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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個月的一生

2008-12-29 00:00:00須一瓜
上海文學 2008年1期


  一
  
  樓上又在放那首一個男人和一個幼兒合唱的歌,荷潔把收拾行李的手停了停,站起來,她開始等那個段落。來了,那句,合唱部分,那個可能還要抱著的孩子,總是拖不了和那個男人一樣的四拍長音,他(她)那個小小的肺,力氣太小了。這個時候,文仔的笑聲就隱約在屋子的哪個隱秘的地方噓了出來。遍布灰塵的陽光刀片一樣,從它能進入的縫隙,灰拉拉地穿刺著這個木板屋子。文仔像噓聲的笑,曇花一現(xiàn),就在這個塵煙的刀鋒之外。
  文仔已經(jīng)死了三個多月了。鑒定上說,是當場死亡。當場是指什么時候呢,是車子和文仔相撞的那一瞬間,還是文仔被撞上引擎蓋、推出一百米后從車上掉下地的時候?
  荷潔把最后一個大編織袋拖出門,要鎖門的時候,覺得再也不用鎖了,就讓門虛掩著,覺得還是少了什么,就又推門看。屋子里,陽光淡下去了,灰塵就不那么生機勃勃地騰鬧了,屋子里悶悶的,似乎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不開心。
  荷潔從中間的樓梯上去,樓梯踩起來控、控、控的,似乎整座老木頭樓房都搖晃起來,令人心慌。音樂早就變了,不知道什么歌,聽得像人剛剛長跑完地喘息。樓上是兩個小伙子租住,他們正在下棋。荷潔站在門口的時候,他們都抬頭看她。
  荷潔說,那個……我今天搬走了。
  一個小伙子說,哦,要搬了。想了想,他說,前幾天就看你搬東西呢。荷潔點頭,我一點一點搬。雙方似乎沒有話講了,荷潔猜他們更想下棋,以前,文仔有時也找他們下棋,不過,文仔極愛悔棋,打手都不怕,經(jīng)常被他們趕下樓。
  小伙子看荷潔站著,說話的那個小伙子想了想也站了起來,說,是不是要幫忙?荷潔連忙搖頭。兩小伙子互相交換了眼神,一個說,我們也在聯(lián)系房子,這里就是舊城不改造,我們也想走了,電線老化、噪音也太大……
  荷潔點頭。那……另外一個小伙子說,那我們再見了……
  荷潔說,那個……你們剛才放的那個有小孩子合唱的歌,再放一遍好不好?
  小伙子如釋重負,說好的好的。有個小伙子打了個OK的響指。荷潔說,等等,我下去的時候,你們再放,我都是CMOXIGBv/CLOIkpYagI2mw==在我家里聽。荷潔就控、控、控地下樓了。兩個小伙子互相看了,都笑了。一個說,聽說她老公死了賠了二十萬,是不是住高級房子去了?另一個說,正好那個老太婆也死了,這二十萬隨她花了。
  荷潔回到自己屋里,陽光再度裂壁而來,灰塵和生機在屋子里期待地回蕩。荷潔笑了,那個孩子的聲音來了,這個口齒清晰的幼兒,一定是一口小乳牙,他(她)唱得很賣力,奶聲奶氣,口水不小心會掉出來。來了,那一句來了,這個男女莫辨的童聲,就是拖不了那么個長音,他(她)很令人心疼地停了下來。荷潔豎起耳朵,文仔的噓聲令人不易覺察地出現(xiàn)了,很快就消失在陽光末梢的灰塵深處。歌聲結束了。
  荷潔站了起來,拖起大編織袋,忽然發(fā)現(xiàn),文仔前一段收養(yǎng)的流浪狗小白,正臟兮兮地直坐在舊柜子邊。荷潔叫它出來。這時,音樂又響起來了,小伙子可能摁了重復鍵,樓下,荷潔抬頭看天花板,呆立著,又聽了一遍就出來了。到了巷子口,她還能聽到小伙子為她放的歌,只是文仔的笑聲再也聽不到了。街上太嘈雜了。
  荷潔在前面走,臟兮兮的小白在后面跟著。
  
