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躺在床上,已經(jīng)五天滴水未進了。老黑狗趴在床腳下,它耷著耳朵,半瞇著眼睛,滿臉委屈。媽媽剛踢了它一腳,它縮著尾巴嗚嗚叫了一通,呻吟聲在寂靜而空曠的木屋里回蕩著,格外凄慘。爺爺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一絲涎水從他的嘴角流了出來,掛在他花白的胡須上,幾天來,一直都這樣。冬天的天氣那么冷,我看到涎水在胡須上結(jié)成了晶瑩的水珠兒。如果不仔細(xì)看,你完全看不到爺爺?shù)幕ò缀毶嫌心敲匆淮閮骸?/p>
媽媽說,“他快要死啦!”
“爺爺快要死了……”我心里在默默地回味著這句話。人快要死的時候,烏鴉總是在那株老樅樹上徹夜地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爺爺不吃也不喝,他仿佛要成仙了。他甚至一聲也不吭,厚重的被子蓋在他身上,像座墳?zāi)挂话恪6沟娘L(fēng)從屋后的山崗呼嘯而過,地皮都要被掀起來似的。他偶爾也睜開一下眼睛,偷看我們一眼。媽媽說,“瞧,他還沒死?哩!”
他上了一次茅坑。那是在媽媽剛好不在家的時候——她正在通往菜園去拔白菜的路上。他說,“我要上茅坑!我都要快憋死了!”
他口氣像被噴上霧水的玻璃,含糊不清?!拔乙厦┛?!”他又重復(fù)了一句。甚至,他還嘰里咕嚕地罵了我一聲:“小雜種!”
我聽清楚了。爺爺要上茅坑。
“媽媽!”我喊道。我幼小的身子無法扶住中風(fēng)后搖搖欲墜顯得異常笨重的爺爺。但是,媽媽在通往菜園的路上,并沒有聽到我那充滿恐懼的呼喚。——或許,她是故意不聽。我突然害怕極了,生怕爺爺在通往茅坑的路上或者在茅坑里死掉。但是,爺爺?shù)膽B(tài)度非常堅決,他一個翻身從床上滾了下來,“小雜種,快扶我起來,我要上茅坑!”在他面無血色的臉上,我看不到任何一絲猶豫。我只好扶他起來,他那件厚厚的黑色棉襖在被尿水濕潤了無數(shù)次后顯得格外沉重與刺鼻。“哼哼,我快要死了,你們心里肯定高興了吧!我曉得的……”他說。
他倒地的身子是如此地笨重,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扶起來?!拔易约簛?!不用你扶!”他說。
當(dāng)然,最后還是我扶他起來。“我死了,你們心里才高興呢!哼哼!”他邊走邊說。
在通往茅坑的漫長的道路上,我感覺就像人的一生那么漫長??墒牵覅s不知道人的一生究竟有多漫長。爺爺摔開了我的小手,他扶著墻,慢慢地走著,像鐘擺一樣晃動。我驚恐萬分地跟在他背后,如果他摔倒了,我想,我愿意替他死去。死亡是那么的陌生,讓我暗暗激動且不安。
他走得那么慢,可是媽媽一直沒有回來,或許,她被菜園里那幾只偷吃白菜葉的母雞纏住了。她肯定在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頂上扎著一塊花花綠綠的尿布片,像舉著一面旗幟一樣,在菜園四處追趕著饞嘴的老母雞,把它們趕得走投無路屁滾尿流——這是有可能?的。
我將小手從溫暖的褲兜里抽了出來,萬一他突然摔倒了,我的小手便可以立刻發(fā)揮作用。可是,他一直走得很平穩(wěn),甚至讓我產(chǎn)生了他根本就沒有中風(fēng)的錯覺。
“別跟著我!小雜種!”他罵道,“你有一天也會和我一樣的,屎尿都拉在床上,讓人捂著鼻子盼你早日死掉!”
