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邪
那天一大清早,母親就打來了電話,口氣異常沉重,我不由地嚇了一跳,趕緊搶著問,怎么了?母親說,鐵軍出事啦!鐵軍,又是鐵軍,大驚小怪的。我舒了一口氣,不無幸災(zāi)樂禍地說,哼,鐵軍這樣的人哪,是早晚要出事要坐牢的!母親打斷了我的話,說,不是坐牢,鐵軍是死啦!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好端端一個八面威風(fēng)的人,怎么突然就死了?
母親告訴我說,村里的安樂王前幾天從牢里出來了,他坐了冤牢,肚子里憋了兩三年的火,昨夜里偷偷去找鐵軍算賬,鐵軍不在,他就把小薇給強奸了。
強奸?你是說安樂王強奸了小薇?我心頭猛地顫了幾顫。
母親說,是啊,安樂王可是那么有力氣的人!你還記得我們家以前的那頭老母豬吧,那么大的老母豬,安樂王三兩下就把它撲倒,一刀給殺了,何況是小薇?小薇這么個小騷貨呀,他安樂王還不……大約是自知失言,母親連忙改口說,對了,強奸了小薇之后,安樂王還沒來得及出門呢,他就在門口撞上了剛好回家的鐵軍。
唉,鐵軍也活該倒霉,早不回晚不回的,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回來了!母親嘖著舌頭說,他安樂王可是帶了尖刀的呀,他一把抓住鐵軍的胸口,就把尖刀插進鐵軍的心窩里去?了!
這么一個血淋淋的場面,雖然經(jīng)過了母親的轉(zhuǎn)述,可我還是感到了恐怖。
我努力咽了口唾沫,說,那么鐵軍當場就死了?
還有口氣兒,不過也跟死了沒什么兩樣,聽說安樂王把尖刀插進鐵軍心窩里去的時候,他還狠心地剜了好幾下呢!母親說,鐵軍的整個心窩兒都給剜壞了,你說他還能活?當時那場面哪,像殺了豬似的,鐵軍的身上跟他家門口的地上全都是鮮血,那些鮮血呀,要是收拾起來,起碼有幾大碗呢!鐵軍就是閻王爺也救不回來了!
這些年來,有關(guān)鐵軍的消息真是不絕于耳,套用一句夸張的話說,那就是聽得我耳朵都快要起繭子了。
我跟母親很少見面。我住在共城市區(qū),距離共城鄉(xiāng)下的我的老家楊家灣村,也就二三十公里路的車程,不過我很少回鄉(xiāng)下老家,一年里最多回去個兩三趟,每趟最多住上一宿;而我的母親又是個極不愛出家門的人,除非萬不得已,她也是不進城的。只有我的父親,他經(jīng)常順便或?qū)3踢M城來,為我運送自家田地里出產(chǎn)的沒有被農(nóng)藥污染的大米和各種新鮮的瓜果蔬菜。但父親除了源源不斷地運送來純天然的綠色食品,他絕少提到鐵軍以及有關(guān)鐵軍的什么事兒。所以有關(guān)鐵軍的消息,它們絕大多數(shù)是母親在電話里告訴我的。隔三差五的,母親就要來電話,一般都是說些雞毛蒜皮芝麻綠豆的事兒,而末尾呢,她常常會壓低嗓門兒提到鐵軍。
其實說心里話,我是不大喜歡聽到鐵軍的什么消息的,因為母親一提到鐵軍,她就沒法子不提到小薇,而即便她不提小薇,我也是會在聽到鐵軍這個名字的時候條件反射地要想到小薇的。
曾經(jīng)有很多次,我甚至想明確告訴母親,讓她別再老是向我提鐵軍了,但我終于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沖動。我知道,父親之所以忌諱在我面前提起鐵軍,就是由于小薇,然而母親也一樣,她也是由于小薇,所以才經(jīng)常向我提起鐵軍的。真有意思,父親肯定是認為小薇是我的傷痛,所以才忌諱提鐵軍;而母親呢,她卻好像一直認為我對小薇有一種藕斷絲連的感情,所以她總是喜歡向我提起鐵軍,然后借機再提到小薇——她大約自作聰明地以為我是在心底里盼望著能夠隨時知道一些有關(guān)小薇的點滴消息吧。
現(xiàn)在好了,鐵軍一下子死掉了,今后有關(guān)他的消息,總該是有個了結(jié)了。當然母親恐怕是還會經(jīng)常提起小薇的,但年紀輕輕的小薇難道不改嫁?小薇肯定會改嫁,并嫁得遠遠的——她是一個那么喜歡風(fēng)光的人,如今卻死了老公,而且自己還遭受了這樣的污辱,而且這樣的污辱在我們楊家灣村已經(jīng)不可能是什么可以掩著捂著的秘密了……
那天清早,掛斷母親的電話后,我立刻到臥室把這樁血案向妻子復(fù)述了一遍。一直以來,妻子可是對鐵軍和小薇耿耿于懷的,甚至可以說是懷恨在心,但是當聽到這么一樁野蠻和血淋淋的血案時,她沒有絲毫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她煞白了臉,躺在被窩里不由自主地渾身發(fā)抖起來。
我走過去拉開床前的落地窗簾,抹了一把冰涼的窗玻璃上的水汽。不遠處,共城第一人民醫(yī)院的那幢高達三十二層的住院部大樓,大大咧咧地矗立著,似乎占據(jù)了窗外的大半個世界。大樓的左側(cè),約莫是在二十幾層的位置,掛著剛剛升起的紅彤彤的太陽。
母親說,昨夜事發(fā)以后,呼啦一下子,鐵軍和小薇兩家的人都跑來了,有的點香跪拜求佛祖保佑,有的湊在一起做禱告求上帝保佑,有的馬上撥打了110與120,反正是人多勢眾,安樂王來不及逃跑就被大家用亂棍打倒了,而沒過多久,鎮(zhèn)上派出所的警車和醫(yī)院的急救車都急巴巴地趕到了,讓大家給打昏了的安樂王被民警們銬走了,鐵軍則被直接送到了這共城第一人民醫(yī)院。
我看著眼前這幢灰色的大樓,感到腦袋沉沉的,又麻麻的。
好一會兒,我想,在這幢樓的哪一層,在哪一層的哪一個窗口里,肯定聚集了鐵軍和小薇兩家的人。這些人平日里可是春風(fēng)得意甚至趾高氣揚的,然而現(xiàn)在,他們都像霜打過的茄子,統(tǒng)統(tǒng)都蔫了。他們當中肯定有幾個人哭得死去活來,哭成了淚人,而這哭得死去活來的淚人當中,有一個人肯定是小薇……我又想,也許這個時候,鐵軍已經(jīng)不在這一幢樓里了,也許他早已被醫(yī)生宣判死亡了,只剩下一具沒有生命的軀體,被轉(zhuǎn)送往這幢樓后面不遠處的那兩間低矮陰森的太平間里去了……
小薇和鐵軍,他們兩家原本就是同一個院子,小薇家在東廂,鐵軍家在西廂,兩家剛好門口兒對著門口兒。我家的院子,則在他們家院子的隔壁,在東邊,我們兩家院子就隔著一口鴨蛋圓形的小池塘。
我們?nèi)齻€中,鐵軍最大,我居中,小薇最小,不過我們都是同一年出生的,只是各自差了幾個月罷了,因此小時候,我們?nèi)齻€幾乎是天天都玩在一起的。
我們小時候——仔細一想,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兒了,可感覺卻仿佛是一眨眼間的事?兒。
記憶中,也就五六歲七八歲那會兒,我們玩過的名堂可多了:過家家、捉迷藏、摸地雷、趕水鬼、滾鐵圈、拋銅板、抓沙包、勾彈珠、扇紙板……除了玩,我們也一起打豬草、拾稻穗、兜溝魚、摸泥鰍、挖黃鱔,為了家里的豬和雞鴨鵝忙碌得灰頭土臉的……
小薇最愛哭了,哭起來鼻子一抽一抽的、胸脯一抖一抖的。我最膽小怕事,也最愛向大人打小報告。鐵軍最調(diào)皮了,膽大妄為,因此我和小薇經(jīng)常要受他欺負,而往往又在大人們對鐵軍的訓(xùn)斥甚至痛揍中喜滋滋地找回一些心理平衡……
上楊家灣小學(xué)的時候,我們?nèi)齻€在同一個班上。記得好像就從那時候起,我們?nèi)齻€的變化越來越大——小薇是越來越漂亮了,在家里,鄰居們都這么說,到了學(xué)校,班上的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喜歡她;我呢,鄰居們都夸我是乖孩子,而老師則經(jīng)??湮衣斆鳎瑢W(xué)習(xí)認真;最不成器的是鐵軍了,他在家里惹是生非,到了學(xué)校又不愛學(xué)習(xí),只愛思想開小差跟別的同學(xué)鬧別扭打架。
后來我和小薇走得近了,于是慢慢也就疏遠了鐵軍——或者也可以說是鐵軍越來越疏遠我們倆了。無論是在家里還是學(xué)校,好像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鐵軍總是說故意讓我們倆害羞與生氣的一句話,就是把我和小薇說成是一對小夫妻。那會兒,我和小薇都以為鐵軍的這句話是對我們的污辱,因為我們還都是小孩子,不像我們的父親和母親,而且我們也不是一家子的人。
