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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2008-10-21 10:13
作家 2008年10期
關(guān)鍵詞:樺樹英子林子

高 君

那臺小飯盒般大小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是春天時壞的。

當(dāng)時它就在柜蓋上放著,天線顫巍巍地指著屋頂。一天早晨,蘆花大公雞趁母親去廁所工夫悄悄溜進屋,韓子平和董偉正在唱《回杯記》。大公雞四下里環(huán)視一圈,當(dāng)確定那哭哭啼啼的聲音就是那個小盒子發(fā)出來的之后,終于忍不住好奇,躥上柜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湊了過去,它用嘴輕輕地杵了杵正面,沒發(fā)現(xiàn)什么,然后一點一點地溜到收音機的背面——這時韓子平突然傷心欲裂地吼了一個高音,大公雞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它連叫聲都沒來得及發(fā)出來就一溜煙似的沒影了,留下的不僅是摔在地上的收音機,而且是一個小謎團,一筆糊涂賬。

父親倒沒有責(zé)怪母親,因為母親已經(jīng)心疼得快要不行了。她拎著菜刀沖到院子,結(jié)果她茫然了,即使扔出去好幾把玉米,也沒有一只雞湊過來,而是像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小部隊,從母親的眼皮底下浩浩蕩蕩向南山進發(fā)。算了,父親說,眼瞅著就下蛋了,你現(xiàn)在殺它,等于一槍倆眼兒。母親氣憤地說,是騷公雞干的!哪一個?父親笑說,好幾個呢,你又沒抓住哪一個手脖兒,全殺了?除非你不想再孵小雞了。消消氣,父親又說,反正是它們下蛋換的,攢夠了再換一個。你說得倒輕巧,母親瞪了一眼父親說,四百二十個呢,有能耐你下!我要能下就好了,父親說,我要能下明天就去樺樹林子買臺新的。

父親這時突然把站在一旁的藍丫抱起來,說等夏天鏟完地“掛鋤”,俺領(lǐng)俺老丫兒去買一臺交流電的!

藍丫盯著父親眼睛看了好一會兒,說真的?

父親用下巴在藍丫臉蛋上使勁蹭了蹭,說真的!可你得先把咱家的小雞看住!

從那一天開始,藍丫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家里的小雞身上。

吃過早飯,院子里就空了。藍丫坐在門口,足有兩袋煙工夫,癡癡的,就像想一件心事,還像等一個出遠門的人。這讓父母覺得很奇怪。特別是姐,臨出門夸張地盯了藍丫大約三分鐘,還用手心在她腦門兒上試了試,說走啊,跟我們上山去呀,那——就在這好好受清風(fēng)吧。

三個人扛著耙子和鎬出門以后,藍丫就朝南山的方向走了。

在小河溝的獨木橋上,藍丫被傻英子給截住了。傻英子好像特意貓在那兒堵她似的,藍丫正要下橋,傻英子呼啦一下從老榆樹后面閃出來,然后就像一只老鷹似的截住了她。藍丫不喜歡傻英子,屯子里除了傻英子的媽媽,其余人都不喜歡她。傻英子又傻又臟,而且是臟極了。她就像一只小牲口似的整天在外面四處亂跑,要命的是什么都吃,各種小蟲子、草籽、土塊,還有樹皮和草根。她還尤其愿意吃魚,各種魚,而且是生吃。常常是抓住就吃,吃得滿臉是血。所以屯子里差不多所有小孩都怕她。那些淘氣的不聽話的小孩,平白無故就哭哭起來就沒完的小孩,和夜里鬧人不睡覺的小孩,只要一說傻英子來啦,馬上就都消停了。藍丫倒沒聽父母這樣嚇唬她,她打小就是一個聽大人話的乖小孩。但藍丫也怕傻英子。

傻英子嚴(yán)嚴(yán)實實擋住橋頭,讓藍丫前走不了,后退不了。她在那根胳膊般粗細的松木上左搖右擺,眼看就要掉下去了。藍丫幾乎帶著哭腔說,走開,我要找小雞——

傻英子突然把眼珠一瞪,說別哭!再哭把你扔窗外喂狼!

傻英子突然就變成了一只狼,仰著脖子沖天嗷嗷嗥了起來,嗥完一翻眼珠說,我在窗根兒都等了好多年啦,餓死啦!然后她就像真要死了一樣,嘴丫一歪,身子直挺挺地向后仰去。砰的一聲摔在地上。

藍丫跳下橋,蹚著水就往家跑,邊跑邊喊,傻英子又抽風(fēng)啦——

藍丫在家門口轉(zhuǎn)悠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去倉房揣了兩兜玉米,又朝南山方向走了。

山坡上一窩一窩的草已經(jīng)綠了,蓬草和灌木依然是灰突突的顏色,卻似乎有了生機和水分。遠看,它們都稀疏得很,近了,才知道有點密不透風(fēng)呢。藍丫在一叢灌木邊蹲下身,往里面看了看,連一只小雞的影兒都沒有。她琢磨了一會兒,卷起舌頭學(xué)著母親叫小雞的樣子,發(fā)出來的聲音卻嚇了她一跳——難聽極了。她的臉?biāo)⒌囊幌戮图t了,她還是第一次叫小雞,還以為容易得很呢。四下里一看,還好,沒一個人。于是藍丫就放心大膽地叫了起來:咕咕咕,咕咕咕——越叫越像,越叫越好,可還是沒有一只小雞鉆出來。它們都去了哪兒?第一把玉米揚出去的時候,里面嚓嚓嚓有了動靜,藍丫心里一緊,嘩地又揚了一把。這時,幾只大公雞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它們機警地昂起頭一齊看了看藍丫和她周圍,當(dāng)確定送給自己食物的是一個平時總能看見,并十分值得信賴的小丫頭后,回過頭咯咯嗒嗒低聲招呼了幾聲,又像跳舞似的刨了刨地,然后,咕咕咕咕,咯咯咯咯,轉(zhuǎn)眼間就跑出來幾十只小母雞來,居然還有一踐一踐的鴨子,嘎嘎嘎叫著的大鵝。

