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蘋
摘要:運用??吕碚?、結合女性和后殖民學說,研究狄更斯《遠大前程》中幾個他者人物,可以揭示社會底層人物和弱勢群體、權力與他者關系及由此產(chǎn)生的種種抵抗,從而更深地認識維多利亞時代的性別、殖民和兒童問題。
關鍵詞:他者 女性瘋癲與反抗 殖民話語與反抗 兒童的抗爭お
英國維多利亞盛世經(jīng)濟迅猛提高,大英帝國鼎盛,同時社會問題叢生:貧富不均、階級差距、性別歧視、種族歧視等等。運用??炉偘d與權力理論、拉康和賽義德的他者觀檢視狄更斯代表作《遠大前程》,讀者會發(fā)現(xiàn)階級、性別、種族與權力的糾葛,探討出當時社會權力策略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種種抵抗。
一、瘋女郝薇香小姐的抗爭
狄更斯對瘋狂、犯罪及社會叛逆者的研究堪稱陀斯妥耶夫斯基之師。郝薇香小姐是其作品中最復雜、最怪誕的人物,從她身上可以了解維多利亞時期婦女問題。
瘋癲是病理現(xiàn)象,還是文化現(xiàn)象。英國文學中有表現(xiàn)瘋子的傳統(tǒng),而女性瘋癲尤為引人注目,這是英國專制家庭所致。父權社會中女性被邊緣化、他者化,而維多利亞時期更是登峰造極,反映在文學中就是特有的瘋女形象:如《簡愛》中的伯莎·馬森、《遠大前程》中的郝薇香小姐。后者原型是作家童年時博樂街上的白衣瘋女人。維多利亞時期有兩類典型女性。一類是“屋內(nèi)天使”:她們被符碼化為美麗善良、克己貞潔、缺乏激情。另一類為瘋女人:以受害者和破壞者的雙重身份出現(xiàn),歇斯底里地譴責和反抗父權社會道德規(guī)范和象征秩序,竭力改變被漠視、被否定的他者生存狀態(tài),郝薇香就是后者。郝薇香悲劇根源在于她違背了維多利亞時期虛偽的性禁忌。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激情和欲望,對康佩生展現(xiàn)了被壓抑的女性激情,對愛情傾其所有,結果遭受社會懲罰。她出身貴族、擁有巨資,父權帝國里卻處于他者地位,傷害她的是男性血親——弟弟。
瘋癲是絕對抗爭形式??坦堑膼酆捅粭壍暮藜て鸷罗毕銓Ω笝嗌鐣膹统鹩号囵B(yǎng)孤女艾斯黛拉侵入男權中心。“因愛得過度而失望的愛情,尤其是被死亡愚弄的愛情,別無出路,只有訴諸瘋癲。” 米歇爾·??拢骸动偘d與文明》,劉北成、楊遠嬰譯,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83頁。對男權進行反抗,更不符淑女標準,在世人眼中她瘋了。父權文化對女性反抗感到恐懼,將企圖逃離規(guī)范體系的女性貶為“癲狂”,并終生囚禁其軀體和靈魂。富有使她免于被送往瘋人院,但逃脫不了作為懲罰的另一種形式:被迫與社會隔離。她的衰朽之軀展示了社會對棄婦的壓迫。社會把她變成了這副樣子,她要回敬社會。瘋癲語言是理性語言:瘋癲的郝薇香比所謂的“屋內(nèi)天使”更清醒,對世事人性洞若觀火。她諷刺覬覦財產(chǎn)的親戚,不理親戚們對匹普的構陷。她將莊園籠上黑暗,白天舉燭行走,這與尼采大白天打著燈籠找上帝異曲同工。她讓家里鐘表都停在收到絕情信的時刻,并聲稱:“我可不知道什么星期幾,也不知道什么年月。” 狄更斯:《遠大前程》,王科一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第72頁。她始終身著白色婚紗:白色代表女性貞潔無瑕,但也是一種透明體、一種缺席,婚紗的腐朽揭示婚姻的本質。她記掛著好心的表兄馬休,將大筆遺產(chǎn)給他,并試圖拯救孤女艾斯黛拉。
