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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窗內看到了什么

2008-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8年2期


  一
  
  徐菊明的兒子拿出幾大包新龍井說:“你先喝新茶,等那些老茶喝完了,新茶又成了老茶。這樣下去你從來喝不到新茶?!?br/>  兒子囑咐完就匆匆走了。除了逢年過節(jié),徐菊明的兒子很少能在老家待得住。
  因為茶葉,徐菊明想到自己總是在吃剩菜,新做的菜吃不了,變成了剩菜,如此循環(huán),他吃的始終是剩菜。
  徐菊明從櫥里拿出幾包老茶葉,覺得可惜。
  徐菊明不打算把它們送給隔壁的房客夫婦。哪有送別人老茶,自己喝新茶的道理?徐菊明決定把部分新茶送給房客。
  房客夫婦在東廂房,櫟木門緊閉。已經上午九點了,他們還在睡?在乳制品廠開車的男房客叫張根弟,今天起調休三天,難道一早送過小孩上學,和他老婆姚小青睡“回籠覺”?如果他們真在睡,徐菊明不能敲門。
  他走到了屋外。陽光照耀下,家門前水泥地上蚯蚓似的裂痕,像比以前更多,他曾想重新用水泥來澆一澆那場地的,兒子打電話回來說不要澆了,責任田都轉包給外來工,不需要在自家場地上脫粒,澆它干什么?老屋不定什么時候動遷。徐菊明打消了澆場地的念頭。
  屋場東南角上有一棵還是徐菊明爺爺手里栽下的羅漢松。高六七米,粗大的樹干上生長著茯苓等寄生植物,布滿大大小小的樹瘤,每個樹瘤上差不多都長有小小的羅漢松枝,像無數把小傘,有趣可愛。松樹上方,有唧唧喳喳的鳥鳴聲傳來,因為羅漢松枝葉繁茂,只聽鳥鳴,看不見鳥影,那唧唧喳喳的聲音好像不是鳥兒發(fā)出,是老松樹自己的聲音。樹下有一口水井,最近自來水的價格漲得厲害了,徐菊明和房客就都在井旁洗衣,常把樹下的地皮弄得濕漉漉的,仿佛天天給樹澆水,枝葉愈加蒼翠欲滴。
  屋場東側是一條三四米寬的與鄰家相隔的走道。徐菊明在老松樹下轉了個身,順著走道向北走。他把手中的新茶重新放回壁櫥里的時候,意識到自己的雙腳已邁向了這條走道。走道北端的右面,是鄰家筑到河邊的圍墻,左面是徐菊明家正屋后的兩間小屋。沒走到小屋那兒,徐菊明就在正屋的東墻那兒站住了。
  東墻里面就是這對房客租借的房間了。東墻上那扇柏木格子窗很高,下窗沿正齊著徐菊明的頭頂。徐菊明抬臉發(fā)現格子窗沒有拉窗簾,心就別別跳,想轉身離開頭頂上的那扇格子窗,當他轉臉看去,四周闃無一人,幾分膽氣回到了他的身上。右腳撥拉了一下身下的一塊方磚,踩在了那塊方磚上,踮起腳尖。在這一過程中,徐菊明的潛意識告訴他,他這樣的窺探,被屋內人發(fā)現的風險還是挺大的,可是攫住的那股欲念已讓他置風險于不顧了。
  柏木格子窗沿現已經在徐菊明的下巴那兒了。屋內的情景也在徐菊明的面前一覽無余:沒什么家具的屋內顯得有點空蕩,那張還是徐菊明爺爺奶奶睡過的楠木大床,占了小半個房間。房客張根弟和姚小青此刻坐在床沿上,頭抵著頭。兩人的手在忙亂地數錢。兩人手里各拿著一沓百元大鈔在數。男人的嘴里一五一十地輕聲嘀咕,他的大腿外側還放著一沓百元大鈔。
  怕有二三萬。因為踮著腳尖,徐菊明的小腿肚很快就酸了,他心里也泛酸??磥磉@對夫婦來滬打工還是對的。他倆到這里大概只有一年多點的時間,如床上的這些錢是這對夫婦這一年多一點的時間里積攢的,不算少了,徐菊明這個本地人,年初從鎮(zhèn)農業(yè)園區(qū)退休,每月不過一百三十元的農保金。張根弟說明天要返回老家,這些錢看來是他們提前去銀行里取的,張根弟要帶回老家。
  張根弟和姚小青低著頭,專注于床上的錢,這讓窗外的徐菊明起先有點緊張的心情徹底放松了,他繼續(xù)目光坦然望著床上的男女。男人的后背對著窗子,女人則是身體的左前側對著窗子。女人穿著一件碎花的圓領短袖衫,因為前傾身子,女人的短袖衫領口里的乳溝很清晰地呈現在徐菊明的眼前,徐菊明用力踮了踮腳尖,下巴就在格子窗上方升起幾公分,這幾公分使徐菊明幾乎看到了姚小青的大半個乳房。
  男人和女人幾乎同時停止了數錢,男人把所有的錢歸集到了一起,轉了個身,把錢塞到枕頭底下。在男人轉身的時候,徐菊明的心跳到嗓子眼,男人沒有朝窗子這里看。男人扳住女人肩膀,女人順勢倒在了床上,男人左手撐著床板,身子半懸在女人上方,右手迅速退去女人的綢質睡褲。
  徐菊明的身體朝窗下滑去。他感覺到自己的腿彎很軟,但他還是很快直起了腰,轉了個身,重新朝走道南面的那棵羅漢松走去。窗簾不拉上,就干起來了,也真是的。徐菊明有點為他們感到難為情,好像這一刻騎在姚小青身上的不是張根弟,而是他。走到羅漢松下后,徐菊明的心情和感覺已經平靜,代之以另外一種感覺,那種冒風險采取一種行動后,收益遠遠大于所冒風險的感覺。
  剛才徐菊明通過一次大膽行動,對相識一年多這對房客有了新的認識,也可說是加深了了解。主要是如下兩點:一,他們其實很能掙錢,怪不得本地人反而比以前掙錢少了,有人的飯碗甚至給外來人員搶去。二,跛腳男人走起路來不利索,干起男女之事倒挺利索,從扳倒女人、退去衣褲到騙腿騎上,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二
  
  姚小青老家的一位小姐妹來做客了。去年夏天,那小姐妹來過一次,徐菊明記得那小姐妹好像是姓郭,姚小青向他介紹過的,具體名字已經忘了。徐菊明還記得,姚小青當時半像玩笑半像真心地說,要把這姓郭的小姐妹介紹給他,叫他們處處看,合得來,他們就合鍋吃合鋪睡。那三十歲還不到的女人,得知徐菊明的鰥夫身份后,情緒仿佛一下子高昂了,一會相幫徐菊明收衣裳,一會相幫徐菊明掃地,宅前宅后地忙碌,引得姚小青有點不愿意了,就拉著她一起到鄰村另一個小姐妹處去了,當天晚上她們都沒有再回來過夜。徐菊明無所謂,十幾年的鰥夫,他已經習慣了,真的突然有個年輕女人和他“合鍋吃合鋪睡”,不一定習慣。何況,徐菊明覺得那姓郭的女人沒有姚小青秀氣,身段也沒有姚小青出挑。徐菊明用農民打量莊稼的眼神來審視那個女人,覺得她的“成色”不如姚小青。男女之間,介紹總不如自然相識好,介紹給他的女人,他往往用打量莊稼的目光來審視,因此往往都是缺點。其實姚小青帶來那小姐妹長得還是不錯的,皮膚細潔,眼睛一閃一閃像有許多話就要跟他說。這是徐菊明第二次,是這一次對她的新印象。
  姚小青把小姐妹帶進門檻的一瞬間,她對坐在藤椅里抽煙的徐菊明說:
  “別抽煙了,看這里。郭青蘭想你啦,來看你啦?!?br/>  徐菊明忙從藤椅上站起,有點尷尬地看著郭青蘭一閃一閃的眼睛。
  “你比上一次年輕咯?!惫嗵m說。
  徐菊明今天正巧換了套新衣服,也知道這是一句客套話,五十多的莊稼人能年輕到哪里去,“老頭子一個,還年輕!”他說。
  徐菊明招呼郭青蘭在客堂里坐,郭青蘭在八仙桌邊坐下,姚小青也坐到了她的身邊。
  “上海男人農活少做了,穿著也好,看上去干爽,所以比我們那兒的同年齡男人起碼顯年輕十多歲。”姚小青開腔。
  在姚小青說話時,徐菊明看著郭青蘭,她比上一次見面時黑,也瘦了,人卻顯得清秀,長睫毛不時撲閃的眼睛更黑更亮,眸子里漾滿笑意。
  徐菊明挺想問問郭青蘭這半年多來在忙些啥,未等他開口,姚小青說:
  “青蘭這次來,要在這里住一段時間呢。”
  姚小青的男人張根弟已回老家多天了,他講好三天后就回來的,卻沒有回來,她是否想騰出床鋪一半給郭青蘭睡?這想法讓徐菊明覺得自己很好笑,就兀自笑了。徐菊明也意識到,姚小青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要待在這里,不外出打工。去年夏天,姚小青也差不多在郭青蘭到來的那天起,停止了打工。徐菊明記得去年十二月,姚小青被她表弟領到外區(qū)縣一家單位上班后,有四個月沒有回來住,上禮拜,徐菊明數次想問問張根弟,他的老婆要什么時候才回來?只是徐菊明記著兒子的吩咐:你只管收好房租,其余的事體你盡量少問。徐菊明數次咽下了想問的話。
  
