦尶冈谛∥宓募缟?,就像扛了一根撥火棍。走到一處地方,如果停下來,便把火槍支在地上,兩手壓著槍管兒,就像多長了一條腿。
小五還有了用槍捅人的習慣。比方有人交不上地租,他就端起槍管朝你身上潑力地一捅。有時候,一下子就把人捅倒了。是用一只手捅。是用手握住槍木把拐彎的地方,手一抬,槍管就支起來了,胳膊再往前一伸,槍管就捅到了人家的身上。
另外,小五也喜歡到霞鎮(zhèn)去,坐馬車去。小五早就置辦了馬車,四匹馬拉著,四匹黃膘馬,毛色十分鮮亮,臀部滾圓滾圓的,跑起來非常神氣。跑得馬車一顛一顛的,坐在車上的小五也一顛一顛的,小五肩上的火槍也一顛一顛的。
一年去個五趟六趟,每趟待個五天六天,然后就回來了。
有一次回來,拉回了一塊石碾盤來。馬上招呼屯里人,“嗨喲嗨喲”往下弄。大家嗨喲嗨喲的時候,小五站在一旁看著。等到弄下來,小五清了清嗓子,對在場的人們說:“大家都聽好了!這碾盤是我置辦的。往后,你們就可以在這兒碾米了。碾一次,只要半塊大洋……”
小五的嗓門又細又尖,像從前一樣。
以后,小五喜歡上石碾盤這兒來。有時候。在碾盤這兒懲治人。碾盤這兒人多。也不用別的辦法,只拿槍管捅。一捅一個跟頭,一捅一個跟頭。弄得屯里
的人,遠遠一見他,馬上就躲,有時候躲不快,被他一聲叫住,就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瞅他的右手,看他會不會捅一家伙……
有一年,那槍管落到別人手上了。就在石碾盤那兒,捅他了。全屯的人,你捅一下,另一個人接過槍管,再捅一下。捅得小五嗷嗷直叫。叫也不行,也捅。一直捅到他再也叫不出來了,捅得他渾身是血。
碾盤的周圍,聚了那么多人。也有一些小孩子。小孩子們統(tǒng)統(tǒng)嚇得渾身發(fā)抖,胳膊、腿、牙床子,都抖。
那一年,小五大約是六十歲。
到如今,當時那些小孩子,也都是六十歲的人了。
那塊石碾盤,如今還在小五屯。就在屯頭的路邊上。石碾盤十分光滑,有質感,發(fā)淡青色,涼瓦瓦的。其實早已沒人使用,很多年就沒人使用了。放在那里,卻成了一處熱鬧的地方。小孩子們,常在碾盤上下,玩一些游戲。有時候女人們在這里洗衣裳,一個個撅著寬大的屁股,露出白光光一溜后腰,嘰嘰嘎嘎笑。有時候,一些人聚在這里嘮嗑兒。多數(shù)都是老人。悠悠的歲月,在他們的嘴里,像一縷縷香煙,縹縹又緲緲。
后崗上那兩棵樹,一年年老著。
小五屯在遠處,在平原的遠處。
尚書屯
一看到“尚書屯”這幾個字,你肯定會想到中國古代那些個讓人肅然起敬的官職名兒:兵部尚書,禮部尚書,工部尚書,刑部尚書,等等,會讓你很好奇。接下來就你會想,這個屯子與“尚書”有關聯(lián)嗎?是哪種關聯(lián)?十有八九,你會這樣想:此地史上一定出過個把尚書,要么就是某位尚書來過這里,偶然路過或來此“視察”(或許還在這里住過一晚),或者是有哪個尚書的后人流落到此,家里留有該尚書的什么遺物……不然如何會叫這個名字?老實說,開始我也做過這種猜想,為了弄個究竟,還曾經專門跑去查了縣志,結果卻與尚書們無半點兒瓜葛——這無疑很讓人失望,的確很失望的。
那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緣故給這個屯子取了這個名字呢?這似乎無從查考了;不過,這個名字就這么叫下來了,已經叫了幾百年,并且還要叫下去的
說來,還在上小學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尚書屯”這個名字。并且牢牢地記住了。時間嘛,好像是1967年或1968年,我那年不是八歲就是九歲,在念二年級或者三年級。記得那會兒正是夏天,天氣熱得很。一個靜悄悄的晌午頭,我和幾個小伙伴兒跑到當年生產隊的院子里來胡鬧,不經意間,在隊房子的窗框上看見了一張白紙黑字的布告,有兩個大演草本那么大,用糨糊貼在那里。布告末尾蓋著一個鮮紅色的印章,跟雞蛋差不多大小,緊上頭有一個人名,人名上面還打了一個紅“×”。這令我們十分好奇,也隱隱地有一點兒恐懼,幾個人當即安靜下來,緊緊地擠在一起,心怦怦跳著,仰著臉兒,默念著上面的話,有些字不認得,就急匆匆地跳過去……
