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囈語者的韶光

2008-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8年4期


  1
  
  一次化療之后,表姐要求出院,省下的錢留給她唯一的兒子焦飛鵬。她回家之后變賣家產(chǎn),然后領著兒子,一個弱智的傻子,離開了我們居住的小城。
  她的舉動刺激著親戚們和關心她的人。大家都知道她沒有丈夫,孤兒寡母的相依為命,原單位機械制造廠早就破產(chǎn)了,她也失業(yè)了。五十來歲的表姐,年輕時很漂亮,當過知青,是個有作為的人,只是性格比較古怪。大家怕她尋短見或者走極端而開導她,愿意分擔她的痛苦。來看望她的都是些窮親戚,生活都挺艱難的,但越是窮人越仗義。
  表姐不為所動,我母親含著淚水,叫著她的名字,梅花,你給我說說,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母親七十多歲了,身體也不好,最近又摔傷了腿,是拄著拐棍來的。表姐不好反對,上前來攙扶著我母親,說,我?guī)Ш⒆踊乩霞遥睾⒆拥陌职指叭?。我母親用拐棍敲著地面,咬著牙齒說,好,你回孩子的爸爸跟前我們都同意。然后,用拐棍指著我說,小海你跟著送去,你梅花姐要說的是真的,就讓她們走吧,要是哄我,我可不饒你。
  我就成了親戚們的使者。送表姐的那天,是個陰霾的天氣。無風,淮河上空飄散著潮濕的冷意。大概要下雪了。
  我們上了火車,沿著津滬鐵路北上。
  過了徐州,就到了山東地界,我們在魯城車站下車,搭乘去湖西農(nóng)場的汽車。在車上,表姐跟那些山東人套近乎套老鄉(xiāng),打聽湖西農(nóng)場的事。湖西農(nóng)場沒有了,分給私人了。它成了一個老地名,只有當?shù)厝瞬胖朗窃趺椿厥?。表姐跟他們打聽一個姓焦的人。許多人搖頭,不知道。開車的老司機插話說,你們是找看園林的老焦嗎,車就路過他家門口。
  雪下大了,地上白了,整個世界都在飄雪。表姐捂住嘴不說了,司機向表姐向車上的眾人大談起老焦的故事,他是一個奇怪的人,聽說是知青,他沒有回城,死守著幾個墳墓,跟死人一起過日子,其樂融融……
  我們在天黑之前到達了園林。湖灘邊的園林是土墻圍著的。我們翹望著院子里,看不到房屋,里面有一群雪松,支撐著低矮的天空。
  我們踩著雪向園林門口走去。結(jié)實的木頭大門一扇半開一扇關著。我們走了進去感覺到了陰森、恐懼??諘绲拇笤鹤幽軌蚩吹綁災?,從高大松樹和墳墓上的空間,看到最里面的一派磚瓦房屋。
  有狗叫著跑了出來,奔向我們。焦飛鵬看見狗,嚇得叫了起來,躲在表姐的背后。我和表姐用包袱防衛(wèi)。
  聽到了墳墓后面雪松下傳來了悠揚的口哨聲。狗們慢了下來,開始搖尾巴。飛鵬不再害怕。我們提著行李,背著包袱,向里面走去。沿墻邊的一條磚頭鋪成的小路前進,快到墳地跟前,一個獵人模樣的人出現(xiàn),他背后扛著獵槍,外面披著羊皮坎肩,他不熱不冷地對表姐說,他們說你今天來,我還不相信呢。
  他上前接過表姐身上的包袱,扶著她往里面走,穿過小路,從墳墓跟前經(jīng)過,表姐停了下來看著墳墓,獵人說,梅花,你身子不好,明天再跟他們說話吧。
  表姐回頭跟著獵人進屋了。哦,里面好暖和啊,帶小煙囪的煤球爐子燃燒著。獵人卸下了獵槍,把包袱等行李放在地上,然后把表姐梅花讓到了一張床上,讓她躺在床上休息。獵人就是老焦,我的表姐夫。我們進的屋子是兩間。得病的表姐靠在爐子邊的床上躺下,喝著表姐夫倒的紅糖水,取暖。我和焦飛鵬也受到了同樣的待遇。
  老獵人顯得很高興,在梅花表姐的床前坐著說,知道你們要來,我把幾間屋子收拾干凈了,你們來我就放心了,要知道天下的窮人越來越多了,飛鵬來到了這兒,再也不用為吃喝發(fā)愁了,再也不受人家的欺負了。
  他的言語我感到驚異,這是鬼話啊。我知道焦飛鵬,這個弱智的家伙在集市上多次偷吃人家的熟肉被人打了,臉上還有疤痕呢。
  晚飯就是吃的野兔子肉。表姐不吃,單給做的雞蛋和面條。我和焦飛鵬開了葷,我們勞累了一天,也該大吃大喝一頓的。那晚,我喝得大醉,被老焦領到了另一間屋子睡下。飛鵬則跟他睡在一張大木床上,陪著表姐在溫暖的堂屋里。
  表姐經(jīng)過一夜的休息,又吃了老焦做的補品,身體復原了,精神頭也好多了,能夠下來走動,換煤球倒開水,能夠在屋子里走動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著遠方,吃驚于湖西原野的雪大,又有些野性,又看近前的墳塋。我還看到了從門口通向墳塋的雪地被人挖出了一條小路。又被大雪覆蓋。我猛然想起了昨天司機說的話,我很想走進那墳塋跟前。表姐已經(jīng)倒好了驅(qū)寒的紅糖水,我對她說,表姐,前面的墳墓一定有許多故事,你該把故事告訴我了,表姐沒有理睬我,從她黃色軍用提包里取出來一個大相冊,從中拿出了一塊黑布,繡滿白色的梅花,是一個梅花手絹。我看著她翻開的照片,一寸的和二寸的,除了合影時才有五寸黑白的,有的發(fā)黃了。
  表姐指著一個五寸的合影照片說,這是我們北上支隊踏上列車后出發(fā)前照的。站在最上面的戴眼鏡戴軍帽的就是焦曉東,剩下的四個人,兩男兩女,相互攙扶,站在最下面一手抓住鐵欄桿舉著紅寶書向送行的人歡呼致敬的是我,我的后面是李阿鴻,我的旁邊是黃小云,她的背后是江雁飛,我們都穿著草綠色的軍裝,腰扎皮帶。我留著羊尾巴長的辮子,黃小云的頭發(fā)比我長了點。
  我們的故事也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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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在淮河岸邊的白色小城里。我如青青的莊稼正在茁壯成長時,白色的小城躁動了。那是個激情的“文化革命”年代。我和要好的同學們后來成為我的丈夫的李阿鴻、焦曉東還有黃小云、江雁飛正在讀詩做夢,我是個愛幻想的女孩,時常抱著普希金的詩集上床入夢、如擁抱著我未來的愛人。
  我們有了悲壯感,我和我的男朋友李阿鴻已經(jīng)做好了犧牲準備。那時白色的小城已經(jīng)發(fā)生了游擊戰(zhàn),兩支穿著草綠色軍裝戴著紅袖章的游擊隊用同一種游擊戰(zhàn)法在街道胡同里打著游擊,夜里時常有槍聲。我和要好的同學們聚在一起,為我們軍隊的勝利激動著。此時北京也在進行戰(zhàn)爭,我們幻想著我們有一天進入北京城和自己的部隊一起打游擊,我們已經(jīng)準備好了長矛、大刀、硝石、火藥,還有北京的冬天所沒有的蒲草蓑衣。
  白色的小城在夜色中燃起了篝火,幾個好聽名字的游擊部隊如藩鎮(zhèn)一樣對峙著,占據(jù)著自己的地盤,構(gòu)筑工事。我和同學們加入了自己的部隊,那時我們還小,只能當預備部隊為戰(zhàn)斗做些輔助工作。戰(zhàn)斗是殘酷的,我們看到了自己的英雄被敵人打傷了打死了,死時是那么的慘烈,我們想起過去:我們和敵人勢不兩立。在讀高中時,我們學校已經(jīng)有了許多部隊,先遣隊先鋒隊縱隊支隊等,有幾個部隊要拉我們?nèi)牖?,被我們拒絕了,原因是不讓我們當領導。我們幾個人有班中的勞動英雄江雁飛外號叫革命的李逵,有背誦毛主席語錄冠軍李阿鴻,有寫毛主席語錄冠軍焦曉東。我們想干出一番大事業(yè)不想寄人籬下,幾個人商議后我們便組成了“北上支隊”。北方的戰(zhàn)事緊張我們北上支隊隨時揮師北上和我們自己的人一起,將敵人干掉。
  北上支隊選擇了山東一個解放區(qū),就因那兒當年進行過舉世聞名的戰(zhàn)斗。我與黃小云兩個女人穿上了草綠色的軍裝和男人一樣站在一起,那精神如雨后的翠青山峰迎著剛從地平線上射來的萬道金光。我和黃小云經(jīng)過血與火的鍛煉已經(jīng)成熟了,和我們這支光榮的部隊一樣,我們說著一樣的話穿著一樣的軍裝,干著一樣的事,甚至連思想和走路的姿勢也是一樣的。自私自利的愛情早他媽的跑到好望角去了。
  北上支隊要坐火車從津浦線北上,出發(fā)那天,白色小城的車站熱鬧了,怎么那么多人呢,有哭的有叫的有笑的簡直如賭場一樣瘋狂。最風光的當然是北上支隊,我們來不及與送行的人挨個握手敬禮,包括我的爸爸媽媽。他們掉著淚悲痛地叮囑我到外面要學會照顧自己,又叮囑政委李阿鴻要照顧好我。
  燒煤的火車鳴響了長笛喘著粗氣,火車徐徐啟動,我們從打開的車窗露出半截草綠色,向熱鬧的人們揮手,我們喊道:“再見吧同志們,勝利屬于北上支隊!”我們的神經(jīng)寒顫著,一種悲壯襲了上來,對著離去的熟悉的白色小城,我們感到猶如永遠離開了自己的母親。我們從未出過遠門,這次組織部隊北上去開辟鞏固革命根據(jù)地,我們在車上揮手的剎那也想到了子彈打穿自己,捂著流血的槍口倒在陣地上紅旗下的悲壯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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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在津浦線上行駛。一天夜里,在一個小站我們下來了。站臺上有穿著軍大衣的人在等待著,他們用又土又粗的山東話喊“北上支隊的同志們!”我們的同志!我們見到了自己的同志親切和他握手,然后出了站臺,坐在一輛敞篷吉普車里,搖搖晃晃顛簸在山間的小道上。天剛亮,吉普車拉著我們進了一個院子,才知是縣城的知青辦,在知青辦受到了歡迎,吃過早飯過來一輛馬車拉著我們和行李往我們的陣地跑去。馬車來回在山間繞圈子,我們分不清哪是東南西北了,只覺得新奇,只覺得農(nóng)村的天空廣闊,我們看著被山峰切斷的彩色光芒驚叫起來。五個人用手作喇叭狀放在嘴上向大山高喊:哎,我來了。喊聲如霧氣一樣在山間纏繞回蕩。
  馬車馱著我們進了莊。剛才從車夫的口中得知叫李官莊,就是解放戰(zhàn)爭中打得最激烈的地方。剛進莊,就響起了鑼鼓迎來了歡迎的人民,江雁飛李阿鴻被車夫叫醒了,打起來紅色的寫有“北上支隊”的旗幟,江雁飛在馬車上用力來回舞著旗幟,舞得嘩嘩啦啦地響,我們隨著李阿鴻在車上如勝利進駐被我們解放的敵占區(qū)一樣,向解放了的人們問好。
  “鄉(xiāng)親們,你們受苦啦,你們再也不能受二遍苦再也不能受二茬罪了。我們北上支隊來了!”
  北上支隊進村了,鄉(xiāng)親們?nèi)鐨g迎當年的子弟兵一樣,他們穿著青布棉褲棉襖,頭上戴著棉帽頂著紅紅綠綠的毛巾。晚上,我們駐在大隊大院里和許多人喝了稀粥吃了煎餅。稀粥是高粱面做的,煎餅是烏黑黑的山芋做成的,冷硬硬似一塊塊生銹的鑌鐵。
  第一頓飯之后,大隊革委會的“同志”們來看我們了。革委會的第一“同志”,也是Fs/LW22zcYWovWcX6yR+VH/FK1LYQmGnDYLBLaqTStk=革委會主任兼大隊黨支書的周書記,他把“北上支隊”接到會議室里,我們坐在長條凳子上,逐個認識了我們的“同志”。
  天黑了,沒有電燈就點起了充氣的馬燈,馬燈在玻璃罩內(nèi)安詳?shù)厝贾V軙涱^戴一個舊鋼盔穿著縫了又補的黃軍大衣,他坐在馬燈前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很讓人想起革命領袖們在延安窯洞的艱苦歲月。第二個“同志”是革委會副主任兼大隊黨支部副書記的李副書記,他戴著方塊瓦的青棉帽,帽檐下用一塊紅紙遮住眼簾,一條繩索胡亂扎著不合體的土棉襖,初見他如見了一只被閹割的青牛,更像當年的游擊隊長。如果說周書記是紅色的“惡人”那他就是革命的“諸葛亮”。二人一唱一合如哼哈二將將李官莊的革命搞得紅紅火火。二人都有著帶有恐怖色彩的傳奇故事:
  周書記原先是個軍人退伍后就在家種菜種地,李官莊再次革命的時候他去報名,要當一個小頭領,因為他是軍人會背毛主席的《論持久戰(zhàn)》,自認是老區(qū)里的懂軍事的專家。莊上大刀隊、長矛隊已經(jīng)組成,他至少可以當個槍棒教頭。這伙以感情和思想組成起來的部隊不用異類,更何況他懂軍事。這一伙不要那一伙也用同樣的態(tài)度拒絕了他革命。他不氣餒,背上干糧帶著一桿槍頭有著紅纓的長矛手握一把鋼刀,上山了。他在山上收編了幾個政治逃荒的,結(jié)成一個隊伍,自封司令。他們開始了艱苦的長征。出發(fā)是從李官莊莊南的山下沿著崎嶇的山路,根本無路可走只有登山巖爬峭壁,餓了就地生火做飯。他們學會了用石頭打火用木頭摩擦起火的技術,他們不懂樂譜不會唱歌,要抒情時就對著空曠的山谷學夜間的野獸,盡情長嚎,并穿梭山林來到當年戰(zhàn)斗最激烈的地方,扎了營。在舊戰(zhàn)壕里重新構(gòu)筑工事,新的工事完全是按照他的軍事思想。他和他的部隊就在那演練,在他的士兵倒下的地方挖出了當年的鋼盔和一把生銹的美式?jīng)_鋒槍,接著在另一個士兵倒下的地方又掘出一顆發(fā)黃的鐵皮手榴彈和一把帶刺刀的步槍。勝利了,他對著上空舉起雙手和他的士兵擁抱,然后對戰(zhàn)利品進行復原。他在太陽下順利地將手榴彈拆開將里面的炸藥曬干,然后又安全地裝上。當他帶著他的部隊順利返回李官莊南的山上建立革命根據(jù)地時,他的部隊只剩下一個戴著鋼盔背著沖鋒槍手拿刺刀腰系手榴彈的光桿司令。此時李官莊的造反派和?;逝纱虻脙蓴【銈牭剿L征歸來在山上建立了根據(jù)地時,不受重用的李副書記帶著自己的一幫人上山了,投奔了明主拉起了武裝。兩派人心大亂紛紛投奔,簇擁著周司令下山,打著造反派的旗號聯(lián)合莊里的造反派,輕而易舉地解決了保皇派,保皇派的頭頭軟蛋了,跪下求饒,被他用手榴彈砸在頭上,他面無表情哼了兩聲活動手腕,似當年戰(zhàn)場上的英雄打死一片敵兵的氣概。然后又聽了李副書記的建議,宣布當?shù)卦旆磁蔀榉欠ㄎ溲b,解除了他們的長矛大刀打傷了幾個頭頭。李官莊在紅色恐怖之下,聽周司令講他的游擊傳奇,他聲明了他要進行紅色恐怖統(tǒng)治,對敵人就要實行恐怖。他本人就是一部很好的革命教材,當?shù)氐挠兄厩嗄暝谘芯克麑W習他,然后獨自上山穿林越山進行游擊戰(zhàn)爭的體驗。
  北上支隊是從上面來的正規(guī)軍,盡管人少卻比周書記當年的游擊隊正規(guī),這個不難看出,在鄉(xiāng)親們掛著淚花的歡呼聲中依稀看到了進入敵占區(qū)的人民解放軍的身影。
  北上支隊在李官莊與當?shù)夭筷犎鐑晒筛锩榱髟诖藚R合了,開始了對這個世界的破壞和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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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到李官莊我們的熱血沸騰了。第二天歡迎我們的群眾大會就是斗爭會。
  北上支隊的隊伍在主席臺亮相了表態(tài)了,在拳頭如林的聲討聲中,我們開始了對階級敵人的輪番轟炸。我和黃小云,一對女兵,穿著草綠色棉襖腰系板帶如樣板戲里的紅色娘子軍,剛一亮相群眾如看樣板戲似的見到了自己欽佩的人,特別是年輕人,在他們心中就是今天的紅歌星。我的勁最小,不會學男人揮拳也不如黃小云會兩下子,他們打的挺內(nèi)行,可我對一個戴眼鏡的女教師怎么也打不下去了,并不是我心軟而是我的手打在她的肩上生疼??粗S小云到一個敵人面前,威風凜凜地站著問話,然后是站了少林馬步,一陣沖拳踢腿。那是她男朋友教的,我呢,李阿鴻只喜動嘴皮子,我也跟著動嘴皮子,到了敵人跟前高聲問話大聲訓斥,說些最新的革命術語如謎語一樣,敵人見我如此厲害更是唯唯諾諾似篩糠,我就伸起手來打耳光。打耳光不費勁還能聽到響聲。我的轟炸最為有效。
  斗爭會暨歡迎會之后,我們搬到莊前山北的一座破廟里安營扎寨,將北上支隊的旗幟插在破廟上。
  破廟成了我們的家,破廟成了時代精神的象征。我們在修破廟時談論著破廟,破廟的正殿里還殘存著被打碎的神像,腐爛長著青苔的泥是佛的一支斷手,大度地微笑著的半張模糊不清的臉,還是一群無形的泥銹散發(fā)著被深奧的文字所記下的不朽。破廟快成新廟了,我們必須給予它一個響亮的名字:紅廟!
  紅廟修復一新,青磚的房屋上用麥草補上,站在山間看山下的廟宇如孫悟空被楊二郎追殺逃跑時搖身一變而成,那猴尾巴沒處躲藏變成一桿旗在風中呼啦啦。紅廟由破廟進化而成,關鍵是多了那桿與過去口號不同的旗。紅廟修好時,我們要在它原有的框架下進行不同于過去形式的布置和分割。我們要把大殿里的代表封建主權(quán)的一切東西搬出去,讓革命領袖們占據(jù)這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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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廟變成了紅廟之后的形勢是非??膳碌?。北上支隊與革委會開了三天會,接著開始了戰(zhàn)備工作。北上支隊擴軍了,李官莊的團員和先進青年被吸收入隊,就是說北上支隊由原來五人增加到三十五人,編成兩個排,一排排長由政委李阿鴻兼任,二排排長由隊長江雁飛兼任,副排長由隊里的隊員擔當,焦曉東成了參謀長,我和黃小云成了文書。革委會又從村里派來一個紅色寡婦——思想積極、成分好的李六嬸給北上支隊做飯,晚上給北上支隊值班。那時沒有電話,有事就打更敲鑼。李六嬸搬來的第二夜就敲了鑼,三個男人在慌亂中武裝好了,我乍一聽卻嚇得往被窩里鉆,感覺陰森森的刺刀就揚在屋里對準了我。我害怕的程度可想而知,當聽到院中有說話聲,才慌忙起來到院中問李阿鴻又問李六嬸。李六嬸毫不畏懼指著南山上說山上有火把。我們進入戒備狀態(tài),看著山上移動的火把猜想是哪個部隊的人在進行游擊戰(zhàn)爭或軍事集結(jié)與轉(zhuǎn)移的演習。
  
