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節(jié)開幕這一天,貴得把區(qū)上和縣里的領(lǐng)導(dǎo)都請到了,雖然是西瓜節(jié),到了晚上一下露水天氣還有些涼,貴得給上邊的人準備了軍大衣,簇新的軍大衣,幾乎是拉來了一大汽車?!邦I(lǐng)導(dǎo)們每人給一件,也算是個禮?!辟F得說。除了軍大衣,貴得還給每個客人準備了五六十斤西瓜,瓜都摘好了,一份兒一份兒放大棚里。說是西瓜節(jié),地里這時候其實連個西瓜毛兒都沒有,瓜都在大棚里,大棚里的西瓜要比地里的西瓜早熟兩個多月,地里的西瓜是順著瓜蔓兒在地上圓滴溜趴著,可大棚里的西瓜卻在架上吊著,架上的瓜有大有小,順著蔓子一路上去,都藏在厚密的葉子里。因為大棚里的瓜要比地里的瓜早下兩個多月,平平常常的西瓜這時候就成了個稀罕物。西瓜有什么好看的?但來看的人就是多,看了不行,還要動嘴吃,人們的理由是“吃好了才會買”。所以,每個大棚的入口處都擺了一張桌子,桌子旁還有凳子,怕人們站著吃累,讓人們坐在那里安心吃,桌子上一牙一牙的都是切好的瓜,粉瓤的,紅瓤的,黃瓤的,一牙一牙地放在那里等人們來大口大口吃它。貴得給人們的規(guī)定是西瓜要統(tǒng)一過秤,統(tǒng)一收錢,無論是誰的大棚都不許私下收錢,這就有那么點集體主義的味道,貴得現(xiàn)在的心很大,村子里的事都是他說了算,貴得說這么做也是為了防止亂糟糟的,同時也為了防止人們瞎搞價。西瓜節(jié)要有個西瓜節(jié)的樣子!再說唱戲,原計劃是白天唱,但貴得不知怎么突然變了主意,把戲改在了晚上。
“晚上吧。”貴得說。
別人當(dāng)然不會有什么意見,鄰莊趕來看戲的人當(dāng)然更不會有什么意見。
“晚上更好!”有人馬上在一邊附合了。
貴得問了這人一句:“你說怎么個好?”
“熱鬧!”這人嘻嘻一笑,“熱鬧不過晚上人看人?!?br/> 鄉(xiāng)下唱戲,除了死人搭臺唱戲沒個定準,一般都有個時間,比如過年過節(jié),或者是祈雨求神,平時誰也不會請劇團下來唱戲,所以黨留莊這次鬧得動靜特別大,鄰村的人們都趕來了,這時節(jié),地里的玉米要抽穗了,高粱頭子也努了小苞了,而且馬上要開苞了,人們相對就不那么忙,所以有人對貴得說把西瓜節(jié)安排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真是高招,大棚是沒有季節(jié)的,即使是冬天照樣也可以把西瓜給人們綠皮兒紅瓤地結(jié)出來。但安排在這個時候就不一樣了,人們有時間,難得的就是人們有時間。而且劇團也有時間,這時候請劇團去唱戲的地方不多,所以能請到縣里最好的劇團和最好的角兒。人們都知道了,這次來的主角是“桃子紅”和“二毛眼”,好家伙!都是遠近聞名的好角兒,要在別的時候,想看她們的戲還不那么容易?!败姶笠碌媒o桃子紅和二毛眼各留一件?!辟F得說,又看看那一份兒一份兒留好的西瓜,又說:“瓜也照樣給桃子紅和二毛眼各留一份兒?!辟F得這么說話,倒好像他和桃子紅和二毛眼的交情有多深,其實貴得根本就不認識這兩個演員。貴得不但囑咐給桃子紅和二毛眼各留一份兒瓜,還囑咐把西瓜多切它幾個,一牙兒一牙兒擺桌上,每個桌兒上都擺上。
“大棚里的瓜多著呢,讓旁邊莊的也嘗嘗,都嘗嘗?!?br/>
