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遙
青春年少的時候,我們都向往江湖上的事情。
高大的唐槐上那口古鐘一響,下課了。我們爭先恐后地奔向槐樹下,爭搶槐莢。把它搗碎,摻上瀝青,捏成小球,曬干堅硬如鐵,是最好的暗器。我不記得怎樣轉(zhuǎn)到了初中班教室門前,有個學(xué)生站在室外的窗戶邊,他正在流鼻血。一滴一滴的血掉在青色的窗磚上,磚的顏色變成鐵銹色。還有一些掉在地上的黃土中,一小塊土的顏色變得很深,卻看不出是血。那個夏天一下酷熱起來。
“血,你流鼻血了?”
一張丑陋的臉轉(zhuǎn)向我,一大滴血正像一條紅色的蟲子從他鼻孔里鉆出來。他的兩只眼睛一大一小,小的那個幾乎只是一條縫。我覺得他的這只眼睛一定瞎了,心中一凜,一股涼意爬上我的脊背。他鼻子上的那只紅蟲子掉下來了,砸在面前的浮土中,像一朵水花濺在平靜的水面上,又一塊黃土的顏色變深。他的那只大眼睛里蓄滿淚水。
“血,你流鼻血了!”
他從窗臺上攤開的作業(yè)本上隨便撕下一張紙,在鼻子上擦了擦,整個臉一下變成花的,血還在流。他又撕了一張紙,弄下一條搓成繩,塞鼻孔里。他朝我笑了笑,我感覺很恐怖,趕緊逃離這個窗口。
第二天,我就打聽到他叫鐘飛。一個比我年長的同學(xué)是他朋友,晚上領(lǐng)我去他家。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圓。鐘飛家住在一個非常大的舊院里,據(jù)說以前是一家地主的,土改的時候分給很多人家。漆黑的大門已經(jīng)破敗不堪,上面的油漆皺起皮,門上滿是裂縫。照壁上的磚雕也殘破不全,一些掉在地上和廢棄的磚瓦堆在一起。原本整齊的院子?xùn)|家一個豬圈,西家拴一條狗,院子里到處是雞屎。最里邊的兩間屋子是鐘飛家,外邊看起來還算高大,進(jìn)入里面卻像鉆進(jìn)了地洞。屋子里黑糊糊的,不知道為什么沒有電燈,點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外邊的一間屋子四角堆滿了雜物,在中間留下一條狹窄的過道,穿過過道進(jìn)了里間,亮了些。頂棚和四壁黑糊糊的滿是污垢。炕周圍的墻壁上有幾只壁櫥,門緊閉著。我想打開這些門,里面一定藏著暗道,但一晚上,也沒有機(jī)會看到壁櫥打開。
鐘飛對我們的到來感到很高興,用一個大茶缸給我們倒水,茶缸上積滿了水垢。我不想喝熱水,揭開水甕,舀起一瓢涼水,瓢是用銅做的,喝水的時候舌頭觸到瓢上一層薄薄的水苔,滑溜溜的。
我問鐘飛:“你昨天鼻血是怎么回事?”我提的問題含糊不清,但鐘飛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說:“老師冤枉我,讓我站院子里把課文抄一遍。流鼻血了,我不想擦,我看能流到什么時候?”我對鐘飛隱隱約約有了些崇拜。
那天晚上,我們在鐘飛家坐了好長時間,一直沒有見到他的父母。
鐘飛家很快成了我們的樂園,他非常喜歡別人來,他的父母經(jīng)常不在家。
他父親的眼睛和他一樣,一只瞇著,人們叫他“瞎老三”。他長得黃瘦,唯一的愛好就是下棋。夏天,他扛一柄鋤頭去地里,走到街頭看見有人下棋,就走不動了,把鋤頭立在那兒,會一直看完。假如有人讓他替一把,他上去就再也不下來了,別人罵他或者推他也沒用,他尿急了也不下,會一直憋著,憋不住了,尿就隨著他的褲管流了下來,人們發(fā)現(xiàn),罵他一聲,你這個驢!他也不惱,換個地方繼續(xù)下。有一次和村里的一個光棍一直下了一天一夜,誰也沒有挪地方,沒有吃飯,等到別人去了光棍家里,一股臭味,兩個人胡子老長,手指發(fā)黃,目光呆滯。那人在他們每人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他們像才醒過來似的,想往起站,但都腿麻得站不起來。
