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晨輝
那一年如果我不得那種病,可能也有另一種病降臨,照通常的說法,命運吧。
起初,我父母是不屑一顧的,不就是晚上失眠嗎?調(diào)節(jié)一下就會好的。父母認為,失眠不是病,最起碼,感冒——必須是重感冒,才算是小病。父母對病的認識就是這樣,大病是無法醫(yī)治的,小病呢,不治它也自然會好。
我父母的態(tài)度讓我傷心,因為我自己已感到死亡將籠罩我,而父母,竟對此輕描淡寫。失眠在黑夜中像個妖精,一點一點地浸入我的靈魂,一些過去從未出現(xiàn)過的人和事,一下子堆滿了我的思想。比方說小時候我在鄉(xiāng)下見過的一個瘋女人,她的笑,她的叫聲,她的怪異,剎那間在黑夜中復(fù)活了。她后來投水而亡。我又想起了那一脈水,以前,只是想起水的波光和柔美,可自從瘋女人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水就響起了她的聲音,以及她殘夢似的黑眸。反正,我一走進黑夜,整個靈魂就旋轉(zhuǎn)起來,一刻也歇不下來。到了白天,我變得寡言少語,仿佛世界不過是聲音和色彩的大混合,其實和我沒有關(guān)系。我只聽到一種聲音在喚我:你快要死了,好好多看幾眼吧。待我去捕捉那聲音,它馬上就消逝了,剛安靜,它又幽靈似飄來。
我開始從那不著邊際的聲音回到了自己的身體。我身體內(nèi)有什么?有病。有一種像核武器一樣恐怖的病,無聲,又生有千萬翅膀,隨時飛向每一個毛孔。我傾聽身體內(nèi)的響動,可沒有。我更加恐懼,越?jīng)]有聲音,越證明病的險惡。
白天,我圍著城里一圈又一圈地走。這座城,我很熟悉,就像熟悉我的母親??赏蝗婚g它就異常陌生了,樹、陽光、人,全是陌生的。我問自己:為什么走在這里?我走到哪里去?我隱約記得母親說過,我生在城里的一條小巷里。我恍恍惚惚走進一條巷子,除了看到陽光在一棵百年老樟上閃動,除了看到野草在青石上低著頭,我什么也沒得到。我走到了小巷的盡頭,那是一棟荒蕪的老宅,已無人煙,只有草和一些凄涼的花自由生長。我站在其中,忽然想哭。哭吧,這里沒人。我自言自語。我就哭了,哭得像個小崽。我是個小崽,在冷酷的時間面前??迚蛄?,我就默看那些草。比起我來,草真幸福啊,它們也許不知死過多少個冬天了,可是,又在春天里活過來。它們心中也不知藏著多少苦悶,可是,春天讓所有苦悶一次釋放。草永遠是永恒里的過客,卻永遠是過客里的永恒。我并不具有草那種寂寞無聲的屬性,除非有一天我變成了草。這宅子的主人哪去了?這宅子在此多久了?我感到自己就置身于這么一座宅子中間,天是封面,地是封底,時間是窗。如果打開窗,我能看到什么?窗外盡是像我一樣不知走向哪的人?;蛟S,窗外是我的影子,我的無法走近的夢幻。我住在一座孤獨的宅子中,上下是天和地,時間橫在正中,大海般的漫漫。我的心境大概如此。假如一個人活著,無非是存在于這么一座老宅中間;假如一個人死了,又能逃到哪去呢?也存在于天地和時間深處。我身邊的草,它們在天地間低著頭,在時間里沉默著,生和死,沒有人告訴它們,點化它們。它們倒是用生和死來證明時間的存在。時間若沒有一件具體的東西來依附它,那時間本身也是死的。
不過,我越往深處想,我越混亂。我天生不是哲學(xué)家,在深刻的問題面前,只是個脆弱的小崽。老天即便賜給我二輩子來思考生死,也許我依舊在原地行走。生死這個問題就像天地本身,甚至像宇宙本身,太神秘了,我面對它,是無力的、渺小的。