印象里,當我真切地感覺小薇長得真是漂亮,那已經(jīng)是上初中的時候了。我和小薇是一起考入鄉(xiāng)中學(xué)的,鄉(xiāng)中學(xué)里每個年級都有四個班,可我們照舊被安排在同一個班上。鐵軍在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就留級了,后來晚了一年才進鄉(xiāng)中學(xué),而且聽說,他根本就沒考上,他能上初中,是由于他父親跟鄉(xiāng)中學(xué)的校長是朋友,他父親走了后門。
上初中的時候,班上的男同學(xué)們總愛往小薇的身邊湊,還有給小薇遞紙條寫信的,甚至為此還經(jīng)常引起男同學(xué)之間的一些小摩擦。而在課間,走在走廊、樓梯或樓下的內(nèi)操場上的小薇,總是引起別的班級的男同學(xué)的起哄……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眉清目秀、高挑個兒的小薇愈發(fā)長得花枝招展楚楚動人了。
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到鎮(zhèn)中學(xué)上高中時,我才知道,原來不知不覺間,小薇已經(jīng)在我心目中扎根并開枝散葉了——幾乎每一個白天黑夜,我都要想起小薇,而一想起小薇來,她的身影總是在我的眼前繚繞不去。
小薇是在鄉(xiāng)中學(xué)上的高中。雖然差不多每個星期我都回家一次與小薇見面,但我們還是經(jīng)?;ハ鄬懶?。我感覺,自從與小薇開始通信以后,我對語文課的熱情迅速高漲起來,并且,原先最不喜歡寫作文的我,很快就在寫作文的時候體味到了樂趣,因為我的筆下居然動不動就涌出許多閃光的詞句來。
小薇總是說自己不喜歡上學(xué),也越來越不想上學(xué)了,我想,或許這正是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路下滑的緣故吧。高中畢業(yè)后,小薇沒有繼續(xù)參加高考,而是跟了她家的一個做裁縫的親戚學(xué)做裁縫,而我考上了省城的師范大學(xué)。在中學(xué)時代,我最初的理想是要當一個解放軍,后來改變了主意,想做一位科學(xué)家,再后來又改變了想法,希望自己成為一名實實在在的工程師。但我最終在選擇志愿時,填寫的全部是師范學(xué)校的中文系,因為我想當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學(xué)語文教師。我相信,我的人生理想之所以最終落實在中學(xué)語文教師這樣一個看似平凡的崗位上,這一定是跟我在高中時越來越喜歡語文課越來越喜歡寫作文有關(guān),而我明白,我的這個興趣,最初無疑是由于小薇,是由于與小薇的無法自拔的頻繁通信。
我必須得說,在我高中畢業(yè)的那年暑假,在我即將去省城上學(xué)的前幾天,我和小薇之間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就是——我吻了小薇,而且我的右手撫摸了她的左乳。
那天悶熱的午后,在小薇家的閣樓上,我和小薇一邊東拉西扯地聊著,一邊各自用一本課本扇著頭臉,可是聊著聊著我們的目光膠在了一起,小薇那生動異常的嘴角讓我像著了魔似的忍不住湊上去,笨拙地用自己顫抖的嘴唇貼了過去。在我顫抖的嘴唇完全覆蓋了小薇那精致的嘴巴,在我的鼻尖壓扁了小薇那驕傲的小鼻子一側(cè)的鼻翼,在我鼻孔里呼出的粗氣和小薇那從被壓迫的鼻翼里擠出的氣息完全混合的時候,小薇倒在了我的懷里。我感覺得到,倒在我懷里的小薇仿佛柔軟無骨,而這柔軟無骨的身軀幾乎每一處都在顫抖,接著,她的喉嚨里發(fā)出了急切的叫喚,她甚至牽引著我的手,把它壓在她胸前,用力壓在了她嬌小的乳房?上……
我永遠都會記得那次初吻的所有細微的感覺,記得小薇嘴唇上那既像油菜花又像橘子花一樣的香氣。我更永遠記得,當我的右手壓著了她的胸部后,我竟然大膽地伸進了她那件花襯衣的紐扣縫,伸進了那包裹著的文胸,整個兒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握著了她柔嫩的左乳——在那一剎那,小薇幾乎呀地叫了一聲,而我的手指像觸電般不由自主迅速拔出,隨即,我剛才扇過風(fēng)的課本砰地掉到了樓板上,而幾乎是同一時刻,一連串的雷聲在她家閣樓的頂上炸響?了……
那個午后,我在那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過后逃出了小薇的家。
我渾身發(fā)顫地躲到自己家的樓上,舉著右手,看看莫名潮紅的手掌,又看看樓窗外驟然落下的雷雨。后來,不歇氣的雷雨終于停了,而我寫下了一封信——這是封火辣辣的信,可接下來,連著的那幾天,我一直沒有機會親手把它交到小薇的手里,因為小薇又到親戚家學(xué)做裁縫去了。
從那個午后直到我動身去省城那一天,我始終沒看到小薇的出現(xiàn),所以這封信是我在上學(xué)幾天后再從省城寄給小薇的。
如果說以前我和小薇之間的通信都帶有那種朦朦朧朧的色彩的話,那么自從這封信捅破了窗戶紙后,我們倆之間已經(jīng)不再需要朦朦朧朧的了。在我大學(xué)時期的前五個學(xué)期里,我們幾乎每一兩個星期都會有一次來回的信,而差不多所有的言語都浸透了相互間的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反倒是寒暑假里,我和小薇的見面雖然頻繁卻有著明顯的別扭——因為自從我上了大學(xué)后,鄰居們開始到處傳播我和小薇談戀愛的消息,而我們倆的父母都表現(xiàn)出了異樣的冷靜與淡漠。大約正是由于父母們的異樣表現(xiàn),小薇也被感染了,哪怕是在她家的閣樓上,只有我們倆在一起,但除了拉一下她的手,她再也不許我靠近她了……
有一次,我父親正色對我說:“你是個大學(xué)生,畢業(yè)以后起碼也得在城里當個教師吧,可教師就是國家的干部哇!國家干部娶一個農(nóng)村婦女,你心甘情愿嗎?”
我沒有回答父親,我也無法回答。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為什么父親說一個教師就是一個國家干部,但至少,我已經(jīng)明白了一個教師跟一個農(nóng)村姑娘的距離。
而當時在一邊的母親幫腔說:“退幾步說,就是你愿意,小薇也不一定愿意呢!”
我懵了,脫口說:“小薇怎么不愿意?”
母親嘆氣說:“就是小薇愿意,小薇她爸她娘也不見得高興!誰知道以后你是不是要反?悔?”
我和小薇的通信是在我上大三的第二學(xué)期突然中斷的。我接到小薇的最后一封信,那封信簡直不像是小薇寫的,但那筆跡卻又確確實實出自小薇之手。那封信非常簡短,小薇的語氣斬釘截鐵,她說,仔細想想,我們倆的事其實完全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如趁早各走各的?路。
我捧著那封信不知所措,我想,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變故,要不然,小薇怎么會突然有這么大的轉(zhuǎn)變?
后來我給小薇一連寫了好多封信,都沒有回音,甚至最后一封還被郵局退了回來,信封上貼了一張標簽,竟說查無此人。
我只好硬著頭皮給父親寫信,想問個究竟,可父親的回信很淡定,他說既然小薇有別的想法,那就算了,至于她為何有別的想法,只有等到暑假你回來當面問她了。
那是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那時候我們鄉(xiāng)下根本還沒有電話。很多年后我曾經(jīng)這樣想過:假設(shè)當年我們鄉(xiāng)下已經(jīng)有了電話而我母親又能輕易聯(lián)系到我的話——比如我的寢室里裝有電話,或者干脆我的口袋里就有手機,那么她會不會三天兩頭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有關(guān)小薇的事呢?
我之所以這樣假設(shè)是因為那時候可能真的發(fā)生了一件嚴重的大事——根據(jù)鄰居們的傳言,鐵軍經(jīng)常去找小薇聊天,而有一天,趁著小薇父母不在,鐵軍把小薇給強奸了!
我相信,這么嚴重的大事,我的父母肯定是聽說了。但是我的父親沒有在信里告訴我。他為什么不告訴我?也許他是有很多的顧慮吧??伤诮o我寫那封回信的時候我母親知道嗎?如果知道,她又是什么樣的一個態(tài)度呢?