不久,瞎老三做了光棍。他的老婆喝農(nóng)藥死了。那是一個傍晚,有好多蝙蝠在天上飛來飛去。我們脫了鞋扔天上,據(jù)說蝙蝠會鉆進(jìn)去,但沒有一只蝙蝠鉆進(jìn)去,我們?nèi)匀粯反瞬黄?。鐘飛的母親從外邊回來,剛走到外邊院子,就一屁股坐地下,號啕大哭起來。瞎老三從外邊回來,揪著他老婆的頭發(fā)往回拖,邊拖邊說:“丟了錢還哭,這么大人還丟錢,丟不丟人?”女人護(hù)著頭發(fā)說:“丟錢不丟人,丟人才丟人。”對這饒舌的話我們都聽不懂,只是覺得丟錢是一件很大的事,我們誰丟了錢,回家都會挨打的。那天瞎老三特別兇惡,他老婆哭得十分傷心。那個傍晚恐怖極了,我們都不吭聲,好多好多的蝙蝠在頭頂上飛舞,夜在它們的飛翔中一點一點黑下去。出來很多大人勸他們,平時感覺很窩囊的瞎老三被人越勸越厲害,他大聲說:“這么大人還丟錢?丟了錢還胡說八道?!迸说目蘼暩?,更委屈,說:“不能活了。”“不能活了你去死,孫子才攔你?!眱扇嗽紧[越激烈,勸架的人都搖搖頭,走開。我找鐘飛,鐘飛不見了。這時那些黑色的蝙蝠仿佛也消失在夜色中了,各家呼喊吃飯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吃完飯和母親講鐘飛家打架的事,父親一臉嚴(yán)肅地說:“小孩子不要亂講別人家的事。”晚上睡著,我還夢見他們一直在吵架。
第二天,剛起來,就聽見人們說瞎老三的老婆喝上農(nóng)藥死了。我飯也沒有吃,跑向鐘飛家里。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們院子里圍著一大群人,知道肯定出事了。到了近前,聽見嘶啞而傷心的哭泣聲。然后看見瞎老三跪在地上,邊哭邊不停地用頭碰前面的地,地上已被砸出一個泥坑,他頭上滿是土。鐘飛的母親躺在地上,臉色發(fā)青,嘴里好像還有白沫子。我感覺害怕,想知道鐘飛現(xiàn)在做什么。進(jìn)了他們屋子,見鐘飛在收拾東西,正把鋪蓋卷起來往一個尼龍袋子里放,鋪蓋卷得有些大,他讓我?guī)兔?。我問:“你要干什?”“離開這個地方?!蔽矣X得驚詫極了,但十分愿意幫鐘飛這個忙,那個時候好像一直希望身邊出些新奇的事情。我只是問:“你不上學(xué)了?”“不上了,我要去掙錢?!辩婏w的眼睛里有淚水,但他不往出哭。
鐘飛的母親下葬以后,關(guān)于她的死還有些說法。我們小孩子都以為是她丟了錢,一筆很大的錢,自己心疼內(nèi)疚,丈夫又責(zé)怪,想不開死的。但大人們的話隱隱約約提到是因為另一個女人,瞎老三和那個女人好了,老婆氣不過死了。
那個女人是鄰村的,我們誰都認(rèn)識。她叫“二分錢”,我們經(jīng)常跟在她后面丟土塊。她本來不傻,模樣還俊俏。曾有個兒子,兒子九歲的時候,不知怎么跑到豬圈里去玩,正好母豬剛下了崽,護(hù)崽,把他咬著了,大人們聽到哭喊聲趕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面目全非,身上頭上都是傷。送到醫(yī)院,傷看好的時候,卻發(fā)覺人傻了。一趁人不注意,就到街上亂跑,他不穿衣服,而且奇怪的是他走路還閉著眼睛。他的母親經(jīng)常跟著他,想把他弄回去很難。有一次,他跑到鐵路上,被火車撞死了。他死了之后,好像他的魂附到了他母親身上。女人傻了,也經(jīng)常不穿衣服跑出來,閉著眼睛走路。她丈夫嫌丟人,扔下她走了。誰給她點錢或吃的,她就和誰好。沒想到瞎老三和她好了。
大人們的話肯定沒錯,因為不久,瞎老三就搬到二分錢家去住。人們經(jīng)常見到瞎老三跟在二分錢屁股后面,手里拿著衣服。人們喊:“老三,下盤棋吧?”瞎老三回答,“顧不上啊?!毕估先丫Χ己脑诙皱X身上,怕她不穿衣服跑出來,怕她出事,怕男人們偷她。
家里只剩下鐘飛一個人,他有兩個姐姐早出
嫁了。所以他打消了出走的念頭,他變得特別勤快。除了和我們玩之外,還學(xué)習(xí)各種技術(shù)。修自行車、裱刷、油漆、木匠、泥匠等等,他幾乎對所有的技術(shù)活都感興趣,他在我們眼中成了一個能人。但他不用這些來掙錢,他也不給別人當(dāng)學(xué)徒,他只是因為喜歡這些。他的學(xué)費和伙食,兩個姐姐給他解決。