黨留莊旁邊都有哪幾個莊子呢?王留莊和張留莊,再遠還有個李留莊,怎么莊子的名字里邊都有個留字?文化館老丘頭說這有個說頭,這個說頭就是有“留”字的莊過去都住兵,當(dāng)然這是古時候。丁兒香的家呢,就在王留莊,人們都叫她“丁兒香”,這發(fā)音有些特別,而這特別只有王留莊有,比如這天吃的是雞肉,王留莊的人會說“雞兒肉”,比如“面條兒”,王留莊卻非要說成是“面兒條”,比如“褲腿兒”,王留莊的人會說“褲兒腿”。這真是侉,要多侉有多侉。因為王留莊人說話有這么個怪特點,舌頭有那么點卷卷的,所以無論他們到什么地方,人們都會知道他們是王留莊的。王留莊的丁兒香是去年和黨留莊的劉大來定的婚,不定婚還好,丁兒香還會時不時抽時間到黨留莊看看她舅,她舅就是貴得,一定了婚,她倒不方便來黨留莊了。要來,就必得找個別的什么借口,這下可好,丁兒香找到了借口,那就是去看戲,村子里的戲一開鑼就要演到后半夜。丁兒香她爸對丁兒香她媽說:“你跟上去吧,你不去我還不放心,大晚上小男嫩女的?!倍合愕陌诌€囑咐丁兒香媽晚了就別回來了,“就在她舅家睡一宿?!薄耙凰弈男??”丁兒香的媽說丁兒香她舅要給人們唱七天,所以她要和閨女在黨留莊看個夠?!白钌龠€不在我兄弟家住三宿?”丁兒香和劉大來的婚事,就是丁兒香的舅舅貴得給從中撮合的。貴得不但管村里的事,家里的事他都要管。
“聽說光軍大衣就拉了一車?!倍合闼终f貴得拉那么多軍大衣做什么?
“誰知道拉軍大衣做什么?”丁兒香媽說,“不過這幾天到了后半夜還冷不嘰兒的?!?br/> “拉軍大衣做啥?”丁兒香的爸還是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管他娘!”丁兒香媽心不在這上頭,她和丁兒香商量該穿什么衣服去,灰的?藍的?還是黑的?
頭天晚上看戲,丁兒香和她媽是在村食堂里吃的飯,來吃飯的人很多,可以肯定的是有很多人是吃混飯的,因為人多,誰都不知道誰是誰的客人,但可以肯定一點的是,這些人大多都是從上邊來的客人。但本村的人也有在食堂吃飯的,比如丁兒香的舅媽,她陪丁兒香和她大姑姐在食堂吃飯,因為人多,飯菜也好不到哪里去,燉羊肉、魚、豬蹄子、大燴菜、燉雞肉,還有黃汪汪的炒雞蛋。丁兒香舅媽小聲對丁兒香媽也就是她自己的大姑姐說你兄弟貴得這下子鬧大發(fā)了,連區(qū)長和縣長都下來看戲了,要是別的村演戲,唏!區(qū)長和縣長才不來呢,才不會下村里看戲!丁兒香的舅媽這么一說,丁兒香就把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丁兒香把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沒有看到區(qū)長和縣長,丁兒香的舅媽說你坐在這里怎么能看到區(qū)長和縣長,你舅陪他們正在另一間屋喝酒呢。
“咱們吃咱們的,七點半開戲,咱們可別誤了?!倍合愕木藡屨f不過那個人已經(jīng)給咱們占了座兒,咱們不怕誤,咱們的座兒緊挨著區(qū)長和縣長,到時候你就知道前邊那一排誰是區(qū)長誰是縣長了,你要是不知道就讓那個人告訴你誰是誰。
“哪個人?”丁兒香還問。