  又一天夜里,南山的槍響了,李六嬸敲了鑼,我們進入工事,三個人圍著一支槍爭相摸著,我的膽兒大了盼望山上的敵人下來出現(xiàn)在我們早已準備的槍口下,紛紛撩倒。夜里的風很冷,我們躲在戰(zhàn)壕里練功,先是俯臥撐然后起蹲練習,身子熱乎了就趴在槍旁邊看著山上。過了一會,從莊里來了大隊人馬舉著火把進入了我們的工事。周書記已經(jīng)披掛好了,舊鋼盔戴在頭上手里端著那把沖鋒槍腰里別著手榴彈。山上亮了火把,似在向我們挑釁。李副書記建議往山上放一槍。真的要打仗了,我渾身的熱血沸騰著比服用興奮劑的運動員還精神。周書記荷槍實彈往山上瞄準了步槍,“砰”的一聲,整個山谷都炸開了,我們踮著腳尖看山上的變化和動靜。山上的火把滅了,我們猜想周書記的槍打中了敵人。那時,我們是多么的佩服周書記,把他當成了過去年代的戰(zhàn)斗英雄。接著山上傳來了槍響,槍聲穿過震顫的山谷,擊在陣地前一塊大石頭上起了火花。
  “臥倒!”
  周書記喊了一聲,我們?nèi)颗吭诠な吕铮鸢岩蚕缌恕?br/>  天快亮,李副書記等人陪李六嬸生了火,天明了一人喝了一碗高粱稀粥,然后大隊人馬隨著周書記端著武器上山了,去攻擊昨晚上的敵人。戰(zhàn)爭此時全面爆發(fā)。我們在山上進行了十幾天戰(zhàn)斗,山上找不到敵人,便重復著周書記打游擊的長征路線,在那個進行過激烈戰(zhàn)斗的地方安營扎寨,燃起了篝火,和前來偷襲我們的野狼進行了戰(zhàn)斗,打走了兇狠的狼之后,在他挖出鋼盔和槍支的旁邊緊挨著出土手榴彈和步槍的地方,又挖出幾具頭骨及夾在骨子里的子彈。如此收獲讓我們感到興奮不已。十幾天戰(zhàn)爭我是全部參加了,本來很快能夠忘記,可是那時我來月經(jīng)了,劇烈的腰疼使我極度地難受。山上的風和風中的怪石樹木都是冷冷的,這被我們征服的“敵人”不能給我溫暖,我需要李阿鴻的照顧。此時他在前敵指揮部里無暇顧及一個拖拉的士兵,這個任務就落在了黃小云和焦曉東身上,黃小云不服高山的氣候,便蒼黃著臉嘔吐。就是說焦曉東肩負著照顧兩個女兵的任務,應當肯定他的后勤保障任務比準備戰(zhàn)斗的士兵還要沉重。黑夜來臨,山風刮來了野獸的怪叫聲和野鬼般的陰森恐怖讓人顫栗,我和黃小云蝸居在山上的石穴里。我的下部還在流著血水,猶如掉在結(jié)冰的河里般難受。我呵著手不停地顫抖,終于背對著焦曉東坐在他的懷里從中吸取溫暖。他敞開大棉襖將我摟進懷里。我和他是從白色的小城里走出來的,又是多年很要好的同學,我便用一個女人最溫柔的思想替他著想,他沒有女人沒有占用過女人,此時他很想嘗嘗女人的滋味。焦曉東是個靦腆害羞的男人,終于沒有控制住激情,我感覺臀部后的東西震顫幾下便消失了。我的身體暖和了,因為我也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就是與溫暖我的男人發(fā)生了齷齪的性關系。并不能責怪他是個奸夫,而是我自責自己是個淫婦,淫婦不配加入這支革命部隊也不配居住在連空氣也飄滿“忠”字的紅廟。我自認我和焦曉東是混進革命隊伍的敵人,我真想朝他們喊:
  “我們是敵人,媽媽的快來革我們的命?!?br/>  我的月經(jīng)過去了,便跟著部隊進行了戰(zhàn)爭,按照周書記的作戰(zhàn)意圖我們在山上狙擊了三次敵人,然后吹起沖鋒號我們發(fā)起了沖鋒,目標是山腰那個“存在的敵人”,一塊巨大的石頭。
  我們的遠征部隊如同兵馬俑走出的古人和遙遠的沙漠復活的木乃伊,要下山進村的時候,接到留守在莊里的民兵逃亡出來的報告,紅廟和李官莊已被敵人占領。我們就在山上安營扎寨,用樹枝燃起了巨大的篝火,準備同敵人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游擊戰(zhàn)。目標已經(jīng)定下來了,解放全人類的戰(zhàn)爭就從解放紅廟解放李官莊開始,然后北上解放北京然后北伐在冰天雪地里包圍莫斯科同修正主義進行幾場形勢需要的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我們用“敵進我退敵駐我擾”的辦法,派人下山偵察,得來的消息讓人恐懼和憤怒,紅廟的敵人已經(jīng)退出,盤踞在莊里,也在用我們對付敵人的辦法同我們打游擊戰(zhàn),他們不打北上支隊專打革委會,要周書記投降,繳械后要戴上高帽子坐飛機,理由是周書記的鋼盔和沖鋒槍有外國拼音。那時不叫字母叫拼音。應當說這是對革命家戰(zhàn)略軍事家周書記的沉重打擊與考驗。周書記的臉更加土灰色了,把美制鋼盔和沖鋒槍扔到一邊,手里握住那顆具有爆炸力的手榴彈,他要沖進莊里同敵人決戰(zhàn)。
  我們感到問題的嚴重。不能因為周書記而抹去這支光榮隊伍的戰(zhàn)功。北上支隊在山上及時進行了整編,將周書記用繩索捆綁押解下山。我們順利收復了紅廟和李官莊,北上支隊在老百姓的夾道歡迎中進村了。
  北上支隊的實力壯大了超過李官莊的民兵連。接著,召開了對周書記投敵賣國的檢舉揭發(fā)大會。首先從他的妻子關于他床上行房叫囂打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斗了十八場讓他坐飛機脖子上掛盛滿石子的鋼盔,結(jié)果他在一個夜里自絕于人民,死了。周書記沒有拉響的手榴彈和那支磨亮了帶有刺刀的步槍,成了新的革委會主任兼大隊黨支部書記李書記繼承紅色權(quán)力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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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憶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痛苦與辛酸,常常慶幸我們在那個時代風光過,無愧于那個偉大的時代。
  在李官莊兩年,我們自己種自己吃,因為我們懂科學會合理施肥,我們的收成比當?shù)剞r(nóng)民的收成還好,我們把吃不了的山芋儲藏在地下,把糧食曬干用葦席圍圈在屋里,為備戰(zhàn)時的食糧。我們和農(nóng)民一樣也要交愛國糧。我們的成果遭到了當?shù)剞r(nóng)民的羨慕與嫉妒。種一季夠吃一年。我們把勞動看作是革命,我們不能只顧自己安逸享樂,想到了亞非拉人民還在饑寒交迫中還在反對帝國主義奴役的斗爭中。
  收成之后,李官莊再次掀起革命高潮。斗爭的起因是有一部分人要為周書記平反,不能因為他戴美制鋼盔手握沖鋒槍而否定他的游擊戰(zhàn)爭和長征,他的會說話的手榴彈在他死了之后還是留傳到了革命者李書記的手里。周姓的人上告到了公社又上告到了縣里。正在上告之際李官莊夜里響了槍聲接著南山黑夜的樹林里燃起了篝火,之后在山間進行了激烈戰(zhàn)斗。一下子死了十幾條人命,我們?nèi)?zhàn),帶人搜山,在山谷的石縫中找到了尸體。有的是北上支隊的隊員。我們看著陽光照射下的峽谷,憤怒的力量在體內(nèi)回蕩,震顫著山坡:
  “來吧,北上支隊不怕你們!”
  縣里震動了,派來了以一個腰扎軍帶胳膊戴紅袖章的女人為中心的三人工作組進駐老革命的村莊,配合北上支隊徹底消滅隱藏在李官莊的敵人。亂了好啊,亂了敵人。據(jù)說女工作組長是個革命的寡婦,我們叫她鞠姐,她進駐革委會,對腰別手榴彈低頭抽煙葉的李書記不能控制局面致使敵人猖獗大為不滿,召集革委會的人開會先從周書記進行游擊戰(zhàn)爭和長征開始。到了平反一詞,每個人都在慎重說話包括我們五個北上支隊的骨干。這是一個左右為難的不好定性的問題,包含著最高尚最無恥的成分。會議沒有結(jié)果,在鞠姐冷嘲的話語中結(jié)束。黑夜,她帶人到了紅廟與正在工事里戒備的我們進行商談,如何挖出革命內(nèi)部的敵人?鞠姐不愧是革命的高手,她冷冷地說了一句,以致引起一系列的戰(zhàn)斗,似一石擊起千重波浪。
  “我看革委會內(nèi)部有敵人?!?br/>  氣氛嚴肅起來,我們開始了對革委會人的揭發(fā),都認為李書記有問題。焦曉東的分析最為全面得到了鞠姐的贊嘗。他說,農(nóng)村的斗爭不同于城市,他們各有自己的特點,以成分論敵人是敵人以家族論敵人不是敵人,敵人的概念有時模糊不清,如毛主席所說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李官莊是周李兩大家族的天下,應該解除革委會周李二姓人的權(quán)力,放手發(fā)動群眾特別是小姓人家的積極性,讓他們檢舉揭發(fā)。他慢條斯理地剛說完,我急忙問了一句,他們哪來的子彈,民兵連長!鞠姐心中有了數(shù),決定放手發(fā)動群眾,召開批判大會,臨走時用命令帶有依靠拉攏的口吻,讓北上支隊進行精簡,把苦大仇深立場堅定的隊員編在一個排里,叫骨干排。
  