  三人聊了一陣,姚小青起身要去學校接兒子。
  門外的陽光已經斜了,深深地探進客堂里。一只斑蝥帶著花草的氣息,飛進了客堂,在探進屋內的那束陽光里,上下翻飛。
  “帶我去轉轉吧,大半年過去啦,看看有什么變化。”郭青蘭也起身。
  徐菊明把她帶到了屋后。屋后有一條已經很不干凈的小河,河和徐菊明家的房屋之間,有一片雜木林,一叢湘妃竹,幾棵梨子樹。
  “梨子樹長高啦。”郭青蘭舉起手臂,把手伸向梨子樹的枝葉,比畫梨子樹的高度。
  徐菊明看到了郭青蘭短袖口里的幾縷腋毛。
  幾棵梨子樹邊,還有一棵生長了幾十年的苦楝樹,樹冠投下了巨大的樹陰,所以,幾棵梨子樹差不多終年生長在苦楝樹的樹陰里。郭青蘭的手搖動了梨子樹的枝條,枝條的晃動,驚動了苦楝樹上的幾只棲息著的小鳥,伴隨幾聲唧唧喳喳叫聲,小鳥從苦楝樹上飛走了。其中的一只鳥在飛走的剎那,可惡地遺下幾滴鳥糞,有一滴向徐菊明的臉部飛來。
  徐菊明只覺得鼻尖處一涼,白色的鳥糞就滴在他鼻尖上了。
  郭青蘭格格笑,從牛仔褲后兜里掏出餐巾紙,跨前一步替徐菊明擦鼻尖上的鳥糞。郭青蘭給他擦鳥糞的過程中,徐菊明對鳥的憤怒完全平息了,相反,他還希望那群鳥趕快飛回到苦楝樹上,再向他灑下鳥糞來。
  兩人走到了小河邊。郭青蘭發(fā)現這里與上一次很不一樣,沿徐菊明家屋后那一線的河岸,已經變成了一段齊嶄嶄的石駁岸。那是去年秋天,得知岸邊的泥土流失厲害,徐菊明的兒子出錢叫人來修筑的。
  看著小河里黑沉沉的河水,徐菊明說:
  “你看,那些樹葉可能都是幾星期前掉下水的,但是一直沉不下去。以前這河里面扔一張紙,很快會沉到河底,現在你扔一張紙,別想讓這張紙沉下去?!?br/>  “再過幾年,想跳河自殺也別想沉下去?!惫嗵m說,說罷格格笑。
  徐菊明也笑笑,少頃又說:
  “上游許多工廠在往這河里排水。十幾年前,鄉(xiāng)里教育農民,不要隨地大小便,這幾年鎮(zhèn)里號召工廠,不要亂排放,但是都沒用?!?br/>  說到上游的工廠,徐菊明就有了另一種感慨。
  “你們千里迢迢來這里的工廠上班,蠻辛苦的。”
  “我可沒在工廠上班?!惫嗵m已經停止了笑。
  “外區(qū)縣的工廠收入可能高一些,但人更苦,”徐菊明想到了姚小青,“吃住在那里,加班加點,一連幾個月連兒子和丈夫的面也見不到?!?br/>  “回吧?!惫嗵m說。
  兩人重新回到了客堂。客堂里的陽光已經沒有了,隨陽光舞蹈的那只有著長長的鞭狀觸角的斑蝥更不知到哪里去了。
  郭青蘭提出要到每個房間去轉轉。年輕女人坐不定,一時沒有什么活可干,要轉就轉吧,徐菊明帶了她上樓,上面三個房間都空著,當中一間是兒子參加工作前的書房兼臥室,東面一間原是徐菊明和老伴的臥室,老伴去世后,徐菊明就搬到了樓下西房間,讓這樓上的東房間空著。西面那間也空關著,堆放棉被、換季后的衣服等家用什物。郭青蘭在徐菊明兒子的那個房間里逗留的時間長一些,她看到書櫥里許多蒙塵的書后,有了雀躍狀,對徐菊明說:
  “我在附近找到工作后,就租你這一間,夜里還可以看看書。東面一間太陰森,西面一間有一股霉味?!?br/>  她原來是想租房子,所以要每個房間轉轉。徐菊明有點犯難。
  樓上的房間,徐菊明一般是不愿外租的,否則早就租出去了。知道這層意思后,郭青蘭說:
  “樓下哪里還有房間,難道想讓我和你住一起?”
  說著,郭青蘭拉著徐菊明的手往樓下走。徐菊明知道郭青蘭的這句話也是玩笑話,沒有分辯,不吱聲地跟她來到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里亂,被子沒有疊,床頭柜上有一支筆壓著的幾頁亂紙,郭青蘭拿起來。
  “我還以為是情書呢,原來是檢舉信?!惫嗵m不放下那幾頁紙,坐到床沿上,認真看起來。
  徐菊明覺得自己站著尷尬,就在郭青蘭面前的一張竹椅上坐下。
  “寫給區(qū)長的信,他能收到嗎?”郭青蘭從紙上抬起臉。
  這是徐菊明寫給區(qū)長的第四封信了,反映他家屋后那條河水質惡化的事,前三封已經寄出,都沒有回音。
  “再沒有回音,我直接到區(qū)政府找他?!毙炀彰髡f。
  郭青蘭又一次笑出了聲,說:
  “這條河又不是你一家人的,這么認真干啥?”
  說著,她無意間把手放在徐菊明膝蓋上,徐菊明立刻覺得自己這地方變得很暖,他轉臉朝房門口看,房門虛掩著。
  “你坐過來吧。”郭青蘭說,左手已拉著徐菊明的右手了。
  徐菊明的身子就歪到了床沿上,緊挨著郭青蘭的身體那側,感覺到了一片柔暖。
  郭青蘭的手臂環(huán)住了徐菊明的腰。當郭青蘭的臉往徐菊明的臉上靠近時,一直被動的徐菊明有點按捺不住,一雙曾經干過太多農活顯得筋虬脈暴的手也落在了郭青蘭的身上。正當這雙手像在莊稼田里薅青草一樣,要在郭青蘭年輕活力的身體上游動時,房間北墻那兒響起一聲清脆的咳嗽。
  徐菊明和郭青蘭幾乎同時轉過了臉,在房間北墻上的木格子窗外,是姚小青的臉,那張臉并不避諱兩人的目光,像是定格在了墻外的窗框上。
  應該先拉一拉窗簾的呀。徐菊明想。隨即跳離了自己那只櫸木大床的床沿。
  向房門外走時,徐菊明回憶起在郭青蘭的面孔朝他湊近時,他嗅到了她散出一股濃郁的腋氣,當時情緒激動,徐菊明竟然沒有覺得那氣味難聞。是不是格子窗外那聲咳嗽、掛在窗上的那張臉,使徐菊明的嗅覺恢復了正常?好像不是。不多會兒,在屋后,當郭青蘭用餐巾紙擦徐菊明鼻尖上的鳥糞時,徐菊明怎就沒有聞到她身上的腋氣?要不,就是屋后草木的縷縷清香吞噬了那氣味。
  郭青蘭最終也沒有租徐菊明的房子。她在姚小青的房間里住了一個晚上后,第二天上午匆匆忙忙地向徐菊明告別,說是老家來電,有急事要趕快回去。姚小青把幾張鈔票往她手里塞,她推辭了一下就接了,然后沿著徐菊明家屋前的白色水泥路向車站奔跑。
  