我從巷子里走出來,什么也沒有獲得。我走進新華書店,默默尋找病因。書上所說的病太多了,有的我聽說過,有的我沒聽說過。我懷疑自己是恐病癥,可又不完全像。很多時候,我只是萬念俱灰,覺得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這正如種一棵果樹,如果不結(jié)果,這棵樹的意義何在?我明明知道沒有意義,卻對于生活又有點不心甘。我總是能夠察覺到有那么一點光亮在前方閃忽。我這是有根源的。我快三十歲了,除了做夢之外,還是做夢。我沒有看得見摸得著的成績。像優(yōu)秀運動員,金牌就是具體價值的體現(xiàn);像工人,勞動模范這個稱號就代表著價值;像農(nóng)民,糧食豐收就是一種喜悅。包括我四周的同學(xué)、朋友,他們有的留學(xué)海外,有的學(xué)業(yè)有成,有的商場春風(fēng)得意。我呢?幾年前就立志寫一部書,希望它給我?guī)砹钊艘馔獾氖斋@,既有金錢上的,又有精神上的?,F(xiàn)在,書沒寫成,倒落了一場病。反正,我擔(dān)心自己書未寫成,卻會過早的因一場大病而離開這世界。這想法是有點可笑,但它像鬼魂附體,折磨我的心。
那么一點光亮在前方閃忽,這是我的未來嗎?這點光亮仿佛一匹永遠走在我前面的馬,能聽到它的奔跑,但看不見它。
說穿了,我還不想此生庸庸碌碌,雖然我父親常罵我是廢物。父親認為我從小被寵壞了,這責(zé)任主要是我母親應(yīng)該承擔(dān)的。父親常說自己十四歲就當(dāng)家理事了,連我爺爺都有點懼怕他。我對父親心懷不滿,你也是我爺爺寵壞的,導(dǎo)致你一直在家里很專橫。我父親的專橫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他根本就不想講道理。我記得好像也跟父親說起過寫一本書的夢想。父親首先是冷笑,然后只說了一句話:站在地上走你的路,幻想是沒有用的。父親后來還給我講了一件事:上世紀70年代,他在一個山區(qū)工作,從河北那邊購了一批良種牛,壯實得很??蛇@些牛習(xí)慣了在大平原上行走,一到了這大山里,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的,結(jié)果傷亡不少。我父親最后的結(jié)論是,什么事都要現(xiàn)實一點,不然,就會出問題。父親還隱含了另一層意思,他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做這種牛,現(xiàn)實畢竟不是大平原。
我在心里反感父親,但我同時也不喜歡自己。第一,我目前沒有任何東西向父親證明我的價值,哪怕有一丁點也好;第二,我為什么遇上這樣一位父親,專橫、不講道理,我見過很多講道理的長輩,而偏偏父親不是。
去年,我在單位工作表現(xiàn)頗出色,年終評先進個人時,我把握十足,就憑我這一年的成績誰又能把我的先進個人搶去呢?結(jié)果事與愿違,一位領(lǐng)導(dǎo)在定奪時輕輕評價了我一句:小伙子能力不錯,就是嘴皮子管不住自己,喜歡亂說。
這一句話基本上擊中我的要害,與父親對我的評價異曲同工。
但我心里照例不服氣,照這個領(lǐng)導(dǎo)的意思,人的嘴巴應(yīng)該是一口牢籠,是囚禁人的語言功能的。我想。
我依然我行我素,而且,那個領(lǐng)導(dǎo)的評價反而加重了我的逆反心理。這之后,每次領(lǐng)導(dǎo)批評我,我就敢于爭辯,甚至一二三列出本人為什么沒有過錯的理由。我想:我又沒什么陰謀,光明磊落,何苦要強迫自己把話壓心頭呢?
我回到家,對父親說起此事,父親看了看我,冷冷的一句:活該。我望著父親,呆了。
我無人訴說,便將這種矛盾放置在心頭。在孤獨的時候,做為一個對立面。我質(zhì)問它:我難道就這樣活著,一直活到死去嗎?