由于時間太久,那些話我已記不得了。已經過去四十多年了嘛!那上面說,本縣朝陽灣公社××大隊尚書屯有個社員,名叫張丙萬,那年五十二歲,男,未婚。思想反動,報復心強,貌似憨厚,實際上本性兇殘?!聊辍猎隆寥?,因分發(fā)口糧等瑣事與生產隊長袁什么(這個人的名字我忘記了)發(fā)生了口角,袁什么勇于同落后不良現(xiàn)象作斗爭,堅持原則,毫不妥協(xié)。張丙萬就懷恨在心,萌生了歹意,于當晚七時許,竄至袁家,并與正在家中飲酒的袁什么再次發(fā)生爭吵。袁什么針鋒相對,嚴詞斥責張丙萬。張丙萬因而惱羞成怒,上前攻擊袁什么,倆人于是廝打起來。在廝打的過程中,張丙萬瞥見墻角放著一柄大板鍬,頓起殺心,上前抄在手里,向袁什么猛劈猛砍,致使袁什么的身體多處受傷。手無寸鐵的袁什么一邊躲避一邊高聲喝止,最后仍被張丙萬一鍬劈中頭部,不幸身亡。將袁什么殺死后,兇殘成性的張丙萬并不罷休,又將在一邊勸架的袁的父親劈殺致死。行兇后的張丙萬還躥上房頂,蹲在那里吸了一支旱煙,后被聞訊趕來的本村村民將其捕獲,押解歸案。接著又是×年×月×日,將案犯押回原住地公審……
張丙萬被判了死刑!
這張布告,或者說,布告上所寫的事情,真正讓我感到了恐懼。在當時,乃至以后好長時間,只要一想到這件事,我都會膽兒突突的,腦子里頓時就會浮現(xiàn)出布告上所寫的事情,非常生動,就像曾經親眼見到過一樣,跟看一場電影差不多。包括張丙萬,就是那個殺人犯,也讓人感覺怪怪的,我會常常無端地揣度,在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喪命——轉眼間就會喪命——的時候,他會想什么?他會不會害怕?
另外,這件事一度非常轟動。一來,這種事情原本就很少見,再者,案情又如此重大,就更讓人覺得稀奇??梢哉f,就因為這件事,尚書屯才一下子出了名兒——在這件事沒發(fā)生的時候,尚書屯原本是默默無聞的。我甚至相信,在此之前,很多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有這么個屯子,就像我一樣。這件事一發(fā)生,情況就不同了:尚書屯就像一陣風,立刻傳遍了整個平原,甚至比風還要快。此后有一段時間,尚書屯簡直成了人們(大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他們尚書屯短尚書屯長的,而且,每個人的表情都挺凝重,唉聲嘆氣的,這讓人平添了更多的恐懼,還有一絲絲的神秘。
從大人們的嘴里,我還了解到,那個朝陽灣公社離我家所在的公社并不遠,可能五十里路都不到(好在中間還隔著另一個公社,叫黎明公社)。
這件事留在了我的記憶中。如今幾十年過去了,還沒有忘記。而且,時不時地就想起來了,完全是不經意的,仿佛靈光一閃,同時心里伴有隱隱的鈍痛。想得最多的還是張丙萬。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至今不知道他長得什么樣。按布告上的說法,出事那年,他五十二歲,仍然“未婚”,還“貌似憨厚”。我常常想,這樣一個人,他何以那么兇殘?我會經常想起那個細節(jié):在行兇殺人后,他躥上房頂,并在那里吸了一支旱煙(這不是那種從商店買來的紙煙,這種煙要自己動手卷)。我一直在猜想,那時候,他心里在想什么……這么多年來,這些想法就這樣儲存在我心里,讓我不安生。