郝薇香身上體現(xiàn)了都市政治和鄉(xiāng)村經(jīng)濟、土地貴族與工商階級間的沖突。“富足”莊園主郝薇香代表以農(nóng)為本“快樂古老的英格蘭”。來自倫敦的“紳士” 康佩生代表城市文明的唯利是圖、欺騙犯罪。自《圣經(jīng)》始,城市就被視為罪惡淵藪,被上帝所詛咒。巴黎、倫敦都是這樣的城市。郝薇香被騙反映了高貴傲慢、固執(zhí)保守的土地貴族對金錢至上的資產(chǎn)階級的失敗。她送養(yǎng)女往巴黎來復仇,是用其人之道的權力策略,是對過去絕望的堅守。狄更斯也認識到貴族階級的弊端:“我越看到它那異乎尋常的自滿,對外界事物的極端無知,我就越加確信它已走進末期,由于它自己不能改革,就必得任憑別人來改革它, 把它從地球上消滅?!?埃德加·約翰遜:《狄更斯——他的悲劇與勝利》, 林筠因、石幼珊譯,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62頁。莊園的荒蕪、郝薇香被燒死是貴族階級退出歷史舞臺、農(nóng)業(yè)文明讓位于工業(yè)文明、女性他者反抗父權制度的挽歌。
二、罪犯馬格韋契的抗爭
18至19世紀中期,英國法律嚴苛、階級矛盾尖銳,貧民為偷面包就被判刑。小說中馬格韋契生來就是社會的棄兒和他者,不知其父母,流浪偷竊、蹲監(jiān)獄,后來成了康佩生的幫兇。后者罪惡重大,但法庭上他打扮得像一個上等人。法官僅憑外表就輕判他,因為維護康佩生就是維護等級秩序。馬格韋契深感階級偏見和法律不公,帝國殖民給了他報復的機會。
維多利亞時期是帝國的巔峰,小說反映了帝國意識、殖民經(jīng)驗和殖民地人民的反抗。卑賤囚犯“小毛蟲”馬格韋契能在澳大利亞發(fā)財并左右他人命運,暴露了殖民事業(yè)的真相。殖民者眼里,英國是世界的中心,而澳洲處于邊緣,是他者。施加于肉體的權力“應被視為一種戰(zhàn)略——應歸因于調度、計謀、策略、技術、運作” 米歇爾·??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三聯(lián)書店,2003 年,第28頁。。??乱?guī)訓“四原則”有助于分析帝國權力策略:對馬格韋契這類社會他者運用空間分配原則,把他們安置于特定空間——澳洲殖民地,以解決國內(nèi)人口過剩和失業(yè)問題,澳洲變成帝國的排水管和戰(zhàn)略基地。運用時間分配原則,把他們終身囚禁于澳洲,以連續(xù)生成積累;運用創(chuàng)生規(guī)劃原則,用最新技術最大限度地利用每個身體精力和能力為帝國創(chuàng)造財富;運用力量編排原則,把一群有用的身體組織起來,為帝國鎮(zhèn)守疆土,并成為帝國入侵印度和中國的后援,產(chǎn)生最大的戰(zhàn)斗力和實用性。這種策略收效甚好,具有普適性,是解決棘手問題的萬靈藥:赫伯爾特、匹普在國內(nèi)混不下去,就到東方開羅做遠洋殖民商人。赫伯爾特還透露到東印度去做絲綢、披肩、香料等生意,到西印度做食糖、煙草和甜酒生意,到錫蘭去做象牙生意,利潤都豐厚得嚇人。英國普遍利益從海外不道德的殖民和商貿(mào)中得到保證。