我停了停腳步,但是并沒有停止下來。
從臥室,穿過房門,走過走廊,盡頭便是茅坑了。
“到啦爺爺!”我朝他喊道。
“叫魂啊,我拉了那么多年屎尿了還不知道么!”他并沒有領(lǐng)情。
我便停了下來。我仿佛看到了他衰老的屁股在蹲下的一瞬間在我眼中產(chǎn)生的幻覺,就像往昔一樣清晰。以前,他蹲茅坑的時候,我總是好奇地尾隨著他來到茅坑的門口,看他解下褲子,露出有些發(fā)黑的屁股。“滾開!”他總是這樣朝我吼道。
爺爺走到茅坑前了,在即將踏上茅坑的瞬間,卻摔倒了。
“嗚嗚嗚……”他四腳朝天地躺在茅房的那條小水道里,哭了起來。我頭一次看到爺爺哭。他光著頭,頭上一根毛發(fā)都沒有,也許是脫掉了,也許是剃掉了。
爺爺之前是虔誠的佛教徒,他是一個在石門享有崇高地位的和尚,石門死了人,他們都請爺爺去給死者打道場超度亡靈。但是,后來他卻突然對佛教不感興趣了,在多年前五月的下午,被一本誰也讀不懂的書迷住了,奇跡般地信起了雞毒(基督教)來——石門人都稱爺爺學(xué)的是雞毒教,后來才知道原來是基督?!爸挥猩系鄄拍馨讶藥У教焯萌?!”他信誓旦旦地對石門的人說。可是在之前,他一直說觀音才是最靈驗的菩薩?!坝^音——哼哼,那算老幾?!”他后來的語氣顯得有些不屑,甚至,他還說,玉皇大帝只不過是耶和華的遠(yuǎn)方侄子而已。
在世紀(jì)末的那一年里,爺爺不止一次站在石門的橋亭上和來來往往趕集的人說,世界快要毀滅了,再過不久,人間將呈現(xiàn)一番悲慘的地獄場景。他奉勸所有經(jīng)過他身邊的人,包括賣豆腐的阿張三,“你要是不去賣豆腐,跟我一起信耶和華,誠心懇求天父免除你的罪行,那么你才不會下地獄!”賣豆腐的阿張三被他扯住了豆腐擔(dān)子在橋亭上悠悠晃晃,像馬戲團里的表演者一樣??墒牵詈筮€是走掉了:“我還是賣幾塊豆腐掙點錢,能吃幾塊算幾塊吧!”爺爺對此嗤之以鼻,“哼哼,他的修行還沒到家,就算他悔悟返回來求我,上帝也不會原諒他!”
一個常年在石門的橋亭上靠算命為生的瞎子常拉著凄慘的二胡。他替爺爺算命,對爺爺說,“你趕快去買棵洋參吃吧,那樣你可能還會多活兩年?!睜敔?shù)膽嵟拖駱蛲さ紫虏鸱暮铀熬褪俏也怀匝髤?,你也肯定比我死得早——你遲早要被召下地獄去的!”爺爺撅著屁股邊走邊說。
爺爺躺在水溝里,我趕緊跑上前去。他的額頭在倒下的時候剛好碰上了水溝邊沿上的瓦礫,流血了。暗紅色的血從他的額頭上洇出來,像紅墨水透過紙張。他仰面躺在水溝里,好在水溝里并沒有水。茅坑就在他身邊。他沒有邁過窄窄的水溝,便已經(jīng)躺倒了。
“唔唔,我要死了。”爺爺躺在水溝里不斷重復(fù)著這句話。
我被嚇壞了。這一具體的恐懼真實且殘忍地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像風(fēng)中呼呼飄蕩的旗?子。
早幾年在爺爺還能打得動道場的時候,我還看見他舞著一把刀把纏著紅綢絲的驅(qū)鬼磨刀劈得風(fēng)聲呼呼而響,可是,他現(xiàn)在卻要死了。
這是一件多么恐懼且不安的事情!我不敢離開他,我生怕在離開他的一瞬間,他便斷氣了。按照石門的規(guī)矩,臨死的時候,晚輩都會準(zhǔn)備好幾塊對準(zhǔn)了北京時間的手表,看著指針滴答滴答地轉(zhuǎn)動,直到躺著的人落氣為止。
爺爺半開著眼睛,依舊哼哼地呻吟著。我望著他,既擔(dān)心又痛恨,要不是他執(zhí)意要起床去茅坑,或者等媽媽回來他再去,這事便不會發(fā)生。
死了活該!我心里甚至有了一種可怕的念?頭。
我去拉他,扶他……一切都是徒勞的。我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媽媽,稚氣的呼叫在冬天陰暗的上空回蕩著,久久不息??墒?,媽媽像死了一樣,許久也沒有回來。
我累極了,精疲力盡,結(jié)果爺爺還是紋絲不動地躺在那里。他的棉襖像屋子里擺的那具棺材一樣黑,顏色陰森。
我開始絕望,一屁股坐在水溝邊上,抽泣起來。
這時,爺爺卻笑了!他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笑容,像一圈圈水波一樣蕩漾著。他望著我,“你哭什么?我還沒死呢!”