出于各種想法,很多年之前的這件大事,我一直沒有問過我的父母。
那年暑假我回到家,剛進家門不久,鐵軍就來了。鐵軍說小薇有一袋東西要歸還給我。我愣住了,我說什么東西?鐵軍咧嘴笑了笑,遞給我那個黑塑料袋?!拔餁w原主啦,你自己看吧!”他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說。說完就帶著一副奇怪的得意勁兒甩著腳步走了。
我打開塑料袋子,一下子崩潰了——那是我從初中開始寫給小薇的所有的信。
母親告訴我,小薇跟鐵軍好上了。
嗡地一下,我的腦袋劇烈疼痛起來。我晃了晃腦袋,腦袋忽然又似乎輕飄飄的了。
好一會兒,我說:“我不相信!”
母親說:“傻瓜!你還沒看出來嗎?”
父親嚴肅地看了我一眼,說:“有什么好不相信的?小薇要嫁給鐵軍了,這事啊,整個楊家灣村都知道啦!”
當時,母親和父親都沒有對我說小薇此前被鐵軍強奸了的那個傳言,那個傳言是在那年暑假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偶然聽到的,聽到那個傳言的那一刻我真的難以相信,但在猛地打了幾個激靈之后,我慢慢相信了。我相信無風(fēng)不起浪,那個傳言一定是真的。而與此同時,我悄悄地淚流滿面了,我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像爬滿了螞蟻似的難受……
那年暑假里,我曾經(jīng)看到小薇幾次從我家前門的大路上走過,走過的時候,小薇幾乎都是目不斜視的。
“喂——楊小薇!”
有一次我終于忍不住大聲喊了她。
小薇的身軀好像震了一震,可是她沒有停下腳步。
“哦,是你呀,你放假啦!”
小薇轉(zhuǎn)過臉來,瞥了我一下,輕描淡寫地說完這一句就快步走了。
印象里,很多年前的這一句話,好像就是小薇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當然,這么多年來,我跟小薇是有過幾次碰面的,可仔細想想,她要么回避,要么就微微一笑而過,真的沒再對我說過一句——甚至有一次在共城的大街上我們巧遇,我不由地驚呼了起來,而她居然非常平靜,面不改色地報我一笑,就跟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同伴手挽手談笑著走了。
那年暑假以后,反倒是鐵軍變得熱情起來。每回看到我,哪怕是大老遠的,鐵軍就會笑吟吟地向我打招呼。可我總覺得,鐵軍對我的熱情和小薇對我的冷漠,其實都是一種反常的過敏反應(yīng),而歸根到底,他們倆之所以有這樣的過敏反應(yīng),根源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各自的表現(xiàn)恰好相反罷了。
鐵軍沒有上過高中。在我和小薇上完高一那年的夏天,鐵軍初中畢業(yè)了,然后就在家里閑著,整日地東晃西蕩。但鐵軍畢竟是鐵軍,他父親可是我們楊家灣村的村干部,而且是我們楊家灣村里惟一的電工,威望非同小可,所以大約沒過幾年,鐵軍也就名正言順地成了我們楊家灣村的第二個電工了。
我畢業(yè)后分配到共城中學(xué),當了一名初中語文教師。到了共城中學(xué)的第三年,我做出了一個在當時來說是非常英明的決定——我在共城最著名的小區(qū)“朝陽新村”買了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當然那時候我并沒有獨立購房的經(jīng)濟能力,錢是父母幫著湊起來的,這并不值得驕傲,值得驕傲的是我的眼光。當時的“朝陽新村”是共城第一個新型的商品房小區(qū),它的售價雖然只有很多年之后現(xiàn)在的九分之一,可在當時那也是一筆數(shù)目相當可觀的錢,而且當時共城的市民們對于購買商品房的熱情比較低落,大多處于懷疑和觀望的階段。但我琢磨來琢磨去,覺得這“朝陽新村”絕對是一個值得趕快押注的寶地,于是就動員父母幫著我押了一把。后來一入住到“朝陽新村”我就裝了電話,而等到我的老家也裝上電話,那又是差不多兩年后了——那時候在我們楊家灣村裝一部電話的花費可還是一筆不小的錢,不過我的父母還是咬咬牙裝上了。我的父母之所以裝上電話是為了方便給我打電話,而給我打電話,是為了可以時刻催促我去找一個女朋友。
我的母親幾乎在剛一開始就流露出了談?wù)撔∞焙丸F軍的熱情。比如有一次她在電話里跟我說,小薇跟鐵軍吵架啦,看他們能有怎樣的一個好結(jié)果!又比如有一次她說,鐵軍他已經(jīng)入了黨了,你怎么樣,也爭取入一個吧?再比如有一次她說,鐵軍已經(jīng)當上了村委會委員,成了村干部啦,那你呢,校長有沒有提拔你的意思?你得機靈著點……等等等等。當然,可能是母親那時候更關(guān)心我有沒有找到女朋友,接著又關(guān)心這女朋友是否能夠成為她未來的兒媳婦,再接著又關(guān)心我的一拖再拖的婚期吧——或者是那時候的小薇和鐵軍還沒有那么多值得我母親饒舌的“事跡”,又或者是那時候母親還沒上年紀因此還沒那么愛饒舌吧,反正,當母親源源不斷地通過電話線給我?guī)砟敲炊嘤嘘P(guān)鐵軍和小薇的消息時,已經(jīng)是我和我的同事蔡琳結(jié)婚之后了。
我和蔡琳結(jié)婚后,母親就漸漸愛上了在電話里談?wù)撹F軍和小薇。那時候,蔡琳像個小孩子,經(jīng)常在我接聽母親的電話時好奇地把耳朵貼過來,或者在另一只分機上拿起話筒旁聽。蔡琳知道鐵軍和小薇是小時候跟我一起玩大的鄰居,但她比較討厭他們倆,一般每當聽到母親扯到他們倆時,就沒了旁聽的興趣。蔡琳討厭他們倆,是因為我們結(jié)婚的第二天在老家操辦的那場喜宴上,當我們?nèi)ソo那幾桌鄰居敬酒時,借著酒勁兒,鐵軍一邊摟著長得喇叭花一樣的小薇,一邊開蔡琳的玩笑,說新娘跟新郎的個兒差太多,新娘怎么不穿高跟鞋?又說,新娘應(yīng)該揚長避短,應(yīng)該穿矮領(lǐng)兒的婚紗更好看而不應(yīng)該穿高領(lǐng)兒的。蔡琳其實長得也不難看,然而矮個子和短脖子是她的兩大心病,可是偏偏在結(jié)婚喜宴上被鐵軍公然揭了短,而且小薇也幫著在一邊沒心沒肺地呵呵發(fā)笑,所以她不討厭他們倆才怪。然而有一次我在客廳里接聽母親的電話,母親說漏了嘴,母親說小薇越來越愛花錢了,整天把自己打扮得跟妖精似的,幸虧當年小薇沒嫁給你!母親說漏了嘴沒關(guān)系,可要命的是蔡琳卻在臥室的分機上聽到了這句話,事情發(fā)生得連攔都沒法子攔了!
東窗事發(fā),我只好一五一十地把當年自己和小薇的初戀抖摟了出來——除了那個雷雨前的午后在小薇家閣樓上的那次初吻。于是,蔡琳對鐵軍和小薇的討厭明顯地升級了,雖然她沒鬧什么情緒,但我分明在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絲幽怨,并且看到了她的一個咬牙切齒的動作。也就在那次以后,蔡琳再也不愛旁聽我跟母親的通話了。
母親頻繁地在電話里談?wù)撹F軍和小薇,是在鐵軍要競選我們楊家灣村長那一陣子開始?的。
那一陣子,母親差不多天天要向我報告村子里的情況,誰怎么拉票,誰誰怎么拉票,誰誰誰怎么拉票,而那些覬覦村長寶座的人,他們對村民的許諾又是那么的五花八門——譬如殺豬的安樂王就走家串戶說,要是誰一家人都投他的票,誰就可以到他的豬肉攤兒上拎五斤豬肉。
那一陣子,聽著母親在電話線那頭興沖沖轉(zhuǎn)播來的一道道新聞,我?guī)缀跎盗搜?。我感覺我們的楊家灣村好像成了典型的愚昧、骯臟之地,它的典型意義,一下子沖毀了多年以來我私下里對國內(nèi)民主建設(shè)進程的好感和希望。
可對于整個村子陷入前所未有的爭奪村長寶座的大混戰(zhàn),母親卻感到了極度的興奮?!耙呀?jīng)有人拋出價錢了,一張選票給十塊錢,也有人張嘴說給二十塊!”有一次,母親說,“我看哪,我們就選安樂王好了——別人給錢,多不好意思啊,還是到他的豬肉攤兒上拎五斤豬肉來得順手!”
我沒好氣地說:“他們?yōu)槭裁唇o錢給豬肉?為什么這么好?”
母親說:“我們選他當村長??!”
我說:“選他當村長為什么就給錢給豬?肉?”
母親說:“嘿,你怎么繞來繞去的?”
我說:“繞來繞去,選誰當村長,誰就有油水可撈哇!”
母親說:“這有什么,天下的烏鴉都是黑的麻雀都是黃的,不管選誰當村長還不都是一個樣兒?”
