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 南
我很少看舞蹈演出,十多年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劇場看金星的現(xiàn)代舞專場。在略帶傷感的懷舊中,浸透著深切的孤獨感,舞蹈的語匯基本上是無需解釋的,它只是一種波動的情緒,一種你下意識中能觸摸到的自己,這是被舞者的肢體所牽引出來的內心情緒。這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現(xiàn)代舞通過簡單的肢體運動,表達的內涵卻遠比古典芭蕾更豐富,而這種感受正是來自于我們自身的體驗。在看似復雜的現(xiàn)代生活中,人的境遇,孤獨和痛苦恰恰是通過最簡單的日常生活得以體現(xiàn)的。
現(xiàn)在,往往越是討人喜歡的作品,其形式反而越是簡單。現(xiàn)代藝術在內容上更接近我們日常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這或許也與現(xiàn)代生活有關,人們已經(jīng)無暇喝著下午茶,悠閑地琢磨藝術了。明代作家陳繼儒在《太平清話》中說:“凡焚香、試茶、洗硯、鼓琴、校書、候月、聽雨、澆花、高臥、勘方、經(jīng)行、負暄、釣魚、對畫、漱泉、支杖、禮佛、嘗酒、晏坐、看山、臨帖、刻竹、喂鶴,皆一人獨享之樂?!边@種悠然從容的狀態(tài)早已遠離了我們的生活,現(xiàn)代人再也難以感覺到這種怡然自得的雅趣了。要想打動現(xiàn)代人,最好以最通俗、最簡單的方式直指人心。搖滾樂或許最能說明這個世紀人們對音樂的接受狀況??上?,我做不到。固定不變的節(jié)奏、暴跳如雷的音量、不講道理的喧鬧足以使我嚇得落荒而逃。
我們現(xiàn)在通過書籍可以知道,在20世紀初期,現(xiàn)代舞風靡一時時期的鄧肯,或者尼金斯基非凡的表演,但限于年代,除了文字記載和圖片以外,他們真實的現(xiàn)場我們終究無法看見。這種遺憾卻是可以通過延續(xù)至今的現(xiàn)代舞所能彌補的。如果用一個詞來簡單概括古典芭蕾和現(xiàn)代舞之間的區(qū)別的話,前者可以用“唯美”來表達,而后者則是“孤獨”。僅僅就“孤獨”這樣一個詞,卻能使我的腦海中想象出尼金斯基的表演,而不需要通過其他手段。人在心里上一旦感覺和前人類似,那么,這種理解就是一種再現(xiàn),歷史的再現(xiàn)。雖然我們從事完全不一樣的工作,但心靈卻是一樣的。
“孤獨”對20世紀的藝術家來說,似乎是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而藝術家在這個世紀中究竟得到了什么?這或許是一個傷心的話題。顯然,這個世紀的藝術家承受著比他們前輩更為不幸的命運。這種承受已經(jīng)不是個別現(xiàn)象,而是一種普遍的命運。
舞劇《簡單人》的構思來自于英國現(xiàn)代畫家勞倫斯·斯蒂芬勞里的生活和繪畫。這種通過繪畫而譜寫的音樂在音樂史上并不鮮見,莫索爾斯基的《圖畫展覽館》、利蓋蒂的歌劇《偉大的死亡》等都是取材于繪畫。但舞劇《簡單人》并不是對于繪畫簡單的圖解,它的巧妙之處是通過舞者對原畫逼真的再現(xiàn),達到一種出人意料的舞臺效果。如果我們從舞蹈所表現(xiàn)的層面來看,它是把勞里作品中冰冷的畫面具體化了,它使得本來靜止的畫面變成了抽象的模仿動作。在舞蹈中,我們看見畫中人一個一個的,面無表情地從畫面上走了下來,扭動著肢體,無動于衷。舞蹈的語言只是表現(xiàn),表現(xiàn)在工業(yè)時代人們普遍的精神狀態(tài),冷漠、無趣、猶如機械般地毫無生氣、沒有知覺,也沒有任何情感性的表達交流,大街上雖然人來人往,但情境卻猶如一片荒涼的墓地。
舞蹈用一種非常冷謨的處理,在悒郁的冷色調中,每一個畫面都在述說一個故事,一個自己每天都能遇到的故事,我們就是這樣生活著,麻木機械,重復,無始無終。舞蹈使我想起佩索阿在《惶然錄》中曾經(jīng)說過的一段話:“一些人看著我,似乎他們知道我,或者以為他們知道我。帶著眼睛和眼皮的隱隱作痛,我感到自己也回看了他們一眼。但我并不想知道外部的世界?!?/p>
英國畫家勞里(1887—1976)被認為是戰(zhàn)后英國主要的表現(xiàn)主義畫家之一,但在世界畫壇上,勞里并不是一個非常出名的畫家。相對于他的同胞,也是表現(xiàn)主義巨頭的英國畫家弗朗西斯·培根來說,勞里的聲望要小得多。這或許和勞里的生活習慣有關,勞里自己說過,他的理想并不是成為一個畫家,他的理想是要在畫布上描繪工業(yè)時代的風景。他基本上是個與世隔絕的人,封閉在自己的畫室中,精心勾勒他“火柴棍造型”的,近乎有些孩子氣的畫作。在很長一段時期,因為評論家對他感到困惑,而很少評價他的作品。這在客觀上也影響了勞里的知名度。