在黑夜里,我盼著早一點天亮,卻又十分害怕明天的來到。明天,時間像大海,我像小船,一樣覓不著岸。明天那輪金光四射的太陽,橫在我面前,照著我有點緊張的臉。我感到它與今天的太陽沒什么二樣,只是一個時間上的遞進。在這輪光圈下,我得行走。按父親的說法,不是在大平原上行走,是在現(xiàn)實中行走。
我父親當(dāng)然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這一向究竟在想什么。他對我的了解過于簡單,無非是認為我單純,沒有頭腦。他甚至還產(chǎn)生過這樣的想法,把我的工作調(diào)動一下,調(diào)到鄉(xiāng)鎮(zhèn)去工作,去和農(nóng)民大伯打交道,讓農(nóng)民大伯來改造我。我不是不喜歡農(nóng)村,相反,農(nóng)村對我有一種莫大的引力。我有一個朋友,是一所鄉(xiāng)下中學(xué)的老師,我常去他那里。鄉(xiāng)下開闊、寧靜、新鮮。我經(jīng)常和這個朋友走進山里,坐在樹下,不說話,不胡思亂想,就那么空空的坐著。我受不了父親帶有強迫性質(zhì)的改造。我真的是一塊廢鐵了,你把我放到最好的煉爐里,就能煉成鋼么?我僅剩下那么一點夢想了,而你做父親的,當(dāng)頭一捧就打得我茫然四顧。要改造,我自己改造自己好了。
我倒是想起了父親的一個朋友。我想去求助他。他是50年代的名牌大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某省的組織部工作。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從那個省的組織部調(diào)回了,在本縣的組織部工作。再后來,又調(diào)到了一所中學(xué)。他迷戀《易經(jīng)》,十幾年來只收獲了一些皮毛,他就轉(zhuǎn)為研究佛學(xué)。我以前聽他講過《易經(jīng)》,玄之又玄,雖聽不懂,卻也不覺得討厭。
我想去求助他的愿望是:首先,要他告訴我,我能不能寫一部書出來;另外,他修習(xí)過易經(jīng)的,給我看看命運的走向。其實命運這東西有點不可預(yù)測,他也未必弄得明白,但只需他從大的方面提醒提醒我,就行了。
他名叫鐘玉,我叫他鐘老師。他住在學(xué)校里面。我來到他家。他一切依舊,讀經(jīng),呷齋,一身枯瘦,精神卻很足。
我一見到他就哭起來,像個小崽。他說哭吧,想哭就哭,淚水可以排除你身上和心上的一些毒素。我在父親面前從不敢哭,父親對于哭是有點鄙視的??晌以阽娎蠋熋媲埃秃翢o顧忌放聲大哭了。我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之后,我向鐘老師說了很多,關(guān)于命運啦,事業(yè)啦,我對父親的不滿啦。我把自己要寫一部書的計劃也說了出來。鐘老師笑著問我:你這部書寫的什么?我說寫我的經(jīng)歷。他說,你的經(jīng)歷?你的經(jīng)歷太平常了,讀書,當(dāng)兵,當(dāng)兵回來之后安排工作。我沉默了。鐘老師說,書不是不可以寫,但不要勉強自己,勉強寫書是寫不好的。曹雪芹的《紅樓夢》流芳百世,可他不是勉強寫出來的。金庸的書暢銷,但他寫的時候絕沒有想要暢銷。我和你一樣,多年前整天念叨著要寫一部大書出來,二十幾年過去了,我連一篇像樣的短文都沒有完成。