藍丫忽然就有點發(fā)蒙:剛才它們都藏在了哪兒啊?關(guān)鍵是哪些才是自己家的啊?

傍晚,大公雞領(lǐng)著母雞們從南山回來,咯咯嗒嗒聚在院子里,藍丫一陣風(fēng)從屋里跑出來,嚇了母親一跳。藍丫說,怎樣才能認出它們呢?

藍丫說,媽,你給它們系上小布條好嗎?

母親愣了一下。

藍丫說,那樣我就能分出它們了。

母親笑說,俺老丫兒長大了。

現(xiàn)在藍丫很容易就能認出自家的小雞了,可讓她犯難的是,她無法把它們從那一大群里剝離出來。它們就像一個團隊、一個整體、一個十分牢固的陣營。而且是把她當(dāng)做了一個既敬業(yè)又好心眼兒的小飼養(yǎng)員。往往是藍丫剛在山坡下的小毛道上出現(xiàn),它們就已迫不及待地從草叢里鉆出來,昂首挺胸,嘁嘁喳喳地站了一溜兒,就像等待檢閱或者列隊歡迎的士兵,而藍丫就是司令,就是總統(tǒng)。那幾只鴨子和鵝居然不停地向她點頭行禮,它們一張扁平的嘴在草窩里其實撮不進幾粒米,卻一點都不影響它們對她的感激,而且每次走,它們都要嘰嘰呱呱地送出藍丫很遠。有兩回藍丫兜里根本就沒裝米,那些小心眼兒的雞先打量了一會兒她的臉,又打量了一會兒她的手,相互交頭接耳了一陣兒,就扭身回草叢里了。只有它們一如既往。這讓藍丫回到家心口還顫巍巍熱乎乎的。

藍丫真的一點都不心疼鴨子和鵝吃的那點玉米,有好幾回她還特意在兜里留出幾把,在它們送她走的時候,挑一個光溜一點的地方撒了??伤⒉幌肴ノ沽硗饽切┬‰u,尤其是那些不下蛋卻還耀武揚威的公雞。說白了,那些小母雞不是她家的,它們不在她家窩里生蛋。而她之所以去喂自家的小雞,就是想讓它們快生蛋,多生蛋,一口氣生出四百二十個。

——要真能一口氣生出四百二十個,那可好啦。

可現(xiàn)在,怎樣才能把自家的小母雞撥弄出來呢?

藍丫變得愁眉不展,思慮重重。

可她還是沒有辦法。

一天,姐發(fā)現(xiàn)了藍丫的秘密。

姐和父母在山上收拾玉米秸,中間去山坡那兒解手,她老遠就看見藍丫在那兒干什么,嘟嚕著小嘴,一副氣咻咻的模樣。姐頓時放輕腳步,就像一個陰險狡猾的特務(wù)一樣,悄無聲息地接近目標(biāo),并在距離適中的一棵老榆樹后面潛伏下來。

藍丫一手拎著木棍兒,一手指著草叢,說滾里邊去!沒你們的份兒,你們又不生蛋。還有你們,也給我進去,你們又不給俺家生蛋。然后她彎起手指,往外一勾一勾,說黑丫、花臉、小白,你們出來呀,給

你們好吃的呢,香噴噴的玉米粒。你們怎么不出來呀,你們不出來,我怎么喂你們呀,我又沒有那么多玉米。出來呀,你們整天在這里待著吃什么呀,不吃玉米怎么下蛋呀,你們再不下蛋俺就急死啦。

姐被這后一句話弄得愣了一會兒,然后就笑了。她以為這個比自己小了一半還多,好懸沒被父母“計劃”掉,用一頭大忙牛換來的小妹妹,一定是嘴饞了,想吃雞蛋了。所以她不想讓她害臊臉紅,解完手又像特務(wù)一樣,悄悄地溜了回去。這個小大人兒,愛面子得很呢。

母親說,怪不得倉房的玉米種少了那么多呢,我還以為小雞進去吃的呢。

父親說,明兒個讓大丫去太平供銷社稱幾斤。

姐說,太平的雞蛋貴死了,還凈是臭蛋,還不如去樺樹林子呢,那兒的又新鮮又便宜。

父親說,就為幾斤雞蛋?那么遠,你一個丫頭家的。

姐說,我找張巧云一塊兒去,她正愁沒伴呢。

姐說,我把收音機帶上,挑個修理部好好修修。

姐又說,不修拉倒,反正也不耽誤我倆聽。

父親尋思了一會兒,說中。

春天的傍晚,是農(nóng)家院最熱鬧的時候,干活的人們從山上回來了,大牲小口也從山上回來了。院子一下子就變小了,人畜交織,你追我趕,他們的聲音和腳步常常是沒有先后,不分彼此。