  二
  
  回頭看這個巷子口,荷潔在這里進出了六七年。文仔的老婆跑了的第三年,媒婆就找到一直想嫁城里人、相貌平凡的荷潔。荷潔小文仔九歲。媒婆說,文仔是真正的老城人,家里有海外關系,有老底。主要是不會生養(yǎng),老婆就跟人家跑了。嫁過來荷潔才發(fā)現(xiàn),文仔很不怎么樣,和他渾厚動人的嗓子完全不一樣:小小的個子,愛駝背,愛說話,黏糊糊的什么主張都沒有,什么事都是聽他母親的。比如,每周六可以同房一次。那么,文仔基本不可能在母親規(guī)定的時間之外,違規(guī)大動作。荷潔也不行,甚至一個眼風也不行,如果被婆婆覺察,婆婆就會說,你難道和前一個騷女人一樣,不要自己男人的命嗎?!文仔就會有一種奇怪的表情,好像幼兒園里被別的孩子搶奪了寶貝一樣的孩子,一副被欺負被掠奪過的樣子。
  文仔家也沒有什么海外富親戚,春節(jié)中秋有一兩張明信片飛來,都是毛筆豎寫字,有氣無力的,一看就知道是老人寫的,果然,荷潔過來的后幾年,連這個有氣無力的明信片問候都沒有了,肯定是寫信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死了,但是,海外并沒有消息來確認。
  這棟十幾家共住的三層老木樓,是政府解放后沒收的公房。整個樓房有點歪,到處是電線、電話線糾結,橫拉斜過。有一次老鼠咬壞了電線失火,婆婆差點燒死,是文仔奮不顧身沖進去,救出了婆婆。文仔和婆婆就是這樣的生死與共關系,當文仔車禍死亡的消息傳來,婆婆并沒有眼淚,而是立刻傳授荷潔,怎么爭取更多的賠償。當對方要求在十六萬外,再追加四萬,條件是為他們出個請求寬恕處理的申請書,婆婆一聽,一針見血地說,司機想不坐牢。婆婆說再加十萬,否則不寫。
  荷潔第二天就要按照婆婆的決定,去交警那里談判的,談判的當晚,婆婆半夜里就一頭在床前栽倒了。在醫(yī)院拖了三天,再也沒有醒來過,就這么隨兒子走了。荷潔最終只拿到二十萬,而不是婆婆指令的十六萬再加十萬。荷潔也幫對方寫了寬大處理的申請書。
  
  三
  
  如果那天晚上,文仔不是出了車禍,按規(guī)定,荷潔和文仔就可以做一次愛。那天晚上是周六。那天傍晚的時候,婆婆就示意荷潔去煲一個花生豬尾巴湯,湯里面照例放了強身補腎中藥。平時文仔也可以申請吃點宵夜,但一般是方便面、湯圓、咸菜飯之類。那天,豬尾巴湯已經(jīng)煲得很濃很香了,婆婆看了電視去睡覺了,文仔還是沒有回來。十一點的時候,婆婆起來解手,聞著滿屋的香味咕噥了一句,這么大的人了,玩得都不知道回!
  十二點的時候,文仔還是沒有回。外面好像下起了小雨。荷潔還在等,她感覺自己并沒有睡去,卻被電話鈴炸了一下,驚別了一個模糊的夢境。她跳起來去床頭接,陌生人的聲音,說話冷漠簡潔:陳連文家嗎,他被一輛車碰了。請馬上到湖東路建安小學門口來。有警車的這里。
  電話上顯示的時間是零點四十分。
  荷潔后來很多次到達那里,她一個人呆在那個叫事故現(xiàn)場的地方。有時是白天、經(jīng)常是晚上,有時下著雨,或者是月光明亮的時候。第一次去也就是事故發(fā)生的那個晚上,還沒有到地方,荷潔就感到冷,她克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她以為是倒春寒。很遠,她就看到藍白色交替閃爍的警車頂燈,還有一些黑乎乎的人影在路中間移動。
  這是一條八車道的大路,鵝蛋青的路燈光,薄霧一樣籠罩著夜深人靜的充滿死亡氣息的路,大路看不見頭的前方是稠密的青白色,大路看不見底的后方,也藏在一片濃密的青白色中。夜色間,好像沒有人知道這條路前后通往哪里,只有中間這一段,鵝蛋青稀薄的燈色下,文仔像一段扭不好的被子,草率地被扔在地上。走近就看見他的手一只在前,一只奇怪地折在身子后,而腳上什么鞋子也沒有了,只有扎眼的白襪子。隔離欄邊,看到一只像文仔鞋子的物件,還有一只呢?荷潔問。
  穿著黑色警服的警察說,你冷靜一點。
  荷潔說,還有一只呢?
  他是你家人嗎?警察用手電照了文仔的臉。荷潔就撲了過去。她還是被這個手電光的明晰確認給震駭住了,文仔的后腦勺好像沒有了,空癟了。她不知所措地看著警察,警察對她搖搖頭,但荷潔拒絕對這個含義的理解,依然茫然地看警察,警察就給她指了指正在啟動、顯然放棄了文仔的120救護車。荷潔這才哇的一聲驚叫起來,文仔死啦?文仔——!
  撞文仔那個人,到的好像比荷潔還遲,當時她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只看到那個人忽然到路邊嘔吐,有個女人去護他領帶,似乎怕吐到。她聞到了一陣酒氣。一會兒警察領著那一男一女過來,沒有人介紹他們是誰,那女的就拉著那酒氣熏人的男人,在荷潔和文仔面前,跪下了。女的說,對不起,實在是不應該……害了我們兩家人了……我一定好好補償你……女的聲音聽起來是哭腔,荷潔有點意外和溫暖。男的什么也沒有說,呆頭呆腦的。警察就把那個呆頭呆腦的男人帶去做筆錄了。
  