至于命運,鐘老師說,不要輕易相信命運,命運是無法料定的,比如說一棵樹,它初生時,誰能預(yù)料它今后是歪的還是直的,它到底能在風(fēng)雨歲月中站立多久?誰也不知道,連那個種樹的人都無法知道。種樹人種那棵樹時,只是一個念頭而已。鐘老師指著窗外一棵老樹說,我并不知道它的來歷,所以更不敢去預(yù)測它。鐘老師說他以前學(xué)《易經(jīng)》時,偶爾給人推測一下,其實那不過是一種游戲,滿足人們空虛的心理。
最后,他建議我跟他學(xué)學(xué)佛,我馬上說好。他教了我一種觀心的方法,很簡單,當(dāng)雜念襲來時,只是反問自己一句:我現(xiàn)在在想什么?之后,再反問自己一句:我為什么要這樣想?很快就會覺得自己的念頭十分可笑,像一只小猴子在腦海里跳似的,蠻頑皮,又可笑。尤其在黑夜失眠時,思緒紛飛,就可以觀心,每一個夢幻不過是一念罷了,來了就來,去了就去,不必理會它們。
可是,這種觀心的方法實在要命,它有的時候簡直像牢寵一般。比如有時走在街上,見了如花似玉的女子,她們走路的姿態(tài)真誘人,她們的身子好妖嬈,像水一樣的柔。這念頭剛一起,我馬上觀心。但我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想,就控制不住,許多不良的念頭亂箭似射來。難怪鐘老師還講過一種什么觀,見了妖艷女子,要把她們想像成一堆白骨。想像成那個又如何呢?難道就真的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我疑惑不解。最難受的是回到家中,見了父親,那種不滿的情緒一下子冒出來,我趕快觀心:他是我父親,我不能產(chǎn)生不滿。可是不行,抑制得越厲害,那感覺便十分強烈,容不得我不發(fā)作。父親冷眼看著我,我從小就懼怕他的冷眼,刀子似的,銳利。我在心里說,知道嗎?你做為父親,為什么總是打擊我、譏諷我,從不鼓勵我?你對我超出了平常意義上的嚴格,幾近冷酷了。此刻,父親說,你這一向又無所事事?我的不滿已上升到極限,說,你怎么知道我無所事事了,我忙著呢。父親被我激怒了,抓起桌上一只茶杯扔過來。父親憤怒的時候總是習(xí)慣去摸茶杯。我躲開了。茶杯打到墻上,落地,全碎了。好漂亮的茶杯,白瓷,上面有花。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夢,自己坐在一條小船上,突然間,小船碎了,全是一朵一朵的花在閃動,我四周原來是一片大海。
我又回到了黑夜。黑夜中,一個接一個的念頭像拳頭一樣擊來,我用觀心,撥開這個,那個又來了。我仿佛一個拳擊手,拼命地飛舞,念頭卻更稠更密了。
每一個念頭邪魔似的,走向我。一個女人走了過來。我在刑場見過她,她和一個男人合謀殺死了男人的老婆。她笑著,說,跟我走。她的笑妖艷十足,勾魂奪魄的笑。我馬上觀心??膳穗S即變化了,化成了子彈,射向我的額頭,二眉中間的印堂穴。女人在我大腦中間笑起來,笑聲像秋風(fēng),蕩去很遠,又回來。我大叫了一聲,不知是嘴里發(fā)出的,還是心里發(fā)出的。
我嚇得哭了。
我在黑夜里丟了魂,白天,人空如一個無心的石頭,去單位上班,回父母家吃飯。父親終于相信,他覺得我患的不是感冒,至少,是心里感冒了。母親見我這個樣子,不知所措。母親開始頻繁地指責(zé)父親,列舉他多年來在家中的冷酷,一樁樁,一件件,總之,我父親是家里的君主,而且是專制的君主。母親說,從今天起,為了我的兒子,我必須打倒你。母親還說,我兒子從六歲起,你就沒給他一個好笑臉,仿佛兒子生來欠了你什么。