我沒有跟母親繞下去,因為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我說:“那鐵軍呢?他那么想當村長,他給我們什么好處?”
這下子問住母親了?!斑祝繉ρ?,就他沒仔細說給什么好處,好像是說過,到時候請客來著還是怎么來著的……”母親想了想說,“不過你想,他和小薇兩家已經(jīng)有這么多人了,再加上他們兩家又有那么多的叔伯親份和表親,誰不選他呀!說不定啊,他這回是真的要當村長啦!”
母親又說:“看樣子,鐵軍這回是發(fā)瘋了——他去找安樂王說,要是安樂王選上了,他就天天去把豬肉攤兒翻個底朝天!”
我默然。我想,母親說得沒錯,鐵軍大約真的要當村長了。鐵軍的父親當了這么多年的村干部,又是老電工,他在村里既有威望又有人緣。再說了,鐵軍和小薇兩家在村里有那么多的叔伯親份加表親,區(qū)區(qū)幾十塊錢或者幾斤豬肉又怎么比得上他們那曲里拐彎的那份親?呢?
果不其然,那場競選,天時地利人和都讓鐵軍占了去,鐵軍以絕對多的票數(shù)勝出,坐上了村長的寶座。母親說,多虧事先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所以跟我父親一商量,就沒要安樂王的豬肉,也把我們家的兩張空白選票送去給了鐵軍。
“什么事兒?”我奇怪了。
“你五歲那一年,鐵軍救過你的命啊!”母親的口氣充滿了感恩戴德的味道。
我愣住了,我說:“還有這樣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總是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母親埋怨似的說,“可是鐵軍到現(xiàn)在都還清楚記得這事?呢!”
“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覺得這真的是一件太不應(yīng)該忘記的事。
“有一天中午你跟小薇在我們家后門的河埠頭捉蜻蜓,小薇踩到青苔上,滑到了水里,你去拉小薇,結(jié)果小薇把你拉下了水!”母親似乎還帶著心有余悸的口吻說,“幸虧鐵軍當時站在岸上還沒走下埠頭,這小鬼機靈得很,大喊大叫起來,結(jié)果鐵軍他爸搶先跑來救起了你們倆,要不是他啊,你和小薇在五歲那年就沒了小命啦……”
“真的?”我臉上發(fā)訕地說,“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有這事?”
“那還有假!我以前肯定提過的,是你忘記了!”母親說,“三十年啦,現(xiàn)在要不是鐵軍和他爸一塊兒說起,我也忘記了……”
“嘿,那是我去救鐵軍他爸的兒媳婦,是鐵軍他爸的兒媳婦把我拉下水的,然后做老公的喊叫幾下,做公公的下水把我們倆撈了上來,這也應(yīng)該的呀!”
我故意這么說說,惹得信佛的母親在那邊直呼罪過。但說實在的,三十年前的這么一個插曲,倒是突然讓我感嘆了半天。
鐵軍當上了我們楊家灣村的村長,幾天以后,他們家舉行了持續(xù)的大規(guī)模的宴請。由于那兩張空白的選票,我的父親和母親也受到了邀請。
母親說,鐵軍在鎮(zhèn)上的黃魚大酒店接連開了七天的酒席,她和父親是最后一天被邀請的,那晚開了八桌。母親還幫鐵軍算了一下,說如果鐵軍每晚都開八桌,那么七天就是五十六桌,每桌十人,一共五百六十人,這正好接近鐵軍在選舉時的票數(shù)——他一共得了五百三十九票。母親嘖舌不已,說鐵軍這酒席還挺講究排場的,大閘蟹、河鰻、鱉,全上齊了,還每人發(fā)一包硬殼兒的中華煙——雖然聽說這些煙是走私貨,但這五十六桌沒有個五六萬塊錢還真下不來……可是村長的工資也就一個月一千塊錢哪,當個三年也就三萬六,他差不多還要虧一小半呢!
過了幾天,母親說,原來當了個村長還真忙,鐵軍還得三天兩頭地夾個公文包去鎮(zhèn)里市里開會呢。母親說,小薇也忙,忙著打扮,買了好多新衣裳,光裙子就買了六七條,鞋也買了四五雙呢,她還到街上去燙了個出奇洋相的頭,頭發(fā)卷得跟獅子頭似的,可是沒兩天又去改燙了一個,每一根頭發(fā)都筆直筆直,還染了發(fā),染了幾縷金黃金黃的!
沒想到鐵軍剛當上村長就忙上了,更沒想到小薇也忙碌成這個樣子。不過想想,鐵軍和小薇還是忙碌起來的好。
鐵軍原先當著村里的一個什么小干部,屁大的官,幾乎沒他的事兒,他的事兒主要是電工的活兒,每月在全村抄一次電表收一次電費,平日里哪家壞了電表電閘電路的也不多,至少不是三天兩頭跑。可是電工的活兒還有他父親在,雖說他父親恐怕已經(jīng)退下了,不當電工了,但村里的電工的活兒差不多還是他父親在跑。據(jù)說鐵軍閑得發(fā)慌,經(jīng)常去外村參與賭博,還慢慢上了癮了,手頭上進出的數(shù)字比較大。然而就在選舉之前,鐵軍發(fā)誓不賭了。不再賭博的鐵軍應(yīng)該是心里整天空落落的,現(xiàn)在好了,正好夾著公文包去開會。
小薇呢,當年學(xué)做裁縫的時候,做裁縫可還是門不錯的手藝,學(xué)成后她還在家開過裁縫店,并且口碑很好。不過這社會變化太快了,大家似乎一下子都不時興到裁縫店里做衣服了,而是去街上的服裝店里買現(xiàn)成的衣服。鄉(xiāng)下的裁縫店都改做私人服裝小工廠的外加工了,但是做外加工根本不需要有多大的技術(shù),要的是沒日沒夜地做苦力。小薇可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她說做苦力太沒面子,小工廠的老板也剝削得太厲害了,所以沒做多久,后來趁著跟鐵軍辦結(jié)婚的當兒,她就干脆關(guān)門不干了。小薇不做裁縫了,她就在家閑著,化妝打扮,上上街,有時候打打小孩的毛衣,說是預(yù)備給兒子穿,但就沒見她的肚子隆起來。然而現(xiàn)在好了,她成了村長夫人,原本就愛打扮的她,于是就更有了極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理由了。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母親的熱情更多的是集中在小薇身上。母親說,小薇是越來越漂亮啦。母親說,俗話講三分容貌七分打扮,看起來女人真的是需要打扮的,小薇現(xiàn)在簡直比以前還漂亮了好幾倍。母親說,小薇最近迷上跳舞了,經(jīng)常進城去學(xué),家里天天開著音響,很大聲呢。母親說,小薇的氣質(zhì)也是天生的,她天生就是個美人坯子,什么發(fā)型到了她頭上都好看,連頭上梳個發(fā)髻,都怎么看怎么好看——可別人學(xué)她,照樣梳個發(fā)髻,怎么看都像頭上頂著坨牛糞干!母親嘆氣說,唉,小薇不應(yīng)該做個農(nóng)村婦女,她應(yīng)該做城里人——不過話說回來,她要是做了城里人哪,我看她打扮得整個人兒連飛都會飛了……
我知道,母親有些話是有心無心說給我聽的,因為她對自己的媳婦蔡琳的長相還是心有不滿的。當然我也理解她的不滿,畢竟,假若讓蔡琳跟小薇站在一起,至少兩個人在外表上是沒法相提并論的??墒俏倚睦锴宄?,小薇沒有選擇我,她是對的,因為我們倆真的不太適合;而我選擇蔡琳也是對的,她適合我,我也適合她。結(jié)婚過日子就得這樣,像我跟蔡琳,也像小薇跟鐵軍,不能?亂。
母親對小薇的熱情漸漸減弱,是由于小薇的懷孕。
母親說,小薇終于爭氣啦,她懷孕了。母親說,小薇的脾氣一天天大了,動不動就給鐵軍臉色看,公婆倆就更不在話下了,呼來喝去的。說著說著,母親就明顯地把話咽了回去。我想,母親大約突然意識到賢惠的蔡琳對公婆從來都是那么的彬彬有禮吧。
后來小薇生了個女兒,這讓早就抱了孫子的母親偷偷樂了一陣子。母親說,雖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新時代,但生兒生女還是不一樣的,可是小薇生了個女兒,脾氣還是那么大,這也太那個了。母親說,小薇的女兒滿月了,可是小薇再也不肯喂奶了,小薇堅持要改喂奶粉,小薇說喂奶的時間長了,她的那兩個奶就會下垂,難看死了。母親說,小薇把女兒整天都丟給婆婆,晚上也不管,直接放公婆的屋里了,她說女兒太吵,吵得她睡不好覺,可是睡不好覺的女人是最容易變老的。母親說,鐵軍從城里拉了一套設(shè)備,就是什么健身房里的東西,小薇就天天在家練健美……母親說著說著,后來就不說了,很明顯,她又把一些話咽回去了。我想,說到這些,母親是又意識到蔡琳的好了,從蔡琳懷孕到兒子出世到帶孩子,都是蔡琳她媽過來幫的忙,我母親幾乎沒怎么費過?心?。