另外,我也特別想了解,這個張丙萬,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去年夏天,利用回老家探親的機會,我專門到尚書屯去了一次,了解到了一些有關的情況。一同去的還有一個當年跟我一起看到布告的小學同學,他是個養(yǎng)魚專業(yè)戶,這幾年發(fā)了財,自己有一輛越野車。尚書屯果然并不遠,汽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跑了不足兩個小時就到了。我們把車停在屯頭,步行進了屯子。屯子很小,這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粗粗一看,大概也就六七十幢房屋。房子多半是土坯房,外墻抹著一層黃泥。也有幾幢紅磚房,墻面還很新,看去房齡并不長,想必是這幾年才建起來的。每幢房子的前面都有一個院子,其中絕大部分是菜園,園里種著黃瓜茄子豆角西葫蘆等菜蔬,有的還種著向日葵。屯子共有=三條街(也許是四條),所謂街,其實就是一條土路。屯子盡管小,卻是很整潔的,也顯得很安靜,街上見不到什么人,可能是因為農忙吧。從實說,這個屯子跟我家所在的屯子并無太大的差別,房屋啊,院落啊,街道啊,都差不多。在我的印象里,東北的村莊基
本都是這個樣子。
不過,我要說,我想象中的尚書屯似乎并不是這樣的。
我們在屯子里轉來轉去,就像兩只無頭蒼蠅,目的嘛,無非是想碰到一個(或幾個)人,跟他們聊一聊當年的事,聊一聊張丙萬。說來還算幸運,轉了沒多久,我們就碰到了一個老男人,大約七十多歲了,面皮黑紫色,剃著光頭,穿一件藍布褂,當時正坐在自家門前的一個木墩上吸煙。老男人神情木訥,手擎一根旱煙袋,黃銅的煙鍋兒,細竹的煙稈兒,偶爾把煙稈兒的一端放進嘴里,“叭”地吸一口,再吸一口……同時,眼睛安然地望著什么地方。
我們跟他打了一聲招呼。
老男人看了我們一眼,慢慢地說:“打聽道兒?”
我跟他說:“不,不打聽……”
老男人說:“過路的?”
我說:“不,也不是……”
老男人說:“那是走親戚?”
我說:“沒,這兒沒親戚……”
老男人說:“那你們是上邊來的干部?看這身穿戴……那去村政府好了?!?/p>
老男人一邊說話,一邊垂下了眼睛,不想再搭理我們。
我察覺到了這一點,急忙說:“我們不是干部。我們……來打聽一個人……”
老男人停了一下問:“打聽誰?”
我說:“有一個叫張丙萬的……”
老男人明顯吃了一驚,過了片刻才說:“你們打聽他?這人早沒了,他是個殺人犯,叫人槍斃了。那會兒,還文化革命呢……”
我趕緊問:“他為啥殺人?他這人怎么樣?聽說……挺憨厚的?!?/p>
老男人想了想,道:“嗨……他這家伙!憨厚算啥?簡直就是窩囊廢……”
我順著他的話頭說:“窩囊廢?怎么個窩囊法兒?”
老男人似乎來了興致,說:“活了一輩子,連媳婦都沒說上,還不窩囊?出事兒那年都五十多歲了,還沒嘗過女人是啥滋味兒……這還不算……當時還有生產隊呢……生產隊知道吧?干活大幫兒轟。那時候,只要隊上一有什么臟活兒累活兒,保證就有他的份兒。要是這臟活兒累活兒只要一個人做,這個人一準兒就是他??倸w一句話,大家伙兒都拿他當二百五,他是全隊最‘土鱉的人。話也說不明白,那嘴比棉褲腰還厚,一遇到個什么事兒,就臉紅脖子粗??赃臧T肚說半天,還沒說明白,干脆就不說了。那時候我也在生產隊,年紀比他小,回頭想想,還真有點兒那個……”
我說:“這樣的人……他還敢行兇?聽說被殺的還是隊長?”
老男人說:“是隊長……還有他老爹。嗨,那爺倆兒……”
我問:“爺倆兒怎么著?”
老男人說:“怎么著?橫唄!不的能當上隊長?都是說一不二的主兒,那可是出了名兒的,又依仗兒子是隊長……派活兒呀,分東西啊,都是他們說了算,誰敢說個‘不字?”