馬格韋契海外流放——非法潛回——被判死刑獨具意義。人種上他屬于白人,但道德墮落和殖民地沾染的“野氣”使他淪落。他威脅匹普要吃心肝折射了中心對殖民地“吃人生番”的恐懼。他和母國橫亙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是用于區(qū)分的歐洲自我投射。他不惜性命代價潛逃回國是個人理想與人生舞臺、身份認同與身份定位的錯位:人生舞臺被安排在邊緣澳洲殖民地,個人理想?yún)s仍根植于中心母國。母國對他定位是終身流放的囚犯;但在殖民地他是具有權威的白種男人。這種錯位使他無法融入當?shù)厝说纳?,使他產(chǎn)生對母國既愛又恨、依附與反抗并存的復雜心理。雖受到帝國不公正對待被流放到“路遠迢迢”的南半球,他依舊心系母國;但母國對他的排斥又迫使他以生命作賭注去反抗。按照??聶嗔永碚?,英帝國在海外的殖民擴張和統(tǒng)治意味著宗主國和殖民地間必然存在著文化對抗和權力互動。他者處于邊緣狀態(tài),仍然積極抗爭,從而沖擊中心的秩序。流放澳洲變富后,他出于報恩培養(yǎng)匹普,也報復這個極富偏見的社會。培養(yǎng)紳士的激情使他免于在澳洲淪落;而他辛苦得來的錢卻使在帝國中心的匹普墮落。他蔑視傳統(tǒng)的英國“紳士”階層。他根據(jù)社會游戲規(guī)則,通過財產(chǎn)侵入充滿偏見和銅臭的社會,從僻遠的澳洲遙控帝國中心,讓傲慢的倫敦律師為他跑前跑后,把鐵匠學徒培養(yǎng)成紳士對強調血統(tǒng)純正的英國紳士進行改裝、滲透和侵蝕,實現(xiàn)他者對中心的消解和顛覆。
馬格韋契非法回國是對帝國規(guī)訓策略和等級秩序的反抗,而且有不少成功的先例。但帝國對反抗的他者決不手軟。紀律作為規(guī)訓的主要形式體現(xiàn)在法律的鐵腕上:對馬格韋契處以極刑,以公開處決的方式。公開處決是司法儀式,也是政治儀式。馬格韋契非法回國挑戰(zhàn)、傷害了帝國權威,公開處決他就是恢復帝國權力,還對沒有犯罪的人產(chǎn)生了側面效果。他的死象征著殖民地他者對帝國抗爭的失敗。
有意思的是,匹普以為他做紳士的錢來自瘋婦郝薇香,并未感到不安;但得知真相后羞愧難當,雖說表面上這錢是干凈的。他并非為錢來自對殖民地人民的剝削而不安,后來匹普去了東方,通過殖民貿(mào)易心安理得地成了一名紳士。這里可看出瘋婦、殖民地囚犯同是他者,但前者要高于后者,性別要高于種族。
三、孤兒匹普、艾絲黛拉的抗爭
個人在權力網(wǎng)絡中“總是既處于服從的地位又同時運用權力”。 米歇爾·???《必須保衛(wèi)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8頁。兒童處于社會底層,易成為社會權力角逐的對象。被成人世界邊緣化、他者化的瘋子罪犯,在兒童身上找到了自己的鏡像,成為實施權力的主體。因父母生活揮霍被判入監(jiān),狄更斯被迫在鞋油廠做童工,感受了成人世界的冷酷與邪惡。他筆下一系列的孤兒、棄兒游蕩于倫敦迷霧、盜窟賊窩中,挨打受辱、危機四伏。孤兒匹普、艾絲黛拉都成為社會權力的犧牲品,天性被扭曲、生活遭摧殘,變成郝薇香、馬格韋契們報復社會的工具。
匹普是馬格韋契的鏡像。個人統(tǒng)一的自我意識先通過鏡像建立起來。孤兒匹普的處境折射了馬格韋契的過去:常被姐姐用“抓癢棍”毒打,被勢利親戚諷刺挖苦。匹普被逼偷盜家中食物對應著為活命偷蘿卜犯罪的馬格韋契,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不斷地造就許多“馬格韋契”。鏡像是自我的開端,隨后通過一系列與自戀對象的認同,自我逐漸獲得了一種身份或同一。馬格韋契在澳洲來去自由,發(fā)了財,一起去的人無人能比,但他“遠在海外的時候,眼睛老是望著家鄉(xiāng)” 狄更斯:《遠大前程》,第530頁。。因為自我即他人,馬格韋契冒死回國,就是想通過他培養(yǎng)的紳士求得身份認同,也是尋求帝國中心的認同。他企圖通過匹普取得自我,實現(xiàn)他者到自我的轉換。他意識到:在邊緣的澳洲再成功也依然是小毛蟲,依然是低賤的他者。匹普的紳士身份可以使他走近永拒他于門外的那個社會,使他能在帝國中心尋得位置并側面體驗作為倫敦紳士的快樂。然而帝國不允許這樣,他永遠都被定位為“一個眼巴巴地仰望著他永遠進不去的世界的局外人” Leon Litvack, “Dickens, Australia and Magwitch Part II: The Search for Le Cas Magwitch”, in The Dickensian, 95.4 (Summer 1999), pp.101—127. 。同樣,棄兒艾絲黛拉是郝薇香的鏡像。郝薇香母親早逝,父親偷娶廚娘,弟弟無法無天。郝薇香是精神上的孤兒。