他臉上詭異的笑容開始慢慢凝結(jié)起來,嘴里的哼哼聲也突然轉(zhuǎn)變成了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響?!皠e怕,我死后會變成鬼保佑你考上大學(xué)的!”他盯著我的眼睛說。然后,他站了起來!他像游泳的人從河水里突然冒出頭一樣,呼吸了幾口空氣,然后搖搖晃晃地朝房間里走去。額頭上的血也不流了。
媽媽回來了,她其實只出去了一小會兒,回來的時候,爺爺?shù)念~頭又出血了。所以,媽媽指著爺爺?shù)念~頭狠狠地罵著我,“這是怎么弄的?!”我想分辯,但是媽媽的氣勢咄咄逼人,讓我沒有喘息的機會。后來她不罵了,但是我心中想說的話,突然像膨脹的氣球里被放掉的空氣一樣,全沒了。爺爺躺在床上,他在媽媽轉(zhuǎn)過身子的時候,朝我偷偷地笑了一下!是的,在笑,他眼角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菊花。但是媽媽轉(zhuǎn)過身來,他就閉上了眼睛,死了一般的沉寂。
晚上,月亮發(fā)著毛邊兒,沒有下雪,但是天空昏暗暗的。
四周一片寂靜,方圓幾里都是荒山,我家房子孤零零的像朵蘑菇一樣立在山崗上。據(jù)說,山崗上曾經(jīng)埋了不少土改時被鎮(zhèn)壓了的地主。地主的老子、妻子和兒子……大大小小的墳塋像饅頭一樣在光禿禿的山崗上凸?起著。
我和媽媽坐在木火廂里烤火。冬天的氣候,雖然沒有下雪,可是下雪是遲早的事情,或許,它們早就蓄謀已久了準(zhǔn)備來場突然襲擊。爺爺躺在床上,他一聲不吭,閉著眼睛,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沉思,又回到了幾天前的狀態(tài)中。幾天前,爺爺還沒有中風(fēng)的時候,他戴著棉帽,穿著大衣,提著小火箱,在隊里的倉庫里還談笑風(fēng)生、和人扯亂彈?!杜f約全書》已經(jīng)被他翻得稀巴爛了,他幾次都嚷著要媽媽用那把納布鞋底的鉆把他這本厚厚的書用麻線重新裝訂起來。但是媽媽一直無動于衷,所以,爺爺在扯亂彈的時候,便穿插了媽媽的種種不是?!斑@個臭婆娘……”他總是在第一句話的開頭提?起。
很難想象,爺爺會在晚年那么強烈地貶斥佛教。年輕的時候,當(dāng)他還是一個風(fēng)流倜儻的和尚時,他總是將風(fēng)流的種子在石門年輕的寡婦中間播撒,就像春耕時朝秧田隨手撒一把谷種般利索。爺爺很快成了石門風(fēng)流且深諳佛經(jīng)的和尚之一——這樣的和尚還有好幾個。
結(jié)婚了,他總是將奶奶打得團團轉(zhuǎn),用通紅的旱煙管去燙她,直到她很快病死掉。這樣,爺爺便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jì)的單身生涯。爺爺對佛教之前的那種癡迷就像春蠶附息在桑葉上那么眷戀。甚至,文革破四舊的時候,石門的小伙子們用抬豬用的擔(dān)架把他從家里抬到隊里批斗,他也沒有動搖過絲毫的信念?!澳銈儠淮蛉氲谑藢拥鬲z的!”他狠狠地朝抬他的小伙子們咀咒著。