  三
  
  上午,還是陽光燦爛,中午過后,天突然陰了,很快下起了雨。
  待窗外嘩嘩嘩的雨聲傳來,徐菊明才在自己房間的床上醒來。今天中飯吃得早,吃好后他就睡午覺了。
  徐菊明從床上爬起來,到了客堂,發(fā)覺曬在屋外的衣服已經被姚小青收進來了。徐菊明的短袖外衣、背心、短褲等被疊在一起,放在客堂里的一把藤椅里。徐菊明把那疊衣服捧到了自己的房間,往床頭柜上放時,他發(fā)覺自己的手又把姚小青疊齊的衣服弄亂了,就打算再把衣服疊一遍。他在重新折疊衣服時,看到了自己短褲臀部處的一個已經存在了一段時間的直徑幾公分的洞眼。他不知道姚小青看到這洞眼后心里怎么想,心里感到有點難為情,就打算今天晚上找針線縫一縫或者干脆找一條新的替換了。
  下午一點左右,雨還是沒有停,徐菊明在小屋里穿上膠鞋,披上雨披,提上一把鐵鍬,走到了屋外的水泥路上。約好的,今天下午一點半,村上的幾個村民在水泥路的西頭碰面,把一塊豎在那里的路碑放下來。徐菊明家屋前的水泥路是去年修筑的,村財政出了一部分錢,另外一部分錢由家里開廠的村長王得富出。本來村民們都很感激村長王得富,但那感激很快消失了,因為王得富出了錢后就擅自把那條水泥路命名為得富路,還在路的西端豎了一塊石碑,叫鄰村的一位石匠在那碑上刻上了“得富路”這三個大字。起先,即使終于明白王得富出錢修路的本意,大部分村民還是采取了默認的態(tài)度,只是內心的那份感激已經蕩然無存。待那石碑豎了幾天后,村上的一位退休教師開始在村民中煽動情緒,說王得富出了點小錢就想流芳百世,他真是做慣了“一本萬利”的生意啊。他做這生意前,還應該問問村民們同意不同意。退休教師糾集了一批村民,這當中包括徐菊明,找到了村長,說由他們想辦法,把村長出的那部分筑路款湊齊了,退還給他,然后把那路名廢了或者改了。村長因為家里有一家效益挺好的企業(yè),所以一直以來是個自視頗高的人,現在看到來找他的那些村民竟然氣勢洶洶,挺不尊重人,也不由得怒火中燒,說,也不問問你們的錢我要不要。有一個村民嚷道,嫌臟是不是?說著竟然想動手,被退休教師拉住了胳膊。村長那兒撤退后,眾人就商定在今天下午一點半,干脆去把那個路碑鏟了。想不到今天下午竟下起了雨。
  
  雨點打在徐菊明雨披的帽檐上,像炭火里爆豆的聲音,次第響起。水泥路的兩側,在風雨的吹打下,蔥綠的農作物匍匐下了身子。雨天的天色比平時暗,有幾只躲在作物下的田雞就以為到了晚上,呱呱地叫起來,因為得不到其他田雞的響應,它們也就很快停止了呱叫。
  徐菊明走到那塊路碑旁時,上次一起去找村長的那些人已經基本上集合在那兒了。路碑一米寬一米半高的樣子,聽人說,這路碑其實有三米高,另外一米半已經埋在了地里。這塊青石路碑豎立在水泥路的南側,在一條近兩米深的壕溝邊,壕溝內,雨水混雜著泥沙,潺潺地流動。
  拿著鎬的人開始朝青石碑上敲,很用力,聲音卻很悶,大概鐵石相擊的聲音大部分被雨水吸收了去吧。只敲了兩下,那人就扔了手中的鎬,拚命甩手,一會兒又把右手虎口含到了嘴里。
  退休教師指出,敲這塊石碑是不可能的,只能用鐵鍬把它從地里挖出來。徐菊明和另外兩個拿來了鐵鍬的村民一起,在石碑的四周開挖。被雨水浸泡了的泥土很暄軟,徐菊明一鍬一鍬地鏟著泥土,好像鏟在村長王得富的身上,覺得渾身有著一股使不完的勁。雨好像小了好多,徐菊明覺得身上的雨披有點礙手礙腳,想干脆把這雨披脫了,正這么想著時,他的雙手就收回了一個剛做出一半的動作,雙手的這一收,使他的腳下一滑,手中的鍬從他手中脫落開去,人也朝身邊的壕溝里倒去。
  壕溝里的流水其實不算多,躺在溝底的徐菊明把頭一抬,泥水就根本進不到他嘴里了。壕溝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溝頂上傳來的村民們的大呼小叫在徐菊明聽來顯得十分遙遠。徐菊明想從溝底爬起來,卻發(fā)覺自己的腰部以下都已經沒有了知覺。
  后來,幾個村民搭了人梯,才把徐菊明從溝底抬了上來。一上溝岸,徐菊明腰以下的部位就都恢復了知覺。但他想站立起來時,卻又摔倒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腰疼得厲害,右腿腕處更是像有一把鈍刀在割動。這期間,有人已經給他兒子工作的報社打了電話,他那當記者的兒子去了外地,是隨本區(qū)的一個經貿團去的,要兩天后才回來。退休教師拍板決定把徐菊明送往鎮(zhèn)衛(wèi)生院,當下一個膀大腰粗的村民背著徐菊明往鎮(zhèn)里的方向跑。徐菊明在那村民的背上說,不用去了,不用去了,回家躺一陣就好的。但那村民沒有停下腳步。
  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給徐菊明仔細看了,配了一些專治“跌打損傷”的外敷膏藥和內服藥丸,說沒事,回家躺一兩天就能康復。
  但問題來了,徐菊明的兒子不在身邊,一個人躺在床上,吃喝拉撒誰照應?在徐菊明的床邊,退休教師指定了一個村民在這兩天照應徐菊明。這時,在一旁的姚小青對退休教師說:
  “我這幾天正好沒事,閑著也是閑著,我來照料吧。”
  退休教師望著徐菊明家的女房客,眼神中有一縷狐疑的神色。背著徐菊明去衛(wèi)生院的那個村民此刻開口說:
  “吃喝好照料,拉撒怎么照料?”
  好像還有后半句話他沒有說出,終于沒被他咽下去,在他臉上形成有意味的歪笑,形成了聲音:
  “徐菊明的腰受傷,不能再讓他有什么閃失啊?!?br/>  徐菊明在床上伸了伸雙腿,看著退休教師,說:
  “估計不消到夜里,我就能走動的,就讓她照應一下吧。”
  退休教師他們就走了。
  傍晚時分,姚小青端了一碗飯和一碗菜走進了徐菊明的房間。徐菊明在床上坐起來。姚小青把飯碗遞給徐菊明,把菜碗放在了床頭柜上。徐菊明以為姚小青放下飯菜后就要走的,不想她在床邊一只骨牌凳上坐下了。
  紫角葉炒小碎肉,菜有點淡了,像這種炒菜,徐菊明一般是要放很多鹽的。但滿滿一碗菜,也夠徐菊明吃了。
  “我吃什么你也吃什么,不好吃別怪我?!币π∏嗾f。
  “已經煩你照應了,怎么能怪你?”徐菊明的臉從飯碗上抬起,望著姚小青。姚小青穿著一件月白色短袖上衣,一條小碎花的綢質裙子。與郭青蘭的“黑里俏”相比,姚小青的白凈或許更接近徐菊明內心對女性的審美。
  “不是說要在這里找工作的嗎?”徐菊明說,“郭青蘭怎么說走就走了?”
  “她老家有事。怎么?想她了?”
  “哪里的事,年紀大了,不該想的早就不想啦?!?br/>  “你又說自己年紀大了。你看上去還是蠻精神的,我家張根弟看上去倒比你顯老呢?!?br/>  姚小青的這番話講得徐菊明內心很受用,一高興,他不由自主地要從床上起來。但他很快“哼唷”一聲,感受著腰身處的一陣劇烈疼痛,手中的飯碗和筷子也掉落到了床上。好在碗里的飯已經被徐菊明吃得差不多了,只有不多的飯粒撒落到了床上。
  姚小青連忙從骨牌凳上站起來,走到床邊,一手撿起筷子和碗,一手撿撒落在床褥上的米粒。姚小青飽滿的手臂幾乎要挨到徐菊明的鼻尖了,徐菊明即使再怎么斂聲屏氣,也聞到了姚小青身上散發(fā)出的羼雜香皂味的體味。俯著身子的姚小青,脖頸和領口間豁隙變大,徐菊明眼中的小手伸了出來,探向那豁隙。
  叫姚小青照應的不方便處很快就暴露出來了。吃過晚飯不久,徐菊明膀胱那兒開始脹了。他試了試還是不能從床上起來。姚小青已經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去了。怎么辦?徐菊明問自己,繼而又后悔自己否決了退休教師叫一位村民照應他的提議。下身脹得比剛才更厲害了。衛(wèi)生間在房門外的樓梯下,也就十幾步的路,但此刻,假如沒有人幫助,徐菊明覺得自己和衛(wèi)生間之間就像隔著銀河系一般遙遠。
  徐菊明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猶豫了,總不能為了讓自己體會一下“返老還童”的樂趣,尿在床上吧?
  “小姚——”徐菊明靠在床頭喚了一聲。
  姚小青推門而入。明白了徐菊明的意思后,姚小青臉上有了一絲躊躇的表情,這一絲表情被徐菊明捕捉到了,心里就有點生氣:你當初提出要照應我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有這一出的啊。
  很快,姚小青臉上躊躇的神情消失了,她把雙手伸到了徐菊明的胳肢窩下。在姚小青的用力下,徐菊明終于站到了地上,但徐菊明的半個身子幾乎靠在了姚小青的身上,姚小青的右手臂環(huán)抱住了徐菊明的腰,兩人慢慢地往樓梯下的衛(wèi)生間移步。徐菊明渾身感受著姚小青年輕軀體所散發(fā)出的氣味和溫暖,感受這軀體的柔軟和堅實,膀胱處的鼓脹感沒有了,另一處地方卻膨脹起來。徐菊明低眼往下看,自己睡褲的襠部撐成了傘形。
  把徐菊明送到衛(wèi)生間,姚小青退出,隨手掩上了門。
  徐菊明一手撐著貼滿白瓷的磚墻,一手把睡褲的松緊帶往下拉,那膨脹物就跳了出來。鐵塊一樣硬的膨脹物如果不軟下來,徐菊明目的就根本沒法達到。他在馬桶前站立了好一陣子,下面才恢復原狀……
  等結束時,徐菊明的手剛離開墻面,腳腕和腰眼里的一陣劇痛就向他襲來。他忍不住嘴里“哼唷”一聲,腿彎一軟人就倒在了地面。
  感覺到了衛(wèi)生間里的異樣,不遠處等著他的姚小青重新推門而入。她再次把雙手伸到徐菊明的胳肢窩下,同時雙手往上發(fā)力。徐菊明的彎彎的身子在往上升的同時,小解時被徐菊明往下退了幾公分的睡褲的松緊帶卻沒有同時往他的肚臍那兒升??粗莾汉诤鹾醯囊黄?,姚小青騰出一只手,趕緊把那松緊帶往上拎了起來。
  