一次,沒有別人的時候,我讓鐘飛打開墻上的壁櫥讓我瞧瞧。開始,鐘飛怎樣也不答應(yīng)。我一直磨,他就是不答應(yīng)。我上了炕自己去開,他一把把我拖下來,我的膝蓋在炕沿上碰了一下,生疼生疼。我想發(fā)火,看到鐘飛先發(fā)火了,他沒有說話,那只獨眼像火在燒。我覺得很沒勁,拉開門,使勁摔了一下走了。從那天開始,我見了鐘飛遠(yuǎn)遠(yuǎn)就躲開,躲不開也不和他說話。一天放學(xué)后,鐘飛攔住我,說:“你想不想去看了?”我覺得我好像聽錯了,看鐘飛,他很認(rèn)真。我抵制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問:“你真的讓我看?”鐘飛點了點頭。我們在去他家的路上,鐘飛突然說:“我送你一把鏈子槍吧?”我警覺地看著他說:“你不想讓我去看,我就不去了?!蔽已b作要走的樣子。鐘飛拉住我,嘆了口氣說:“想看就看吧,可那有什么好看的,里面都是爛東西,一直沒人收拾,我才不想讓你看?!蔽也恍喷婏w的鬼話,一定要看。其實鏈子槍我也是想要的,這個玩意兒大概是小時候最好的一件玩具了。它是用鐵絲窩好槍架,用自行車鏈條做槍膛,然后再鑲一個敲掉底火的子彈殼。玩的時候,裝一根火柴棍,一扣扳機(jī),皮筋彈回去,會把火柴棍射出去,還有響聲和硝煙。
到了鐘飛家,他說:“你真的要看?”我說:“一定要看?!彼f:“你可不要后悔?!蔽艺f:“決不后悔?!辩婏w打開了一個壁櫥,一股霉味從里邊散發(fā)出來,壁櫥并不深,沒有我想像中的暗道,里面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四壁也是黑糊糊的,顏色比外邊有些淺。鐘飛打開一個又打開一個,每個里面都是些爛東西和灰塵的味道,令人窒息。我失望極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古代的人做壁櫥的時候不弄個暗道。
不久,鐘飛就把這些壁櫥里的東西都扔了,因為以前他也很少打開,沒注意里面是些什么東西。然后,鐘飛開始了對房子的改造,他要把房子隔成兩間,一間騰出來出租。我們覺得鐘飛的想法是個好主意,都來幫忙。鐘飛先在里間屋子的墻上開了個門,這個門是他自己做的。他從木匠那兒借來工具,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些木料,每天早上和放學(xué)后開工。幾天后,一個像模像樣的門做好了,鑲上玻璃,誰看了都覺得不錯。接著,鐘飛要在兩間屋子中間砌一堵墻。我們幫助搬東西,和泥。又是幾天后,一堵墻在屋子中間出現(xiàn)了,干了之后又抹上白灰,后來刷上墻粉,一堵漂亮的墻在他手中誕生了。我們都對他十分佩服,家里的大人聽說這些活都是鐘飛干的,也十分吃驚。村里的好多大人一個人也干不了這么多活。
房子改造好后,鐘飛開始招徠房客。他的第一個房客是一個個子很小的外地人,我們稱他為神秘人。他五十多歲,長一個扁扁的鼻子,一個人出來租房。他幾乎很少說話,也很少出門,更奇怪的是什么活兒也不干。每隔上一個月,就有一個女人來找他。他說是他妻子。他們兩人在一起也很少說話,女人來住上幾天就走了,下個月再來。人們都覺得他很奇怪,大人們猜測他可能在家鄉(xiāng)出了事,跑出來躲。鐘飛覺得這個人很不好玩,過了半年就要攆他走。這個人還想住,主動給他加房錢,但鐘飛說什么也不留他了,這個可憐的人只好拿著他不多的行李去別處租房。
鐘飛的第二個房客是河北人,第一個是外鄉(xiāng),第二個卻是外省了。我們興奮地想,鐘飛的第三個房客似乎會是外國人。這次房客是夫妻倆,年齡也不小,卻是跑江湖的。男的姓張,人們叫他老張。他們帶著一些竹子做的圈圈,趕各處的廟會。這樣的人我們以前經(jīng)常在廟會上見,找一塊地方,用繩子圍起來,里面擺些玩具或飲料。誰想玩,花錢拿幾個圈圈,在繩子外面瞄準(zhǔn)了扔套里面的東西,套中啥拿啥,套不中就讓攤主掙錢了。想不到這樣神秘的人住到了鐘飛家里,我們很興奮。此后,去了鐘飛家,我們就去老張那邊。老張夫妻倆都是很和藹的人,給我們講些外面見識到的事情。但他們不經(jīng)常在家里,哪里有廟會就往哪里趕。他們不在的時候,我們躺在鐘飛家炕上,根據(jù)各自的經(jīng)驗和想像,講江湖上的事情。鐘飛說他上完初中就不上了,他也要去闖江湖,做老張那樣的人。我們都很羨慕。有人說:“再找個像老張老婆那樣的女人,一起闖江湖,更過癮?!辩婏w不說話,但大家更興奮了,隱隱覺得老婆很重要。