  第二天的會議超過我們的想像,就是說北上支隊對斗爭的殘酷性認識不足。全莊凡能動彈的人都聚集到大院里,還是貧協(xié)會長鼻一把淚一把的首先對那個萬惡的社會訴苦。他的苦暫時中和了李官莊人的個人恩仇,對立的內(nèi)在鋒芒暗談了。鞠隊長正是在這個時候講的話,突然宣布上級的紅頭文件,讓群眾把革委會除貧協(xié)會長以外的頭目監(jiān)管起來,交給群眾揭發(fā)。宣布無疑是晴天打雷,場內(nèi)群眾民兵包括北上支隊的隊員都愣了。被監(jiān)管的李書記、民兵連長、治保主任、婦女主任等不服,李書記從懷中掏出了周書記打游擊、進行長征時得到的手榴彈,舉著說:
  “它是八路軍制造的?!?br/>  民兵連長氣憤著舉出了步槍上了板機,說:
  “我是革命的,誰解除我的武裝就是反革命。”
  場上的形勢如箭在弦,一觸即發(fā)。我和江雁飛、李阿鴻等坐在一塊,頭腦還沒理清突然變化的形勢時,臨危不懼的女工作組長讓他放下槍接受人民監(jiān)督,民兵連長把烏黑的槍口與刺刀對準了她。她是上級的象征是黨的化身,民兵連長的手顫抖了一下調(diào)轉(zhuǎn)了槍口,槍口指向群眾頭上的太陽。女工作組長讓貧協(xié)會長和北上支隊的政委去繳槍。此時,我們才清醒過來,我們五個人迅速幫助貧協(xié)會長繳槍。民兵連長恐懼著大叫著在貧協(xié)會長上前抓住槍的時候,他扣動了板機,“砰”的一槍擊上了天空,子彈如導彈一樣快,鳴叫著打落老槐樹上的新葉。我和黃小云也同樣對婦女主任進行了專政,讓她雙胳膊朝后頭朝下似失靈的美國飛機。革委會的人被荷槍的北上支隊押了起來。那棵有著光榮歷史的手榴彈又別在了女工作組長鞠姐的腰中。
  在李官莊,又掀起了波瀾壯闊的斗爭運動。凡群眾檢舉、革委會認可有問題的人都要押送到北上支隊的隊部、紅廟的大殿里。在無產(chǎn)階級領袖面前接受最為嚴厲的審判。
  我們對敵人的斗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我的掌力和拳擊在婦女主任的身上得到了鍛煉,它如蘇醒的小蛇讓敵人在哀叫聲中疼痛得死去活來。紅廟的大殿里敵人如小鬼一樣在夜間也發(fā)出陰森恐怖的嗥叫,和荒野外的夜色中的槍響應和著。
  北上支隊也處在危機之中,夜里無人敢睡,堅守在自己的工事里,要誓死保衛(wèi)革命的紅廟。保住了紅廟好似在某個空中飄揚紅旗的時辰,全世界都解放了,我們打游擊的部隊把勝利旗幟插在克里姆林宮與白宮的頂上,在東風壓倒西風的勁吹下,獵獵作響。江雁飛與我長期陽痿的戀人李阿鴻成了紅色的“閻王”,還有我,一個應當在撫摸和親吻狀態(tài)下柔軟如蛇的女人。那里,不用再分誰是誰,干了什么,北上支隊就是我,就是一個人,代表一個階級。把敵人李書記的胳膊打折了,把民兵連長的小命送到了地獄,在那里接受真正閻王的宣判與懲罰。北上支隊成了李官莊人心目中的“神”,連小孩哭,他們都會說再哭北上支隊來了。
  我們按原定的計劃行動,要擴軍北上進軍北京打游擊戰(zhàn),可是李官莊的敵人還沒徹底肅清,所以我們必須武裝起來,對李官莊進行圍剿和清洗。把我們的陣地從紅廟擴大到莊上。在紅廟,在莊西頭的革委會大院,在莊東頭的學校建立了三個據(jù)點,符合軍事上的布置。北上支隊已擴充成三個排,一個排三個班,輪流把守據(jù)點并在黑夜里約定了軍事行動的號聲:梆聲代表平安無事,哨聲代表有事,急雨似的鑼聲代表有戰(zhàn)爭。在北上支隊徹底大獲全勝的時刻,卻意想不到遭到了滅頂之災。事因來自我們的驕傲與大意,在被勝利沖昏頭腦的情況下,我和李阿鴻、黃曉云和江雁飛同時發(fā)生了關系。在一個月殘風暖的夜晚,我和李阿鴻在紅廟外的工事里,用草綠色的軍裝作墊被進行,盡管他的下面還不強硬,但我們至少嘗到了噴射與容納帶來的快感。沒想到這次我懷孕了。當時,我們正在撫摸著時,光亮的手電筒照在了我雪亮的下身。是北上支隊的隊員抓住了我們,理由是在圣潔的軍裝上進行無恥的勾當。李阿鴻當然狡辯,拉攏他們,沒用。他們的思想是經(jīng)過我們的淬火更加純潔,把我和李阿鴻的軍裝步槍收繳了,押解到了紅廟。然后打起了急雨似的鑼聲,于此同時,東北的學校也打起了類似的鑼聲,可以說整個沉睡的李官莊驚動了,家家都舉起了火把,人喊馬叫,慌亂的群眾如鬼子進村似的顫栗,互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北上支隊叛變了?!?br/>  “北上支隊搞政變?!?br/>  在我與阿鴻被押到燃燒著火把的大殿里時又有一片火把,眾人押解著江雁飛、黃小云到了大殿。江雁飛和黃小云在學校的一間土屋里進行交媾時被捉到的。女工作組長當場宣布北上支隊為反動軍隊,許多隊員當即棄暗投明了,又回到鞠隊長領導下的革委會民兵連里。北上支隊的焦曉東也被監(jiān)管起來,不準出院子不準拿槍不準穿軍裝。
  