一只鴨子鉗住母親褲腳,被甩了半天才甩開。母親把一個破瓷盆遞給姐,說去拌點米糠,要不一會兒就把我吃了。姐正埋頭洗衣服,她的手在肥皂沫里停住,抬頭看著母親,喊,丫丫——藍丫就從倉房出來了。藍丫說,姐,玉米不見了。一縷不安掛上母親嘴角,噢,母親說,讓我挪走了,有老鼠,老鼠會吃。母親端著瓷盆朝倉房走去,說來,老丫頭,媽跟你說,給米糠多拌點水,等過些天去山坡挖回苦菜,切了一塊兒拌里面,雞鴨鵝吃了才更愿下蛋。藍丫一下子高興起來,說真的?那我明天就去挖!母親說,現(xiàn)在它們還沒長大呢。

兩人趴在炕上,姐悄悄告訴藍丫,她在樺樹林子親眼見過郵遞員,都是年輕小伙兒,他們穿一身比樹葉子還綠的衣服,自行車黑亮黑亮的,老遠就按車鈴,大伙兒全都給讓道,神氣死了。姐說這些話時,用兩手托著下巴,瞇眼望向窗外。姐的目光像霧,從眼底飄出來,飄過菜園那幾株黝黑的向日葵稈兒,再飄過南山小刷子一樣的松林梢,然后西天淡淡的晚霞就像蜻蜓一樣落在了姐的瞳仁上。藍丫當(dāng)時想的問題是,比樹葉子還綠是一種什么樣的綠呢?這時姐突然說,丫丫,你說姐好看嗎?藍丫說好看。姐說有張巧云好看嗎?藍丫說比張巧云好看。姐說那跟聞玉蘭比呢?藍丫就不吱聲了。姐哼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去。

藍丫看了一會兒姐的后腦勺,慢慢伸出食指,碰了碰姐,說姐,樺樹林子有大供銷社嗎?

傻瓜,那么大地方能沒有供銷社嗎?兩層樓呢。

藍丫說,孫小秋跟我說,她還在門口買過棉花糖呢,那糖比棉花還輕還軟,就像一團雪花似的,還沒等嘴唇挨上去就先化了,能把牙甜掉呢。

小饞鬼兒,就知道吃。

藍丫抿了抿嘴唇,姐,樓房真的是把房子都摞起來嗎?

差不多是吧。

那會不會倒啊?

怎么會呢,結(jié)實得要命呢。

怎么上去呢?梯子嚇人嗎?

一點都不嚇人,就跟上山走的石階一樣,在屋里,還有扶手呢。

火車叫起來有老牛生氣時叫聲大嗎?

比那可大多啦,嗯——就像老虎叫,一下子能把你耳朵給震聾。

火車有北大道長嗎?孫小秋說跟北大道那么長。

比那還長——就像一條龍那么長。

可俺沒見過老虎和龍。

……好了好了,等你再長大點兒姐領(lǐng)你去看。

一天晚上,姐突然精神得很。一躺下立即就像想起來一件什么事,起來之后又記不得具體是什么事。這讓她不斷地重復(fù)著這樣兩個動作——起來躺下,躺下起來。后來姐忍不住叫藍丫,姐說,丫丫,我好像忘了一件什么事,怎么想都想不起來。姐說,你幫我想想,我明天去樺樹林子。藍丫頓時睜開了眼睛。

姐說,真的,我不騙你。

去干嗎?

給你買好吃的。

俺不要好吃的。

那你要什么?想跟我一起去?話一出口姐一下子緊張起來,她想把話題岔開,一時卻又找不出話頭,于是張張嘴一把拉滅電燈,說睡覺吧。

藍丫說,俺知道你不愿意領(lǐng)俺,你怕俺讓你背著,俺不跟你去,俺跟爸去。

藍丫說,俺知道你不是去給俺買好吃的,你是去看郵遞員。

姐一把拉亮電燈,說我想起來啦,我要寫一封信!

樺樹林子是公社。

去樺樹林子有兩條路,旱路和水路。旱路二十里,水路十八里。實際上,走旱路遠不止二十里,若把所有的上嶺和下坡抻直了,少說也得有三十里,父親說,寧走旱路十里,不走水路一步。父親又說,倒是有一條近路,能近七八里,并不像人說的那么險,特別是水小的時候。沿著江邊走,爬過小嘎河那段石砬子,翻過小八虎嶺就到了。

藍丫沒去過樺樹林子。藍丫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太平,太平是大隊,那兒有姨家,而且還有一個大供銷社。藍丫去太平都是母親領(lǐng)著去的,去那兒一是串門兒,二是順便買些東西。去太平有八里路,也要上一個嶺下一個坡。藍丫就想,如果像父親說的那樣,把它們抻直了,就得有十里吧。那就是說,去樺樹林子有去太平的三個遠呢。三個遠有多遠呢?一個來回再加上一個單趟。藍丫閉上眼又想了一會兒,覺得那真是太遠了。去太平是要在姨家住一宿的,即便那樣,累得晚上睡著了還直哼哼呢——這是母親說的。

藍丫想,都怨自己太小,要是像姐那么大就好了,像姐那么大就可以自己去了?,F(xiàn)在只能讓父親領(lǐng)著去了??墒撬{丫又犯愁了:就是父親領(lǐng)著去,那么遠的路自己也走不動啊,又讓父親背著自己走嗎?那會把父親累壞的。藍丫是一個知道心疼人的孩子。