勞里出生在英國的工業(yè)城市曼徹斯頓,和很多充滿乖張性格的畫家所不同的是,勞里自稱自己是一個簡單人,用簡單的材料在畫布上作畫。而事實也是這樣,在勞里成年后的42年里,他白天是個收租人,晚上才是一個畫家。這種游離于主流之外,獨來獨往的性格,或許是勞里的畫風能保持自己獨特風格的原因之一。勞里的個性寡淡,因為沒有一般窮畫家的經(jīng)濟煩惱,使他離群索居的生活有了保證。勞里的父親是個房地產(chǎn)商人,母親是一個鋼琴家,但對于兒子想成為畫家的理想一直冷嘲熱諷。我們現(xiàn)在無法知道勞里的母親究竟是出于何種原因干涉兒子的藝術理想,或許是對藝術的自負,或許是因為自己藝術理想的失落而變得古怪。這種例子其實并不少見,詩人拜倫的母親,便是因為被丈夫所拋棄,而將所有的憤怒傾瀉到年少的詩人身上。但不管母親對他如何奚落,勞里卻是一生鐘愛自己的母親。
由于母親的控制,勞里一直隨父母生活,并不求回報地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這或許是我們對勞里作品風格的一個最好的注解。他雖然是個畫家,卻一直游離在畫家圈之外,他的創(chuàng)作帶有業(yè)余性質,由于不求回報,自然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象來,而無需受到外界時髦藝術觀念的支配和左右,這對于一個藝術家來說,這近乎是完美的狀態(tài)。
在勞里年近半百的時候,母親的去世使他悲痛欲絕,在他的后半生中,獨自一人居住在比克省郊區(qū)的一所大房子中,直到去世都沒有結婚。雖然現(xiàn)在有人認為他曾經(jīng)結交過很多女孩,并留下了畫作,但這些女孩是誰,卻無人知曉,評論家覺得在勞里的那些對女性的畫作中,充滿著挫折和壓抑感。從勞里對母親的依賴,和對女性充滿焦慮的矛盾狀態(tài)來看,似乎勞里有著強烈的“戀母”情結,他把這種情緒強烈地融合在作品中。
在勞里的很多畫作中,我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有著輕微的憂郁癥的跡象,他的作品大多是從不動聲色的冷漠中反映出城市對人的壓抑、無助、人的孤獨、沒有希望的生活。勞里是屬于那種自制力很強,看似冷淡,卻有著強烈的,但不愿意輕易流露出情感趨向的藝術家。他的繪畫看不出像凡高、蒙克那種激動、夸張,甚至神經(jīng)質的筆觸,常常就是一個孤獨的、近乎呆板的人,或者在城市高樓、煙囪下,密密麻麻,像螞蟻一樣的人群,他們看起來是那么的冷漠,卻傳遞出我們生活本身的實質。泰戈爾曾經(jīng)說過一句謠“城市中擁擠了很多人,但他們是不被愛的”。正如勞里的畫一樣,不管是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人群也好,聳立的高樓煙囪也好,它們所反映的內容都是一樣的——冷漠。
如果從20世紀的繪畫來看,勞里的缺乏知名度也不難理解,在以吸引人眼球,動不動就喜歡視覺沖擊力的現(xiàn)代畫風來看,勞里畫風中隱忍的孤獨感、荒漠感和那種冰冷的,不動聲色的對人性命運的憐憫是很難打動都市中的紅男綠女的。美國現(xiàn)代藝術家安迪-沃霍爾僅僅依靠拙劣的賣弄風情便能成為大眾的寵兒。20世紀的藝術本身或許就是荒謬的,偉大和低劣如今已經(jīng)失去標準,變得難以辨別了。
根據(jù)勞里的生活和繪畫而改編的舞劇《簡單人》是為了紀念勞里誕生100年而創(chuàng)作的。在劇中,最能引起我興趣的是扮演勞里母親的英國芭蕾名伶莫伊拉·希勒。她就是當年紅極一時的電影《紅菱艷》中女主角的扮演者。時光荏苒,希勒雖已不似當年那般嬌艷可人,但仍不失美麗。歲月在她臉上早已布滿皺褶,但對我來說,她的美艷是我少年時代最美好的記憶。我還能記起當年看電影《紅菱艷》時候的癡迷,當年我還是個中學生,正處于君子好逑的年齡,在看多了國內土氣的女演員之余,難免有驚艷之感。而惟一令我感傷的是,這個年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
至于《簡單人》這部舞劇,我難以用語言去描述它,你只有自己看過才能知道。在這里,我只能說,這是我看過的現(xiàn)代舞劇中最能打動我的作品。舞劇使我沉浸在莫名的憂傷中,且混雜著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它摻雜著壓抑、沮喪,和一種宿命般的悵惘的情緒。
舞蹈中,有兩條線索,一條是模仿勞里的畫作,它使得畫中人變成了舞臺上具體的人,形象逼真;另一條是描寫勞里和其母親,其中穿插著很多勞里繪畫中的少女的形象,形成強烈的沖突,這些少女在她母親面前,像是一場夢,一個泡影。究竟是母親的阻撓使得勞里始終無法得到自己的所愛呢,還是對母親的依戀,使得勞里一再放棄自己心愛的姑娘!誰也說不清楚,我們只能被一層薄霧般的憂傷所困擾。勞里就像是一頭被困在牢籠中掙扎的猛獸,在長久的矛盾中,他究竟是馴服了呢,還是退化了!
其實我們都一樣,時間淡化了一切,我們從時間中走來,變得更為睿智,也變得更模糊。
責任編較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