 ?。?br/>  
  北上支隊被監(jiān)禁在紅廟,第二天一大早,李官莊的人舉著鐵锨、木棒、鋼叉,手拿石塊,徹底占領了我們的工事,他們高呼著打倒北上支隊的口號,開始圍攻紅廟,開始對由封建的寺廟變成革命的紅廟進行破壞與重建。鞠姐的理智斗爭滿足不了李官莊人斗爭的激情與快感,面對洶涌而來的石塊與棍棒,她妥協(xié)了,同意群眾對紅廟與北上支隊進行一次革命。
  紅廟不叫紅廟了,那桿插在屋上的隊旗也被人拔了下來,紅廟又叫破廟了。看門的李六嬸也趁機造起反來,把能燒的能吃的能用的統(tǒng)統(tǒng)讓她的本家拉走了。
  李阿鴻江雁飛,北上支隊的領導被革委會隔離審查,在清早我和黃小云去送飯時看望我們的男人時,心酸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傷痕又多了,臉上的青腫塊如畫家繪畫一樣添了顏色。我暗暗祈求最先進的群眾歇一會吧,少革他媽的一回命,特別是李阿鴻他已經(jīng)被革得疲憊不堪了,簡直是遍體鱗傷。委屈與抗爭。我們?nèi)齻€殘兵敗將聚在一起圖謀反攻計劃,依然堅信我們是革命的。焦曉東在半夜之際,偷偷溜出去爬上南山燃起了幾堆篝火,學著尖厲的鬼叫:
  “北上支隊是革命的!”
  李官莊驚動了,一片人喊馬叫聲,鞠姐帶著舉起火把的部隊前去攻打,“砰砰”的槍響在南山下的夜空中穿梭,擊石生出的火光閃耀著勝利的回聲。民兵順利占據(jù)了南山,一部分人駐扎那兒,在那筑起了碉堡似的據(jù)點。鞠隊長說:
  “南山建了據(jù)點,革命就徹底成功了?!?br/>  她別著手榴彈在返軍途中到了破廟,舉著火把看了老實如豬的北上支隊的殘兵,然后,豪氣十足地沖著民兵得意地遙望著她的軍事戰(zhàn)略思想結(jié)出的碩果。在一陣喧嚷與騷動之后,民兵撤出了陰氣籠罩的破廟。
  死寂的山谷清幽的黑夜,我和黃小云瞞著神秘的焦曉東出去了,在破廟門口潛伏于工事里,守望著山坡和田野。確信無人了,我們?nèi)缤米右粯庸凶咴谏綔纤?,到了我們的梯田旁看著無人,便分頭去摘山芋葉,稀稀疏疏地摘著,不能影響結(jié)山芋瓜。我的心情如做賊一樣的緊張,喘著粗氣,手快速地動作。這時出事了,突然有人喊,捉賊。我嚇慌了,丟了山芋葉撲倒在山芋溝里,順著梯田往下爬,在爬著中聽到急跑的黃小云被人捉到了,接著傳來她的哀叫與求饒聲,然后是堅決的反抗聲,這聲音突然消逝卻在我的腦海里回響。我憋住氣地爬下一個山溝往回跑,突然被人絆倒然后一個烏黑的身體似巨石一樣壓在我的身上,他用帶著威脅但不兇狠的話語說:
  “乖乖地讓我干了,不然我就喊人?!?br/>  此時我顧不及貞操名聲了,我只有委曲求全,一個很好的原北上支隊隊員不檢舉不喊人,來追蹤我凌辱我。我用肉體作交易換來減輕我的罪名,我默契了和他討價還價。這個笨手笨腳的青年在扒了我的褲子,做完了準備工作正要實施他夢想的計劃時,早泄了。他趴在我身上喘著粗氣摸了一下我的乳房,很幼稚地說:
  “你不是我想像中的天神,你和我們村里的女人沒什么兩樣?!?br/>  他沮喪地在黑溝里放了我。
  那時我很想讓他徹底地完成他的夢想,在他說出那些天真的臟話時我倒覺得他并不怎么兇殘,而是很和善。我非常快意地想著我比黃小云聰明,倒霉的是她,被幾個饑渴的野狼強奸了。我跑到大殿里并沒有聲張,唯恐外面有耳目偷聽反倒把事情弄壞,以致破壞了營救隊長、政委的計劃。我蹲在門口,蟄伏著窺視諦聽著外面的動靜,盼黃小云歸來。盼到天蒙亮她還沒來,心里害怕了告訴了焦曉東。應當說這個男人比我們的政委、隊長還有心計,他在實施營救計劃,把北上支隊從苦難的深淵解放出來,完完全全按照他的軍事戰(zhàn)略思想,重新組織部隊進行游擊戰(zhàn)爭。當他聽說因我們的草率行動而導致的后果時,他臉上凸起的顴骨下的肌肉抽搐著,他二話沒說就與我一起走向晨霧飄渺的山坡前,尋找我們的戰(zhàn)友。沒有,再找還是沒有。后來我們找遍了山坡,甚至在野獸出沒的山谷看著有沒有血跡,沒有。太陽爬上了山坡時,我們才想起問巡邏的民兵,才知她被抓到了大隊。到了大隊,黃小云確在,她癱在關押江雁飛的門口睡著了。我看到了她蓬亂的頭發(fā)凌亂的衣服以及淚水風干了留下的白色印跡。最壞的事實如我的想像同源了。我可以斷定黃小云一定把她的恥辱傾訴給了自己的男人,那暴躁的隊長現(xiàn)在身如困獸他一定會暴躁如雷的,甚至被氣瘋??墒牵覐拈T縫看到頭倚墻坐地而睡的他,是一臉的平靜,我當時猜想他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
  