但是后來,他讓石門的人開始目瞪口呆起?來。
爺爺撕掉了所有手中保存的藏經(jīng),《法華經(jīng)》被他撕來當(dāng)了手紙,之前,爺爺一再強調(diào),把書當(dāng)手紙會患痔瘡和遭天譴的,但是,他顯然已經(jīng)不在乎這些了。他改信了基督耶和華,張口閉口全部都是石門前所未有的新鮮名詞:天父、圣母、諾亞方舟、所羅門……所有這些,都來自于從楓樹來的擔(dān)貨郎破箱子里那本破書:《舊約全書》。這些新奇又陌生的名詞在石門一度廣為流傳。
爺爺便自稱是天父之子,做什么都是奉天行事。甚至,他開始不吃肉了,也不吃雞血鴨血和豬血,吃飯、睡覺前后都要瞇著眼睛,嘴里念念有詞,做禱告。這是在他當(dāng)和尚的時候都未曾有過的事情。爺爺預(yù)言:1999年,世界將迎來末日。
爺爺躺在床上,一臉平靜,看不出一點兒波瀾。甚至,連呻吟聲也沒有了,媽媽走向前試探了一下爺爺?shù)谋窍ⅲ斑€沒死哩!”她?說。
她總是這樣說,把死這個充滿恐懼和不祥的字眼常常掛在嘴邊。但是爺爺仿佛故意在和媽媽開著玩笑,在未來的幾天里,他除了偶爾習(xí)慣性睜一下眼睛趁我們不注意偷偷瞥我一眼外,看上去就像真死了一般。實際上,他依舊仔細(xì)認(rèn)真執(zhí)著地活著,呼吸著房間里充滿著濃烈的尿堿味的空氣。
“外面那株樅樹皮最近突然剝落了?!眿寢?說。
那株古老的樅樹,就長在山崗上的石縫里,迎著山風(fēng),在我爺爺還沒出生之前或許更早就出現(xiàn)了,——貓頭鷹肯定就立在上面!這幾天它一直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嗚嗚嗚地唱著凄慘的歌。
“媽媽,貓頭鷹是益鳥,它抓老鼠呢!”我說。
“誰說的!一派胡言!難道你沒有見過,死人的時候它就來了,沒人死的時候它怎么不出現(xiàn)呢???”媽媽對我課本上的描述幾乎充滿了憤怒。
是的,媽媽說得不無道理,石門死人的時候貓頭鷹總是會從一些遙遠(yuǎn)的地方飛過來,帶來差點讓人遺忘了的、深深恐懼不安的凄慘叫聲。在連續(xù)幾夜的叫聲里,石門人的耳朵高高豎起,他們在聆聽叫聲的方向——它朝哪家叫,預(yù)示著哪家的某個人就快要死?了。
“聽!它又在叫哩!”媽媽用眼光示意我仔細(xì)去聆聽。果然,它又立在山崗上的那株樅樹上,凄迷的叫聲劃過冬夜寂寥的夜空,在山崗上傳出去老遠(yuǎn)。
“該死的月亮怎么總是長毛呢!”媽媽?說。
從楓樹請來的赤腳醫(yī)生瘸子李背著那只小皮箱來到了爺爺?shù)拇睬啊?/p>
他打開小藥箱,我睜大眼睛,恐怖地看到了里面的鉗子、針筒、玻璃瓶兒……濃烈的藥味在充滿尿堿味的小木屋里迅速彌漫、中和,最后空氣中充滿了一種非常奇怪的味?道。
瘸子李坐在我家的火廂邊沿,他甚至不去仔細(xì)看爺爺一眼。他坐著抽老旱煙,煙霧順著他的臉往頭上的毛線帽升竄,彎彎曲曲像條小白龍。我討厭這個人。我看到他的小藥箱,我的屁股蛋就隱隱發(fā)痛。
“他會不會死掉?”媽媽問。馬上快要臘月了,媽媽不止一次朝我說,“要是臘月死去,多不好呀!”