“還哪個人哪個人?”舅媽笑著說,“那個人就是那個人?!?br/> 丁兒香不問了,她說了句:“管他是那個人還是哪個人?!?br/> 吃過飯,丁兒香和她媽隨舅媽去了戲臺那邊。丁兒香注意到舅媽為了看戲也穿了新衣服,其實最不好看的衣服就是新衣服,到處僵僵的,舅媽因為穿了新衣服,人就顯得僵僵的,像紙扎起來的那么個人。要說好看,最好看的衣服是洗過一兩水的衣服,丁兒香就穿著洗過一兩水的衣服,里邊是件水紅的,外邊罩了一件白色兒的細線子毛衣,這樣的搭配很中看,而且鮮亮。有人已經(jīng)在那里指指點點看丁兒香了,看得丁兒香很不自在,但她覺得自己這衣服是穿對了。在心里,丁兒香這會兒是十分留意大來此刻在什么地方,她也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表面上,她卻故意裝著眼里根本就沒有他,她明明知道這時候劉大來就在臺子那邊忙,忙著往一邊哄那些往臺口上亂擠的孩子,但她的眼睛就是不往那邊看,丁兒香她舅媽說“看看看,看看看,”丁兒香知道她舅媽讓她看什么,可她卻偏偏不看,偏偏看另一邊。另一邊就是食堂那邊,是坡上,坡上這時下來人了,都披著件軍大衣,都舉著煙卷兒,這些人既然過來了,天也黑得差不多了,戲就要開了。
“是不是要開演了?”丁兒香小聲問她舅媽。
“誰知道你舅讓幾點開?!倍合愕木藡屨f這全村都聽你舅的。
那邊也有人在問了:“幾點開,到底幾點開?可不早了?!?br/> “七點半開,七點半開,保證七點半開?!笔莿⒋髞淼穆曇?。
“聽聽聽、聽聽聽?!本藡寣Χ合阏f。
“聽什么?”丁兒香說。
“聽大螞蚱叫!”舅媽哈哈笑了起來。
“七點半開,七點半開?!眲⒋髞淼穆曇艚^來了,已經(jīng)近到了丁兒香的跟前。他笑嘻嘻捧著幾牙西瓜,彎下腰來,看看,沒地方放,只好把瓜放在丁兒香的手里,丁兒香媽和舅媽每人手里也拿了那么一牙兒。
“都七點半過了,怎么還不開?”有人又在旁邊說,說大來你也不去問問?你往這邊瞎混什么?又有一個人馬上笑了,說人家大來不往這邊混還能往別處混?像你,混到縣城的歌廳?混還不行,還讓自己越混越細!越混越軟!又細又軟!
劉大來也跟上笑,說可不是都快七點四十了。
“還不問問,到底幾點開?”這幾個人說。
劉大來去問了,去食堂那邊,最里邊那間,也算是村里食堂的雅間,墻上掛著老大一張“迎客松”。貴得正在陪著區(qū)辦公室的門主任喝酒,這時候,縣長和區(qū)長還沒到,正在路上,電話也打過來了,說縣長和區(qū)長來了也不吃飯了,來了就直接看戲,他們已經(jīng)吃過了。大來從外邊進來,小聲問:“叔,都七點四十了,人們都說開吧。”
“人們?誰是人們?”貴得說你先說說誰是人們?
大來說不上來了,他笑著站在那里,他確實說不上來人們是誰,人們可太多了。
“我就是人們,人們就是我?!辟F得笑著說。
“那還不是?!鞭k公室門主任笑著說在這村里你就是人們的總代表。
“過來,先敬杯酒。”貴得對大來說你先敬門主任一杯酒。
“那戲開還是不開?”大來又小聲問,此刻他心里其實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丁兒香,他就怕丁兒香在那里坐著一個人覺著沒意思,一個人坐著難受,他想讓她不難受,等戲開了,亂哄哄的他們就可以到別處不難受去了。
“聽我的還是聽人們的?”貴得說。
“聽你的就是聽人們的?!遍T主任又笑著說貴得你就是人們:“我宣布,你代表人們!”
“是不是?門主任都這么說了?!辟F得說大來你還不趕快敬酒?
大來馬上敬了酒,是三杯而不是一杯,敬過酒,大來又給門主任杯里倒上,貴得又對大來說:“你聽聽這是誰們家的驢,一點兒都不懂事,聽聽,聽聽,這么‘昂昂昂昂’地叫,待會兒是聽它還是聽劇團的,給它趕一邊去,媽的!”