  緊接著過來了民兵,按照革委會的指示把我們押起來,然后開群眾大會,黃小云半癡半傻,不能開會,只有鎖在屋里。開會了,就目前戰(zhàn)爭的態(tài)勢與北上支隊破壞生產(chǎn)的事聯(lián)系一起進行批斗。
  “北上支隊是一群流氓,在破廟里亂搞男女關系?!?br/>  “北上支隊想復辟,在破廟里對人民實行專政?!?br/>  可怕的罪名從天而降。此時我們才明白平時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人的監(jiān)視,只有低頭叫天哪。天又應嗎?一輪揭發(fā)帶來的是一輪批判。鞠姐敞著外衣露出腰中的手榴彈,她如革命領袖一樣揮舞著巨手,把革命引向深入,她在興奮時說,終于在人民的身邊找出了一顆隱藏的美式炸彈——北上支隊。
  北上支隊徹底完了,連最幼雅的我也相信北上支隊不可能在李官莊卷土重來。任何人都可以對我們進行揭發(fā)批判專政,做了敵人的李書記也在陰謀東山再起,他低著頭認了錯,然后說一句帶理的話:
  “抗戰(zhàn)勝利了,蔣介石反動派下山來摘革命的果子被人民解放軍打跑了;我們革命成功了,北上支隊又來摘我們的山芋,被鞠革命家的火眼金睛識破了?!?br/>  臺下有了回聲,是群眾的聲音,是不可遏制的洶涌潮流。鞠姐當場解放了李書記和他的幾個盟友,剩下的才是真正敵人。他們又回到了群眾的隊伍中去。會場上的嚴肅氣氛松弛了,接著場上有人驚叫起來,我也把目光轉(zhuǎn)到出事點,江雁飛掙脫了繩索奪下他身旁一個民兵的槍,民兵不給,他一個頂膝撞襠民兵哎喲趴下,他快速如閃電般擊倒了對手又迅速打倒兩個前來援救的民兵。江雁飛當時沒有大叫,他只是咬著牙瞪著瞳孔充血的眼,端著帶有刺刀的步槍固守在墻前的地方,拉動了板機上了奪來的一把子彈,沖著躍躍欲試的民兵大叫:
  “誰想死誰就上來?!?br/>  場上沒人動彈了,場上的空氣凝固了。鞠革命家臨危不懼,從懷中掏出了手榴彈朝他示威,她喝令江雁飛放下屠刀,老老實實接受人民的寬大處理。我們已不是吃奶水的孩子了才不相信她那騙人的鬼話。江雁飛似個瘋狂的野獸回應說,我報了仇就放下槍,任憑人民處理。把槍口對準了幾個北上支隊隊員,叫道你還有你,你們?yōu)槭裁次耆椟S小云?幾個民兵也顫抖著端起槍對峙著。鞠姐怕引起大的傷亡喝令都放下槍,沒人聽,李阿鴻也喊了都放下槍,我和焦曉東也叫著。幾個民兵以為我們要反,把我們的胳膊綁住,以此來威脅迫使江雁飛放下槍。
  江雁飛渾身寒顫,槍慢慢往下沉,他充血的眼睛忽地睜大了,待反復輪奸黃小云的四個民兵松下槍他忽地站起開了槍打倒一個。那如公雞一樣倒下的滾倒在臺下掙扎著,他又虛晃一下一刺刀刺中一個民兵的胸口,接連干掉四個。我們的頭似被子彈擊穿一樣,不聽使喚了,死亡般的恐懼襲上我們的心頭。女革命家亦是同樣,她還僵硬地舉著手榴彈,嘴巴口吃地命令兇手繳槍不殺。槍口,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她終于現(xiàn)出革命電影《紅燈記》中的王連舉的軟骨頭精神,你……你……你……你快放下槍,繳槍不殺。江雁飛冷冷地對著她,突然淚水奪眶而出,他悲痛欲絕地對著天空大叫:
  “我是革命的!我是忠于毛主席的!我的心是紅的!”
  說完撲向女革命家,拉響了她手中的手榴彈。幾十年以后那顆當初制造目的與現(xiàn)在作用相同的東西終于爆炸成功。女革命家與江雁飛同歸于盡。
  當時場上亂了,死者的家人要復仇,將我和李阿鴻、焦曉東打得死去活來。是鞠革命家的三個助手收拾了殘局。義憤的群眾忽然想起黃小云是兇手的家屬就找她報仇。血債要用血來還。砸開那間屋沖進去的人看到的是:黃小云也上吊而死。也可能在開會前的夜里,他們商量好了,作別這個世界??梢詳喽ㄋ牭浇泔w殺了人也就準備不想活了,在手榴彈爆炸的時刻她已經(jīng)完成死亡的準備。后來我們哭著去給她收尸,發(fā)現(xiàn)她嘴里的舌頭咬爛了,鮮血順嘴而下流過她白嫩的肌膚。一個美麗生命的神話至此結(jié)束。接著我們在石灰墻上發(fā)現(xiàn)了她的手跡,是豎寫的行書:江雁飛、黃小云夫妻自絕于人民,與革命的李阿鴻、焦曉東、梅花無關。下是落款日期。她臨死還不忘我們,我們也不會遺忘他們,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的親密戰(zhàn)友。
  
 ?。?br/>  
  我們北上支隊被押送到市革委會,在那里接受了審判。他們把判決書(我們每個人一份),交給我們,江雁飛、黃小云的判決書就放在盛放他們白骨的軍用提包里。
  我們被革委會的人押送到了知青辦,在那里,北上支隊徹底瓦解了。其實是流放,到新的單位接受人民群眾的再教育。我被一個卡車拉到魯西北的一個煤礦里,李阿鴻、焦曉東還有江雁飛、黃小云分配到微山湖西的一個軍事化的知青農(nóng)場改造。突如其來的分離如地獄里的小鬼們赤裸著身子在快樂地拉著大鋸鋸我的身子,我流著淚水跑到兩個男人眼前,看著他們顫抖著囁嚅著嘴唇說不出話,我拉著他們的手,要焦曉東照顧好受重傷的李阿鴻。
  那時的我們多么狼狽多么可憐。李阿鴻蒼白清瘦的臉微笑著,他不能站著只得躺坐仰靠著,他最后摸了我的臉給我擦了淚水,要我活下去,同時說出了一句懺悔的話:
  “北上支隊是被自己打敗的。”
  焦曉東在斗爭的風雨里洗去了靦腆與柔弱,他變得更加深沉了,他說出了一句帶哲理的話:
  “一切都是報應!”
  北上支隊似一塊帶鋒刃的冰塊在斗爭中磨擦起熱,終于自己消滅了自己。北上支隊名存實亡了。最后分手時,我提出要帶著戰(zhàn)友的白骨時,焦曉東拒絕了。他看著我苦笑:
  “你要照顧好你自己,你放心,我們到哪兒,北上支隊就到哪兒,失散的就怕是你梅花了?!?br/>  我也害怕啊,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個什么樣子?難道還是第二個李官莊?
  
 ?。?br/>  
  一輛運貨的大卡車拉我到魯西北,一個叫窯橋的國營煤礦,在那兒認識了我的梅姐。她也叫梅花,也姓梅,同名同姓。
  我在離開李阿鴻、焦曉東時,我的心就死了一半。我還解放誰呢?
  我是以罪人的身份到了窯橋煤礦。煤礦是軍事化編制。礦長叫團長,黨委書記叫政委,工區(qū)的區(qū)長叫連長,支部書記叫指導員。
  我拿著市革委會的證明到礦工資人事部門報道,便被分配到女子掘進隊。
  女子掘進隊又將我分配到早班里,并且住在了排長梅花姐的獨身宿舍。剛上班點名時,點梅花有兩個人應,排里的女人們樂了。怎么這么巧啊。
  初到井下悶人的巷洞,我渾身是熱汗,高強度的勞動,使我的身子似水注一般。我的耐力不如她們,干活的速度也慢。梅花姐似個黑熊,厲聲沖我叫沖我發(fā)火,不然搶下我的手鎬或鐵锨瘋狂干一陣子,喘著粗氣說學我這樣干,小姐!小姐在當時就是瞧不起我的蔑稱,后來小姐成了我的專有名詞。這些女人真能干,在炮煙和煤塵彌漫的溫暖巷洞里,有的挽起了胳膊有的半敞著懷半露著烏黑的乳房。梅花姐也是如此。她粗暴的樣子很讓我害怕,我在擔心她會不會有一夜張開嘴活活地吞下我。在工作中見到她走到我身邊我就會強裝賣力的干活。一個班下來,汗油油的肌膚上抹了一層黑色。上井來洗個舒心的澡干干凈凈地穿上衣服,也能精神一會,在食堂吃完飯回到屋就上了床。我終于能活下來了,我在擔心我的男人李阿鴻和戰(zhàn)友焦曉東,我盼望著他們能來信??墒俏也恢谰唧w地址呀,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在我剛來幾夜,噩夢不斷似有江雁飛、黃小云的鬼魄來找我,我驚叫著嚇醒了,恐懼得不敢拉滅電燈睡覺。
  似乎梅花姐也在做夢,我猜她的夢一定很甜蜜很絢麗多彩吧!當我拉亮了電燈坐起,見她也坐在被窩里,我很歉意又害怕地說:
  “對不起,耽誤你睡覺了?!?br/>  她凌亂著頭發(fā)坐在被窩里陰陰地看著我,見我窘迫地想拉燈,便命令道:
  “別拉滅,我們睡吧?!?br/>  我們躺在床上,在如陽光般明亮的宿舍里感覺有個最強大無比的男人將張牙舞爪的黑暗和恐懼驅(qū)趕在屋外。有時碰到休班,我們會聊上幾句。
  