后來有一段時間母親就說鐵軍的事,不經(jīng)常提小薇了。
母親說,你不知道現(xiàn)在鐵軍有多風(fēng)光!光是吃飯,鐵軍就差不多天天有人請!請他吃飯,還得派輛小轎車來接呢,他家的院子里老是停著各色各樣的小轎車!鐵軍是整天被人追著拍馬屁呀,我看哪,他鐵軍是被拍得屁股都疼啦!母親說,鐵軍這人變了,變威風(fēng)了,連走路都張牙舞爪的!他現(xiàn)在是一個人說了算,批宅基地啦,造橋修路開溝啦,都是他找的人,他不知道賺了多少外快呢!母親說,千把人你記得吧,他家辦了個真空包裝廠,就是把魚片牛肉花生開心果核桃仁什么的做成一小包一小包賣的,他家的生意很火,鐵軍看紅了眼,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他家摻了白份子,等著分錢啦!母親說,鐵軍這人的本事相當了得,他跟鎮(zhèn)里市里的人都混熟了,現(xiàn)在別的村不是把買洋垃圾的都趕走了嗎,可是鐵軍把他們都請到我們楊家灣村了,村西邊那片地兒成了垃圾場,還燒廢垃圾呢,鐵軍肯定也有白份子的,上面來了幾撥人檢查,都被鐵軍不知怎么著給弄回去了,連個屁也沒放!母親說,鐵軍橫得很呢,他把村里西邊路廊那兒的小菜場搬到我們這邊來了,村里還出錢建了新攤位收租呢,那邊的人罵死他了,可我們這邊的人都高興啊,無意間,鐵軍也算是做了件大好事了……
有一件事,我也覺得鐵軍做得太過分了,那就是他把安樂王送進了牢里。
我們上楊家灣小學(xué)時,安樂王可是出了名的。我和鐵軍小薇上一年級的當兒,安樂王還只上二年級,但他比我們大兩歲,他連續(xù)留了兩年的級。那時候大家都叫他安樂王了,因為據(jù)說他父親早就死了,母親改嫁了,而他太調(diào)皮搗蛋,在家里他爺爺奶奶管不了他,在學(xué)校老師又管不了他。學(xué)校里很多同學(xué)都吃過安樂王的虧,就連當時經(jīng)常欺負同學(xué)的鐵軍也曾經(jīng)被安樂王欺負。大約是在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回鐵軍被安樂王揍得流了鼻血,很狼狽,后來放學(xué)路上鐵軍發(fā)狠地對我和小薇說,等他長大了要到少林寺去練武學(xué)本領(lǐng),回來把安樂王的那活兒給連根割了!我清楚記得,那時候看著鐵軍的臉色,聽著他的狠話,我的下身還真的莫名哆嗦了幾下子。
從前村里的都說安樂王這孩子不得了,是個牢坯子,長大了肯定得犯事坐牢??墒钦f也奇怪,安樂王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回家跟著他爺爺種地了,隨著年齡漸長,卻成了個安分守己的人。在我和小薇上高中的時候,我們就聽說安樂王學(xué)了門殺豬的手藝,接著沒多久,安樂王就在村西邊的路廊那兒擺了個豬肉攤兒,白天賣豬肉,晚上則去戶里上門殺豬。
安樂王做了這么多年的生意,人緣挺好的,上門殺豬時和和氣氣,豬肉攤兒上則講究干脆利索絕不短斤少兩。但是他卻跟鐵軍結(jié)了怨。安樂王跟鐵軍怎么結(jié)上的怨,有些說不清,村里人普遍的說法是:一方面,鐵軍把村西邊路廊那兒的小菜場硬是搬到了東邊,這給家在村西的安樂王添了不少的麻煩,安樂王在背地里罵過鐵軍;另一方面,安樂王先前也想當村長,在村里到處拉票,雖然事情沒成,讓鐵軍當了去,可鐵軍還是惦記著這事兒,心里也一直不痛快。不過有一件事肯定是導(dǎo)火線,那就是事發(fā)前幾天,小薇去安樂王的攤兒上買過一回豬肉,小薇嫌安樂王割下的那一刀豬肉太肥,而安樂王卻跟她說了句玩笑話?!澳氵@么瘦,吃點肥肉有什么關(guān)系,還能長膘呢!”這是安樂王的原話。按理說這玩笑話也沒什么,而且安樂王開完玩笑還額外割了一小塊精肉作了補貼的,但是小薇卻覺得受不了,說安樂王當眾取笑她,太欺負人了,于是哭了鼻?子。
鐵軍呢,他根本沒去找安樂王,而是在幾天后的一個中午去安樂王的豬肉攤兒邊轉(zhuǎn)悠了一下。不過就在鐵軍走到安樂王的豬肉攤兒邊之前,已經(jīng)有三個陌生人跟安樂王糾纏上了,糾纏中,其中一個陌生人拿起肉案上的一把尖刀晃了幾下就插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安樂王就是由于故意傷人的罪名而被起訴然后被判刑兩年半的。那天中午小菜場上沒幾個人,但還是有人過眼到了,說那三個騎摩托車過路的陌生人是不是故意到安樂王的攤兒上買肉找茬兒的不知道,可那人拿起尖刀插到自己的大腿上卻絕對是真的。然而這樣的事情誰會相信呢?安樂王就是喊冤枉喊破了嗓子也沒用——后來作為村長的鐵軍成了整個事件的關(guān)鍵證人,他說他剛好目擊到了,確實是安樂王把尖刀捅進了那個外路人的大腿的!
我跟蔡琳結(jié)婚這些年來,幾乎很少面紅耳赤,可有一次最厲害,差點兒吵了起來。那一次鬧別扭,正是由于母親的電話——因為鐵軍當了三年的村長了,村里要改選了,所以那段時間母親的電話來得特別勤。
母親說,要改選村長啦,村里整個兒鬧哄哄的,很多人都想競選,而鐵軍更是想坐著不挪屁股,他和小薇兩家的人在使勁兒為他拉票呢!母親說,鐵軍真的是瘋啦,他到處放話,說這一屆,要是誰選上了村長而把他鐵軍拉下了馬,他就剁了誰!母親說,“太太”也出來活動了,看見誰都笑,笑得特別甜,我們村里一些輕骨頭的男人哪,被這狐貍精一笑,笑得連骨頭都快酥啦,他們肯定會把選票乖乖地送去給她的!母親說的“太太”就是小薇,母親說這是村里的人給小薇取的綽號,意思是小薇在家什么都不干——在家從來不做飯不刷碗不洗衣服不擦地板,連女兒也幾乎從來不理不帶的,就光知道睡懶覺看電視穿衣打扮健身跳舞……這個綽號傳開后,很多人當面見了她都認真地叫她“村長太太”,她還很高興呢!母親用很低的聲音說,小薇完全變了,變壞啦,有人偷偷在傳了,說鐵軍經(jīng)常帶她去鎮(zhèn)上吃飯什么的,她已經(jīng)跟鎮(zhèn)里的兩個鎮(zhèn)長都搞上了,那兩個鎮(zhèn)長啊,還為了她爭風(fēng)吃醋差點兒鬧翻了呢……
那天母親剛說完村里傳言小薇跟兩個鎮(zhèn)長搞上了的事兒,蔡琳就鬧開了。蔡琳早已經(jīng)就沒興趣知道母親和我談話的具體內(nèi)容了,她說反正看我的表情就知道又在談小薇和鐵軍。太無聊了!她說她對我們娘倆真是忍無可忍啦!
我理解蔡琳的心思。蔡琳是個挺較真的人,她經(jīng)常提起自己的感情,她說自己是個守舊的人,也很晚熟,中學(xué)的時候幾乎沒跟男同學(xué)說過話,大學(xué)里也沒跟任何人談過戀愛,畢業(yè)后進共城中學(xué)才認識了我,她說在感情上,此前的自己是白紙一張,可沒曾想,我卻有個青梅竹馬的小薇!雖然蔡琳說這些時都帶著玩笑的口氣,但她經(jīng)常說這樣的玩笑話,就說明她在心底里還是有那么一點在乎的,可是偏偏,我母親的電話總是讓她想到那個小薇!
面對蔡琳突如其來的過激情緒,我也有點情緒——我的電話線那頭是我的母親哪,她上了年紀,她愛上了嘮嗑,她找自己的兒子嘮嗑嘮嗑村里的大事小事兒有什么錯呢?我不能費點心思陪著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嘮嗑嘮嗑嗎?再說了,母親老是說鐵軍小薇的,我也不想聽,但仔細想想,偶爾聽聽鐵軍小薇的事兒也沒什么不好,這還常常讓我回想起童年的時光,而童年的時光是多么的美好與溫馨!對了,不是說還有五歲那年的那個插曲嗎?那年要是沒有鐵軍,說不定我跟小薇還真的都被淹死在老家后門的那條河里了呢!如果說我這人的命都是因為鐵軍而撿回來的,那么我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我們鬧了一兩天的別扭,誰也不理誰,后來我找了個空隙把自己的心里話對蔡琳一說,蔡琳的氣居然馬上消了。再后來,碰上母親來電話而我又陷入被動的傾聽時,蔡琳再也沒流露出不滿了。
母親說,鐵軍又當上村長啦!