大來也聽到驢叫了,“昂昂昂昂、昂昂昂昂,”叫得特別喜慶,讓人覺著熱鬧中又添了份兒亂哄哄的熱鬧。大來笑了一下,有點兒不好意思,倒好像那是他在叫,所以他才有那么一點不好意思。大來說這就馬上把它牽到一邊去。
“你告訴人們,就說我說了,八點開?!辟F得說。
“八點開,八點開。”大來出去了,找到了那頭驢,把驢繩抓在手里,一邊拉驢一邊對人們說誰都別急,“八點就開,八點就開?!?br/> “你拉頭驢干什么?操你媽個小×的?!比藗冃χ鴨?。
“讓它到一邊兒練去?!贝髞硇χf小心讓劇團那邊聽了生氣,它再“昂昂”兩句,劇團的人都不敢上臺唱了。
戲到了八點半才開,縣長和區(qū)長來了,披了軍大衣先在下邊坐了一會兒,然后才把軍大衣脫了上臺,他們上臺又沒別的什么事,只不過是說說話,說熱情澎湃的話。貴得陪著縣長和區(qū)長上臺講完了話,又從臺上跳了下來,好像是,貴得的意思還不準備開場,他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岸紟c了?”貴得身周圍不少人對貴得小聲說是該開場的時候了,“人家馬縣長和呂區(qū)長都來了,話也都講過了,你還不開?都什么時候了?”貴得說:“誰說都到齊了,牛老師還沒來,牛老師來了嗎?就靠他們?他們能把棚里的瓜賣出去?還不靠人家牛老師?!彼@話是對著村里的那幫人小聲說的,那幫子人當(dāng)然知道貴得說的“他們”是誰?“他們”就是區(qū)上縣上下來的這幫客人,吃飯喝酒他們一個頂兩個,要說賣瓜,他們可比不上牛老師。牛老師原來是個教書的,后來扔了書本去做水果生意,這幾年可搞大發(fā)了,和南方都有生意。人們說縣里賣的橘子都是牛老師從南方倒騰過來的,還有香焦。
“是不能再等了。”貴得左右看看,說開就開吧,牛老師也未必愛聽這兩口兒。
戲開了,村子里的人們看戲其實是為了熱鬧,戲臺下邊的聲音要比上邊都大,吃瓜子的,吃糖葫蘆的,和親戚們說話的,人們要的就是這份兒熱鬧。戲臺下都是說話聲,都是一張張的臉,人們當(dāng)然也有看戲的,伸長了脖子住臺上看,一邊看一邊說:“桃子紅怎么還不出來?”“二毛眼呢?”有人在旁邊煩了,說“該出來就出來了,你這么一說她就能提前跳出來?那還叫演戲?”這個人這么一說,原先說話的就急了,說:“這是你們家?不是吧?你還管我說話呢?”鄉(xiāng)下看戲就是這么吵吵吵吵、吵吵吵吵,有人在臺上出現(xiàn)了,馬上有人說這可是桃子紅?桃子紅出來了!馬上又有人說“看過戲沒有,這是宮女兒?桃子紅能演宮女兒嗎?桃子紅演的是金枝女?!?br/> 丁兒香呢,心根本就不在臺上,她壓根就不怎么愛看舊戲,《打金枝》演得再好與她也沒什么關(guān)系,她想知道大來這會兒在什么地方?大來剛剛送來的瓜她已經(jīng)吃完了,瓜不怎么甜,但她覺得是特別的好吃,從來都沒這么好吃過!她把瓜皮放在了腳下,瓜子兒卻在手里握著,都握熱了。她不敢把臉左左右右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大來,但她覺著,大來這時候也肯定是在看她,站在別處看她,所以丁兒香把身子正了又正,這么一來呢,她就要比旁邊的人高出許多。因為她的前邊是區(qū)長和縣長,所以她坐的這一片地兒相對安靜些。她看見有人給區(qū)長和縣長貓著腰送過來兩束紅紅綠綠的花,是塑料花?