這一夜,藍丫矛盾重重,心里七上八下。

想到后來,她真的是茫然了。

姐沒去成樺樹林子。

張巧云的爸一大早突然變卦,他沒讓張巧云去,而是自己去了。而且急得很,抄近路,爬砬子去的。姐去找的時候,張巧云還在炕上趴著呢,眼睛紅紅的。她媽坐在一旁不住嘴地叨叨著:老犢子是嘴饞了,五更一過他就醒了,說夢著樺樹林子八一飯館做的紅燒肉了,說著就用嘴給我炒了一盤,還不容分說地讓我吃,這個老犢子!我一尋思他就得變卦,他得吃紅燒肉去,能讓你去嗎?得,今個兒咱娘倆兒也他媽不給他上山了,媽這就去倉房撈一塊咸肉,咱不稀得吃那破紅燒肉,咱包酸萊餡餃子。大丫也別走,待會兒在這兒一塊吃。累死他個老犢子,五十斤玉米種呢,讓他嘴饞。姐站了一會兒,人一點一點地蔫了下來,姐說真是的,怎么能說話不算數(shù)呢,我爸好容易才答應(yīng)的,昨晚俺差不多一宿都沒睡著。

姐回來時,父母已經(jīng)上山了。藍丫還在炕上躺著,被子疊好了,衣服也穿好了,人卻沒起來,眼睛大大地睜著。

姐看了一會兒,拽過一只枕頭,貼著她身邊躺了過去。姐說,丫丫,姐沒騙你,姐真是要去給你買好吃的,是買雞蛋。

藍丫說,可俺不想吃雞蛋。

小雞卻終于生蛋了。

這天,藍丫端著半盆拌好的米糠剛走到小河溝,就看見蘆花大公雞領(lǐng)著黑丫和花臉回來了。它們?nèi)齻€

走得火急火燎,就像趕著去辦一件急死人的事情,差不多就是一溜小跑。以至于經(jīng)過她身邊,看都沒看她一眼。這幫小沒良心的,藍丫在心里罵了一句,發(fā)生了什么事?還沒到家,藍丫就有點明白了,她感覺心口突的一下就跳得厲害起來,腿隨即也跟著一塊兒軟了。她看見蘆花大公雞先飛進雞窩,咕咕咕踩了一圈下來,然后黑丫和花臉就各自飛了進去。飛進去就像貓起來,一點聲息都沒有了。而大公雞卻橫著身子,咯咯嗒嗒地滿院子逛蕩,像邀功像鼓勁,更像是在顯擺。仿佛生蛋的不是母雞,而是它。藍丫在心里罵了一句,一時竟不知干什么好,盆還在手里端著。放下,回屋轉(zhuǎn)了一圈出來,望著雞窩怔了一會兒,這時才想起來,應(yīng)該上山再給它倆挖點苦菜去。

藍丫一邊挖一邊想,黑丫、花臉、小白,還有大灰二灰小黃,一共是十五只母雞呢,如果它們?nèi)傲?,一天就是十五只,十天就是一百五十只,一個月是三十天,三十天是多少只呢?藍丫一時算不出來,她用小刀在地上刻著,一只一只地刻著,刻到后來就把自己給刻糊涂了。她望著長長的一溜小圓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后安慰自己說,因為它們只是小圓圈,不是雞蛋,所以自己就數(shù)不清。這時藍丫閉上眼睛,她想,去年呢,去年它們生了多少只呢。她不知道,去年自己一點都沒注意這些,怎么一點都沒注意呢?真是傻呢。

藍丫在心里小小地埋怨了自己一下,索性又想,反正到了夏天肯定能生出四百二十只呢。而且——藍丫忽然想到,到了夏天說不定自己就能走動了呢。

這天早晨,母親笑盈盈地把四只煮雞蛋端到藍丫面前時,藍丫突然就怒了,緊接著就哭了,哭的同時,還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母親頓時被嚇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直到山上,母親也沒弄明白,母親納悶平時乖順得就像一只小貓似的老丫兒,這個早晨怎么突然就變成一只小老虎了?而且是一下子就不知道好歹了。

藍丫呼啦一下推開盛雞蛋的碗,使勁喊了一句:我不吃!你們不許動雞蛋!

母親問父親,老丫兒今兒早上是怎么了呢?

父親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心里三不順唄,你以為小孩兒心里天天就凈是高興事呀。

母親一臉狐疑。

父親說,孩兒的臉,六月的天兒,那是說變就變,犯得著跟著瞎琢磨嗎!