  四
  
  第二天,徐菊明感覺能夠趔趔趄趄地自己走動了,因此除了幾頓飯還需要姚小青繼續(xù)幫著料理外,其余的事情都不需要姚小青幫助了。大概是長年莊稼活為徐菊明的身體打下了一個良好的基礎,到了第三天,他的身體完全恢復了。那天他起得很早,被束縛良久的身體仿佛頃刻間獲得了解放,舒展四肢的欲望使他走來走去,一會兒打掃屋場,一會兒拾掇家什,不愿意停下來。
  徐菊明走到小屋,驚訝發(fā)現屋門的銅鎖被撬開了。他摘下銅鎖,推開門,自己一直停在角落的那輛八成新的自行車不見了!旁邊木櫥的門敞開,里面的東西被掏洗一空。
  他知道這是發(fā)生在昨天夜里的事。木櫥里最值錢的有一件禮品,兒子給他的,內有錢包、鑰匙包和腰帶的皮具三件套。他自己數次想把這皮具三件套拿到自己位于正屋的房間里的,可一直忘了拿。
  
  “小姚——”他喚。他想問問姚小青昨天夜里察覺到了什么,雖然他明白,問與不問都無濟于事了。
  一時沒有回音,他就在心里對自己說:
  “算了,就算支援了那些外地賊。”
  就在他以為姚小青沒有聽到他的那一聲呼喚,他也不打算問她時,姚小青卻過來了。
  “叫我?”跨進小屋門檻的同時,姚小青問。
  姚小青顯然是起床不久,睡眼惺忪的樣,頭發(fā)也沒有梳妥帖,用一根橡皮筋隨隨便便箍著的頭發(fā)蓬松著。
  “本來想問問你,現在發(fā)覺問也是白問的。”徐菊明說。
  “遭賊啦?”姚小青是聰明人,目光在小屋里環(huán)視一周后,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被偷掉了什么值錢的東西?你該不會懷疑我吧?”
  “你說哪里去了,怎么能懷疑你呢!”
  “不懷疑我,叫我來干什么?”
  “本來想問問你昨晚聽到什么動靜沒有?后來想想問不問是一樣的?!?br/>  姚小青臉上顯出沉思的神情,像是在回憶昨天夜里的情景,“噗哧”一聲笑了:
  “我能聽到什么動靜?我聽到的話還能讓這賊得逞?”
  說罷,姚小青傴下腰,去抽木櫥底部的那一排抽屜。姚小青傴下腰時,后背上短袖上衣的下擺往上伸,而黑色褲子上的腰帶則往下退,露出了腰際及后背上的一大片潔白嬌嫩的皮膚。
  正當徐菊明的目光像黏蟲一樣黏在姚小青的后背上時,姚小青在木櫥底部的一只抽屜里看到了真正的蟲子。這是一條約一公分長、背部碧綠、腹部布滿細腳的蟲子,正爬在抽屜口,離姚小青的手指也只有一二厘米的樣子。
  姚小青“啊”地嬌叫一聲,身子從地面上直起來,直得過猛,整個人就趔趄著倒向徐菊明。徐菊明也毫不猶豫,像一只在墻壁上靜靜等待了良久的壁虎向飛過身邊的蚊蠅出擊一樣,一下子用粗大的雙臂抱住了姚小青。
  徐菊明察覺到姚小青要掙脫他的懷抱,雙臂就加大了力量。姚小青感到了這力量,自己的整個臉也感受到徐菊明熱氣騰騰的呼吸,身體就綿軟掉了,沒有力氣掙脫徐菊明的懷抱。徐菊明的左手就垂落下來,在姚小青的腰際處停止了垂落,又變了下方向,撩起姚小青短袖襯衣的下擺,把手探進了姚小青的肚腹處。徐菊明的手在接觸到姚小青肚腹部涼滑皮膚的剎那,姚小青的喉頭抑制不住地發(fā)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徐菊明的身體朝著墻壁擠壓姚小青的身體,那只在她肚腹部摩挲的左手則朝著姚小青身體的下方摸索過去。那只手在探過那條好像不是很緊的腰帶時,徐菊明感到姚小青身體的重心在向地面上下墜,徐菊明就勢一屈雙膝,先于姚小青坐到了小屋的水泥地面上,搭在姚小青肩膀上的右手臂把她整個人帶到了地面,而此時,他的左手已經全部探進了姚小青的腰帶里面,感受到了那兒一片濕漉漉的草叢。
  出乎徐菊明的意料,姚小青一倒在地面上,整個上身就開始往上抬。
  “不,不,要做,也不能在這兒?!币π∏嗾f著,把徐菊明的左手從自己的腰帶里撥拉出來。
  “那到你房間去?”徐菊明望著姚小青的臉,姚小青的臉這時候竟顯得很沉靜。
  “不行的,我兒子還在房間里睡懶覺?!?br/>  徐菊明這時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
  “那就到我房間吧?”
  姚小青無語。不過,徐菊明看出了姚小青沉靜的臉上那一份默認的神情。他的雙手就從姚小青身上撤離,人也從地上站起。緊隨著徐菊明,姚小青也站了起來。兩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小屋。
  走過正屋東墻上的那扇柏木格子窗時,徐菊明踮了踮腳,探頭朝窗內看了看,然后回頭向走在身后的姚小青曖昧地笑了笑。
  “你在窗內看到了什么?”徐菊明的笑使姚小青臉上露出了佯怒。
  因為有了小屋里的那一出,兩人間不自覺地已經有了一份不一般的親昵,徐菊明拉了拉把身體貼上來的姚小青的手,說:
  “你說看到了什么?”
  然后他把嘴巴靠近姚小青的耳朵,唧噥了幾句。
  姚小青握緊了右拳捶向徐菊明的背部,徐菊明正想假裝喊疼時,突然從正屋的場角處傳來了腳步聲和男人的咳嗽聲,兩人迅速拉開了距離。咳嗽聲像是姚小青的老公張根弟發(fā)出的。
  果然是張根弟,他終于從老家回來了,肩上挎著一只大大的黑皮包。走在他身旁的,是姚小青的表弟,徐菊明認得的。張根弟看到從小屋那兒一前一后走出的徐菊明和姚小青時,站住了正欲邁進正屋門檻的雙腳。
  “回來啦?小屋里發(fā)生賊偷了?!毙炀彰魃砗蟮囊π∏嘞乳_口。
  “把我的自行車也偷走了?!毙炀彰骶o接著說。
  “你該不會懷疑我吧?”張根弟竟說了一句與姚小青剛聽說發(fā)生賊偷時說過的同樣的話。
  “懷疑你的話,差不多就要懷疑我自己了?!毙炀彰饔X得自己的這句話很幽默。他想笑,但姚小青的表弟先笑出了聲,聽到了姚小青表弟嘎嘎的笑聲,徐菊明笑不出來了。他想到姚小青表弟上一次來了后,就帶走了姚小青,說是他聯系好了外區(qū)縣的一家效益很好的工廠,讓她去上班。徐菊明想,莫非他這一次又幫姚小青在外面聯系好了什么單位,要把她帶走?
  果然,幾個人進了客堂后,張根弟先是說老家臨時有事耽擱了幾天返回,然后把表弟的來意講了,真是為姚小青聯系好了外區(qū)縣的一家單位。
  “什么時候去?”姚小青問她表弟。
  “最好下午就走?!彼淼苷f。
  “不能,不能再拖一些天嗎?”
  “不能,去晚了,怕有人要頂你的缺?!?br/>  “那就去吧。我本是想多休息幾天的。剛回來不久,卻又要走。”
  徐菊明向另外兩位男人散煙,眼睛始終沒朝姚小青看。散罷煙,他開口:
  “小姚和根弟好幾天沒在一起了,總得留個一晚上讓他們親熱親熱吧?”
  聽了徐菊明的話,姚小青表弟和張根弟都笑了,張根弟邊笑邊說:
  “老夫老妻了,隔個一周半月的,也不會猴急急的了,去吧?!?br/>  下午三四點光景,徐菊明在屋場東南角上的那棵羅漢松下理麻繩,他坐在一只小杌上,松樹濃密的樹陰像是在阻隔了外面陽光的同時,還阻隔了濃陰外的聲音,周圍很靜,徐菊明只聽見自己手中麻繩發(fā)出的簌簌的聲音。徐菊明仰臉,目光好像在松樹濃密的枝葉間尋找鳥雀的身影,但是今天真是怪了,那些往常總是不停歇地唧唧喳喳叫喚的鳥雀也飛離了松樹,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聲音終于出現了。是姚小青一家三口和姚小青的表弟走出了屋門。姚小青的右肩上挎著一只奶黃色的皮包,左手還提著一只鼓囊囊的包裹。她的還在讀小學三年級的兒子張小禾用手扯著姚小青的衣襟,咕噥著:
  “我不讓你走嘛,我不讓你走嘛!”
   姚小青在走出場角的時候,彎下腰,在他兒子的額頭上親一下,說媽媽就會回來的,眼睛的余光則掃到了那棵百年羅漢松下。徐菊明正低垂著腦瓜,專心致志地擺弄著自己手中的幾截麻繩。
  姚小青咬了咬牙???,我要走了,竟招呼也不向我打一下,甚至連看也不朝我看一下。姚小青這么想著時,就直起了身,對她表弟說:
  “真的出門了,我倒覺得心里很爽了,閑待著沒事干其實是很悶的啊。”
  說罷,她高高興興地用手拍拍她表弟的肩膀,向著屋場前的水泥路邁開了雙腿。
  松樹下的徐菊明這時側過了臉,看著姚小青輕快的步伐,心想,她出門竟然招呼也不跟我打一聲,看,走的時候,她還那么高興。
  徐菊明扯斷了手中的一截麻繩。
  
  五
  
  徐菊明給兒子打電話,叫他回來一次。兒子回來后,看到那份動遷告知書,也和徐菊明一樣,氣憤難忍。一直說附近的房屋要被工業(yè)園區(qū)動遷了,說了幾年,這一次卻真的要被動遷了,園區(qū)動遷辦已經給每家每戶送來了動遷告知書。但那是一份怎樣的告知書啊。
  按照那份告知書,徐菊明的家將被動遷到園區(qū)建造的一個農民住宅基地里,這一取名為“惠民家苑”的基地造的是清一色的聯排別墅,本來倒也蠻好,老屋換新房,可老屋換新房的代價也太大了,幾乎每家都要貼給動遷辦二十萬到三十萬不等的錢,說是新型建材費、基地青苗損失費、代辦產證費等等。
  