  下了班回到宿舍,我總是怯怯地坐在床上,很少有人到我們的屋里來,來了我也裝作不認識。梅花姐對那些女隊員也很兇,常把門關死,一個人無聊地在繡梅花。當初稀奇,后來見她下了班就用竹篾子撐圓了白布,用紅線繡梅花,好似在進行細心與耐力的鍛煉,繡了拆、拆了繡,心情好的時候能繡完一朵,繡完了會哼上一曲京劇“提籃小賣拾煤渣,擔水劈柴全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心情不好時就往床上一扔,鉆進被窩或臥睡或仰天瞪著雙眼。冷不丁地問我,梅花你會繡梅花嗎?我只能乖乖地回答,不會。她會長嘆著好似在埋怨著我的無能。
  有一次,她在床上歪著頭,好奇地看著我,問:
  “梅花你一身酸肉,你怎么是個重點人物呢?”
  我如觸電一樣的驚恐。
  梅花姐好似從我恐懼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便不再過問,在以后的工作中不那么兇了,大概我軟弱的外表與眾人的懷疑博得了她的同情。我還看到在井下的巷洞里,因為一名女隊員的問話(有人問我,梅花,你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勾當),使她大為光火,她粗魯?shù)帽纫澳腥诉€兇,指著人罵,后來在悶熱的煤巷洞里進行了空手道的較量,她們的上衣被抓開,裸露著油黑色的背,在來回叮當?shù)哪z靴聲中將對手摔倒,騎上去怒喝道:
  “以后再胡言亂語,我就將你的逼舌頭割掉?!?br/>  在黑悶的巷洞里,我看到了這個母老虎的善良,她是為了我。也許我這個白色梅花與她那個紅色梅花同屬一種品種的緣故吧!此次決戰(zhàn)之后,我和她在屋里有了話說,連空氣也由堅冰融化成水汽,緩緩流動。她就嗔怒著我,非得要我去學繡梅花。我生平第一次拿起針線,干起了女人的本分活,我還算心靈手巧,能把梅花繡成樣子,我也高興,有了風吹艷蒂的笑容。
  這時我嘔吐不止,見到吃的東西就反胃干噦。梅花姐以為我病了,關心著要去找藥。我制止了她,蒼白著臉對她說,不用,我懷孕了。這話不亞于七級地震,對于她,一個沒有經(jīng)歷過生育的人甚至連男人都沒要過的女人怎么會懷孕呢?她好似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站在我面前用審判官讀判決書的樣子問我:
  “你是一個作風不好的女人,才……”
  她沒說完,我就搖著頭說不,否定了她的判決。我的心吊在了嗓子里面,想辯說又不敢,只有盈著淚花,遙想起北上支隊由勝轉(zhuǎn)敗的那個黑夜里,我和李阿鴻在戰(zhàn)壕里激動難當才發(fā)生的關系。
  “你有男人,你的男人呢?”
  梅花姐急切地想走進我詭秘的故事里來,我也想把我的不幸告訴一個我信任的人,讓她來替我減輕痛苦。
  就是在這次,我把北上支隊的秘密告訴了她。她聽后看著如羊羔溫順的我居然能做出這種驚天動地的舉動,她驚恐著顫抖,然后抱住我失聲痛哭,叫著妹妹,你果然不簡單啊。
  梅花姐是個仗義的女人,她怕我生疑,便在第二天晚上,我們下了班早早地坐進一個被子里,繡了幾針梅花,她就開始講關于她的心酸的愛情故事。她原名叫梅曉婷,自己的戀人是某造反派司令在后來的斗爭中死去,自己又跟自己紅色的高干家庭斷絕了關系。她跟我一樣都是內(nèi)心痛苦的女人。
  她講完,我們扒在一塊掩面而泣。她握住我的手說:
  “你比我好,你的男人還活著,你們的種子也開始發(fā)芽?!?br/>  后來,我與她真的成了一個人,同名同姓。她幫我托人去找李阿鴻、焦曉東的下落。她托有權(quán)的人打聽,后來終于查到了李阿鴻、焦曉東的地址,湖西農(nóng)場。我激動著往魯西南寫信,誰知一直沒有回信。我在焦盼之際肚子慢慢隆起。二三個月是不礙什么的,我盼望著李阿鴻能來信,我很想知道他們的情況,我急得哭了許多次??梢哉f那時的噩夢全都是關于他和我肚中的孩子的事。我也作了最壞打算。如果他不在了呢?我又如何把孩子生下來?
  梅花姐很尖銳地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如果你的男人死了,你是生還是流產(chǎn)。我果斷地說不流,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絕對不流。我怎么狠心扼殺我自己的骨肉呢?梅花姐高興地撫摸著我的肚子,溫情地說不論李阿鴻在不在,都要生下孩子,我?guī)湍銚狃B(yǎng)。我高興地抱著叫親姐姐。她忽地問我,孩子生下來叫我什么?我愣了愣,看著她期待的目光,說了一句讓她非常高興的話:
  “孩子叫你媽媽,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嗎?!?br/>  我這一句話給了梅花姐重生的希望,她摟著我似她懷孕一樣,她用輕松的尖腔重復孩子會叫我媽媽的話,是男孩是女孩呢?我們進行種種猜測那美麗的小生命未來的模樣。也許彼此都感覺到這間小屋不是我們兩個落魄的女人了,而是存活著一個光彩照人的主人,會調(diào)皮鬧人會撒嬌耍無賴的小寶貝。
  井下的生活還是很緊張的,每個人的活都不輕松,她私下問過我,你還能干吧,我說能。只是井下骯臟的空氣讓我擔憂,那發(fā)霉的氣味和有煤塵瓦斯的氣體會從我呼吸的鼻孔中進入我的肚內(nèi)危及我的胎兒,我似乎看見我光亮的小寶貝揮動小手在呼吸著帶有煤塵的空氣。
  梅花姐時時照顧我,她怕別人提意見就把我與她拴在一塊,平攤的活兒特別是重活她干的超過了她應攤的一份??上攵暇笪覀兌际瞧v不堪,洗了澡吃了飯,有時還要應付無聊的政治學習,回到屋直叫好,坐在床上臉對著臉,繡著梅花。梅花姐有了精神,開始如工廠一樣批量生產(chǎn)梅花,在能繡的被子上褥子上床單上毛巾手絹上都繡出了鮮艷怒開的梅花,朵朵連朵朵,屋里成了梅花殿堂,我們真的成了梅花主人,如《射雕英雄傳》的桃花島上一樣,飛揚著絢麗的嬌紅。有一天,梅花姐用一塊青布繡出了一枝白梅花,傲霜斗妍的花朵在黑夜中開放,有幾分陰森有幾分悲壯,我驚異地看著。她感覺到了我的態(tài)度,反問:
  “白梅花不好嗎?”
  她取下繃子把繡好的梅花放于紅色梅花中間,我對比看了,說很雅致。她笑了收了起來對我說,這是留給自己的。她怕人說閑話就再也沒多繡那招惹是非的白梅花。當只有我們倆時她會取出懸掛于花園中,點綴出一派生機。有一次,我看著突然失聲說:
  “我覺得紅梅花越看越俗,反而覺得白梅花越看越美,太新奇了,太純潔了。”
  她得意了,看著黑夜中怒放的嬌美,問了我一句,是嗎?
  有了梅花姐,那一陣子活得挺快活,盡是順心的事,使我對這座荒涼原野上的礦山感到親切了。有一天傍晚,我和梅花漫步去隊里的會議室開會,辦事員沖著我們說:
  “樓上有梅花的信?!?br/>  我們聽了心都跳了,我們好似被人遺忘在這荒原中,有誰還會想起我們。難道……難道的事還是實現(xiàn)了,我們興沖沖地往樓上跑,看到隊長的辦公桌上有一封牛皮紙的信,我們幾乎是同時伸出手按住了,然后看信上的字及郵發(fā)地址。是我的,我看著熟悉的字看著那讓我夢縈魂牽的詳細地址。我想打開,梅花姐止住了我。到了屋子里關死門,拆開信,卻是寥寥數(shù)語,問我還活著嗎?李阿鴻、焦曉東在信里說,他們活得很好。
  “他們還活著!”
  這是在投石問路,問問還活著嗎?;钤谌耸谰秃?。我們終歸是高興的,我?guī)滓闺y眠。抓緊回了信,期盼著他們寄來分離后的所有心情。信的周期很長,我只有耐心地等待,只有用回憶過去來填補我的思念。
  沒想到,在第二封信來臨之前,就是在我懷孕三個多月的時候,煤礦出事了,女子掘進隊遭受了重創(chuàng)。
  
  10
  
  梅花姐往后翻了相冊,指著一個合影,讓我看。我站起身子一眼就認了出來,是兩個梅花的合影。這是她們倆最后的一次合影。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啊,女子掘進隊風光啊,三個班棒極了絕不落后于如小老虎的青年突擊隊。我還能記清那特殊的場面:飛揚煤塵的巷洞,渾身是汗水的脊背,明亮的燈光照射出一個個特異鏡頭。幾乎所有人包括我,都穿著夏天的汗衫,有潑辣的光裸著上身。那時是不帶胸罩的。有時,迎頭太悶熱了似夏天的酷暑,膽子大的女人們干脆就脫光了衣服,穿著褲頭,在迎頭干活。我也脫過,但沒有脫光,上身還是穿著小背心。女人潔白的身子流著汗水,汗水有磁性,一會兒就把巷道里飛揚的煤塵吸附過來,潔白的女人變成了油光滑亮的黑人,只有快樂地說著關于男人的笑話時,才能夠看到對方的牙齒是白的。
  
  進尺很快。地質(zhì)科的測量員經(jīng)常來測量,后來多了人,扛著經(jīng)緯儀天天來,我們知道快對穿了,就是與對方迎頭而來的巷道打通。我們用懷疑的目光詢問,能讓不同方向不同水準的洞子對穿嗎,他們是火眼金睛?巷道對穿,也叫透窩。
  透窩就在我們那個班。臨下井前女子掘進隊與青年突擊隊在食堂會餐,礦上的領導為我們鼓勁。地質(zhì)工程師講了透窩時的注意事項,雙方約定上午11點鐘放炮。炮聲之后標志著會戰(zhàn)結(jié)束,我們高興啊,幾萬噸煤的工作面馬上投入生產(chǎn)了,祖國前進的車輪因我們的勞動而加快。那天下井的人很多,負責會戰(zhàn)的副團長、工程師及女子掘進隊的隊長、指導員也下井了,要親自目睹這一巨大的成功。
  打眼裝藥前要敲梆問頂?shù)模磺袦蕚渚途w,我們撤到后面的巷洞里,在高興地暢懷著,甚至有的人說會戰(zhàn)勝利了,只想在床上睡一天。我也問了梅花姐,她點了頭說就在床上睡覺吧!正在悄悄說著話,忽然有人喊:準備,放炮!
  巨大的炮聲如山搖地動般地傳來,我們聽到炮聲好似分娩生下嬰兒一樣的好受。在我和梅花姐握手相慶時,一股更大的風浪似海嘯般推動著,洞子里噼里啪啦的響。忽然有人驚恐地叫道:瓦斯爆炸了。說話是慢了的,火海迅速燃燒擴大。事后,當我僥幸活著出來時,才知道在透窩時發(fā)生了同時同分同秒的放炮,導致瓦斯爆炸,那如原子核般的巨大力量摧毀了井下的許多設施,直接是巷道坍塌,電斷了抽水大泵停了,井下水上來了。
  瓦斯爆炸給女子掘進隊以重創(chuàng)。井下傳來慘絕人寰的叫聲。在出事的剎那,眾人紛紛逃生,大部分往大巷里跑,結(jié)果全遭毀滅。當時我嚇懵了,被梅花姐拉著往上跑,錯跑到一個死巷洞里,跑到盡頭回過頭見原來的地方坍塌,可怕的地獄之聲暫時消失了。我們倆抱在一起痛哭。說實在的我們感覺完了以為跑出去的人幸運。當我們在絕望中坐下,用還明亮的鍍燈往下照著,發(fā)現(xiàn)了死亡的女子掘進隊隊員焦糊的身體,猙獰可怖的面容在平時會讓我驚叫不已,現(xiàn)在反而不覺害怕了,因為感覺自己的腳已踏入地獄之門,知道自己死了。巷道橫七豎八的梁子柱子落下,矸石煤塊堵了半個洞子。
  其余的人都死了,我們還活著。待發(fā)現(xiàn)因錯而獲生時,我們姐妹倆戰(zhàn)栗著流著淚水抱在一塊。似海難中的沉船之后,死亡的海面上響起了悲慘凄涼的哀樂,海水中漂浮著一塊塊嚴寒的冰塊一個個僵硬的尸體。
  我們困在黑巷洞里,為活著而戰(zhàn)了,先是擰滅了燈接著去找水,坐在堅固的棚子下,把發(fā)芽的柳木樁找來。該準備的準備好了,我們靠在一塊等著求生的機會。我們也試探了幾次能否闖出去到大巷里,可是巷道被上漲的水逐步逼近,我們只有退縮原地,無法出去。
  洞子里漆黑黑的,分不清白天黑夜,也計不準過了幾時幾分,兩個喘氣的生靈從互相呼吸的氣流中得到安慰。水上來了,我們后退把柳木樁也往上運,水繼續(xù)上漲,我們又退,餓極了開始吃柳樹芽??酀氖臣Z還得節(jié)省著吃,水還在上漲,我們吃著樹皮心里發(fā)慌,如果水漲到洞頂我們就死定了,這時,我們有氣無力地開始交待后世,自然是生存與死亡的話題,可惜的是我們死不足惜我們的孩子沒同媽媽見面就同媽媽上了黃泉路。
  就是這次談話,當媽媽的我倆給兒子起了叫李飛鵬的大名,似乎孩子就活在媽媽們中間;水還在上漲,離洞頂只有幾米,我們的喘氣也困難了,我們默不說話把頭靠在洞頂躺著拉著手,等待上漲的水把我們淹沒,我們領著我們的孩子李飛鵬到另一個世界去。就在此時我們確實不行了,柳樹芽吃光了開始吃柳樹皮,吃得頭暈眼花渾身軟弱無力。我們感覺在冥冥之中魂魄離開肉體。也不知我們迷糊了多久,我終于睜開了眼坐起,肚中的腸子與胎兒也不安了向我提出了抗議。我擰亮了發(fā)黃的燈啃了幾口難以下咽的柳樹,暫時好受了些來了精神,下意識地用腳晃動兩下想晃出水聲。沒有。用燈照,在很遠的地方有了燈光的回亮。我驚叫了出來:水下去了。快去攙扶梅花姐坐起,我給她拿著柳樹啃著,興奮地說水下去了。她聽了也來了精神用燈照出了亮水。水往下降說明上面的救護工作見效了。我們跟著水往下移。我們喝了帶有煤塵的水繼續(xù)吃著柳樹,為了活著我們不能不做最后的努力。巷道的水退到出事的交叉巷洞,洞內(nèi)有了死人的腐爛臭味,就在那我們用鍍燈看見了浮在水上的浮腫發(fā)白的尸體。
  水還在繼續(xù)下退,退到我們看不見了。我們隱隱約約聽到了大巷有了水的流動聲,我們乞盼著快抽干水,來人救護我們。我們快撐不住了,鍍燈的電只能散發(fā)出豆黃的光來,柳樹樁越啃越硬,最要命的是水,水下去了我們困在巷洞里喝不到水。維持生命的東西沒有了,盡管巷洞里有了氧氣能夠輕松地呼吸。
  我和梅花姐昏迷一塊,醒時叫渴。有一次她趴在我耳旁用蚊蟲般的聲音對我說,沒想到這是最后的遺言,她輕輕地對我說:
  “要死我們一塊死,不分離;要是都能活著,也不分離;要是一個死一個活,也不分離;答應我妹妹!”
  我聽到了,我用干皺的臉貼住她干裂的嘴唇,算是聽到了答應了她的叮囑。缺水的我好似快風干成為沙漠中的木乃伊,我張著火燒的嘴巴又昏了過去。不知過了多大會,神智未清的我好似做夢一樣咬住了一個有水的管子拚命吮吸,多么酣暢的甘露滋潤了我,我渾身有了力氣,來了精神,我摸著口中的水管子,不是水管子是梅花姐的手。我重新回味口中的水的滋味,有一股腥味。我擰亮了還算殘黃的燈,看到了殷紅的血從梅花姐的五個手指肚中殷出。天哪,梅花姐為了救我們母子用牙咬破了手指,把她的血流到我的嘴里,昏迷饑渴的我不知喝了她的多少血。我當即用手按住手指肚上的泉口,哭著叫梅花姐你醒醒。梅花姐無力地醒了,有氣無力地說,你要活下去,把我們的孩子養(yǎng)好。我哭道我聽你的話,我會讓我們的飛鵬叫你親媽媽的會給你養(yǎng)老送終的,你不會死的姐姐,我們一定要活著出去……
  那時梅花姐已經(jīng)不行了,聽不清我在說些什么,她安詳?shù)厮诹宋业纳磉?。我摸著她的手她的脖子她的心口,冰涼涼的?br/>  黑暗寂靜的巷道口只剩下我一個人,為了能活著出去,我必須堅持下去。不知過了多久,在我從昏迷中醒來聽到大巷有嘩啦的聲音,忽然有了燈光把我從絕望的深淵拉了回來,是救護人員來到大巷了。我想大叫我在這,卻怎么也叫不出來,過了幾盞燈光又來了幾盞燈光,到了會戰(zhàn)結(jié)束時女子掘進隊慶賀戰(zhàn)勝的地方,他們叫了說就在這。發(fā)現(xiàn)了女子掘進隊的隊員尸體。我舉起了豆黃的燈,搖晃著,搖了好幾回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了,有人大叫里面有人!他們也在懷疑能有生還的人,晃動的燈光告訴他們至少有女子掘進隊的隊員到此避難。
  搶救工作很迅速。他們用明亮的鍍燈照耀了我的身子,我又昏過去了。當我再次醒來已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眼睛被蒙上了,看不見四周,感覺一切都是黑暗。醫(yī)生給我輸血打針,我告訴了她我肚中有孩子,她就按照孕婦的療法來幫我恢復身體進行營養(yǎng)補助。待我精神稍好些,身體有力氣了,我的眼睛上的布摘掉了,我看到了光明。礦上的領導來看望我了,我抓住政委的手問梅花姐呢?
  “她在太平間里?!?br/>  “啊,她死了……”
  我失聲痛哭。
  那次事故損失慘重,當班的青年突擊隊無一生還,井下的女子掘進隊只有我喝了梅花姐的血之后僥幸活著。如果那時不盲目會戰(zhàn),事故是可以完全避免的,怪誰呢?
  因為我還活著,罹難的女子掘進隊員們的尸體火化日期推遲了,我向礦上提出一個請求,火化我必須參加。這合乎情理的要求沒人反對。
  火化那天,我打扮了一下照了鏡子,鏡子中可怕如骷髏的怪物嚇了我一跳,原來如花似玉的我呢?怎么這么消瘦怎么這么難看?
  火化梅花姐和女子掘進隊的戰(zhàn)友們時,政委和團長都要征求我的意見,好像我就是她們的唯一親人。
  