山坡上的苦萊被藍丫一天一天地挖沒了。因此藍丫挖萊的路線一天比一天拉長了。為了讓生了蛋的母雞一跳出雞窩,立即就能吃上又鮮又嫩的苦菜,藍丫起床的時間越來越早,就像一個勤勞而本分的農(nóng)民追趕農(nóng)時一樣。有時候甚至比父母起得還早,而且是風(fēng)雨不誤。有幾回都鬧出了笑話。

俗話說,春困秋乏夏打盹。正是春夏之交,就連大人起早都難呢,何況是小孩兒呢,小孩兒本來覺就大呢。一天下午,藍丫又累又困,她好容易堅持等到小黃把蛋生出來,收好蛋,把拌好的米糠、一小盆清水放到院子里,離開門口的小板凳,藍丫一爬上炕就睡著了。藍丫睡得香極了,甩開了胳膊甩開了腿,把硌著后腦勺的小辮子也打開了,甚至還打起了小呼嚕,又尖又細像小河淌水似的小呼嚕。就像在夜晚一樣——藍丫真把下午當(dāng)成夜晚了,當(dāng)成春末夏初的后半夜。父母和姐從地里回來了,他們在院子外面喊了兩聲,還以為他們的丫丫今兒個是給自己放假了,找孫小秋她們玩去了呢?;匚菀豢?,可不就是放假了嗎。姐捏著一個柳毛狗狗在妹妹的臉蛋上飛快地撩了一下,立即被母親給拽到了外屋。三個人一齊噤了聲,手腳也一下子像被捏住了一樣,看上去就像正在干什么壞事一樣,鬼祟得很。

蘆花大公雞覺得奇怪了,進屋了,上炕了,并盯著藍丫看。光看不算,還把嘴湊了上去。藍丫就一下子醒了。

藍丫打了個大哈欠,愣怔了一小會兒,同時豎了豎耳朵聽聽動靜,然后抬眼望向窗外,藍瓦瓦的暮色就像明凈的晨光一樣。于是,藍丫跳下地,鞋子往腳上一蹬,到外屋拎起小筐就走了。

雞蛋被收進一只簍子里。簍子放在倉房的一只板柜里。

從起初的每天兩只、三只五只,漸漸的八只十只十幾只,有幾回真的就是每天十五只呢。簍子里的雞蛋就像隆起的小山一樣,一天一天地往上長。藍丫的心也一天一天地活泛起來。表面看上去,是挖苦菜的干勁越來越足越來越大了。

每天收工回來,母親都習(xí)慣性地朝雞窩里瞅一瞅看一看,每個窩里除了一只做引子的蛋以外,從不見一只多余的蛋。而鴨蛋和鵝蛋就放在灶臺上的一只筐里。與往年比,今年的鴨子和鵝不僅十分地愿意下蛋,而且個頭也十分地大,掂在手里沉沉的,鴨蛋都快有往年的鵝蛋大了。母親當(dāng)然知道這都是她老丫兒的功勞,看來它們沒白吃那么多苦菜呢。母親還知道,小雞們也一定不會白吃的,可是,那些蛋呢?它們跑到了哪里?倉房里的壇壇罐罐,包括秋天腌酸菜、咸菜,現(xiàn)在空出來的缸,都被母親悄悄地看過了,母親的目光曾在大板柜上停留過,柜蓋上堆滿了破紙箱、麻袋一類雜物,關(guān)鍵是那個又笨又沉的柜蓋,母親懶得掀。

其實母親并不是非找不可。她只是有點好奇和納悶,她的老丫兒今年怎么突然就經(jīng)管起雞蛋來了?而且只是雞蛋??墒悄赣H并沒有深究,她有好多事要想要做,雞蛋這件事太小了,只在她腦瓜里一過就完了。再說,女孩子老早就知道經(jīng)管東西是好事情,會過日子呢。何況又沒把它們經(jīng)管到別人家里。

這樣,父親再要吃雞蛋糕或炒雞蛋的時候,母親連去倉房轉(zhuǎn)一圈的意思都沒有了。鴨蛋和鵝蛋就在灶臺那兒擺著,想必吃應(yīng)該是可以的。第一回,母親曾小心翼翼地試探過,她特意當(dāng)著藍丫的面從筐里拿出一只鴨蛋和一只鵝蛋,回頭瞅瞅,又伸手拿出兩只。

這天,母親去倉房找東西,她無意間打開柜子,然后一下子就驚呆了。

黑丫不見了。

現(xiàn)在,母雞們早晨從籠子里一出來,先飛進雞窩里生蛋,然后再跟著公雞上山。這樣,就等于把吃米糠的時間給提前了,而挖苦萊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藍丫曾試著把頭一天下午或傍晚挖來的苦菜,第二天拌到米糠里端給它們吃,它們只鉗了幾口,或只看了兩眼就走了。一副很不滿意的樣子。它們的嘴刁得很,糊弄不了呢。藍丫就繼續(xù)起大早,只偶爾累極了才偷一回懶。

這天,藍丫在另外一個山坡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又肥又嫩的苦菜,就回來晚了。

藍丫回來時,小雞們都走了,她端著米糠來到山坡,黑丫卻沒出來。

到了傍晚,黑丫也沒回來。藍丫抬腳就走了。

藍丫回來時,已經(jīng)是掌燈以后了。她的小辮子散了,頭繩也不見了。再一看,掛了滿身的毛刺刺。腳脖兒和手腕也刮破了。她沖愣怔著的母親說,黑丫不見了。黑丫?什么黑丫?母親更加迷惑不解了。藍丫不想再說話了,爬上炕,連衣服都沒脫就躺下了。

這樣,藍丫就又多了一項工作:找黑丫。

為了找黑丫,藍丫吃不下睡不香,人瘦了整整一圈,甚至有時候,連雞蛋都顧不上經(jīng)管了。后來母親還是知道了,母親說,別找了,恐怕早就喂了黃鼠狼了。藍丫一下子兇起來:不許你這么說!黑丫沒死,它還活著。母親說,活著怎么能不回來呢,你天天給它們弄好吃的。這時候藍丫就哭了。她邊哭邊說不是這樣的,她撒謊了,她偷懶不起早,把頭一天挖的苦

菜栽水里,第二天拌進米糠喂它們,還說是新鮮的。黑丫知道了傷心了就不回來了,它不想理她了。母親一時不知道怎樣安慰她,隨便說道,那就先不用找了,繼續(xù)喂它就是了。

藍丫邊哭邊說,可我看不見它,怎么喂呢?