  建安小學門口左右各有一條斑馬線,因為靠近學校,都設了交通協(xié)管員護送孩子,督促行人走斑馬線。老許原來就在文仔被撞死的那一條路口斑馬線,后來可能是路實在太寬,人流量太大,交警就把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道隔離起來,只留下一個連接斑馬線的口子,也就是說,行人要過馬路,只有通過斑馬線走,這樣,這一段就不用設崗了。老許就調(diào)到小學前面的那條斑馬線做看護,而前面原來這個協(xié)管員,沒有老許盡責,就被撤了。老許每天戴著紅帽子,揮舞著小紅旗,以手勢或者突如其來的尖利哨聲,制止行人違章企圖。文仔覺得威風有趣,也想去。但是,婆婆反對,讓他繼續(xù)在他家附近的私立幼兒園搞食堂的采購運輸。
  老許和文仔都是住在老市區(qū)貧民窟長大的朋友,偶爾一起泡泡茶,但來往不多。文仔撞死在老許原管轄地段,老許心情不一般,主動為荷潔打聽了很多情況。
  按照交警最后的事故認定,對方司機聶某酒后駕車,將斑馬線上行人陳某當場撞死,應負主要責任。而陳某快速通過斑馬線,而非正常行走,因此承擔事故的次要責任。
  認定書上還說,事故后,司機主動報警積極搶救傷員,并在事后積極籌錢安撫受害家屬,提出了補償方案。
  老許打聽來的情況是:對方是一個公司的副總,當晚的酒精測試達到二百二十微克,也就是說,每一百毫升血中的酒精含量達到八十微克,就被認定醉酒,而聶副總的酒精含量遠遠超過了標準值,高度醉酒性質(zhì)嚴重;其次,聶肇事后逃逸,是他老婆感覺瞞不了,才把他帶回現(xiàn)場并投案的。老許說,要不是他逃逸,說不定文仔還有救呢。
  出事的第二天,對方就拿了十萬塊錢過來。協(xié)商的時候,交警動不動就不耐煩,而聶副總的老婆非常能說,經(jīng)常是荷潔問一句,她就說了十幾、二十句,搞得荷潔老實的腦子茫然混亂,一會兒覺得自己家可能虧了,一會兒又認為對方家的確可憐,加上荷潔害怕交警一不小心就給疾言厲色,她就同意了賠十六萬的方案。婆婆很不高興,責罵了她。荷潔解釋說,普通人都是賠十四萬。而且,警察說了,要是這次是撞到鄉(xiāng)下人,最多賠六萬。法律有規(guī)定的。也就是說,要是撞到以前的我——戶口還沒有轉過來的時候,也是最多五六萬……
  荷潔還沒有說完,婆婆就把手里的藥碗當啷砸到了灶臺上:你還知道你的命是怎么變金貴的啊!
  按死去的婆婆的意思,文仔這條命要值二十六萬。但是,婆婆死了,荷潔最終還是二十萬把這個事情結了。對方知道荷潔婆婆死了,又找人送來了五千塊。荷潔也按照交警的意思,寫了一份申請,主要內(nèi)容是歌頌司機怎么積極搶救受害人,怎么主動賠償?shù)?。請求對肇事司機寬大處理。
  聶副總后來真的免于刑事處罰,出來的時候,他的妻子找到荷潔和文仔所在的幼兒園,給荷潔深深鞠躬,她說,我的孩子正在初三。要是老聶進去了,我們家就全完了?,F(xiàn)在雖然難一點,可是人在外面就有希望了。謝謝你了!
  