  動遷辦負責人正好是徐菊明同一個村上的,家里排行第五,小名小五子,近五十歲的人了,年齡與他相近的許多人仍然叫他小五子。既然已經回了家,徐菊明的兒子就打算去找那小五子,想問個明白,這新型建材費、基地青苗損失費、代辦產證費怎么那么貴。
  徐菊明和兒子一起去了。一走進小五子的辦公室,胖墩墩的小五子立刻從寬大的皮坐椅里站起來,伸著長長的右手臂,迎向徐菊明的兒子。
  “啊唷唷,大記者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小五子聲調有點夸張。
  小五子的目光看也沒朝徐菊明看,但徐菊明看到小五子對自己的兒子如此熱情,雖然這熱情不是很真實,但徐菊明在心里仍然覺得比自己受到熱情還受用。
  在沙發(fā)上坐下后,徐菊明的兒子說:
  “五叔啊,這次動遷怎么反而要向動遷戶收錢?”
  “你是大記者,無冕之王,我不敢不對你說實話,這是上面規(guī)定的,如果不要聯排別墅,動遷戶當然可以算到動遷安置費,要了,就反而要向動遷戶收費了?!?br/>  “動遷戶不要房子要什么?不要房子叫他們住哪里?”
  “所以也只能向他們收費了?!?br/>  “可再收,也不該這么貴啊。”
  小五子用手搔搔自己的頭發(fā),臉上露出很無辜的神情:
  “聽上去貴,其實不貴,我問你,農民以前的房子有產證嗎?可以上市交易嗎?”
  見徐菊明父子倆無語,又說:
  “沒有產證,也不能公開交易,對不對?可現在他們將要拿到的房子呢,可以上市交易,同樣的面積,比起他們以前只能私下交易的自建房,肯定要貴好多。”
  徐菊明的兒子望著小五子的胖臉,恨不得把手中的茶水倒到他的臉上。如果那聯排別墅比以前的老宅貴二三十萬的話,不是已經提前給你們動遷辦收去了嗎?但他還是忍住了,咽一口唾沫,說:
  “所以這代辦產證費就這么貴了?”
  “對?!?br/>  徐菊明的兒子明白,小五子其實是一個十分精怪的人。他在對徐菊明兒子這個區(qū)報記者表現了必要的尊敬后,再不會表現出比別的動遷戶更多的東西了。因為動遷政策大多是由區(qū)委區(qū)政府制定或著首肯的,作為區(qū)委的機關小報,能與區(qū)委區(qū)政府唱反調?即使徐菊明兒子寫出了立場站在動遷戶那邊的文章,也會被總編槍斃的。
  徐菊明兒子平時的主要任務是寫本地區(qū)各部門的表揚稿。他們父子倆就等著出那二三十萬錢吧。
  父子倆從小五子那里退了出來。
  “不出那錢,也不拆老房子,做一回釘子戶!”徐菊明咬著下巴骨說。
  徐菊明兒子直接返回城里去了。快到家時,徐菊明聽說退休教師就動遷的事在聯絡村民,要去上訪。上訪要車馬費,退休教師就提議列入這次動遷范圍內的村民每戶交五十元錢,作為上訪人員的盤纏。
  徐菊明走到自己家場角上的那棵羅漢松旁,羅漢松好像又在自己鳴叫了,但姚小青走的那天,他卻沒有聽到這松樹的鳴叫。那天他沒有聽到這松樹的鳴叫,是因為他心里空落得厲害?,F在他的心里又被一件煩人的事充填了,他就又聽到老松樹的鳴叫了。
  “就不遷!就做釘子戶!”徐菊明撩起右腿踢向樹皮波紋雅致的松樹,松樹的身子晃了晃,但松樹的枝葉實在太濃密了,樹干的晃動根本驚不走留棲在枝葉深處的那些鳥雀——隨著樹干的晃動,松樹枝葉間的鳴叫聲只停歇了片刻,隨即又清脆地響起來。
  徐菊明又自言自語了一聲,目光則落在了身旁的水井上,水井的井圈下沿布滿了綠色的苔絲。徐菊明記得水井的四周以前還有一圈石欄板,上面雕有精美的云龍紋,但在徐菊明少年時期,那石欄板就被他父親不知拆到哪里去了。
  徐菊明落在井圈下沿蘚苔上的目光向左移動了幾公分,看到了一雙牛鼻襻的涼皮鞋和皮鞋里腳背白皙的一雙嬌小的腳。他的目光沿著涼皮鞋上移,然后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郭青蘭!”徐菊明張大了的嘴巴里不由得發(fā)出了聲。
  “你剛才一個人在樹下自言自語些什么,好像在恨,是恨我嗎?恨我這么長時間沒來看你?”郭青蘭也笑嘻嘻地開口。與她白皙的腳背相反,她臉上的皮膚卻黑黑的、亮亮的。
  “年紀大了,沒人與我交談,就會自言自語?!?br/>  “現在跟你談話的人來啦!我要在這里待一段時間,你租一間房子給我吧?!?br/>  “房子就要被動遷了,你還要租?”
  郭青蘭臉上的表情怔了怔,很快又露出笑容:
  “你家的老屋總不可能就拆吧?你總要跟他們講價錢的吧,沒有個半載一年的,別想拆掉。我多少也知道一點的?!?br/>  “可是提早簽合同的人,可以自己挑選新房。動遷合同簽晚了,好房子就被別人挑完了。”
  直到這時,徐菊明才覺得自己嘴里表述的“做一回釘子戶”這一決心,其實并不十分堅定。所以,當徐菊明后來把樓上以前兒子住的那房間鑰匙交到郭青蘭手里,郭青蘭把租金遞給他時,他擋回了郭青蘭的手說:
  “先別交房租,說不定哪天我們都要搬走了?!?br/>  “你先拿著,到時該退我多少,就退多少?!?br/>  “你拿著,到時該交我多少就交多少。”
  “到時我可不會交你啦?!?br/>  “你是個好老頭,”郭青蘭把錢塞回自己口袋里時,又說,“但你放心,我不會占你便宜的?!?br/>  郭青蘭說罷,就湊近徐菊明,把右手放在徐菊明胡子拉碴的臉頰上。徐菊明又一次看到了郭青蘭短袖口里濃黑的腋毛,他嗅了嗅鼻子,沒有嗅到郭青蘭身上曾經傳給過他的濃郁的不好聞的腋氣,卻嗅到了一股屬于姚小青的香皂的氣味。
  徐菊明舉起了自己的左手,放在了郭青蘭的手上。他突然清醒地意識到,這幾天,自己心靈的深處一直有著那個姚小青。他果斷拉下了郭青蘭放在自己臉上的手。郭青蘭的手再次抬起時,他又擋掉了。
  
  六
  
  有一天,徐菊明和兒子通了電話,兒子告訴他,不要跟退休教師去上訪,出錢給那些上訪的人就可以了。別人出五十元,兒子讓他出一百。于是徐菊明到了那牽頭的退休教師家,把一百元錢交到了退休教師的手中。