母親想了想說,往草窠里揚兩把玉米就行了。

藍丫就不哭了。

母親試探著說,還剩十四只呢,十四只生蛋還不夠吃嗎?

藍丫說,不許吃。

母親說,小雞生蛋不就是給人吃的嗎?

藍丫說,等夏天鏟完地掛鋤,再吃。說完就走了。

這天傍晚,藍丫去山坡?lián)P完一兜玉米回來,看見父親正在河溝洗鋤板。父親停住手,老遠就笑瞇瞇地看她。父親說,又去喂黑丫啊。藍丫突然間就有點不好意思了,藍丫說,爸,我給你洗吧。不用,父親招了招手,同時把一只鞋從腳上扒下來,說坐吧,我老丫兒都累瘦了。藍丫盯著父親看了一會兒,說爸,掛鋤是什么時候?父親說,馬上,就這幾天。藍丫感覺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了。夕陽正好,藍丫被照得鼻尖發(fā)酸,有點想哭,有點想趴在父親的腿彎上撒嬌。她忍著,使勁忍,忍了半天才緩過勁兒來。

藍丫說,爸,那你什么時候去買收音機啊?

咋了,著急啦?

藍丫一下子又不好意思了。她囁嚅著說,是去樺樹林子買嗎?

對呀,要買就得去那兒買。

藍丫又囁嚅了一陣兒,那句“你會領(lǐng)我去嗎”就要來到嘴邊了,卻被忍了回去。藍丫想,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用母親的話說是磨嘰,用父親的話說就是廢話呢。父親不是早就答應(yīng)自己了嗎,答應(yīng)的事還用問嗎?答應(yīng)的事是不會變的。于是藍丫說,簍子里的雞蛋都滿啦。

父親愣了一下,說滿了好啊。

藍丫忽然就有點不放心,進一步說道,差不多有五百二十個呢。

好!父親十分肯定地說,值一百多塊錢呢。

父親拎起鋤頭,用另一只手忽然把藍丫抱起來,說走嘍,抱我老丫兒進城嘍!

藍丫說,我能走老遠呢,能走兩個太平那么遠!

父親說,那我們就走著進城嘍。

這時藍丫懸著的心就徹底放下了。

父親拎著雞蛋去了樺樹林子,但父親并沒有領(lǐng)藍丫。本來是去買收音機的,可賣了雞蛋,父親去農(nóng)貿(mào)市場逛了一圈之后,就改了主意。他被一個賣漁網(wǎng)的小販給攔住了。小販一眼就猜中了父親的心思,他說,江邊來的,準(zhǔn)是江邊來的,掛鋤了歇伏了,想下江鼓搗點魚兒,既拉饞又賺外快,打草摟兔子一舉兩得!過來看看我這網(wǎng),三合一,大小全沒跑!不用多,兩片就中,保你一宿五十塊,兩宿一百元!賣剩下的吃不了都得喂豬。

父親除了捎給別人的,給自己也買了一片,然后又買了能織兩片的網(wǎng)絲。

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沒買。

父親走的是水路。這是之前藍丫沒有想到的。走水路不用他背不用他抱的,藍丫就覺得父親領(lǐng)自己去樺樹林子這件事,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了。

那一天,是七歲的藍丫最幸福的一天。

父親是在頭一天早上突然決定去樺樹林子的。說突然是因為孫小秋家的漁船一下子得閑了,她家里的母豬就要產(chǎn)崽,不敢離人。而孫小秋的爸并不想白借家里的漁船,他急著要買幾片漁網(wǎng),正想找個懂行的兼跑腿的人呢。正好就碰上了父親。

藍丫挖苦菜回來,父親已經(jīng)出屋了。母親正在拆被,停了一下對她說,去叫你姐,把你爸那身衣服洗了,晚了就干不了了。見藍丫愣著,母親又說,你爸明個要去買收音機。

藍丫張了張嘴,本來想問“怎么去呀”,或者“幾點走呀”,說出來的卻是:爸呢?

幫劉二家修房蓋去了。

藍丫忽然說,我給爸洗,喂完小雞我就去給爸洗。

不行!母親不容分說,那么老大的衣服!臭鞋臭襪子!咱可不洗,去叫你姐。

藍丫說,那,等我喂完小雞的。

藍丫沒等喂完小雞,切了菜拌了米糠往院子里一放,拎了盆悄悄抱著父親的衣服襪子和鞋就走了,她怕母親看見,特地繞過院子,從菜園旁邊的小道去了河邊。又特地選了一個母親平時洗衣服不去,甚至是看不見的位置,才停下來。她想母親說不定一會兒就要來洗被呢。她不想讓母親看見,就好像給父親洗衣服是一件很讓人難為情的事。確實是很難為情呢。為什么呢?就好像在干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就好像在打溜須——藍丫的臉一下子就燒起來了,一直燒到脖子根下面。她有點后悔了,要是聽母親的話去叫姐就好了??墒且呀?jīng)出來了,再返回去怎么說呀,說不定母親已經(jīng)看見了呢。羞死人了。

藍丫低著頭,一路走得飛快,簡直是跑。平時去河邊覺得差不多就是一眨眼的路,這會兒好像有十萬八千里,走得她迷迷糊糊的。中途,父親的兩只鞋突然從她懷里一前一后地飛出來,嚇了她一大跳,回頭一看,就像父親邁著一雙大腳板在后面追她:站住!