  四
  
  一條命就這樣一下子就結了。二十萬。比婆婆計劃的少了六萬。
  屋子里一下子少了兩個人,荷潔很不習慣,甚至有點害怕。夜晚,她把婆婆的小房間鎖起來,有時好像聽到里面有人輕輕走動的聲音,好像婆婆和丈夫生前在那里發(fā)出的動靜。荷潔知道是老木頭房子自然干裂的聲音,可是還是感到緊張。睡覺的時候,她把一貫蜷在門口的小白帶進自己臥室,但小白實在很臟,她又讓它出去。后來,她在婆婆那個門前加擋了個條凳。其實凳子也不能抵抗這種害怕。這幾間合起來還不如人家一個客廳大的房間,讓她感到每一間都深不可測。荷潔決定打開所有的房間燈,包括婆婆的那間,可是婆婆那個開了燈但依然鎖上門的屋子,一樣給她不安的想像。后來,她又把小白趕進自己房間,可是小白已經(jīng)不喜歡她這樣反復無常,堅決要撓門出去,她就堅決不肯。結果大家一夜都沒有睡。
  靠婆婆的老街坊關系,文仔在小私立幼兒園里從打雜變成搞供應的。每天,文仔踩著一輛車斗比床頭柜大一點的藍色鐵皮小板車,呼哎嘿喲地經(jīng)過他們家去菜場。回來的時候,會偷偷扔下一點菜肉什么,又若無其事呼哎嘿喲地騎向幼兒園。有一次,他在買凍雞腿的時候犯了好心的錯誤,當時他在挑,兩個大媽也擠過來挑。文仔敬老愛幼地說,你們先挑,先挑。挑剩給我,我們幼兒園不是炸雞腿就是鹵雞腿,不新鮮沒有關系。人家看了他一眼,文仔為自己先人后己感動,又怕人家負擔不了這種感動,馬上說,不客氣,不新鮮不是更便宜嘛。
  那兩大媽家里都有在園里的孫子,其中一個就在這家幼兒園,所以這事情鬧得很大。幼兒園差點開除文仔。婆婆拄著拐杖和居委會的人一起到了園長辦公室,訴說了家里經(jīng)濟困難情況,又成功地說明了兩點問題實質(zhì):一,文仔的確是想替園里省錢;二,文仔是個不會說話的、實心眼的好人。
  后來荷潔也進了那個幼兒園。當時擴招,園里阿姨不夠,荷潔看上去隨和干凈,園長說先試試看,結果就試下來了,孩子們、配班老師、還有很多家長都挺喜歡目光柔軟的荷潔。園長就提前給荷潔加到八百元月薪。一家人都非常高興。
  但是,文仔死后,荷潔因為連續(xù)出了大錯,最終被園長開除了。
  
  五
  
  馬路是最健忘的東西了,無論經(jīng)歷了多么深厚的血腥苦痛、多么嚴重的肝腦涂地、多么分崩離析的酷烈刺激,只要幾天工夫,就什么都忘記了,一點痕跡都沒有,清風明月,純?nèi)蝗缡裁炊紱]有發(fā)生過。
  殺死文仔的這條大馬路,就在荷潔家的兩條胡同前面,可是文仔死掉的前一兩周,忙著處理接連的后事以及賠償事宜,她不敢多看也沒有時間多注意那個地方,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竟然一點痕跡也沒有了,血跡、體液、油脂,什么污漬都沒有了,根本看不出一條命腦漿迸裂地在那里終結。它分明和這條馬路上的每一平方米上的地面,一樣的平常整潔、一樣的面色祥和。荷潔幾乎認不出文仔撞死的準確位置了。天色微暗,白天和路燈正在交接班,它們一起發(fā)出不吉祥的青光,整條看不見首尾的大街頓時腰帶一樣,迷離青白得要飄忽起來,喚起了荷潔那個夜晚不吉祥的寒戰(zhàn)。荷潔在晚風中微微抖動著,意外地,她看見了臟兮兮的小白。她以為是小白偷偷跟她來的,但小白對她、對車流視若無睹,它在馬路中間,東嗅西聞,西聞東嗅,最后在一個地方坐了下來,嘴里時不時發(fā)出貓一樣的低語。荷潔很驚異,她終于在小白的身邊,確認了文仔第一次被車撞上的地方。
  老許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荷潔身邊。手里提著大玻璃茶瓶,另一手拿著卷好的信號旗。他下班了。老許指著斑馬線說,告訴你一個天大秘密吧,文仔沒有跑過斑馬線,他只是大聲哼著歌走過去——是走!那車就狠狠地干上去了!
  荷潔看著老許。老許瞪起眼睛:這是真的!千真萬確!有人親眼看見啦!
  荷潔說,他也沒什么好跑?;丶衣?,有什么著急的。荷潔馬上想到了花生豬尾巴煲湯,甚至一股濃郁醇厚的香味穿鼻而過。但文仔不會跑的,他從來沒有猴急過。他不需要。
  老許大喊一聲:你不明白嗎?!他沒有跑!沒有快速通過!所以他沒有任何責任!
  荷潔有點明白了,不過,她想,人都死了,再大再小的責任都是一條命沒有了。老許顯然生氣了,他像耳語一樣趴在荷潔的耳邊,但脖子的姿勢十分猖狂激動,他說,那他就不是什么次要責任,對方也就不是什么主要責任,而是全責——就是負全責!那你們家就該得到更多的賠償,而不是什么二十萬!四十萬、六十萬你也可以要!現(xiàn)在,你懂了嗎?!
  臟兮兮的小白,還坐在它認定的一個有意義的點上。很多司機在避讓它,也有懵懂的司機突然發(fā)現(xiàn)小白后,倉皇發(fā)出緊急剎車的聲音。
  荷潔過去把小白抱起來。小白身上都是打結的毛,和濃重的土腥氣。荷潔抱著小狗走了好遠,又被老許氣喘吁吁地追到,老許說,三十萬!他媽的他一年年薪快三十萬!我忘了告訴你!
  