母親說,鐵軍又請客啦,比上次更隆重?呢!
母親說,這天下亂了套了,鐵軍都大學(xué)畢業(yè)啦!鐵軍他這個人哪,連初中都是磕磕絆絆畢業(yè)的,現(xiàn)在當了個村長好了,前些時候光是聽說他經(jīng)常進城里讀書培訓(xùn),是什么黨校來著,吃吃喝喝,買了一大堆書回來,說什么開卷考試,結(jié)果就畢業(yè)了,還說他的文憑是正宗大學(xué)本科的呢!
母親說,聽說鐵軍早就是電力公司的人了,他在電力公司里還有一份工資呢!怎么回事?。课覀儣罴覟炒謇锏囊粋€電工,他拿我們村里的工資,怎么會腳踏兩只船,又變成了電力公司的人?不是說電力公司的工資很厲害嗎?他鐵軍究竟算老幾呢?我怎么都聽糊涂了?呢!
母親說,你肯定猜不到,鐵軍家又要造房子啦。
在我上高中的時候,鐵軍和小薇家就搬出了原來的老院子,他們兩家連同幾家鄰居,在老院子的西邊造了一排齊簇簇的三層樓。鐵軍家為什么又要造房子,不是說村里的宅基地很緊張?我很奇怪,而母親說,現(xiàn)在鐵軍跟父母分了家,獨立門戶,所以又可以批下一塊宅基地了。
母親說,哇,鐵軍家造房子啊,拍馬屁的人都排著隊做他們家的幫工,有些還輪不上?呢!
母親說,鐵軍胖了,好端端的一個俊后生,長成了豬頭豬腦的,滿臉橫肉——他還真橫呢,動手拔了我們家前門馬路邊的豆莢說是馬路要澆鋪水泥,可是都過去這么久了還沒動工,那些豆莢還是癟的,要是遲這么些天,我們家早就收成啦……
我和蔡琳好不容易抽了個空,從她父母家接了我們的兒子,帶上他去了趟老家。下了車,恰好通行了多年的沙石馬路上澆鋪水泥的工程啟動了,有一輛龐大的壓路機正轟隆隆碾著我家前門的路段,有一個人可能是工程隊的老板吧,腋窩下夾著個公文皮包,很是威風(fēng)地指手劃腳著,嚷嚷得連嘴角都泛出了白沫?兒。
我們站著看了一會兒,準備下馬路,那老板模樣的卻向我們的方向笑了笑,點了點頭。我仔細一看,才認出來他竟然是鐵軍。
離上一次也就差不多一年不見,鐵軍居然長成了這般模樣,真是讓我驚訝。進家門后我跟父母一說,父親哼了一哼,說白吃白拿唄,這是腐敗的見證!你看看現(xiàn)在的村干部鎮(zhèn)干部,都這個死狗熊樣兒!
第二天上午我們搭班車回城,坐上中巴剛駛過鐵軍家的那排樓,就看到了隔壁的水田里有一排樓正在興建。我心想,鐵軍家的房子就在這其中吧?剛這樣想,我就看到工地前站著的小薇了——她打扮得妖妖嬈嬈的,正在指揮著幾個工匠。那背影是那么的楚楚動人,而哪怕是在大聲指使人,她的嗓音依然圓潤甜美……我突然又想起前一天看到的鐵軍的那副模樣?了!
回城后的當天晚上,母親就又來電話了,母親說,她打聽到了,我們楊家灣村里這一段馬路澆鋪水泥的工程,就是被鐵軍他們承包去了。母親說,怪不得該死的鐵軍這么積極來拔我們家的豆莢呢!
漸漸地母親又經(jīng)常說到小薇了。母親說,“太太”花錢越來越厲害了,她現(xiàn)在做頭都不在鎮(zhèn)上了,全都進城做了,你知道她做一個頭多少錢?八百呀!嚇死人了,你知道怎么做?頭發(fā)一根一根接起來,再染,再燙,怪不得前幾天頭發(fā)還不長的,突然就長了很多!我還以為是假發(fā)套呢,鐵軍他娘說不是假發(fā)套,是用真的頭發(fā)接起來的呢,可是沒兩天工夫,“太太”又嫌不好看,又進城去把它們都剪掉了,剪得更短,這么一剪,又要一百多塊錢哪!
母親說,鐵軍哪來的這么多錢?村里的工資,電力公司的工資,別人私下里塞給他的,白份子分的,包工程賺的,這些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肯定是不少的,但也不會多得不得了吧?難道是金山銀山哪?這邊造五層樓的房子,這邊“太太”花錢花得跟燒紙似的!鐵軍八成是貪污了村里的公款啦,村里的賬目老是不公布,聽說上面又經(jīng)常撥下來這款那款的!還有哇,村里的用電損耗越來越大,你爸說了,這電能損耗到哪里去,還損耗了這么多,八成是鐵軍他們爺倆做了什么手腳!
母親說,現(xiàn)在這世道太黑啦,懶漢寶玉你知道的吧,他的那兩個活寶兒子去販毒,賣什么海洛因,給抓住了,聽說要槍斃的,現(xiàn)在鐵軍幫他們跑關(guān)系,上跑下跑的,跑了一陣子,說是花了不少的錢,結(jié)果出來啦,都不槍斃,最多只判個十年八年的啦……這有錢都能抵命啦!唉,鐵軍也真有能耐!
母親說,不得了,鐵軍這人怎么這樣啊?村西邊路廊那邊的舊村部你是知道的,就是靠馬路的那幾間屋哇,前幾天租了,你知道鐵軍租給誰了?是外面的他以前賭博的狐朋狗友,說是要開卡拉OK廳,還有洗腳的按摩的——這不是明著開婊子店嘛!不得了,等那店兒開業(yè)了,什么楊梅瘡啊艾滋病的,都要進我們楊家灣村啦!好端端一個干凈的地方就要給糟塌?啦!
母親說,你猜猜看,鐵軍又當上什么官了?猜不著哇?副鎮(zhèn)長?那倒不是,他還得當我們楊家灣村的村長——告訴你,鐵軍他當了“人大代表”啦!這幾天村里又搞選舉了,又亂成了一鍋粥!這“人大代表”到底是干什么的呀?聽說要到上面去開什么什么會,權(quán)力大得很呢!鐵軍當上了“人大代表”,他們?nèi)叶伎煲獦贩颂炖玻∧愕故钦f說看,這都是什么世道哇,連這什么“人大代表”,都讓鐵軍這樣的牛鬼蛇神當去了!
母親說……哎,這些年母親說著說著,好像她的嘴巴越來越厲害起來了。但讓我生氣的是,有一件大事情她竟然沒有說。也不知道母親的嘴巴為什么突然這么牢靠,連一個字兒都沒吐!
母親忽然有好多天沒來電話了,那天上午我從學(xué)?;丶胰∫环萁虒W(xué)資料,路上正琢磨著她是不是感冒了還是怎么的,回家得打個電話過去。恰好就在小區(qū)的大門口,碰上了我的父親。父親一手提著小扁擔(dān),一手捏著我家的鑰匙,他看到我很是意外,晃了晃鑰匙說給我送來了一袋大米和一袋菜。父親一副急著要趕路的樣子,他說話忽然有點結(jié)巴,而且他的眼睛老是不對著我,側(cè)著臉看旁邊。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袋底下受傷了,下巴和脖子上也有傷口,傷口剛剛結(jié)痂,暗紅暗紅的,很醒目。
我說怎么弄成這樣子?父親紅了臉,又結(jié)巴了幾下,說沒事,是到后院的竹林砍一根竹子,讓竹梢給刮了。我說這么不小心,幸虧……話沒說完,我覺得不對頭——傷口不對,根本不像是竹梢刮的,而且他的表情也不對,躲躲閃閃的。我心里一跳,說這是手指甲抓的吧,是不是跟誰吵架了?怎么被抓成這個?樣?
我想這傷口肯定是手指甲抓的,應(yīng)該沒錯,但父親這么一大把年紀了,他是不會跟別人吵架的,要吵也只有跟母親吵——可是也不該呀,父親跟母親吵架,那也是我小時候他們年輕時候的事兒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聽說他們拌嘴了,更別說吵架的了。我這樣想著,一邊盯著父親的眼睛,而我發(fā)現(xiàn),六十多歲的老父親,他的眼睛里漸漸閃著淚花了,看他的那副神情,居然有幾分像是個受了什么委屈的小孩子!