  在火化那天,我和其他兩個班的女子掘進隊的隊員被卡車拉到了火葬場。我單獨到了梅花姐安睡的太平間里。守候在梅花姐的身邊,把笨手笨腳的火化工兇猛地推開,面對著熟睡的她輕輕耳語,給她講我們的孩子飛鵬還好,等他會叫媽媽的時候我領著去認你,給他講是你這個媽媽又使他重生的。然后給她施脂抹粉如結(jié)婚做新娘一般的漂亮,好似聽到了她對我說嬌羞的話。
  在我被拉走,離開梅花姐的剎那我瘋了,嚎叫著掙扎著不準焚燒我的梅花姐。梅花姐還是走了。女子掘進隊的隊員骨灰被她們的家人接回了家,但她們的靈魂沒走。后來,女子掘進隊解散了,女子掘進隊隊員有的調(diào)走有的安置在地面的輔助崗位。再后來,有了法律效力的文件不準女人下井!
  可是,梅花姐的家人沒有來接她的骨灰。骨灰由我暫時保存。我和梅花姐住的那間屋子還歸我管理,里面有我們的東西。我就把梅花姐的骨灰安置在她的床上,蓋上被子。我有時住在屋子里,感覺身體不舒服就住在醫(yī)院里。
  由于我的特殊經(jīng)歷或者是與梅花姐的異常關系,礦上把我當成了唯一存活下的光榮見證。我可以安靜地生活,沒有一個人來攆我給我制造麻煩。礦上對我的“特殊關照”自然也不存在了。
  醫(yī)生護士們用聽診器來聽我的胎位是否正常檢查飛鵬是否發(fā)育良好。也許是天意,一切正常。剩下的事是托人到礦郵電局問有我的信嗎,沒有。我一個人在溫暖的病房里與飛鵬敘說著魯西南的湖灘洼地上的那個讓我們魂牽夢縈的人。
  三個月過去冬天來了。一天,政委來醫(yī)院看望隆起大肚子的我,問孩子幾個月了。得知七個月了,唏噓著飛鵬命大。臨走問我是回城是留在礦上。我一下子想起了我那個熟悉的白色小城,冒著黑煙似航行在淮河航道里,離我愈來愈遠了。我把真誠的思想直率地吐露出來:
  “我想回城!”
  “是啊,你該回家了。”
  政委讓我準備行李回城,幫我辦理了回城的手續(xù)。我想,別人不能回城,我能回城,可能是政委和梅花姐的家庭有著特殊的關系吧。
  回城就是回家。那個年代外出革命的熱血青年太多了,在革命遭到挫折后許多人心灰意冷,我也是如此。沒過一天,我要回城的消息全礦轟動,原女子掘進隊的隊員都來送行。我渾然不知里面的細節(jié),回城就回城,從女子掘進隊隊員羨慕的話語中得知回城并不簡單,礦上有幾百名知青想回城,上面給的名額太少了,一年才一個。聽她們議論,在爭論讓誰回城時政委發(fā)火了,怒道,梅花不回誰有資格回。我是殘存的梅花班中的唯一隊員,是勞苦功高的代表。
  我真的走了,坐在政委的吉普車里,顛簸在魯西北蒼茫無邊的平原上,聽著盤旋于空中的怪鳥鳴叫,穿過長滿荒草風沙的陽光走廊。太陽落山時來到津浦鐵路的一個小站。
  小站的人不多。我順利地買了南下的車票,在一個寒風肆虐的夜晚,我上了列車。我出示了知青的證件,要求照顧我這個懷孕的女同志。列車長把我安排到了后頭的幾節(jié)車廂里,對我說,后面都是回城探親的知青,他們覺悟高。哦,都是知青。
  我到了知青的專用車廂,許多知青紛紛站起來讓我位置。我坐了下來,開始喝水,開始吃在車站買來的東西。
  燒煤的火車頭鳴響了?;疖噯恿耍_始南行,看著從車窗滑過的黑糊糊的景色,我又想起當初北上支隊離開白色小城的激動場面,如今,北上支隊完了,只有我一個回來。我們戰(zhàn)敗了!
  車外寒冷車內(nèi)卻暖和如春,車上大多數(shù)是戰(zhàn)敗逃回城來的知青。從面孔和衣布上再也看不出當初城里留下的痕跡,個個飽經(jīng)風霜,磨難的皺紋堅硬地生長著。
  我才猛醒,快過年了。時間真快啊。車廂的知青來自各地,他們不覺得苦也沒人訴苦,盡興談著當?shù)氐娘L俗與逸聞趣事,常常引得滿車廂哄然大笑,他們交換著土特產(chǎn)在車廂里抽著用紙卷的煙葉吐著濃濃的煙霧,喝著濃度很高的燒酒。真像凱旋歸來的野戰(zhàn)部隊。要是我沒有懷孕,我很想加入其中謀得一份快樂沖淡一些哀傷。
  可是我的肚子開始陣痛了,我想是顛簸的原因。我靠在車窗前努力保持平靜,慢慢調(diào)息使躁動的飛鵬聽話。火車咣當咣當?shù)脑诤谝怪羞\行,火車內(nèi)昏暗的燈光搖擺著。我忽然捂著肚子叫了起來,陣痛加劇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過來兩個年歲稍大的女知青,問了情況對我說:你要生孩子了!我沒有分娩的經(jīng)驗搖頭說不是,才七個月呢?女知青笑了,說我不懂七活八不活的道理,七個月生孩子沒什么稀奇的。只是在車上生,讓人擔憂。我難過地哭了,我沒有盡到一個做媽媽的責任,飛鵬生下沒有尿布沒有包被怎么行呢?
  “知青要生孩子啦!”
  剛進入睡眠狀態(tài)的車廂又歡騰了,好似我們作戰(zhàn)的前線傳來了勝利的捷報。幾個女知青叫來列車長商量對策,結(jié)果把我架到列車醫(yī)務室。我生孩子成了一項戰(zhàn)時任務,專門成立了保安小組后勤小組,列車長任大組長。醫(yī)務員是個赤腳醫(yī)生出身的外科大夫,接生得要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起碼得有一個內(nèi)科醫(yī)生。赤腳醫(yī)生不行就開始找人。列車長回到辦公室讓播音員對著話筒講話,各車廂響起了同樣的聲音:
  “各車廂注意了、各車廂注意了,現(xiàn)在有緊急任務,凡是醫(yī)生的同志速到八號車廂醫(yī)務室報到為一名知青接生,凡是帶棉花棉布帶奶瓶的同志伸出革命友情之手……”
  整個列車歡騰了,許多知青叫嚷著擁來被幾個女知青推開,他們高叫是知青代表看望我的。那時我沒生下飛鵬,肚子疼痛的時間越來越快,我痛苦地叫著額頭沁出了汗。醫(yī)生們來了,沒有婦產(chǎn)科醫(yī)生只有兩名內(nèi)科醫(yī)生。她們用知青的被子圍成了接生臺,由乘警和知青代表組成的保安小組在外阻擋著探望的知青們。外面的亂嚷聲平靜了,他們在為我們母子擔憂祈禱。兩位內(nèi)科醫(yī)生對我進行了全面檢查,說胎位不正,對列車長說最好和前面的車站聯(lián)系,讓他們準備好車聯(lián)系好醫(yī)院。
  “還有多長時間孩子能生下來?”
  “一個小時左右!”
  列車長看了手表估算一下一個小時列車將要到達的大站。前方濟南。列車長指使火車司機加速了,巨大的車輪如有力的壯漢飛馳著。
  我也想到醫(yī)院平安地生下飛鵬,誰知這討厭的小家伙不聽話在肚中動彈。疼得我死去活來,幾個回合后我終于撐不住了那撕心裂肺的陣痛。我被醫(yī)生按住了手腳,一名醫(yī)生在肚上擠按,一陣陣痛之后飛鵬生下來了。在這輕松的剎那我聽到嬰兒的哇叫聲和火車的長鳴聲,這是從天上飛來的天籟聲。內(nèi)科醫(yī)生捧著光裸的飛鵬給捏鼻子摳嘴巴拍光腚,孩子亂蹬亂叫,勞累的醫(yī)生對著飛鵬說:小男子漢哭吧,用勁地哭!
  我聽了得意地笑了,忽然眼角溫熱的淚水流下,我心中暗叫飛鵬,我兒你的命大,你知道你是怎么活過來的吧!
  列車里像過節(jié)一樣的隆重,知青們對酒當歌,以鐵碗當鼓,唱起了心酸的《知青之歌》:
  