但在權力網(wǎng)絡上匹普、艾絲黛拉又并非完全被動。西方盛行“原罪說”、“童心說”?;浇陶J為兒童天生有罪?!巴恼f”以華茲華斯“兒童乃成人之父”為代表。狄更斯11歲時就不得不照顧不成器的父母,他贊同“童心說”。匹普(Pip)原意為一粒種子、好人。善良和天真的小匹普在陰濕的沼澤旁向那個“已經(jīng)給逼得只有死路一條,快成狗屎堆”的“小毛蟲”伸出了援助之手,在馬格韋契荒蕪的內(nèi)心播下了種子,使他免于進一步墮落。十幾年后馬格韋契依然說:“我的孩子,你當年的行為真是高貴。” 狄更斯:《遠大前程》,第556頁。馬格韋契被捕入獄、財產(chǎn)充公后,匹普仍不棄不離。匹普特有的兒童的寬容善良真誠感化了仇恨社會、反抗帝國的馬格韋契,后者欣然接受了不公的判決。匹普使他公開悔罪,要求上帝和世人原諒其罪過。馬格韋契稱匹普為兒子,其實“是匹普在養(yǎng)育馬格韋契” Baruch Hochman and Ilja Wachs, Dickens: The Orphan Condition. London: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 1930, p.176. 。匹普受夠了郝薇香的捉弄折磨,但他對女友的摯愛使郝薇香像看到了自己,明白了報復他就是報復自己。他對戀人赤誠、對郝薇香寬容同情讓陷入仇恨不能自拔的她最終懺悔,并懇請原諒。匹普和艾斯黛拉雖成長過程極為被動,成為成人復仇的傀儡,也一度腐敗墮落,但最后童心還是贏了,“善”戰(zhàn)勝“惡”,“仁愛” 戰(zhàn)勝“冷酷”。狄更斯對童心的贊美也促使成人世界的部分改變:“在英國,窮人的孩子受到了較好一些的尊重和對待,這部分地是狄更斯起的作用?!?安德列·莫洛亞:《狄更斯評傳》,朱延生譯,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頁。匹普、艾斯黛拉聯(lián)姻意味著兒童世界對成人世界的反抗成功;而鐵匠學徒與罪犯私生女的結合使維多利亞紳士與淑女血統(tǒng)不純;殖民商人與財產(chǎn)繼承人的結合彌補了中產(chǎn)階級與沒落貴族的裂痕。
當然作者是維多利亞父權殖民社會的受益者,潛意識不能擺脫歷史和文化局限:郝薇香刻畫得像個蠟人、死尸;馬格韋契是個粗魯、殘暴的殺人犯。作者也免不了有種族偏見,凡是陰鷙人物都是黑皮膚,如律師賈格斯、奧立克;而且惡有惡報,帶有道德說教性。他們是那個時代和社會所創(chuàng)造的“他者”。
《遠大前程》一系列他者形象反映了維多利亞時期的權力策略,揭露了法律不公、上層社會虛偽墮落、成人對兒童戕害、帝國對殖民地的壓榨和排斥。但狄更斯也描寫了他者的抗爭,這些抗爭大都以失敗而告終,但匹普與艾絲黛拉的最后結合象征了他者反抗的一線光明。
(本論文得到2007年度江蘇省政府留學獎學金資助。)
(王蘋: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南京審計學院副教授,郵編:21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