“唔唔……”瘸子李含糊不清地應(yīng)付著媽媽。我感到一陣憤怒。
他終于吐掉了嘴中的煙卷,伸出手來替爺爺把脈。爺爺閉著眼睛,臉上如水面般平?靜。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說話了。打一針試試吧,只打一針,如果還不行,那就準(zhǔn)備料理后事吧。媽媽說,“打吧打吧!”
我看到他用針筒在玻璃瓶緩慢地抽取著藍(lán)色的液體,滿滿的一針筒。
……血液是紅的,而這卻是藍(lán)色,我想這一針筒下去,爺爺肯定會被毒死的!對,毒死的!我被自己的突如其來的想法嚇了一跳?!麜舅罓敔敚?/p>
可是,我并沒有用行動去阻止這次謀殺。
我看到爺爺身上的被子被掀了起來,他持著針管慢慢地在爺爺?shù)氖直凵蠈ふ抑罴阎\殺路徑。爺爺瘦小的手臂在寒冷的空氣中裸露著,我看到上面虬結(jié)的血管像蚯蚓一樣觸目驚心。正當(dāng)瘸子李的針管快要插入爺爺?shù)难軙r,爺爺醒了!
他突然睜開了雙眼,眼睛閃射出來的光芒把瘸子李嚇了一大跳?!澳氵@個混賬……給我……滾開……”爺爺遲鈍著說。他的眼睛混沌不堪,就像快要下雨時的天空,烏云密?布。
媽媽走向前去,按住他說:“瘸子李給你打針來啦!”
“滾開……”爺爺依舊說。
顯然,爺爺力氣衰竭得厲害,他盯著瘸子李手中的針筒,渾身顫抖得如漏篩里的黃豆??煲卵┝?,天氣陰暗。媽媽不得已提前點燃了馬燈。這讓小木屋顯得更加昏暗。爺爺最后說:“求……你,別……別打……針……”他環(huán)視了四周一眼,目光漸漸落在我的身上。我看到馬燈中的燈芯在煤油中逐漸燃滅掉,最后化成黃豆大點的一束燈苗。我所有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那盞馬燈身上,爺爺喃喃地叫了我一聲,我才猛地回過神?來。
爺爺?shù)氖直蹮o力地擺放在了被子上,衰老的皮膚青黑發(fā)紫,上面還有著暗麻色的斑點……這只手臂,年輕的時候一定孔武有力,像樹樁一樣結(jié)實,把奶奶打得嗷嗷叫,可是現(xiàn)在卻像發(fā)霉了一樣,正面臨著腐朽。
“要是你不打針,你挨不過多少日子了,你會很快死掉的!”瘸子李威脅著爺爺說。
“——他肯定是怕痛,他從來都沒有打過針,肯定的,他怕痛!”媽媽快言快語,像小孩子向大人告狀般和瘸子李說道。
瘸子李示意媽媽去按住他的身子。針尖冒著水珠,閃著寒光,我尖銳地感覺到了自己屁股突然不寒而栗地痛楚。
終于,爺爺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就像一只死了的動物一樣——對了,媽媽每次宰掉一只家禽,它們流盡最后一滴血時,眼睛也是這樣閉上的!
那只裝滿了藍(lán)色液體的針筒終于插進去了,暗藍(lán)色的液體漸漸地注入到爺爺?shù)难豪?。我想象著這股暗藍(lán)色的液體會以一種怎樣的姿態(tài)在爺爺?shù)孽r血中融合——是像一滴藍(lán)墨水滴入水中一樣漸漸被淡化?抑或他鮮紅的血液全染成了暗藍(lán)色?