  告別了媽媽,
  再見了家鄉(xiāng),
  金色的學生時代已載入青春史冊一去不復返,
  ?。?br/>  未來的道路多么艱難多么漫長,
  生活的腳步深淺在偏僻的異鄉(xiāng);
  ……
  
  許多知青來送小孩的衣服奶瓶奶粉,我裹著被子躺在座位上,被人照顧著接受知青們的祝賀。列車未到濟南就生下了飛鵬,列車長取消了長停的計劃,在濟南停車時許多人送來保暖驅(qū)寒的東西。列車繼續(xù)南行到了徐州天亮了,再行一個上午火車終于到達了淮河岸邊上的那個白色小城。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溫暖的中午,許多人把我們母子攙扶送下車,于此同時列車的車窗全部打開伸出了頭顱和手臂,他們叫喊著:
  “知青保重!知青保重!知青……”
  火車長鳴不停,來為我們送行。
  我裹著棉衣背著梅花姐,懷里抱著飛鵬跪在站臺上向著所有告別的知青叩頭感謝。我的眼里盈滿了淚水看著艱難回家的同命人,從我眼前經(jīng)過的知青歡快叫著再見,用勁搖著手臂,其實很多人都已淚流滿面。我知道這不僅是我們這一代人在流淚而是整個民族在流淚。
  
  
 ?。保?br/>  
  表姐合上了相冊,把梅花手絹放在上面,擱在被子上。她的聲音低沉了。
  我回到了我思念的家鄉(xiāng)——白色小城,到了白色小城再也找不到過去的篝火與戰(zhàn)壕。白色小城在我重新的尋找中消失。我似身患夢游癥的病人時常做夢,在燃燒鮮血的篝火與長滿疤痕的戰(zhàn)壕里高聲啼叫著北上支隊隊友的名字。一切都是徒勞。后來,我確證白色的小城是不存在的,白色的小城因為紅色的鮮血的污濁而變得紫黑,確切地說白色小城本來的原貌是灰色的,應當叫灰城。為此,我的思想在尋找過去激情的幻覺中,在痛苦的現(xiàn)實面前,神經(jīng)錯亂。
  把孩子交給母親哺乳,把梅花姐的骨灰裝進骨灰盒子里,安放在我居住的屋子的桌子上,成了天天祭奠的神明。
  我?guī)状蜗胱叱鋈ィ胶鬓r(nóng)場看望我的丈夫李阿鴻和戰(zhàn)友焦曉東,還有江雁飛、黃小云。家人說什么不讓走,因為外面還亂,我的神智也有問題,就怕一走,就成了訣別。
  我的神智稍微好了些,被分配到了一個煤礦機械廠,成為了一名工人,我與日益見長的飛鵬相依為命。后來,那場比抗擊日本人還長的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潰敗的民族部隊得到了休養(yǎng)生息。我把飛鵬交給家人,獨自去微山湖西找尋遺落未歸隊的敗兵,李阿鴻、焦曉東,還有江雁飛、黃小云。
  在長滿荒涼與野草的湖灘農(nóng)場,于一個響著獵槍聲響的秋陽杲杲的上午找到了他們。似一個非洲森林里的野人狀的獵人拿著獵槍趴在兩個土墳中間捕殺野兔。我們相識時是費了好大的努力才完成。
  “焦曉東,你怎么會是這樣?”
  “你是梅花,你也老了?!?br/>  “李阿鴻呢?”
  “跟江雁飛、黃小云一快兒到農(nóng)村考察民情去了?!?br/>  “啊,阿鴻他……”
  獵人提著野兔,帶我到了土墳中間,他指著一個長滿小松樹的土墳,那里躺著我朝思暮想的丈夫李阿鴻,另一個長滿小松樹和柳樹的土墳是我們的戰(zhàn)友江雁飛、黃小云夫妻。
  我撲到了李阿鴻的土墳上,伸開胳膊抱著土墳頭,哀號痛哭。要是我早知道他死了,我也沒有活下來的勇氣了。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與我無關了,我是多余的人。
  沒想到目光呆癡的獵人也這么回答我:
  “我比你死的還早,離開李官莊時我的心就死了,李阿鴻死了之后,我就把自己當成了死人。”
  在我的追問下,焦曉東,一個活著的死人開始敘說我們分手時的情景。
  他們帶著江雁飛、黃小云的白骨,與李阿鴻分到這個軍事化的農(nóng)場。剛到這個農(nóng)場就撤銷了軍隊編制。那時李阿鴻的重傷未痊愈,殘疾了。其實根本不能痊愈。我們的生活無人問津,我們也領不到應有的糧食,為了活著,我們倆被分配到了湖邊看守一塊田地和湖灘。這里離湖近,湖灘附近到處是蘆葦蕩,蘆葦蕩里有狐貍有野狼出入,它們到了夜里前來偷襲我們。一天夜里,來了幾匹野狼,前來偷襲我們的羊。我和李阿鴻拿著菜刀出來,吆喝著想嚇怕它們,可是,狡猾的野狼依仗自己的同伴多,我們的人少,不怕,欺負我們,跟我們搏斗。那時,我們沒有經(jīng)驗,手里沒有獵槍,只有用菜刀跟它們拼命。我的手腳麻利,胡亂叫著揮舞著菜刀,砍傷了野狼。而李阿鴻也是如此,揮舞菜刀,同野狼搏斗,可惜,他的一條胳膊斷了,一條腿也骨折了,成了殘疾,就不顯得靈活。我們每個人都要對付兩條以上的野狼。李阿鴻被狡猾的野狼從背后偷襲了,臨死前,用菜刀砍破了野狼的腦袋,同時狼咬住了李阿鴻的脖子。
  我們打不過野狼的,我乘機跑到了窩棚,點燃了柴草,野狼嚇跑了。我前來找李阿鴻,他已經(jīng)和兩匹野狼倒在血泊里。一匹狼被他砍破了腦袋,另一只狼與他同歸于盡。
  “這么說,我給你們來信時,阿鴻就死了。”
  “是我回的信,模仿他的筆跡?!?br/>  “啊……”
  “后來我就把他們各自安葬了,再后來分地了,我就要了這塊地?!?br/>  焦曉東的心死了,不愿意回城,就在湖灘的野地建起了自己的王國,與世隔絕。后來,我又把梅花姐的骨灰抱來,安放在我的親人和戰(zhàn)友中間。我想,等我和焦曉東老的那天,就安眠在這塊寂靜的理想王國里。北上支隊活著的人只有我和焦曉東,我就讓焦曉東成了我掛名的丈夫,為了讓孩子順利上學,讓人知道他有一個健全的家。沒想到,孩子是弱智的,沒上完小學就輟學了。我?guī)状蜗霂氐浇箷詵|建立的理想王國,讓我們跟地下的親人一起,暢懷自己的理想。孩子來了幾天鬧著要回去,家里的老人也不讓飛鵬離開。到老人們相繼離去,飛鵬在城市變得越來越孤單生存越來越危險,他多次因為偷吃人家的熟肉而挨打的時候,這個傻瓜也開始了不滿,主動提出了要離開灰色的城市,到焦曉東開拓出的理想王國來,這里沒有人欺負他,也沒有人打他,相反,大家都愛他。
  
  表姐講完,現(xiàn)出了虛弱的神態(tài),她倒在床上,拉過被子摟著相冊和梅花手絹睡去。我換了煤球,走了出來。我看著眼前的神秘王國里的宮殿,不由得走了進去。墳塋在大雪中變大了,四周的松樹愈加高大,撐出了一個廣大的天空。我踩著人家走過去的足跡,挨個看著每個墳塋??偣踩齻€。墳塋的南側(cè)有一個石碑,上面的雪被人打掃過了,有人燒了紙,祭奠過了,再一看,三個墳塋都是如此,石碑上的雪都被打掃過了,被人祭奠過了。天還在下大雪。大雪繼續(xù)覆蓋墳塋和石碑。我知道是表姐來過這里了,與他們相會了。西北角的墳塋前的石碑上寫著“李阿鴻之墓”,東北角的墳塋前的石碑上寫著“江雁飛、黃小云夫妻之墓”,正南方的墳塋前的石碑上寫著“梅曉婷之墓”,三個大墳塋,構(gòu)成一個大三角形。在參天松樹的護衛(wèi)下,真的是一個幽靈的王國。
  我呵著熱氣,仰頭,目光穿越松樹外。漫天大雪,冰凍的湖面在下雪,蕭蕭的湖灘在下雪,看不見的遠山在下雪……老獵人焦曉東和傻子焦飛鵬正在雪原上追擊著獵物……荒野的大雪,覆蓋了湖灘,覆蓋了遠山,也覆蓋了激情的城市,也在慢慢地覆蓋這片死寂的王國。風雪從松樹的縫隙里刮了進來,從松樹上大塊地掉了下來,落在墳塋上,落在墓碑上,落在死者的心頭上……
  
  插圖/卞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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