父親沉默著,竟沒有爆發(fā)。他已明白了一點:這多年來,兒子被他約束成了一個精神上的奴隸。這比培養(yǎng)出一個廢物更糟。我知道,成了精神奴隸的不僅僅是我??梢哉f,我們這一代人,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個嚴厲的父親。他們的教育方式大多是拳頭和棍子,他們是我們精神上的籠子。我無法打破這籠子,甚至連向前多走一步都十分困難,唉,我們真不幸。
我的一個朋友說,他們被時代壓抑成了這個樣子,照理,他們應(yīng)該對下一代溫情一點,可他們像機器生產(chǎn)零件一樣,把那種壓抑按到了我們身上。朋友說,父親就是我們的籠子啊。我驚訝,卻實在說不出什么。
父親提出要帶我去醫(yī)院,說全面檢查一下身體。我說我沒病。父親怒吼起來:不去也得去!我直面父親,幾乎也是吼了:不去就是不去!我敢直面父親了,連我自己都感到驚奇。父親這一次沒有去摸茶杯,一臉頹喪。父親的臉扭向一邊,不敢正視我。我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打我姐姐,將我叫到一旁,看。我既懼怕看父親的臉,又懼怕看姐姐不屈的臉。此刻,父親懼怕看我的臉了。
但這絕不是我的勝利。我是失敗者,父親也是。父親從教育我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失敗了。
我對父親說,我想到鄉(xiāng)下廖老師家住一段時間。父親用陌生的眼光看了我一會,點頭同意了。
第二天,我請了假,一個人去了鄉(xiāng)下。
我的失落和無望,父親永遠不可能明白,只好讓朋友來為我解愁了。我坐在去鄉(xiāng)下的汽車上,望著馬路旁的野墳地,日頭西斜。綠草深深的,那些七倒八歪的墓碑,文字已模糊,這里面一定隱著許多富貴榮華的故事,可現(xiàn)在,全掩在綠草深處了。所有曾經(jīng)掙扎過的魂靈全化作了綠草,這不是哪個人做得了主的,但田陌間的煙火依然旺盛。人們活著也是有理由的,都知道人最終會化作綠草,卻為那一點光亮而努力著。
來到鄉(xiāng)下廖老師家。廖老師正上完課,在家看書。他除了喜歡收藏郵票、古董,還喜歡佛學(xué)。不過,他不像鐘老師那樣呷齋念佛。他安排我住下,然后,二個人來到校園外的田野,散心。田野的四面橫著一脈山,山影淡淡的,一些閑云在此間飄來飄去的。山下有二棵樹,松樹,斜斜立著。我們走了十來分鐘,才到山下。見到這二棵松樹,我想起以前做過的一句詩:“為了獨立你一生沉默,為了自由你一生獨立?!睒涞木辰纾瑧?yīng)該如此吧?反正,我絕不是一棵獨立的樹。以前,我認為一棵樹必須結(jié)果才有意義。此刻覺得,做一棵獨立的樹就足夠了,結(jié)不結(jié)果,真沒什么。
時節(jié)正是初夏,萬物競相爭俏,百蟲歡叫。廖老師住二樓,開了窗,就可以看到田野、山,還有天空飛來飛去的鳥。這里的鳥真自由,飛得無拘無束。昨晚,我讀了一則故事,大概也與佛學(xué)有關(guān)。一個人,挽弓欲射天空一只大雁,忽然,一個念頭——念來很要命,他馬上想到自己如果是大雁,別人要射怎么辦?之后,他開悟了。我站在窗前,恍惚間,覺得自己也是一只鳥,雖沒有人射我,但我是一只囚在籠子里的鳥。我高翔天空的青春年華已過去了,永不回來。這沒什么,我喃喃念著:沒什么,沒什么。淚水悄然流了下來。也許,我生命中談不上有苦難,可我的心靈上有苦難,這苦難又十分渺小,無人知曉。做為渺小的我,面對的是既看不到此岸又看不到彼岸的時間和宇宙。
在時間面前,我的心總是跳,沒日沒夜地跳。我的夢幻總在行走,沒日沒夜地行走。何處是岸?我的佛祖,我的菩薩呀,你們可是岸?