鐘飛上完初中果然不上學(xué)了。瞎老三的心每天都花在二分錢身上,不管他。他的兩個姐姐也不硬管他。再說,在村里,上完初中輟學(xué)的人太多了,一起玩的人中間還有幾個。
鐘飛一不上學(xué),馬上就想怎樣掙錢。比起他的手藝,他顯然更鐘情江湖生活。他拜老張為師,學(xué)習(xí)江湖上的規(guī)矩。我們見了他,他經(jīng)常炫耀自己知道的江湖上的事情。而且,他大概也打算從套圈圈開始,因為他買回些竹竿,做圈圈。老張是一個慷慨的人,把自己的手藝和技術(shù)傳授給了他。鐘飛做好圈圈后,遇到下一個廟會,就跟著老張出發(fā)了。
日子飛快,青春的成長仿佛是一日間的事情。我上完高中,上了大學(xué),那些不上學(xué)的同學(xué)好多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我假期回來的時候,見到他們領(lǐng)著自己漂亮或不漂亮的妻子一副幸福的樣子。還有的懷里已經(jīng)抱上孩子,小小的嬰兒在爸爸懷里怎么看都像一個玩具。鐘飛還在跑江湖,偶爾能見到他,他的臉上過早地寫滿了滄桑,仿佛時光從他身上硬硬抽去一截。一次,他非要請我喝酒,拗不過他的好意,我答應(yīng)了。原以為在家里隨便吃點,沒想到他竟領(lǐng)我去一家小飯店。點菜的時候,我要了最便宜的煮花生米和炒豆腐,他說:“怎么能沒有肉呢?”非讓我點一個,我不點。他說:“我做主了?!秉c了一盤紅燒肉。
“還在套圈圈?”
“嗯。以后不套了,掙不了錢?!?/p>
“老張他們夫妻倆不是一直干這個也挺好嗎?”
“他們老了,用錢不多了。我要結(jié)婚,要養(yǎng)活孩子?!辩婏w的情緒有些消沉。
我勸他少喝些,但他拿起杯子來就干。
他說:“你能和我一起吃飯是看得起我,我干?!?/p>
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了一道鴻溝,疏遠(yuǎn)了。
鐘飛說:“你大概有女朋友了吧?”
我搖搖頭,他不信。他說:“咱們同學(xué)差不多都結(jié)婚了,只剩下我?!?/p>
我說:“也不只剩下你,還有虎子。再說,別人結(jié)婚都是他家里給他娶的,我看咱們同學(xué)娶媳婦大概只有你能憑自己娶上。”
說到這里,鐘飛有些得意。他說:“咱們不說虎子,但我只能靠自己。你說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虎子是我們的另一個同學(xué),是一個奇怪的人,一直什么也不干,只靠父母。平時特別愛和人抬杠,先是認(rèn)為1999年地球會大爆炸,現(xiàn)在又認(rèn)為將要爆發(fā)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
一瓶酒很快喝完了。鐘飛還要要,我攔住了。我大概只喝了三兩多,但頭暈得厲害。我搶著去結(jié)賬,鐘飛攔住我,說啥也不讓我結(jié)。他掏出一把
錢,幾乎都是一塊的,中間夾著一張五十的,一看就是假錢。因為前段時間我拿這樣的一張錢買東西,被賣東西的發(fā)現(xiàn),說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臺灣版假幣,當(dāng)時窘得我不知道臉往哪兒擱。鐘飛攔住我,拿著那些零鈔和假錢去結(jié)賬,我覺得很難受。我示意老板收下他的假錢。老板是一個聰明的人,也認(rèn)識我們倆,收下他的假錢,還把零頭找回來。送鐘飛同的路上,他很得意,他說:“你知道嗎?我剛才花的是一張假錢,老板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還找了我錢。我也不知道怎樣就收了一張狗日的假錢,他媽的,套一次圈圈才一塊錢,他給了我五十的假錢,我找了他四十九啊!”