  回到家門口時,徐菊明看到有兩名警察站在他家的水井邊。他們總不可能是來打水的吧?正這么想著時,長著一張娃娃臉的警察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對他說:
  “最近是不是有一個女的租了你的房子?”
  “是,是啊,怎么啦?”
  娃娃臉沒回答他的問話,卻又問徐菊明:
  “那女的是不是姓郭?”
  徐菊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一顆心也有點抽緊,他囁嚅道:
  “她說她姓馬,一匹馬的馬?!?br/>  說罷,徐菊明發(fā)覺兩名警察看他的目光有點嚴厲,就又結結巴巴地說:
  “立不改名坐不改姓,本來姓郭,干嘛要把自己的姓說成馬呢?這人真是的?!?br/>  “不管她姓郭還是姓馬,”娃娃臉警察說,“我們今天一定要會會她。她好像外出了,還沒回來?”
  另一名四方臉警察示意徐菊明帶他們到房子里。徐菊明就把他們帶到了他家的客堂里。兩名警察在靠墻的一只長條凳上坐了??礃幼樱焓谴蚨酥饕庖裙嗵m回來了。徐菊明到廚房間去拿了一次性杯子,給警察泡了茶。四方臉警察顯然是已經渴了,接過茶杯,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葉,張口就喝,燙得他一下子噴了出來。
  他們等了好一陣,先是等來了張根弟父子倆,背著個大書包的張小禾看到客堂里的兩名警察,本來因為放學歸來多少有一點歡喜神情,臉色陡變,貼著墻壁,立刻溜進了自己的房間。張根弟見兒子這樣,感到好像有點對不起兩位警察,賠起笑臉,對警察說:
  “你們看你們看,像是要抓他,這不爭氣的家伙?!?
  娃娃臉警察抬腕看了看時間,臉上呈現出急躁的神情,把臉轉向四方臉警察:
  “要不先到那女人的房間去看看?”
  徐菊明問過娃娃臉,女人到底犯了啥事情。娃娃臉揮揮手說,她一回來你就會知道的。兩人示意徐菊明帶他們到郭青蘭的房間里去。徐菊明遲疑著,說:
  “你們也不說清楚她到底犯了啥,就闖到人家的房間里去,總不太好吧?畢竟是女人家的房間?!?br/>  
  他們等到天也要擦黑了,那女人還沒有回來。徐菊明只能領著兩名警察往樓上,往郭青蘭借住的房間走。
  作為房東,徐菊明拿出他保留的一把房間鑰匙,摸索著打開房門,三人跨了進去。那張寬大的木床上,花緞被子折疊得方方正正。床頭一側的柳藤圈椅上有一張紙,四方臉警察拿起了那張紙,看到了上面的那行字:房租改日付你。
  徐菊明環(huán)視整個房間,衣架上、床頭柜上、兒子以前用的書桌上,都已經沒有了該屬于郭青蘭的東西。他跨一步走近一只沒按插銷的木櫥,拉開櫥門,里面空蕩蕩的,也沒有什么東西。房間的北窗倒開著,窗外苦楝樹婆娑的枝葉被風吹動著,就像一只只小手,輕輕拍打著窗扇。
  看來,這女人已經提前離開這里了。令徐菊明感到驚奇的是,在去退休教師那兒送一百元錢那次,徐菊明還和郭青蘭聊了好一陣,在她的臉上也沒有看出絲毫的異樣和特別的征兆。那回閑聊中,徐菊明再次提到了房屋動遷的事,徐菊明口中跳出小五子的名字時,郭青蘭臉上現出驚訝的表情,說,是小五子在負責動遷呵?徐菊明點頭,確實有點驚訝,他疑惑郭青蘭怎么會認識小五子?她憑什么會認識小五子?郭青蘭沒有覺得什么,笑著,帶著不是很肯定的神情問徐菊明,就是那個胖墩墩的、眉毛梢上翹的小五子吧?徐菊明再次點著頭。郭青蘭高興起來,說,這下我可以幫你了,明天我就陪你去找他,讓他把你家要出給動遷辦的費用降下來,我認得小五子。徐菊明也笑了,說真的嗎?認得有什么用?我與他一起,在同一個村子住了四十多年了,照樣是一點用也沒有的。徐菊明的話使得郭青蘭表情一愣,片刻后,她說,還是去試試吧,或許能成的。郭青蘭說得很誠懇,看著郭青蘭光潔的額頭、晶亮的眸子和線條柔和的嘴唇,不知怎的,又想到小五子胖臉上那雙閃爍淫邪光芒的小眼,同時出現在了徐菊明的面前。
  “走!這女人提前溜走啦!”娃娃臉警察說。
  徐菊明在樓梯上遞煙給兩名警察,他臉近向娃娃臉認真地問:
  “那個女人到底犯了啥事情?”
  “假結婚!和一個老光棍做假結婚,那個老光棍出了一筆彩禮,一個月還不到,那女人就溜掉了?!?br/>  徐菊明很吃驚,張大了嘴巴,說:
  “你們怎么就斷定租我房子的就是她?怎么肯定她姓郭?”
  四方臉警察揮揮手:
  “所以我們要到你家里來會會她。她真回來付你房租?”
  “應該會來的,但不知道她是哪天回來?!?br/>  “她來的時候,你應該知道怎么辦?!彼姆侥樉熳詈笳f。
  我怎么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呢!徐菊明在心里說。
  徐菊明一點胃口也沒了,兩名警察走后,他提不起精神燒晚飯,就吃了中午放在食品櫥里的兩個冷饅頭。
  張根弟父子也吃罷了晚飯,走出了自己的房間。父子倆圍在客堂里的小方桌邊折紙鶴。一張張被張根弟裁剪得方方正正的白紙攤在了方桌上。張小禾折的那只紙鶴的頭有點歪,昂不起來,張根弟就手把手地教張小禾重新折過。
  一只高昂著頭顱的紙鶴折好后,張小禾把它舉得高過頭頂,突然說:
  “讓它飛到媽媽那里吧?!?br/>  說罷,張小禾把手中的紙鶴放回到方桌上,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在一張白紙上歪歪斜斜寫起字。張根弟側臉看,孩子在白紙上寫下了這么一行:媽媽,最近好嗎你?我想你。
  張小禾把寫著那行字的白紙折成了紙鶴。這一次,那紙鶴的頭昂得高高的。
  張根弟也拿起了筆,隨口對張小禾說:
  “我也想對你媽說幾句?!?br/>  說著張根弟也在一張白紙上寫起來,這一次他兒子側臉看著,兒子看到他爸在紙上寫下了這么一行字:老婆你辛苦了,多保重好嗎。
  兒子接過那張紙,說讓他來疊。張根弟笑著點頭。
  張小禾手中拿著疊好的兩只紙鶴,對張根弟說:
  “爸爸,我們去放飛吧?”
  父子倆推門走出了客堂。
  屋外已經天黑,天地間的一切物件都顯得影影綽綽。張小禾把手中的紙鶴用力地扔向天上稀疏的星星。
  