藍丫還是第一次給大人洗衣服呢?,F(xiàn)在還沒等洗,她就覺得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父親的衣服真是大啊,大得讓她沒了力氣和信心。她把父親的衣服展開,搭在膝蓋上,用胳膊抵住,然后把頭埋在肘彎里,想歇一歇??墒?,她卻嗅到了來自父親衣服上一股暖洋洋的味道,那是父親的味道,就像——他明天背著自己走在山路上,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吧?藍丫迅即抬起頭,朝遠處江面飛快地一望,立即就精神起來。

藍丫洗得認真極了,而且快得超乎了自己的想象,這是怎么回事呢?剛才她還懷疑自己呢,想不到這會兒就洗完了。藍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換了一個水更清的位置,漂洗了一遍又一遍,又換了個位置,把它們一一浸到水皮兒下一指深的地方,仔細去看衣服上面的紋絡(luò),這是跟母親學(xué)的檢查衣物是否洗干凈的一種方法?,F(xiàn)在它們被晾在茂密的水草上面,就像起伏著的好看的波浪一樣。

藍丫卻是意猶未盡的樣子,她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很多力氣,還能洗好多好多衣服。站在風(fēng)中,藍丫茫然了一會兒,這時,她覺得應(yīng)該去找父親,她突然感到自己從來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念他。

父親像一個巨人一樣站在劉二家的房脊上,風(fēng)把他敞開的衣襟吹得像一面旗幟,像一個大風(fēng)箏;他的頭發(fā)向上整齊地飄起來,像麥苗,像一團黑色的火。在藍丫眼里,父親今天是多么的帥啊。

藍丫沖父親大聲說,爸——我把衣服給你洗完啦——

父親對藍丫喊,我老丫兒真能干——謝謝我老丫兒——

藍丫大聲說,爸——你明天真去樺樹林子嗎——

父親喊,對呀——劃船去——

藍丫一愣,大聲說,爸——你再說一遍——

父親喊,劃船去——孫小秋家的大漁船——

藍丫大聲說,爸——那——俺跟你去——

父親喊,中——回家等著去吧——

藍丫一路幾乎是跳著走的,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孫小秋家門口。怎么會走到孫小秋家呢,這讓她自己都沒弄明白。孫小秋抱著一捆豆秸從房角一閃就出來了。她愣了一下,立刻就驕起來,說俺去太平了,住了兩天呢。俺回來是看豬崽的。

藍丫突然挺了挺胸脯,脫口說道,俺明天坐船去樺樹林子!

說完甩著胳膊就走了??斓郊視r她禁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孫小秋抱著豆秸就像傻掉了一樣還在那兒站著。這時藍丫明白了:她就是要通知一聲孫小秋,自己明天要去樺樹林子!

家里沒人。拆下的被里被面泡在盆里。拎起筐藍

丫想起來,應(yīng)該先把父親的衣服收回來,估計這會兒已經(jīng)干了。一出門看見母親抱著它們回來了。藍丫就又回屋把筐拎起來。

母親說,這死丫頭,洗完也不知道收,又跑哪兒去啦?連我老丫兒一個小腳趾都不如。

母親還以為衣服是姐洗的呢,藍丫卻不想說明,就像在心里藏了一個甜甜的小秘密,一陣風(fēng)似的朝山坡方向奔。

大公雞領(lǐng)著母雞出來了,鴨子和鵝也出來了。它們親親熱熱地圍過來。藍丫立即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怎么忘了拿玉米了?對不起,藍丫蹲下來,我光想著去樺樹林子了。

藍丫說,明天我去樺樹林子,是坐船去,我還沒去過那兒呢,人家孫小秋都去過好幾回了,她總跟我顯。我想去看大樓、汽車、火車,對了,要是有工夫還去看郵遞員,姐說,他們都是年輕小伙兒,穿著一身比樹葉子還綠的衣服,就像——小公鴨你翅膀上這片毛兒那么綠吧。那,明天你們就得吃剩菜了,等我回來,就再也不讓你們吃剩的了。

還有,你們看見黑丫了嗎?看見了替我告訴它一聲。我想它了。

它們好像都聽懂了,仰起脖子就像表示祝賀表示羨慕一樣,嘁嘁喳喳嘰嘰呱呱地叫了起來。大灰二灰,還有小麻鴨大白鵝湊上來,偏著臉使勁地往她胳膊上蹭。

藍丫心口又顫了起來,她摸摸這個頭,拍拍那個臉,就像一個小母親對她的孩兒說話似的:別鬧了,都別鬧了,時候不早了,我得給你們弄好吃的去啦。怎么還鬧呀,看,把我的衣服都弄臟啦——這時藍丫愣住了,她想起來一件事:怎么忘了洗自己的衣服啦?