在我的一再逼問下,父親終于松了口,說是跟鐵軍吵了一架,不過沒事兒,當時現(xiàn)場有很多人,被別人拉開了,只是讓鐵軍的手指甲蹭破了點兒皮……
那一天真是我氣急敗壞的一天。父親惴惴不安地走后,我立即用手機給母親打了電話。母親聽說我碰見父親了,顯得有些慌張,而見我單刀直入地大聲詢問,更是吞吞吐吐,好久說不出話來。
后來我終于問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五天前,鐵軍家的新房子上梁,那天中午他們家里大辦酒席,我的父親也被邀去了??焐⑾瘯r,父親那一桌子有人說起了村里要出賣一批宅基地的事,于是大家議論紛紛。有的說,不能再賣了,反正賣了錢還要上交到市里和鎮(zhèn)里,七扣八扣的,最后到我們每家每戶就沒幾個子兒了!有的說,上次賣宅基地的錢,我們楊家灣村的分攤方法不對頭,很不公平,這次得用另外的方法!有的說,什么呀,鐵軍說了,這次的錢就不分啦,是要先放在村里的……父親肯定是喝了一點酒的,當他聽到這里,就拍起桌子了,他說這田地再賣下去不得了,村干部們是在吃子孫的本——噢,既然要賣,賣了錢又不分攤到戶,他們想干什么?難道是想貪污不成?
母親說她不在當場,但根據(jù)事后別人的描述和父親自己的講述,事情就是這樣的。母親說,也太湊巧,父親在拍桌子的時候,剛好鐵軍到這一桌子敬酒,而鐵軍也喝了不少的酒了,兩個人借著酒勁就頂上了,結(jié)果說得興起,鐵軍就一把掐住了父親的脖子,掐得死死的,連舌頭都吐出來了!母親說,后來要不是那么多人拉住,父親說不定被掐死,好在被大家拼命拉開的當兒鐵軍松了手,只是狠狠抓了一下,讓父親掛了彩!最后一句話母親忍了一下,但是沒忍住,她說,鐵軍松手后,父親的脖子上留了一道紫色的觸目驚心的掐痕,過了兩三天才淡下來……
那天我關(guān)了手機,氣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去家里取了資料,急匆匆回到學(xué)校請假,領(lǐng)導(dǎo)沒批準。而我的一整串鑰匙卻不知怎么弄丟了,我從學(xué)校找回到家門口,再從家門口找到學(xué)校,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上課的時候,我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氣急敗壞,控制著自己的臉色,控制著自己講課的聲音和語調(diào),然而學(xué)生們肯定還是察覺出了我的異常,不斷地用驚異的眼神看我。
我是那天下午才得以抽身趕去老家的。到了家,父親和母親一再阻攔我過去找鐵軍,可我還是奮力掙脫了他們的阻攔。
我快步跑在前面,氣咻咻地沖進了鐵軍的家——在此之前我擔(dān)心的是鐵軍這混蛋不在家,而當我差不多以闖門的姿勢沖進他家時,沒想到他和小薇都在,他們倆正在餐桌前削蘋?果。
“楊鐵軍!你為什么要掐我爸的脖子?”我簡直是大吼了。
鐵軍鼓著嘴,手里的蘋果剛咬進去一大口,見我喝問,脖子一伸,那一口兒幾乎沒嚼就咽了下去。
鐵軍挺著粗壯的脖子,說:“怎么?興師問罪是不是?”
“你想掐死他呀?”我喝問。
鐵軍說:“我掐死他干什么?你別說傻話啦,你怎么不問問你爸是怎么說別人的?他說我貪污!”
這時父親趕來了,父親說:“誰說你貪污了?我是說村里賣了錢又不分攤到戶,是不是村干部們想貪污?我什么時候說你鐵軍貪污?了!”
鐵軍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說:“你說村干部就等于是說我!”
母親氣喘吁吁地到了,她說:“別說了,宅基地都還沒賣呢,說什么貪污不貪污的,這還不是吃飽了撐的!”
母親來拉我,沒拉著,父親也來拉。
“楊鐵軍!首先,我爸是問‘是不是,你要聽清楚!還有,我爸是說‘村干部,不是專指你!”我揮動著手指頭,咬牙說。
鐵軍一把丟掉手里的蘋果,再一腳把它踢出老遠。
鐵軍態(tài)度刁蠻地說:“你以為中學(xué)教師是什么東西呀?別摳字眼啦!你干脆點兒告訴我,你們想把我怎么樣?”
“中學(xué)教師怎么啦?我可沒把小小的楊家灣村的一個狗屁村長放在眼里!”我被激怒了,說,“告訴你楊鐵軍,別以為在楊家灣村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要你向我爸公開道?歉!”
鐵軍笑了,鼻孔響亮地哼了一下,說:“什么呀?要我道歉?沒門兒!告訴你,我楊鐵軍還從沒向別人道過歉呢!”
這時候一些鄰居過來了,鐵軍的父母也進來了。我的手掌在發(fā)抖,我想,要是我有能力,我早過去抓住鐵軍的胸部噼里啪啦扇他兩個耳光了!但是我知道,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小時候就不是,現(xiàn)在更是實力懸殊了——我的胳膊還沒他的半只胳膊粗呢,要是不自量力,那就要自取其辱了。幸虧我的母親和父親息事寧人,一再用力拉我,加上有勸場的鄰居也在推我,我就順勢出來了,不過在出門的當兒,我扔下了一句狠話。
我揮舞著手指頭,向著門內(nèi)的鐵軍發(fā)狠說:“楊鐵軍你記著!打人是犯法的,這世界還是有法律的,我現(xiàn)在就去派出所報案!”
我在轉(zhuǎn)身離開的當兒,瞥見了鐵軍身后的小薇。小薇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但她好像一直在看著我,她繃著白臉,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冷漠而遙遠……
母親和父親拉著我回家。父親說算了,別跟他這樣的人計較了,事情過去了,報什么案呢。母親說,報案有什么用?老話說官官相護,他們都是穿同一條褲子的貨色!
但這一口氣怎么能忍得下呢?我看看疲憊地坐在方凳上的頭發(fā)衰白的老父親,想象著他被一雙健壯的大手死死掐住脖子的情景——想當年,在他年輕力壯的時候,他可是個脾氣暴烈的人,據(jù)說他經(jīng)常跟人打架,因為打架而在我們楊家灣村出了名,可是現(xiàn)在呢,他老了,沒力氣了,沒了氣焰了,還吃了這么大的虧!
那天下午,我到底還是執(zhí)意去了鎮(zhèn)上,趕在快要下班的時間找到了派出所。接待我的是一個有氣無力的民警。我說明了來意,他說這樣一點小事兒要不就別報案了,其實報了也沒用,你又沒有證據(jù),奈何不了別人的。我說怎么沒有證據(jù)?我父親臉上的傷疤就是證據(jù)!還有現(xiàn)場的那么多鄰居,他們就是證人!民警說,問題是當事人是村長,鄰居不一定會出來作證的,你別想得太天真。
民警的這一句“別想得太天真”刺激了我,我可原本就在氣頭上呢!我說你什么意思?民警說我的意思是你別報案了。我說好好好,你不愿接受是吧?我打個電話給公安局長!我拿出手機,翻閱里面的地址簿——其實我是想翻一個女同事的手機號,她的老公是共城市公安局的副局長,但這么一拐彎,是否能夠順利聯(lián)系到,還是個未知數(shù)。可能那民警以為我是個有點兒來頭的人,是要直接給局長打電話吧,他怕驚動上級,趕緊看風(fēng)使舵,說別打了別打了這就給你登記還不行嗎?
登記完畢,已經(jīng)是過了下班時間了。我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就回了城里,但為了保險起見,回家后我還是打了同事的電話,并且親口跟她的局長老公通了話,讓他關(guān)照一下我們鎮(zhèn)上那個派出所的有關(guān)民警。同事的局長老公滿口答應(yīng)了,而且很快回電說已經(jīng)督辦下去了,派出所明天一早準定會派人下去調(diào)查。
那天晚上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母親在那頭喜滋滋地說,事情解決了,我們揚眉吐氣了,整個楊家灣村,到處都貼了鐵軍的悔過書。母親突然又忙不迭地說,她看到鐵軍帶著小薇過來上門道歉來了,還抱了一壇子系了紅綾的酒,快進前門院子了,說完就吧嗒掛了電話。
可是第二天我打電話過去,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很沮喪。
“怎么,派出所的人還沒來?”我說。
“不是沒來,是早就來過了,”母親說,“來了兩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民警,去那邊調(diào)查了一會兒就回來了,他們說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可是沒辦法,他們沒有找到愿意作證的證人……”
我呆了。
“他們說,他們每家每戶過去,大家不是說沒看見那天的事就是說沒看清楚不知道究竟……”我木愣愣地聽著母親在電話里說,“他們說了,雖然是局長交代過的案子,但他們也得按照正規(guī)的手續(xù)辦事,所以就……”
母親的話筒最后被父親接了去。
“算了,反正也沒傷著哪里?!备赣H黯然地說,“現(xiàn)在這世道,什么事兒可都別太較?真……”
我說:“他一個村長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要跟他較真!”