我說:“這樣啊……”
老男人說:“就說張丙萬吧,他不知道啥活兒輕省?他是壓根兒就不敢吭聲,讓去干啥就得干啥。這樣他也沒撈個好兒。分口糧的時候,硬說人家沒養(yǎng)豬,要扣他一百斤飼料糧。一年的口糧才四百八十斤,那還是毛糧,沒磨過的,本來就不足性,他又是個大肚漢,你再扣他一百斤,起碼兩個月他沒吃的……兩個月呀!誰受得了?張丙萬這才急眼了……”
我沒說話,點點頭。
老男人說:“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下晚兒再到隊長家里去……一進人家院子,話都沒容他說,爺倆兒就撲上來把他揍了一頓。爺倆兒一邊打一邊罵,你個窩囊廢,還反了你了……打得張丙萬嗷嗷直叫,滿院子亂跑……”
我說:“這些你怎么知道的?”
老男人說:“看熱鬧唄。這么屁股大點兒個屯子,誰家有點兒動靜,那不立馬就都知道了?”
我說:“那你們不上去拉架?”
老男人說:“拉得住嗎?再說,誰敢哪?換了別人還行,可這爺倆兒……”
我很急于知道下面的事情,情不自禁問:“后來呢?”
老男人接著說:“……張丙萬跑著跑著,冷不丁被啥東西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個前趴,低頭一看,是一把大板鍬,就順手抄到手里,接著轉過身,跟那爺倆兒拼打起來。這下形勢可變了,那爺倆兒本來如狼似虎的,現(xiàn)在突然一愣怔,八成在尋思,這小子今天怎么了?敢跟我們動家伙?等爺倆兒緩過神兒來,也急忙抄起了家伙,跟張丙萬對打。張丙萬身高力大,又急了眼,那爺倆兒哪是對手,打了沒幾下,就一個一個倒下了,當時還不知道是死是活。站在院外看熱鬧的人,算上我,當時都嚇傻了,反正誰都沒動窩兒
老男人停頓了幾秒鐘,隨后說:“……把那那爺倆兒打倒后,張丙萬躥進了屋。大家都想這下糟了,隊長的老婆孩子都在屋里呢,孩子才三四歲,他這是要對那倆人兒下手了……萬幸的是,在屋里轉了一圈兒,他又出來了,并沒對那倆人兒下手……”
我說:“啊!萬幸萬幸……”
老男人說:“我聽人家說,后來審問他,他說那么小個孩子,他不忍心下手。這人是不是還有點兒人性?接下來,他就跑房頂上去了,還蹲那兒卷了一根煙,慢悠悠地抽完了……唉,這人……”
停了一下,我問:“那孩子和那女人后來咋樣了?還在咱尚書屯嗎?”
老男人說:“隊長媳婦改嫁了,帶著那個孩子。好像嫁到北邊去了……”
我又問:“那張丙萬呢?說是拉到尚書屯來公審的?”
老男人說:“是啊。五花大綁,后脖頸掛個大牌子,站在一輛大卡車上。那天,尚書屯來了成千上萬的人,看熱鬧唄!好像全公社的人都來了,附近公社的也有,那架勢,就像來看大戲。張丙萬呢,從頭到尾一聲兒都沒吭,就像一個木頭人,不知道狗東西想些啥
老男人看起來有點兒累,停下不說了,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煙口袋,重新裝了一鍋兒煙,自顧自地抽起來,“吧嗒、吧嗒”,一縷縷青煙從嘴里飄出來。這樣抽了幾口,似乎想起了什么,慢慢把煙稈兒從嘴上取下來,說:“……我想起了一個事兒……也是聽別人說的……他們說,審問張丙萬的時候,人家問他為啥殺人,他就說了一句話,‘我憨,隊長欺負我。反反復復,就是這句話,‘我憨,隊長欺負我,別的什么都不說……”
說完這話,老男人就什么都不說了,又繼續(xù)抽他的煙,“吧嗒”一口,“吧嗒”又一口,也不再搭理我們。
這樣過了一會兒,我問他:“大爺貴姓啊?嘮了這么半天,還不知道您老貴姓呢……”
老男人想了想,大聲說了一句:“我啊,免貴,姓辛!”
一會兒,我們離開了尚書屯。
[作者簡介]鮑十,男,原籍黑龍江省。已出版長篇小說《癡迷》、《好運之年》,中篇小說集《拜莊》、《我的父親母親》、《葵花開放的聲音》、《鮑十小說自選集》,日文版小說《初戀之路》等。中篇小說《紀念》被改編成電影《我的父親母親》?,F(xiàn)居廣州,在某雜志社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