丁兒香倒有些不明白了,人家臺上唱戲挺累的,怎么倒要給縣長和區(qū)長先送花?丁兒香的舅媽像是猜透了丁兒香的心思,馬上把嘴對著丁兒香的耳朵小聲說:“你往哪兒亂看?你看送花的那是個誰?”舅媽這么一說,丁兒香的臉就紅了,她怎么就沒注意到剛才把花給縣長和區(qū)長送過來的人就是大來,這會兒他就站在縣長和區(qū)長坐的這排的頂邊上,正朝這邊一眼一眼看呢。丁兒香不好意思了,她也把嘴對準了舅媽的耳朵,小聲說她并不是在看大來,她是在看送給縣長和區(qū)長的花兒呢?“怎么倒給他們花兒,花不是應(yīng)該給臺上的桃子紅和二毛眼嗎?”丁兒香這么一說丁兒香的舅媽就小聲笑了,捂著嘴笑,又把嘴對了丁兒香耳朵小聲說:“那是先準備好的,待會兒縣長和區(qū)長上臺接見演員要帶的?!倍合愕木藡屨f了這么一句,停停又用嘴找準了丁兒香的耳朵,說:“要不是上臺接見演員,區(qū)長和縣長才不會坐到散戲。”丁兒香的舅媽還小聲說,“那不是,電視臺的在那兒等著呢,要不是電視臺要拍電視,區(qū)長和縣長才不會坐這兒看戲?!?br/> 這時候人們轟了起來,是桃子紅出場了,穿一身大紅的帔,真是俊俏。旁邊的那個人又說了:“這才是桃子紅,那年我還跟她說過話呢。”這人說了還不算,人已經(jīng)站了起來,對另一邊他的親戚大聲說:“二大爺,二大爺,這就是桃子紅?!蹦沁呉灿幸粋€人馬上站了起來,往臺上看,說是不是就是她?這人這么一站一說,旁邊的人可不樂意了,說你這么大聲干什么?是看你還是看人家桃子紅?這人又說:“這是你們家?誰規(guī)定不能說話?”因為說話的都離縣長和區(qū)長不遠,貴得就站起來了,說:“看戲看戲,都好好兒聽人家桃子紅唱,領(lǐng)導(dǎo)還在這兒呢?!辟F得說完又朝另一邊看,大聲說:“大來大來,把暖瓶拿過來,領(lǐng)導(dǎo)喝水。”貴得的聲音更大,但人們都沒什么意見,又都伸長了脖子看臺上的桃子紅。
大來過來了,提著三個暖瓶,一只手兩個,一只手一個。他貓著腰,怕人看到,大來把兩個暖瓶給丁兒香前邊那一排放下,手里還擒著另一個暖瓶,怎么就貓著腰又不見了呢?丁兒香根本就不敢朝那邊看,及至有人貓著腰過來了,聽聲氣是大來,丁兒香這才看到大來的手里不但還有一個暖水瓶,另一只手里還有大茶缸子,他貓著腰過來,在丁兒香媽的前邊蹲下,他把暖水瓶放下了,小聲對丁兒香媽說:“嬸子您喝水?!痹儇堉鐾说臅r候,大來就輕輕拉了丁兒香一下,他貓著腰,沒人看到他的這個小動作。他貓著腰從這一排出去,人就站在了邊兒上。丁兒香的眼睛這時候像是變得特別大,用眼角都能看到大來就站在那里,在這一排的邊上站著,等她。
有人推了丁兒香一下,是舅媽。
“去?!倍合愕木藡尠炎煊址诺蕉合愕亩渖狭耍瑹岷鹾醯?。
“干啥?”丁兒香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
“去呀?!倍合愕亩溆譄岷鹾趿艘幌?。
“干——啥?”丁兒香好像是不那么耐煩了,把身子搖了搖。
“你說干啥?”丁兒香的舅媽說你去給舅媽取取頭巾,看這風(fēng),看這風(fēng)。
“哪有風(fēng)?”丁兒香又小聲說了。