把鐘飛送到家里。多少年過去,他們這個院子有的人家拆了舊的房子蓋成新的,還有的在自己家院子口做了個小門,單個獨立出來。我想起從前我們和鐘飛一起做門、砌墻的事情,那時我們都以為自己會干一番大事業(yè),尤其是鐘飛,覺得他將來一定很了不起。院子中的那些豬圈和雞舍廢棄了,但并沒有拆掉,人們還用以前的遺跡占著公共的空地。上面滿是碎石和土塊,長滿了雜草。有一處有人種上了玉米,倒也長得郁郁蔥蔥。鐘飛家的房子沒有動,但明顯感覺老了,不知道是自己長大見了些高樓大廈,還是周圍房子的比較,覺得他的這兩間屋子矮小極了。在門口我看到老張,他也老了,中間的頭發(fā)基本掉光了。和他打了個招呼,他并沒有認(rèn)出我,但看到鐘飛喝多了,他也跟過來。鐘飛做的那個門變形了,歪歪扭扭的,有一塊玻璃碎了,沒有換,用透明膠布粘著,像人臉上長了一道恐怖的傷疤。他的屋子很黑,拉著燈,卻很昏暗。墻上的壁櫥、黑色的墻壁和屋頂使時光倒流。我想起第一次到他家,水甕里銅瓢上的那薄薄的水苔。我給他倒水,暖壺是空的。老張去隔壁拿。鐘飛呼呼睡著了,我非常想打開壁櫥再看看,到底有沒有暗道,但沒有動手。老張拿水過來,桌子上有一個空罐頭瓶,我用它給鐘飛倒?jié)M水。鐘飛在炕上痛苦地呻吟,我讓老張照看他,說明天再過來。
第二天,我買了些水果去看鐘飛,他為自己前一天喝多感覺有些害羞,不多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想起以前我們整天躺在他這炕上,天南地北胡扯,覺得現(xiàn)在有些尷尬。沒有坐多長時間,我要走,鐘飛客氣地送出來,把我一直送出他們這個大大的院子。
畢業(yè)、找工作、失戀,再輾轉(zhuǎn)顛簸,日子像上緊發(fā)條一樣,由不得自己停下來。只有年底的時候回次家。鐘飛的消息一直不大好,他現(xiàn)在似乎什么都做,除了趕廟會,還做建筑小工、裝煤、賣年畫等,但是一直沒有娶上媳婦。他的丑陋是一個原因,但是比他更加丑陋的人也有娶上的。主要是他沒有錢,他盡管勤快,但做的都是卑微的活兒。還有他的那個瞎老三父親,這么多年了,一直呵護(hù)著二分錢,但他沒有收入來源,兩人的生活都靠子女資助,姐姐們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要照顧自己的家庭,擔(dān)子大半落在鐘飛身上。鐘飛沒有怨言地扛起這個擔(dān)子,還擔(dān)上了父親的壞名聲。
我的奔波也沒有效果,家里出了變故,需要我照顧,便回到家鄉(xiāng)當(dāng)了老師,這使我想起魯迅先生《在酒樓》上和魏連殳的那段對話,像一只蒼蠅,嗡嗡飛了半天,又轉(zhuǎn)回來。在現(xiàn)實面前,我慢慢妥協(xié)。我感覺像一條自以為是的魚,被海浪拋到沙灘上,風(fēng)吹日曬鳥蟲叮咬,漸漸變成一具骨架。更糟糕的是和周圍生活格格不入,我教的小學(xué)年級里,居然有我同學(xué)的孩子。
很快,我和鐘飛又走到一起。我理解了鐘飛找不上老婆的那種焦慮。我們詛咒那些淺薄無知的女人。小時候聽故事,勤勞、勇敢的人往往能娶上公主。鐘飛勤勞、手巧、憨厚、孝順父母,而且他在給我講的闖江湖的故事中,也是勇敢的主角,可是就是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
鐘飛的生活目標(biāo)其實很簡單,娶個媳婦,好好活著。不像我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但是除了一些需要匹配的條件外,錢是最重要的一關(guān)。鐘飛手中的積蓄離昂貴的彩禮還有一大段距離,他的父親還是個無底洞。但鐘飛從來沒有絕望過,他是我見過的人中最勤勞、最能吃苦的一個。
每年農(nóng)歷三月十八,村里舉辦廟會,紀(jì)念晉國大夫羊舌。緊鄰的一個大鎮(zhèn)的也是這個時間。以前我有種錯覺,覺得世界上的廟會大概都是農(nóng)歷三月十八。和鐘飛在一起,才知道各地的廟會大不相同,他手中有一個鄰近三省的廟會時間表,即內(nèi)蒙、陜西、河北,這些各地的廟會時間大不相同,但幾乎有大半連綴在一起,設(shè)計好的話,可以趕完一個去另一個,一年能趕一百多天。鐘飛在家里除了自己的地,還又承包了十畝別人的。每年天氣暖和的時候,廟會就開始了,耕種也開始了。鐘飛白天趕廟會,早上晚上種地。地種好之后,托他父親幫忙照看一下,鋤鋤草,他開始了一年的廟會生涯。