藍丫呼啦一下站起來,抬腿就走,她不是回家,而是去山上。她想快點把菜挖回來,然后再洗衣服。這樣能省出來回跑道的時間。否則就更覺得對不起它們了。

藍丫抱著衣服回家時,父親已經(jīng)鼾聲如雷了,就連姐都睡熟很久了。只有母親在等她。母親打著哈欠說,生了幾個呀?又說,豬崽有什么好看的?飯也不回來吃,在鍋里留著呢。母親不知道藍丫一直就坐在江邊的夜風(fēng)里,等著衣服晾干。她還以為藍丫是去孫小秋家看豬崽了呢。

借著灑進來的星光,藍丫把潮乎乎的衣服一點一點疊好,然后壓在枕頭下面。這樣明早拿出來,就像用電燙斗燙過的一樣平整。藍丫還不知道電燙斗是什么東西,她只用裝上熱水的搪漆茶缸燙過衣服?,F(xiàn)在太晚了,只能把它們壓在枕頭下面。躺下后藍丫忽然又覺得自己今晚頭太輕,壓不平整,于是起來又把它們轉(zhuǎn)移到褥子下面。

再躺下,藍丫就睡不著了。她聽著父親的鼾聲,一下子擔(dān)起心來:父親一定是喝多了酒,因為平時父親是不打呼的,喝多了酒父親還能去樺樹林子了嗎?藍丫越想越擔(dān)心,她從炕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去了倉房,掀開柜蓋:雞蛋還完好地在簍子里,動都沒動一下。動都沒動一下——難道父親明天真的不去了?藍丫快要擔(dān)心死了。

清早,父親收拾完,還特意去西屋看了看藍丫。藍丫似乎睡得正香,卻緊緊地鎖著眉頭,就像一腦瓜的心事一樣。

母親追到大門口,用近乎討好的口氣說,要不,就領(lǐng)老丫兒吧,不用你背不用你抱的。

大風(fēng)小號的,去什么去!

昨兒個給你洗了一小天衣服,我估摸著她是早有這份心了。丫兒心思重,嘴上不說。

小孩伢兒,回頭給買點好吃的就行了。

那是兩碼子事,你是不是說過要領(lǐng)她去?

父親搖了搖頭,說沒有,沒有哇。

母親憂心忡忡地說,沒有就好,可別是說過了回頭自己給忘了。

父親說,小孩伢兒,你跟他們當(dāng)什么真兒?

有一天,藍丫突然問母親,說爬砬子去樺樹林子有兩個太平遠嗎?

母親愣了一下,說差不多吧。

藍丫說,那你領(lǐng)我去太平吧,我想去太平。

一路母親幾次蹲下身要背她,藍丫都沒用。在姨家剛剛吃過午飯,藍丫就堅決要回來,回來的一路也沒用母親背一下。這讓母親既不安又奇怪。

又過了兩天。

這天一大早,藍丫就走了。母親以為是上山挖苦菜去了呢,臨近中午的時候,母親到外屋轉(zhuǎn)了一圈,當(dāng)確定挖菜的小刀和筐都不在后,母親心疼地嘟噥了一句,就又上炕織漁網(wǎng)去了。

小刀和筐被藍丫特地藏在倉房里。

而且這時候藍丫已經(jīng)來到了小嘎河石砬子跟前,坐下來歇了一小會兒,她就爬了上去。夏季雨水多,江水漲得飛快,石砬根部那條似有似無的小道早就不見了。爬過一段斜坡,藍丫就徹底呆住了:前面就像用刀豎著切下來的一樣,再看下邊,水就像深谷之中一塊搖晃不已的鏡子。藍丫感覺頭皮酥地一麻,兩腿突的一下就軟了,這時腳下一塊石頭轟隆一聲就滾了下去。

下午的時候,母親睡了一覺。醒來后去倉房拿東西,突然被門后的一條麻袋絆了一下,掀開一看,是筐和筐里的小刀。母親蹲下身看了一會兒,忽的一下就站了起來。

藍丫這時候就已經(jīng)回來了,在山坡上。

她又累又失望,往老榆樹上一靠,鼻子一抽,眼淚就下來了。

陽光明亮,蟋蟀和覆盆子在草叢的背陰處唱歌,江風(fēng)隔著南山吹來,帶著淡淡的魚腥味兒和清涼的松脂香。幾只黑馬蓮蝴蝶從遠處飛來,在她懷里上下旋了一會兒,又在她臉上輕輕地啄了兩下,然后就歇在她的頭頂和肩膀上了。

藍丫和蝴蝶一塊兒睡著了。

藍丫是被傻英子吵醒的。她在迷迷糊糊中,就聽見傻英子在說著那些一成不變的廢話:別哭!再哭把你扔窗外喂狼!

我在窗根兒都等好多年啦,餓死啦!

奇怪的是,這回傻英子卻沒有犯病。她看著藍丫,突然說雞!藍丫一下子就精神了。順著傻英子手指的方向看去,藍丫驚得頓時張大了嘴巴:她看見了黑丫!她的黑丫,她天天想夜夜想,消失了一個多月的黑丫!它就像剛剛生完蛋從雞窩里走出來一樣,奔著她咯嗒咯嗒地走過來,在它后面,竟然還跟著一幫像小絨線球似的小雞崽兒!藍丫想立即撲過去,然后把它們一個一個地抱在懷里。然而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此時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一著急,藍丫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她聽見遠處有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在喊。是父親。

她想把他的聲音壓下去。于是,她的哭聲更大了。

2008年6月20日長春

責(zé)任編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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