“你給舅媽取去,再給你媽取一條,都在柜里?!倍合愕木藡層滞屏送贫合?,這么一推呢,就好像把丁兒香一下子給推了起來,這可是舅媽推的,丁兒香可沒自己往起站,丁兒香沒貓腰,只不過她側(cè)著點身子,一點一點走到邊上了,來到大來跟前了,這可好像是在夢里,她挨近一點大來,大來就馬上離開一點,她挨近一點大來,大來就馬上離開一點,她再挨近一點,大來就又馬上離開一點。就這么,他們從戲臺子那邊走了出來,一旦離開了那些看戲的人,丁兒香和大來很快就沒有距離了,這回倒是,大來挨近一點,丁兒香就離遠一點,大來再挨近一點,丁兒香就再離開一點。后來大來一下子把丁兒香的手攥住了。大來說:“到我們家的暖棚了,沒人看了。”丁兒香這才覺得唱戲的聲音果真已經(jīng)小了那么多,而大來的聲音卻大了那么多,她還聞到了什么,聞到了酒的味道。大來把他們家的暖棚打開了,暖棚里的味道濕不嘰兒的還真好聞!味道還有濕不嘰兒的嗎?暖棚里就是這么個味兒。按說暖棚里有燈,而且還不是一個,一是為了給瓜照個亮,讓它們晚上也別忘了往大了長,二是可以給暖棚加點兒溫,好讓它們別冷著。大來和丁兒香進了暖棚,但大來沒把燈開開,他對丁兒香說你不怕吧?你放心誰也進不來。丁兒香卻說她有那么點兒怕,黑咕咚的!掛在蔓子上的西瓜可不就像是人腦袋,正在厚密的瓜葉子后邊悄悄看著他們兩個。
大來緊緊攥著丁兒香的手往暖棚里邊走,暖棚里可真夠黑的,月亮都照不進來。但大來就怎么看到了那地方放著一張兩條凳子架起來的床呢,大來已經(jīng)坐在了床上,他讓丁兒香就坐在他的腿上,說這樣熱乎點。丁兒香可不知道那是張床,她還以為是個凳子,只不過到了后來她才知道那是張床,而且還夠結(jié)實。
“吃不吃瓜?”大來說,小聲說。
“不吃?!倍合愕穆曇舾?。
“管他呢,他們他們的,咱們咱們的?!贝髞硇÷曊f。
戲臺那邊呢,在唱到第三折的時候出了點事,一下子停了,唱到半道停了,是貴得傳話讓停的。下邊看戲的人們根本就不知道臺上出了什么事?人們只當(dāng)是下一折馬上就要開始了,是間息。臺下其實這會兒比上邊還要熱鬧,這就是村子里看戲,多久不見的親戚們非要在這時候才有說不完的話,你要是讓他們回家好好兒說,他們倒沒了話。有什么吃的,紅薯干兒啊,炒花生啊,大紅棗兒啊,風(fēng)干栗子啊,軟柿餅子啊這時候都拿了出來,好像是在搞吃喝大比賽,你要是讓他們把這些東西都好好兒拿回家去慢慢吃,他們倒會覺得沒了味兒,他們偏要在這地方吃才有味道兒。他們吃著說著,說著吃著,但他們也很快覺出臺上有事了,怎么唱到一半兒停了戲了呢?這時候人們又看到了貴得,已經(jīng)上了臺,只不過是貴得走在后邊,他前邊還有一個人。下邊的人便有些急,是不是停下不唱了呢?到底出了什么事?
貴得已經(jīng)站在了臺上了,只不過他側(cè)身站在另外那個人的旁邊。
“大家歡迎??偂!辟F得先就拍起手來。
下邊也就跟上拍手,村里人不習(xí)慣拍手,拍得七零八落,也沒人教導(dǎo)他們。
戲臺下的鄉(xiāng)親們便有不少人知道臺上那個人原來是牛老師,只不過他現(xiàn)在不是老師了,是縣里出了名的水果大王。他怎么這會兒才來?戲都唱了三折了。金枝女都讓郭曖打過了,上用拳打下用腳踢,下手可夠狠的,誰讓這個金枝女不讓郭曖好好兒回宮呢?還掛什么紅燈籠,兩口子要在一起睡覺還要掛紅燈籠!規(guī)矩太重!要是金枝女不把紅燈籠掛出來小郭曖就不能進去,這簡直是太讓人生氣了!這個金枝女太不像話,她挨了揍,活該她挨揍!誰讓這個金枝女自以為是皇上的姑娘就不去給公爹上壽呢,郭曖已經(jīng)打過金枝女了,下邊的戲就更好看了,怎么就停了呢?貴得這家伙在搞什么?