  七
  
  這是外區(qū)縣的一條水泥路。路的兩側,各有一條水泥明溝,里面有少量的灌溉水在流動。初夏的農作物在道路的兩邊一望無際地鋪展著,并在風的吹動下波浪般地涌走。當地的農業(yè)都規(guī)?;洜I了,因此農田里要么是大片已經低垂下頭顱的麥子,要么是大片的蔬菜地,有些干脆是望不到頭的綠化林苗圃,鮮有種植小片作物的農田。
  一路走來,徐菊明已經走過了一大片蔬菜地和一大片麥地。走了一個多小時了,腳下的那條逶迤向前的水泥路好像還是不見頭的樣子。太陽躲在了云層里,天氣悶熱異常。有一只黃鼠狼在水泥明溝的口沿探了一下尖尖的腦袋,聽到腳步聲后“吱溜”一下重新溜回到了溝底。
  終于看到了住房稀落的一個村莊。農民的有樓有底的住房大多掩映在樹木和竹林中。e8OdowLM97F+ZLt0jikFMw==在水泥路的盡頭,徐菊明拐過一片雜木林,沿著一條煤屑路走了幾分鐘,來到了一幢兩樓兩底的房屋前。房屋前沒有澆水泥場地,鋪著青磚。由于鄰居的房子離得很遠,樓房的兩側栽滿了樹木,基本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雜木。房屋的大門緊閉著。穿過眾多雜木布下的濃陰,徐菊明在屋后竟也看到了一棵無皮紫薇,紫薇光滑的軀干高高地探到了樓房的頂上,在房頂上吐出一片繁英,如絳雪霏霏。
  風,突然大了,樓房頂上的紫薇花朵就顫動不已,如舞燕驚鴻,一時盡現妍姿妙態(tài)。天上,鉛灰色的云層里也不時地亮起了閃電。
  徐菊明的身子貼近了屋子的后墻,把自己的一張臉慢慢移近一扇開著的木窗。窗內,是一個雜物堆放間,里面的光線很暗。整個房屋后墻上共有三扇窗,中間的那扇窗竟然釘死了。徐菊明向后墻東面的另一扇開著的木窗走去時,天上突然響起了雷聲,驚得他雙腿打了一個顫。他暫時停止了向東窗移動的腳步。他一停住腳步,天上的雨水就像是有人從面盆倒下的一樣,嘩地向他兜頭澆來。他急忙跳到了那棵紫薇樹下,可紫薇樹的枝葉并不繁茂,雨水挾裹著那些柔婉的紫薇花朵,湊到了徐菊明的身上。徐菊明重新跳到了墻根處,借著屋檐的擋蔽,淋到徐菊明身上的雨水比樹下少。他緊緊貼著墻壁,逐漸向東面的那扇木窗移動。在嘩嘩的雨聲中,徐菊明依稀分辨出了有人在說話。那聲音無疑是從東窗里傳出的。徐菊明的心別別地跳。
  他的眼睛越過了窗框。果然看到了已經好長時間沒見的姚小青,她粉嫩的臉龐上漾著如水一般靜靜的淡淡的笑意。她的身旁坐著一個年紀不比徐菊明小的男人,男人臉上只睜著一只眼睛,另一只閉著,是瞎的。瞎眼男人把粗礪的一只大手放在了姚小青潔白光滑的大腿上。
  又一個響雷在天上炸起。隆隆的雷聲把正在客堂藤條躺椅上午睡的徐菊明從夢中驚醒。徐菊明抬起上身看到,屋外的雨簾密密匝匝。屋場角上羅漢松下,站著一只正在躲雨的公雞,聳著脖頸,耷著翅膀。
  徐菊明嘴巴里苦苦的,記不得剛才的夢境中,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幻。靜過一陣后,他明白察覺,自己朝東窗里窺探的情景是虛幻的,他并沒有看到那些情景。其余的情景卻差不多是真實的回憶,他記得有一天是去的那個地方,外區(qū)縣的一個叫李子園的村子。
  傍晚時分,雨終于停了。下班回來的張根弟手里拎著兩瓶瀘州老窖,對徐菊明說,廠里發(fā)夏令用品了,男人發(fā)老酒,女人發(fā)衛(wèi)生巾。
  張根弟對徐菊明提議,晚飯合一塊兒吃,喝那兩瓶瀘州老窖。張根弟出了酒,徐菊明覺得自己該在菜上擔待些,他走到了村東頭的一家熟食店買回了燠鴨、鹵雞腿、花生米等。
  回來后徐菊明燒了點飯,張根弟讓張小禾先吃了。等到張小禾回房間做作業(yè)后,徐菊明和張根弟在客堂里的小方桌上喝酒吃菜。
  張根弟一直脾氣溫和,喝酒不緊不慢。相比之下,徐菊明性子急一點,喝酒也猛一點。兩人都不怎么吃面前的菜。
  徐菊明很快就臉紅了,話也多了。他說:
  “那天你加班,叫我?guī)湍闳ソ釉诿窆ぷ拥軐W校讀書的張小禾,還記得這事嗎?”
  