“我要寫一封揭發(fā)信,把他的所有糗事兒都寫上!我要把這封信打印幾十份,寄給鎮(zhèn)里市里地區(qū)里的所有有關(guān)的政府部門!”想了一下,我狠狠地說。
但是電話線那頭的老父親竟然慌了。
“你千萬別這么做……”父親的口氣變得很鄭重,說,“上次村里有人寫信上告鐵軍,可那幾封信反而都落在了鐵軍的手里,他正在追查呢,他說要是讓他查出來這事是誰干的,他就去要了誰的命……”
聽著父親的話,我還想說什么的,可是不爭氣的眼淚下來了。最后我聽見母親在一邊咕噥了一句。
“這樣的人,我們就看著他吧,總有日子的!”母親不無惡毒地說。
那天清早,我久久地眺望著窗外第一人民醫(yī)院的那幢住院部大樓。大樓左側(cè)掛著的紅彤彤的太陽在很快地上升,而它的顏色仿佛也在很快地變白。
我的耳邊回響起了母親的那句不無惡毒的?話。
我想,它竟然成了一句讖語。
父親被鐵軍掐脖子這件事,我和蔡琳一直是耿耿于懷的——說實在話,當年小薇突然成了鐵軍的人,那件事也曾讓我感覺很受傷害,但奇怪地,我卻并不怎么憎恨鐵軍,雖然他們之間有那么一個不光彩的傳言;而自從這件事之后,我是真的憎恨起鐵軍來了!蔡琳原本就對鐵軍感冒,這件事之后,她自然也是憎恨??墒乾F(xiàn)在,鐵軍突然死了,而且是死得這么的慘,這還是讓我們都有些莫名地難受。
那天晚上,我們從學(xué)校回來得都比較早,我們一起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提起了鐵軍。
我們都感嘆人生的無常,都替鐵軍覺得惋惜。我說,其實鐵軍這人還是挺好的,他從小就很聰明,可就是不愛上學(xué),沒讀多少書。我說,鐵軍比我聰明多了,當年他要是喜歡上學(xué),他早就上了大學(xué)了。我說,在我心目中,鐵軍一直都是個非常帥氣的人,他就是在當了村長之后酒肉過度,這才變得跟換了一個人似?的……
我是說真的,在學(xué)校,在那么多年輕的男同事們之間,我的帥氣可是不言而喻的,我的瘦高挑的身材使我成了那些矮個子大胖子男同事和其貌不揚的有幾分丑的男同事所羨慕和嫉妒的對象,也使我成了女同事們在背后喜歡關(guān)注和議論的對象,但我還是覺得,其實從前的鐵軍比我?guī)浂嗔恕N疑踔劣X得,除了多讀了點兒書之外,我惟一能夠比得過鐵軍的地方,也許就是我的心地善良了。
而蔡琳呢,她說鐵軍的父母真是可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太悲傷了??赡苁窍肫鹆藦那皩π∞钡膽B(tài)度吧,蔡琳有些后悔,她說,其實這對小薇來說也太慘了,這無異于是個晴天霹?靂……
說著說著,蔡琳抬頭發(fā)覺了我在流淚。她靠過來,摟住了我的腰說,你又想起小時候鐵軍救過你的事了?我說,也不是。但經(jīng)她這么一問,我的眼淚流得更歡了,而蔡琳看著我,她的眼眶里也濕潤了……
后來我忍不住給老家打了個電話。我想聽聽母親或者父親說說有關(guān)鐵軍以及他們一家的情況,蔡琳也像從前那樣,把耳朵貼了過來。電話通了,但是沒有人接聽,接著打了幾次,照舊沒人接聽。
那一夜,我醒了很多次,怎么也睡不踏實。第二天一早,我就給家里打電話,可是里面提示的聲音說電話線路故障。我想肯定是父母不小心沒把話筒擱妥帖,而到了晚上再打,還是這樣。
父親是四五天后的那個星期天進城來的,我和蔡琳都在家。我說家里的電話怎么一直打不通?父親說母親打電話時不小心把電話機摔壞了,剛摔了的時候它還用過一兩回的,后來就不行了,不行了還不知道,以為是外面線路的問題,到鎮(zhèn)上找電信局,來了人一查原來是電話機壞了。父親說這電話機八成是摔壞的,已經(jīng)送鎮(zhèn)上修理了,今天準備回去時順便把它取回來。
父親為我們帶來了大米和蔬菜,也為我們帶來了讓我們驚訝不已的消息——父親說,鐵軍這人真是命大,又活過來了,倒是安樂王可憐,給活活打死啦!
什么?鐵軍他沒死?我和蔡琳都不由得驚叫了起來。
真是奇怪!父親說,鐵軍送到人民醫(yī)院后,剛開始醫(yī)生還說沒救了,但是進行了搶救,也就死馬當活馬醫(yī)唄,可是到后來醫(yī)生又說有一點點希望,馬上聯(lián)系了上海的哪家大醫(yī)院,結(jié)果上海那邊專門派來一架直升飛機,把鐵軍接走了!
父親從客廳里直奔臥室,用手一指窗外那幢第一人民醫(yī)院的住院部大樓說,聽說人民醫(yī)院跟上海的那家大醫(yī)院是聯(lián)合的,喏——你們看,這幢樓的樓頂是平的,就是專門為了直升飛機的起落而設(shè)計的!
那天夜里送到這里,聽說天剛放亮鐵軍就被接走了!父親感嘆說,現(xiàn)在的科學(xué)呀,就是不一樣,要不怎么說大上海呢?大上海的大醫(yī)院就是不一樣——連一個心窩兒被尖刀剜了的人都能救得回來!
我說,那鐵軍現(xiàn)在怎么樣?
反正聽說是能開口說話了,醫(yī)生說是已經(jīng)過了危險期了!父親說,可是安樂王死得慘,他被活活打死了!
父親說,那天晚上,安樂王有沒有強奸了小薇,這件事情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因為當時是說強奸了的,可第二天的說法就不一樣了,只是說安樂王把小薇按到了床上,實際上是沒有強奸。父親說,安樂王坐了冤牢,他出了牢要找鐵軍算賬,這是肯定的——他帶了尖刀,那么他就算是不想要鐵軍的命,起碼也想在鐵軍身上捅幾個窟窿出出怨氣吧?父親說,也奇怪,鐵軍剛剛搬進新房子里還沒住上十天半月呢,可是安樂王卻摸清楚了,他沒有找到鐵軍家的那間三層樓去,而是一找就找到這間新的五層樓去了,而且那一整排六七間屋兒,他沒找錯,沒找到別家去。
父親說,那天也湊巧,安樂王敲開鐵軍家的門時,鐵軍到鎮(zhèn)上喝酒去了,安樂王用尖刀把下樓開門的小薇逼住,把小薇逼到了樓上——有沒有強奸很難說,反正是,安樂王回到樓下大門口,這個時候鐵軍正好回家了!安樂王捅了鐵軍,可是呢,鐵軍隔壁就是他二叔三叔家呀,鐵軍的大姑丈小姑丈當時就在他二叔家的二樓打麻將,他們一聽到響動就下來了,安樂王還沒跑多遠呢,就被誰的杠筒子給撂倒了!
父親說,安樂王肯定是被敲了后腦勺的,可當時看上去不怎么嚴重,警車來的時候他就醒過來了,所以就被銬走了,大概是第二天吧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才送去鎮(zhèn)醫(yī)院,后來又送到第一人民醫(yī)院劈腦開顱,結(jié)果出了手術(shù)室沒多久就死了……
我說,知道是誰敲的嗎?那是要負刑事責(zé)任,要判刑的!
公安局的人早已經(jīng)來調(diào)查過了,父親笑了一下,說,可是誰會承認呢?大家都說了,是鐵軍跟安樂王糾纏的時候鐵軍用杠筒子敲在安樂王腦袋上的——安樂王手里握了尖刀要捅鐵軍,所以鐵軍拿杠筒子敲了安樂王,這叫什么來著……
我說,難道是叫正當防衛(wèi)?
對呀,這就叫正當防衛(wèi)!父親說,正當防衛(wèi)就是不犯法了嘛!
但是鐵軍都被捅了心窩兒了,他怎么還能夠正當防衛(wèi)?公安局的人也信?我說。
父親說,怎么不信?鐵軍現(xiàn)在早就花了兩百多萬塊錢的醫(yī)藥費啦,這些錢還都是鎮(zhèn)政府給墊付的,說是鐵軍這個當村長的為了村里的公事而遭了村民的行兇報復(fù)呢!
作者簡介:
楊邪(1972-),浙江溫嶺人。其中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當代》、《大家》、《山花》、《江南》、《廣州文藝》、《中華文學(xué)選刊》以及美國《世界日報》等國內(nèi)外刊物。另著有詩集《非法分子》、電影文學(xué)劇本《外頭》等多部。曾獲臺灣第二十三屆“時報文學(xué)獎—新詩獎”和馬來西亞第四屆、第六屆“花蹤文學(xué)獎—世界華文小說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