有一年暑假,他在河北的一個小鎮(zhèn)趕廟會,我閑著沒事,坐火車去找他。我是午后抵達(dá)的。那是山區(qū)的一個鎮(zhèn)子,好像有鐵礦,也算繁華。到了那個鎮(zhèn)上,卻沒有多少新奇的感覺。一條主要街道上,擠滿了人,賣的東西都是極平常的,顯眼的是幾個穿著藏服賣藥的人。鎮(zhèn)子外邊有一條干涸的小河,在河邊找到鐘飛。這次他套的是鏡框。還是拉著繩子圍起來,里面擺滿各種樣子的鏡框。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一些漂亮的鏡框,形狀各異,造型很獨特,工藝品一樣;質(zhì)地有銅的、木料的、樹脂的、塑料的;更主要的是每個鏡框里都鑲嵌著一張美麗的圖片,有奪人心魄的美女、嬌憨可愛的寶寶、幸福的戀人、高檔的小車等,在這荒涼的河灘上,顯得有些怪異而有趣。套的人并不多,鐘飛也沒有多大精神,他的注意力好像被附近一個跳舞的吸引住了。那邊搭著高高的臺子,臺上有一個穿得很少的女人扭來扭去,做出各種誘惑人的動作,喇叭在高聲說:“快來,快來,快入場,表演馬上就要開始了?!弊叩礁?,鐘飛才看見我。他很高興,仰起臉,站起來,用勁地和我握手。他的臉上滿是灰塵,皮膚很粗,皺紋也明顯,我心里有些酸。
鐘飛說:“住處給你找好了,吃飯了嗎?”我說:“不餓?!辩婏w說:“那好,我也沒吃,咱們一會兒一起吃?!闭f完他又盯著對面的舞女看。我問:“生意怎樣啊?”“一般。”那個女的扭了一會兒,換了一個出來,喇叭還是重復(fù)著剛才那幾句話,大概表演還沒有開始。
我拿起近處的一個鏡框,圖片是蕩秋千的少女,穿著白色的裙子,天真無邪,裙擺微微飄起來,仿佛要飛。我問:“怎么不找個熱鬧的地方?”“地盤費貴?!庇诌^了一會兒,來了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每人要套一元錢的,鐘飛給他們每人數(shù)了十個圈圈。很快他們就套完了,還想套,但大的沒錢了,他在小的耳邊嘀咕了一會兒,小的不情愿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元錢。鐘飛又給了大的十個圈圈,他扔出八個,仍然什么也沒有套著。小的向大的要一個,大的推了他一把,說:“我來,我品住了?!毙〉恼f:“我要那個。”他指著一個小狗圖案的說。大的扔出最后兩個圈圈,沒有套住。小的幾乎要哭了,大的說:“我本來要套汽車的,是你說要套小狗,套汽車我絕對沒問題?!庇终f:“我們一會兒再來,你等著。”
套圈圈的人不多,零星來幾個,套一兩元錢
的就走了,有一個還套中了一個鏡框。鐘飛說:“游戲也在進(jìn)步啊,剛開始弄這個,想套的人得排隊?,F(xiàn)在有了跳床、旋轉(zhuǎn)木馬、過山車、飛機(jī)、歌舞,玩這個的少了?!闭f完,他又看了一眼那邊的歌舞。表演大概開始了,聲音很吵,外面跳舞的女的也回去了。鐘飛的神情有些黯然。
鐘飛出去買了幾根油條,我沒有餓的感覺,勉強(qiáng)吃了半根。鐘飛的注意力一直在歌舞那邊。我說:“你想看的話過去看看,我給你看攤子?!辩婏w說:“要看咱們等會兒完的時候一起去看吧?”我說:“我不愛看這個。”鐘飛說:“要去一起去,我一個人絕對不去?!?/p>
夏天的午后異常漫長,我沒有想到鐘飛做的活兒是這樣無趣。只有有人過來玩的時候我們才有點精神,但玩的人一直不多,大部分時間是在等待。周圍很嘈雜,這種熱鬧更顯示出鐘飛攤子的冷清。過了一會兒,我厭倦了,又去鎮(zhèn)上轉(zhuǎn)了一圈,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廟場院有戲,大概是河北梆子,看的人稀啦啦的,坐著看的只有二三十個,大多是老人。旁邊站著些年輕的男女,自顧自說話,并不關(guān)心臺子上唱什么。我對戲也沒有興趣,轉(zhuǎn)了一圈出來,買了兩瓶礦泉水?;厝サ臅r候,鐘飛的生意還是很冷清。一會兒功夫,我發(fā)現(xiàn)那些漂亮的鏡框上面競滿是灰塵,像塵封了多少年。那處的歌舞大概表演完了,又有女的出來站在外面高高的臺子上扭,衣服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少。鐘飛正扭頭看。遞了一瓶水給他,我走近臺子,遠(yuǎn)處看似很妖艷的女子,到了近前,臉上泛著油光和汗水,微笑和舞蹈的動作機(jī)械得像木偶,眼睛里沒有喜悅或悲哀,像木頭刻的一樣。我回去,讓鐘飛過去看,鐘飛遲疑了一下,搖搖頭。我找出塊布子,擦那些鏡框。鐘飛有些不好意思,說:“剛擦過,不管用的,別擦了?!?/p>