整個過程,爺爺始終一動也不動,像處于冬眠期的動物。針管終于從爺爺?shù)难苤谐榱顺鰜?。爺爺被它在身上扎了一個微小的洞。瘸子李用一根藥棉堵住了那個朝外面洇出血液的針洞。爺爺不流血了。
“如果他能挺過晚上,或許便還能繼續(xù)一段時間。”瘸子李收拾好行李接過媽媽手中的八塊錢說。
爺爺又開始動起來,我看到他迅猛地瞥了一眼瘸子李,最后終于睡著了。
晚上的爺爺,病情并沒有因白天的那一針而好轉(zhuǎn),相反,情況似乎更加難以預(yù)測。他呼吸沉重,打著呼嚕,但仔細(xì)聽又不是那么回事兒——鼻子似乎被堵住了般。他花白的胡須露在被子外面,幾天下來,胡子一點變化都沒有。媽媽把馬燈撥亮了些,坐在火廂里,望著床上的爺爺。爸爸還在千里外的地方干活掙錢,昨天發(fā)去的緊急電報可能還沒有接到,或許他接到了正在往返家的路上趕。我和媽媽都借來了別人家的手表,時間調(diào)得準(zhǔn)確無誤。我看著手表上的秒針在嘀答嘀答地走著,小木屋外面已經(jīng)漆黑一團了。子夜時分,外面好像飄起了小雪。媽媽在火廂里添了把炭,然后就開始打盹兒。我一點睡意也沒有,心里異常的清醒?;椟S的燈光下的爺爺,鼾聲依舊,燈火搖曳,爺爺?shù)拿嫒菰絹碓侥:磺濉?/p>
最先聽到的是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腳步聲從遠(yuǎn)處傳來,那么熟悉和親切,踩在子夜時分的地上,格外清晰。我感覺到脊背一陣發(fā)涼。腳步聲越來越近,多么像爺爺平時走路發(fā)出的聲響!我望了一眼爺爺,可他好好地躺在床上。
……已經(jīng)走到了小木屋的曬坪上,如果我大膽朝窗口張望一眼的話,我想一定能望見他!可是,我害怕極了。老黑狗迎了出去,它一聲也不吠,像迎接主人一樣,在曬坪上歡快地哼哼,搖著尾巴,我想它的兩個前爪一定在曬坪上刨出了幾個梅花印。
……似乎還有咳嗽聲,偶爾為之。我聽到了!那么熟悉的咳嗽聲!一陣細(xì)微的窸窣聲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朵,我聽到平日熟悉的開門聲!小木屋的門隨著一陣鑰匙的響動后似乎開了!之后,仿佛一個人走了進來……堂屋里的茶壺在響動,有人開始倒茶,燒火,甚至飯桌上的那只瓷杯仿佛因被人挪動了位置而發(fā)出了聲?音……
我哭了。媽媽醒來,她望著一臉驚恐的我說:“爺爺還沒有死哩,哭什么哭?”我沒有和她說剛才這些事情,是因為我看到了她眼角堆著眼屎。她呵欠連天,這些讓我莫名地感到一陣厭惡,那一刻,我決定什么也不告訴她。但是,在她醒來的后半夜里,我纏著她想方設(shè)法不許她睡去。
我們都聽到了那只該死的貓頭鷹在后面山崗的那棵老樅樹上凄厲地叫喚。一只我們從未見過的碩鼠——足足有五六斤重,花白相間,像只貓一樣!它圍著爺爺?shù)拇才懒藘扇Σ糯颐μ幼摺?/p>
我盯著昏暗的馬燈,感覺到滿屋子都在動。最后睡著了。
天明了。外面下了一夜的雪,全部白了!在我正對著外面潔白的世界發(fā)呆的時候,媽媽在小木屋里尖聲叫了起來,比貓頭鷹還凄厲:“他死啦?。 ?/p>
我飛快地跑了進去,媽媽正一屁股焉坐在地上,一臉驚恐?!鞍捉枋直砝?,都不知道是什么時辰走的!”她說。
我走到爺爺面前,他還是像昨天一樣,躺在那里一聲不吭,但是,他的確死去很久了。我跪在他身邊,感覺那么的陌生。
“等你爸爸回來,我一定要砍掉山崗上那株該死的老樅樹!”媽媽狠狠地朝我說。
作者簡介:
鄭小驢(1986-),男,湖南隆回人,湖南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青年文學(xué)》、《江南》、《清明》、《上海文學(xué)》、《西湖》、《黃河文學(xué)》、《文學(xué)界》等刊物發(fā)表小說等作品若干。有作品入選年度小說、詩歌選本,被《作品與爭鳴》、《中篇小說選刊》、《文藝報》等轉(zhuǎn)載和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