晚上,我不能入眠,廖老師就陪著我去田野里散步。我倆向西邊的山下走,有幾顆星光凝在夜空。來到松樹下,他站在左邊,我站在右邊,像是來參加黑夜里的一個儀式。一顆幽藍色的星子閃爍在松樹旁。我凝眸著星子,猜測著它從茫茫夜間走到我身旁的來歷,一片茫然。
宇宙時光中的萬物都是有來歷的,來來去去,匆匆忙忙,生生滅滅,朝朝息息,總沿著一種生命的軌跡,在閃動。這些生命,無所謂高低貴賤,只是大的自大,小的自小,優(yōu)的自優(yōu),劣的自劣吧。我是小的,這又有什么要緊呢?假如有那么一股力量,將我一下推到夜空更深的地方去,也許我連自己的小都感覺不到了。
最小的原來是和最大的同時存在著,比方說小草與土地,小鳥與天空,星座與宇宙,它們互相變幻著,又互相依附著,既是最古老的起始,又是最年輕的夢。
我的佛祖,我的菩薩呀,你們不是岸,你們只是一條船,一座橋,供塵世間的人行走。
這之后的晚上,我倆就來到樹下靜立。我是一個缺乏慧根的人,不可能大悟,但這樹下給了我一種十分寂定的安詳。我仍舊看那顆星子。我心內(nèi)萬象叢生的雜亂突然間沒有了,全被這一顆星子定住。定住這一刻,我仿佛從幾生幾世的夢中醒來,無語面對著自己寂寞的靈魂。
星光燦爛我心里,無語的燦爛。星子亮在最寂靜的一角,像時光深處的一角冰山,美麗著,天地久矣,生命久矣,這一頭到那一頭,還有誰存在?
廖老師問我,你看到了什么?我說,看到了我自己。廖老師望著星子,點了點頭。
廖老師三年前也遭遇了一件最痛苦的事情。他女兒六歲,聰明,乖。一天黃昏,他老婆帶著女兒在校園內(nèi)的一口塘邊洗菜。洗完菜,他老婆走到家中忙了一會,再出來,女兒不見了,掉進了塘里,小生命夭折了。大概有兩年時間,廖老師既不寬恕這個粗心的女人,又不寬恕自己,常常鬧得家中不堪言表。他甚至認為老天是無情的魔君,不分善惡,可恨之極。他在田野里和山中亂走一氣,喚著女兒的名字。他跑到南岳,想出家。他父親追到南岳,費盡口舌把他勸了回來。
廖老師說,那段時間,我每晚來到這樹下,整晚地發(fā)呆。
我能想像他當(dāng)時的情形,那種心靈的創(chuàng)痛比我要深一些。佛家有云:人生無常,生命在無常面前,太匆匆,太容易消逝,可能連戀一戀的念頭還沒有產(chǎn)生,生命就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
鐘老師教我觀心,無非是啟發(fā)我不執(zhí)著于一念,天地?zé)o限寬,宇宙那么大,豈是一念能夠主宰?即便我寫一本還過得去的書出來,在古今中外的書山學(xué)海中間,不過一閃,就沒了。我的問題不是出在寫書上面,而是出在父親和我的觀念上面。
父親他一方面希望我能干出點事,一方面又不相信我能夠干出超乎他想像的事情。我的幻想,在他眼里成了不著邊際的空想。而他的約束,在我的心里已成了籠子。
都是那么一念,我和父親這二十幾年來全被這一念捆住了。父親說過,現(xiàn)實畢竟不是大平原,可他從不來點逆向思維,他的兒子真就是一條沒有半分智慧的牛么?既然我這個生命來到這世界,一定有些來歷吧。不結(jié)果,并不證明生命完全沒有意義。這初夏的田野和山野全是旺盛的生命,有的結(jié)果,有的不結(jié)果,各有各的過程。生命是沒有定數(shù)的,相對于天地宇宙,自由生長才是生命的靈魂。
星子不見了,留下混沌一片。
我今夜遇著的星,就是昨天的殘夢么?我今夜遇著的星,就是明朝的希望么?
就讓我自由生長好了,就像草或者樹,在我應(yīng)該綠的地方,綠著,就是此生的福了。
我從鄉(xiāng)下回到城里,見了父母,再不說自己的事情,又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了。
如今,我已到了不惑之年,偶爾想起那一場不是病的病,就會心一笑。
無聲的天地,是埋葬一切夢幻的圣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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