  “記得的,謝謝你嘍。老板那天叫我臨時加班?!?br/>  “我在那所民工子弟學校里看到了你老婆的那個表弟?!?br/>  張根弟放下杯子,臉上現出異樣的表情,搛菜的筷子也停在了半空。
  “聽說他是那學校的倉房管理員。”徐菊明又說。
  “你,你認錯人了吧?”張根弟說。
  “不會的。我那天可是纏住了他的。”
  張根弟還想爭辯什么,徐菊明碗中的小半碗白酒已經澆到了他的臉上。
  “你還是個人嗎?”徐菊明喉頭低吼一聲,撲向張根弟,右拳搠在了他的臉上。
  張根弟竟然一點也沒有還手。發(fā)覺了動靜后的張小禾走出了房間,目光驚恐地看著兩位大人。
  徐菊明住了手,左手里捏著一蓬從張根弟頭上扯下的頭發(fā)。張根弟伸出舌頭,舔一下嘴角那里的血跡,眼白多于眼黑的雙眼瞥一眼站在房門口的兒子。
  
  八
  
  張根弟蹲在水井旁洗衣服。
  看著張根弟在一塊搓板上“吭哧吭哧”地搓洗著衣服,這時候酒勁下去了,徐菊明有了幾分歉疚。他走過去主動招呼:
  “洗衣服啊?!?br/>  徐菊明以為張根弟可能不再理他的,沒想到張根弟回答得格外快,臉上還堆著有點討好意味的笑:
  “是啊?!?br/>  望著張根弟臉上的笑,徐菊明心想,這個從老遠地方來這里“討生活”的男人,已經像一塊糯米年糕那樣軟,這樣沒得火氣,這樣沒用。徐菊明心頭的歉意進一步加強,他也在張根弟面前蹲下來。
  徐菊明家有一只洗衣機的,他一直不用,是認為洗衣機洗不凈衣服,自己衣服少,搓搓也很方便的,就送給了張根弟夫婦,可他們竟也不用。有一次偶然到他們房間,徐菊明居然發(fā)現洗衣機內放著雜物,把那機器當柜子用了。
  “那塊路碑終于給放倒了!”徐菊明對張根弟說。
  “哪塊路碑?”張根弟的雙手停止了搓動,眼神疑惑地看著徐菊明。
  “就是王得富豎的那一塊?!?br/>  張根弟這才想起徐菊明曾經給他講過路碑的事,記得當時他還十分不解地說,人家出了錢,還不許人家豎個名嗎?這事情要是放了他,花再少的錢也不愿意豎這名的,這名又不能喝不能吃的。
  見張根弟醒悟了是哪件事,徐菊明告訴他,村民們在那個雨天,就是徐菊明摔傷的那個雨天,終于放倒了那個路碑,可是王得富重新派人把它豎了起來。以后不知是誰給鎮(zhèn)政府寫信,鎮(zhèn)長收到后指示著人把那路碑放倒了。鎮(zhèn)長指示的事,村長王得富還敢反嗎?這件事給村民們極大的啟發(fā),動遷的問題看來也只能向市里反映了,不是說動遷的事是區(qū)委、區(qū)政府定的嗎?好,那我們不到區(qū)信訪辦上訪,上訪了也沒有用,我們到市里去反映。想想前幾天竟會到區(qū)信訪辦去反映情況,村民們覺得自己真傻,簡直就是到王得富那兒去反映王得富的不是。村民們決定后天一早就出發(fā),到市里去反映本區(qū)動遷工作上的不公。
  “你一起去嗎?”張根弟說。
  “去的,可能還要在市里住一兩個晚上?!?br/>  張根弟不再說話。張根弟搓洗好了木桶里的衣裳,徐菊明直起了身子,說:
  “你真不容易,女人不在身邊,什么都要自己打理?!?br/>  他像是想了想什么,又說:
  “小姚什么時候回?。俊?br/>  “今天就回的?!睆埜芤矎牡厣现逼鹆搜?。
  張根弟說得其實很輕,可徐菊明聽得張根弟說出的那五個字,就像那天中午出現在徐菊明夢中的炸雷。
  在向屋內走去時,徐菊明感到自己的雙腳變得很輕,連整個身體也有上浮的感覺。
  姚小青是在傍晚時分出現在客堂里的。她挎著那天走時挎的皮包,拿著那天走時拿的傘??邕M門口的一剎那,徐菊明就覺得她黑了、瘦了,穿了一件以前從不見她穿過的藍底紫云英紋的短袖襯衣。
  姚小青眼睛定定地看了徐菊明一陣,好像在夢中那個雨天,姚小青窺探到了徐菊明真的看見了她與瞎眼男人的事。
  姚小青意識到冷落了一旁的丈夫,笑著問張根弟:
  “兒子呢?”
  張根弟接過姚小青肩上的皮包和手里的包裹。
  “在同學家玩,就回來?!彼f。
  屋外,夜的嵐氣已在浮動。那棵羅漢松發(fā)出的鳴叫依舊清脆響亮。徐菊明仿佛聽到了樹下那水井井壁的滴水,靜靜下落的“叮咚”聲。
  能聽清那棵羅漢松短暫噤聲時,水井里的“叮咚”聲愈發(fā)清晰起來。這和遙遠的什么地方的依稀人聲一道,朝躺在床上的徐菊明襲來。
  后來,他聽到一聲尖叫。徐菊明直起了上身。
  叫聲從張根弟夫婦的房間里傳來,顯得很陌生,那是姚小青在叫,伴隨著是一陣“噼里啪啦”的擊打。徐菊明跳下床來不及穿鞋,沖過客堂,來到了張根弟夫婦的房門前。本想破門而入的,仍然在門前站定了。
  姚小青在抽泣,停歇片刻,張根弟吼聲響起:
  “賤人!我那天看你們一前一后出來,就知道你發(fā)騷了。”
  “我們沒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他會打我?發(fā)酒瘋嗎?”
  女人又發(fā)出一聲尖叫,說:
  “有什么又怎么樣?你還在乎我?每次你不把我往外推?我哪想出去?!?br/>  “兩回事!這是兩回事!”
  擊打聲再次響起,他們的兒子突然驚恐地號哭了。
  
  九
  
  村民這次到市里集體上訪,卻沒有反映“路碑”的事那么順利。
  市信訪辦的人十分客氣,逐字逐句記錄下村民們的意見,留這十多位村民吃了客飯。但問及動遷的事能否盡快處理,對方就推三推四,只是說可以盡快把村民們意見轉達給當地的政府部門。村民們要求信訪辦的人直接指派人去處理——就像鎮(zhèn)長直接處理那“路碑”一樣。信訪辦很犯難,他們沒有直接處理的職能。村民們傻眼了,這樣把他們的意見轉達給當地政府部門,還不如他們自己去找。
  到市政府去。走出信訪辦門口時,一個村民提議。
  市政府和市信訪辦在兩個地方,走過去要有半個多小時的路程。在路上,兒子兩年前送給徐菊明的那只手機響了。
  一個陌生女聲在電話里要他猜猜,是誰打的電話。
  她熟悉的聲音像泉水那樣甘甜。
  “郭青蘭!”徐菊明驚喚,“你不要回來!”
  “干嗎不要回來?我已經回來過了,張根弟他們兩口子說,你不在家,說你到市里鬧事去了?!?br/>  “你現在在哪里?你現在快走吧!曉得嗎?趕快離開!我們后會有期的!”
  郭青蘭在電話里格格笑起來:
  “干嗎要趕我走?不過我確實已經走了,現在離你家已經遠遠的了。姚小青一家也從你家搬走了?!?br/>  徐菊明神情呆住了。
  “什么?”他仿佛要郭青蘭重復一遍剛才說過的話。
  “他們關照我給你打個電話,說房門的鑰匙放在小屋的窗臺上,上面壓著一塊青磚?!?br/>  徐菊明一時無話。他已經被前往市政府的村民們拉下了長長的一段距離。
  “喂喂喂,”聽到徐菊明終于在電話里唔了一聲,郭青蘭說,“不過,我給你打電話,主要還是想跟你說另外一件事,就是你家動遷的事。你再去找你村上的小五子吧!看看態(tài)度是不是與上一次兩樣了。你去吧,我保證他讓你出的錢比以前說的低遠了。我保證。只是以后碰到別忘了請我吃飯。以后我可能還要租你的新房子呢!”
  徐菊明已經完全停止了前進的腳步。手機里已經沒有了聲音,可是他還是把那手機在耳朵上捂了一陣子。前往市政府的村民們已經消失在了前面的人流中。徐菊明在心里跟他們說了聲“再見”就轉身走了。
  糊里糊涂地,徐菊明的半個身子轉出了人行道。一輛綠色的“巴士”出租車急馳而來,徐菊明只覺得眼前一黑,手中的手機向馬路的中央飛去。
  
  插圖/戴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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