戲散之后,街上的人多了起來,像潮水一樣,一袋煙工夫后,又少了。天開始慢慢黑下來,河里沒有水,順著河床吹來的風(fēng)帶著微微的涼氣。我和鐘飛開始收拾攤子,歌舞那邊的聲音更加大了,等我們回去的時候,它的燈亮了起來。
鐘飛住在一個農(nóng)民家里,大炕,一天兩元錢,行李自帶。我們進(jìn)去的時候,炕上已經(jīng)躺著些人。鐘飛說:“我的兄弟?!币粋€躺著的人往旁邊挪了挪身子。鐘飛說:“晚上睡我旁邊?!币郧耙埠蛣e人同居過,但像在一個大炕上和這么多陌生的人睡一起還是第一次。
吃過晚飯后,鎮(zhèn)上的戲開了,咿咿呀呀的聲音隔著很遠(yuǎn)仍然傳了過來。鐘飛說:“看戲去吧?”我說:“不愛看。”“那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碧芍矝]事,便隨著鐘飛出去。晚上,街上的人也不少,都是一群一伙的年輕男女,他們熱烈地調(diào)笑著,夜晚因了他們而生動起來。和他們一比,我的青春消失得太快。鐘飛顯然也不愛看戲,進(jìn)戲院轉(zhuǎn)了一圈,就出來了,向河灘走。我知道鐘飛是想去看歌舞。河灘上比白天又冷清了許多,許多擺攤的已經(jīng)回去,剩下那個大篷歌舞便突兀地?zé)狒[。他們不知道從哪兒接了電,燈光亮得刺眼,一大群人站在篷子口,像撲火的飛蛾。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強(qiáng)勁的音樂和喇叭傳出的刺耳的聲音。到了近前,還是有穿得很少的女人在高高的臺子上扭。不知道她們到底有多少人,像這樣一直扭下去,也真夠累的。鐘飛說:“進(jìn)去瞧瞧吧?”我說:“你真的想去看?”鐘飛很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和他到了賣票的跟前,一張票居然要十元錢。十元錢要套一百個圈圈,鐘飛得等多長時間。我說:“你進(jìn)去吧,我在外面等。”鐘飛沒有理會我的話,已把票買好。進(jìn)去以后,里面已經(jīng)有不少人,但表演還沒有開始。一些人顯然來得早,等得已經(jīng)不耐煩,嚷嚷著讓快點開始。幾個表情陰郁的年輕男子手里拿著橡膠棒,一聲不吭地盯著聲音大的地方。說話的人慢慢注意到了目光,聲音低了下去。我覺得這里的氣氛怪怪的,想走。可是一想到花了二十元錢,便舍不得走。外面的聲音仍然很熱鬧,隔一會兒有一個穿的很少的女子出去換外面扭的那個。我感到里面一點意思也沒有,還不如外邊熱鬧。就這樣大概等了二十分鐘,篷子里人滿滿的了,一個年輕女的宣布表演開始。有七八個女子上了臨時搭好的臺子,音樂響了起來,這些女的開始扭動,隨著音樂的加強(qiáng),她們開始脫自己本來很少的衣服,臺下的觀眾屏住呼吸,但隱隱能感到有股騷動。一個曲子完了,這些蹦跳的女的盡管穿得那么少,還是一個個滿身滿臉的汗。她們披上一件薄薄的紗質(zhì)的衣服,接過旁邊的男的遞過的水,一杯水還沒有喝完,那些陰郁的男子催她們上臺。音樂又響了起來,這些女子拋下剛才披上的紗衣,賣命地扭了起來。周圍的男人都是興高采烈的模樣,我心里卻很難受。中間她們又休息了一回,又扭了一曲,燈光都亮了,陰郁的男人們開始清場。觀眾們還意猶未盡,有些人嘴里嘟噥著。其中的一個女子被一個陰郁的男子指揮著去外面繼續(xù)招徠觀眾。
出了大篷,清爽的空氣撲面而來,戲還沒有完,街上到處是川流不息的年輕人,剛才的那些像夢魘一樣。到了一個小酒館前,鐘飛不走了,說:“喝酒去!”此時我也非常想喝酒。沒等菜上來,我們先干了一杯。
鐘飛說:“你看到了吧。她們都是被拐騙、強(qiáng)迫的。我聽一個老江湖說,她們都是農(nóng)村的孩子,被這些班主以招收舞蹈演員的名義騙來,一到他們手里,自由也沒有了,被強(qiáng)迫著跳脫衣舞,誰要是不聽話,就挨打,被輪奸。”
“她們不想跑嗎?”
“誰跑得了?平時不允許出去,一旦上街,就有人跟著。再說,她們沒有身份證,沒有錢,跑出來好人們誰敢收留這些不明不白的女人?還不是跑出狼群又落入虎口。”
“沒人管嗎?”