戲臺子下邊的人們聽不清貴得在上邊說什么,只看見貴得先說了兩句自己就鼓起掌來,接著是??傉f話,就是那位人們都熟悉的過去的小學(xué)教員牛老師,他也說了好幾句,不是好幾句,是幾十句也多吧,然后貴得又要下邊的人們鼓掌,鼓完掌,兩個人這才又從戲臺上下來。這一回是貴得先下,在下邊張著兩手,好像生怕??傋卟环€(wěn)摔了。
“重新開始,重新開始?!彪x得近的人們聽見貴得對牛總說:“就等你啦?!?br/> ??傉f:“看過看過,桃子紅,不用重開,繼續(xù)演,唱戲還有重開的。”
“我已經(jīng)說了,就讓他們重開,這臺戲就是給你??偝??!辟F得說。
“縣長和區(qū)長還在呢?!迸?傉f往下演往下演,叫我牛老師就行。
“他們不算什么?”貴得靠近牛總,小聲把這句話送到??偟亩淅?,說別看他們是縣長區(qū)長,他們只知道下來吃肉喝酒瞎雞巴吹,他們又不能把棚子里的西瓜給人們都賣出去,他們一個瓜也賣不出去,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不能事事都把他們頂在頭上。
“可不能這么說,可不能這么說,那也不能把我頂在頭上?!迸?偖吘故抢蠋煶錾?,為人很謙虛。
“他們連一個瓜也給我賣不了。”貴得又小聲說。
“可別這么說,他們一個一個都比我大。”??傉f。
“再大也幫我賣不了瓜?!辟F得說這可是西瓜節(jié),經(jīng)濟第一。
“好好好,好好好,”這回,??偸窃诟h長和區(qū)長握手了,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事來晚了,快坐快坐,縣長區(qū)長你們快坐。”貴得帶著??偤涂h長區(qū)長握了手,然后才坐下,那地方早就讓出了兩個位子,一個是??傋?,另一個呢,也許貴得也要坐,和牛總坐在一起說說瓜棚里那些急等著要賣出去的瓜,那些瓜越長越大,大得連它們自己都著了急,急著想讓人們把它們趕快賣出去。
丁兒香的舅媽在后邊小聲對丁兒香媽說:“那就是??偱@蠋??!?br/> 丁兒香的媽聽說過水果大王,她用嘴找著了丁兒香舅媽的耳朵:“是不是教過我侄兒?!?br/> 丁兒香的舅媽又用嘴找到了丁兒香媽的耳朵:“那還不是!好幾年呢。”
“大來呢?大來呢,大來——”這時貴得又站了起來,大聲說,他看看周圍,但他什么也看不到,周圍都是臉,一張臉又一張臉,一張臉又一張臉,就像是地里的葵花,這時候都朝著一個方向,也就是都朝著戲臺,戲臺那邊的鑼鼓又重新響了起來,是宮女,一對兒,又一對兒,一對兒,又一對兒,從后臺讓人眼花繚亂的飄出來,還打著燈籠。出來了,在臺子上站好了,然后才是桃子紅扮的金枝女,金枝女先亮相,然后在那里抖水袖,理花鬢,左手理一下,右手再理一下。怎么回事?怎么又重新開始了。戲臺下的有些人這才知道戲是又從頭唱了,這倒是人們從來都沒有遇到過的事,這不是白白占了便宜嗎?多看了一次桃子紅。許多人不明白戲為什么又要從頭再唱。但縣長和區(qū)長們對此也都沒什么意見??h長還對??傉f:“西瓜節(jié)全靠你啦。”區(qū)長呢,對牛總說:“戲是為你從頭唱的,剛才已經(jīng)唱到第三折了?!?br/> “不可以不可以,真是不可以?!迸?傉f你這個貴得盡胡來,戲還有從頭開始唱的。
“從來都沒有過吧,但到了牛總你這兒就有了!”貴得笑著小聲說。
丁兒香呢,還有大來,人們真還不知道他們?nèi)チ耸裁吹胤剑康笈锢锏哪切﹤€西瓜們知道,丁兒香和大來此刻正貓在大棚里,這可真是個好地方!大棚里那些架子上的西瓜此刻在他們兩個人的帶動下也都激動地顫了起來,晃了起來,動了起來,連瓜葉子也激動得“唰啦唰啦”直顫。動著動著,丁兒香要大來停一停,“你聽聽,戲怎么又從頭唱開了。”
“管他們呢,他們他們的,咱們咱們的!”大來根本就顧不上這些。
棚子里的西瓜們也都好像很同意大來的意見,又跟上動了起來,而且越動越激烈。
插圖/戴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