“他們只收管理費。管還敢出來跳?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跟這個班到過好多地方了。也向相關(guān)部門舉報過,可他們只是被趕走或被罰幾個款,根本沒人認(rèn)真查?!?/p>
我知道鐘飛說的一定沒錯,現(xiàn)在仿佛只有事情弄得大了才有人管,一般個人的安?;蛳矘?,是沒有人關(guān)心的。
“咱們得救她們。”鐘飛突然說。
“救她們?”想到那些神情陰郁的男子和他們手中的橡膠棒,我的正義心就慢慢萎縮了。
我和鐘飛一杯接一杯喝酒,每想出一個辦法,馬上覺得不行。一瓶酒完了,也沒有想到個好的辦法。眼前的事情奇怪極了,明明它是錯的,但就是沒有辦法,我對自己失望到了極點。
回了農(nóng)家的那個住處,炕上躺的人更多了,有幾個在小聲說話,大多已經(jīng)睡著了。戲還沒有完。這是多么歌舞升平的一個夜晚啊,可是那些可憐的女子,一定還在用勁跳著。
那個晚上,我喝多了。半夜感覺有人踩了我一腳,懶得動。然后被尿憋醒,去院子里解決時,見對面過來一個人,是鐘飛。很奇怪。還沒有等我問他,他先說:“上廁所。”說完就回屋去了。我解完手,看到河灘那邊有一道紅光,頭暈,沒有多想,同去倒在炕上。
第二天醒來,頭還疼,聽到人們?nèi)氯潞訛┠沁呏鹆?。鐘飛還在旁邊呼呼睡著,拍醒他,說:“河邊著火了。”他胡亂套上衣服,我們上了街。好多好多的人出來,都朝河邊走,路上大聲猜測和議淪著這件事。
到了河邊,已經(jīng)有一大群人圍著。昨天表演
歌舞的地方,黑糊糊的一片,那些帳篷和木頭搭的架子都燒沒了,還在微微冒著白煙。神情陰郁的男子們沮喪著臉,站在外邊用些長長的竿子挑里面的東西,可是里邊黑糊糊的,什么也沒有了。一個身體臃腫的胖子圍著燒了的場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嘆著氣。那些年輕的女子不見了。周圍有些警察,在詢問情況。
我看了看鐘飛,他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床灰姈|西的那只眼緊閉著,但像一把鋒利的刀子,能讓人感覺里面的光,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雙手抱在胸前,十分鎮(zhèn)定,活脫脫一副大俠的樣子。
那些年的夏天,仿佛又回來。我們握著木頭做的大刀、鏈條做的火槍,躺在鐘飛家的炕上,恣意地談?wù)撝系氖虑椤A詈鼪_、喬峰、李尋歡都是我們向往的對象。我們以后在江湖上都可以遇到自己摯愛的人,我們?yōu)榱怂齻兛梢陨⒖梢运?,江山、富貴只不過是過眼煙云。一只眼的鐘飛比誰都更像大俠,他那只眼睛肯定是在一場惡戰(zhàn)中瞎的,而且是為了搶救一個美女。
過了一會兒,來了幾個武警,牽著一只警犬。鐘飛看著他們從遠(yuǎn)處走來,臉色變了一下。然后他拽了拽我的衣腳。我不知道這個警犬會嗅出些什么。我們下了河道,河道里干干的,都是石頭和細(xì)沙子,走上去有些硌腳。記得人們說過,趟過有水的地方,警犬就聞不到了。河邊人們來來往往,有些人已經(jīng)開始擺攤子。沒有人注意我們悄悄離開。我們渴望找到一處有水的地方,可是轉(zhuǎn)遍了小城的周圍,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樣的地方。
警犬沒有追來。鐘飛退了房,我?guī)退弥鴸|西,我們坐上回家的車。路上鐘飛一聲不吭。車是慢車,每一個小站停下,都有人上車和下車。車上到處都是煤灰。我們到了家,東西也沒有放,跑到附近的水庫里,痛痛快快游了半天。鐘飛把那些竹子做的圈圈拴在一起,綁了塊大石頭,沉入水底。他說再也不跑江湖了。
鐘飛跟上建筑工隊當(dāng)了小工,每天臉曬得黑紅黑紅。很快他就能拿起泥刀,大工缺的時候,讓他當(dāng)二把刀。秋后收了玉米,有人給鐘飛介紹他的一個親戚,是個瘸子。鐘飛沒有猶豫,答應(yīng)了。他們很快辦了婚事。
婚后鐘飛還是特別勤快,遇到什么做什么,掙了每一分錢都交給老婆。年底的時候,他在街上賣畫,穿著厚厚的棉大衣,戴著一頂絨線做的帽子,臉凍得發(fā)紫。每一個顧客過來都十分殷勤,認(rèn)真地和他們討價還價。中午怕耽誤生意,不回家吃飯。瘸子老婆給他送吃的,裝一個軍用飯盒里,鐘飛幾口就撥完了,然后向周圍的人家討點水喝。天黑得看不見了,才收攤。
誰都覺得鐘飛普通極了,可我知道鐘飛是過過江湖日子的,他肯定還有好多我不知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