  
  六
  
  如果沒有文仔喜歡偷看人的望遠鏡,荷潔搬家后的生活,可能就和過去聯(lián)系不大了。原來那個舊屋子,在二樓的木樓梯外,緊挨著一個市場海水周轉站的水泥屋頂。文仔在上面種了幾盆蘭花、仙人球。這都是他致富追求的失敗遺跡——當時分別有一度蘭花、仙人球身價暴漲。但是,文仔從來沒有追上趟過。那上面有一張白色的舊塑料躺椅,冬天太陽好的時候,文仔會跨過木樓梯扶欄,在躺椅上面看《故事林》、《知音》之類舊雜志,夏天的時候,文仔喜歡躺在那里,喝茶看天。夜晚的時候,四周雜亂的廣告燈光打過來。文仔常常懷揣望遠鏡,在這里探看周圍,有時和樓上下棋的小伙子一起看,一起交流。他們最喜歡看一代佳人夜總會里服務生宿舍。有時流連忘返得不下樓回家,婆婆經(jīng)常要荷潔去叫他。
  搬家還是把文仔的東西搬過來了。荷潔以為沒有拿望遠鏡,因為沒有用。過去她從來不參加觀看,那東西也重??墒且惶?,荷潔百無聊賴地把它掏了出來了,她焦距還不太會調(diào)、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的時候,竟然看到了壓死文仔的肇事人聶總的家。
  荷潔太意外了。她是被那棟樓里的那戶人家熱鬧的陽臺吸引過去的。在文仔的望遠鏡里,一幫老少男女興高采烈地在陽臺上說笑著。大家在吃西瓜。穿夏裝的聶總看上去要比撞死文仔的春天,胖了不少;那個能說會道的聶妻,頭發(fā)不再披肩長卷,而是扎了起來,她有點憔悴,但很時尚,一笑就習慣性地捂嘴巴。調(diào)好焦距的鏡頭里,聶總家的床靠、臺燈、柜子清晰無比,尤其是人的五官表情,就是歷歷在目,仿佛觸手可及。近得簡直嚇人一跳。荷潔下意識地要扔下望遠鏡。
  在沒有翻出望遠鏡的時候,荷潔憑窗也能看到模糊的聶家,而且也注意到他家,因為那戶人家周末總是人聲鼎沸,很熱鬧,經(jīng)常發(fā)出一陣一陣的、浪潮一樣的大笑聲。沒有想到,這個歡樂人家,就是聶家。
  應該承認,一開始,荷潔并沒有這么興致濃厚,當時擦拭鏡頭仔細確認后,她更多的是驚訝:世界這么大,怎么能這樣冤家路窄、窄得能隨時在家一眼看到聶總的兩個臥室一個書房呢。不過,荷潔看了看就看別的地方去了,或者把望遠鏡收起來,忙別的事了。但是,漸漸地,不知不覺地她看望聶總的家多了起來,有時候好像望遠鏡自動就調(diào)轉角度,好奇而不倦地久久打探起他們的家來。
  荷潔租住的這房子,和聶總家的那個二十層的竹海大廈相距山邊的一條小區(qū)干道。荷潔住的這個半坡黃樓,是六七十年代的機關樓,兩層樓高,一直說要拆遷還沒有拆遷。雖然它也身在市區(qū),但兩層樓房里住的也是比較底層的人。荷潔租住在這里,是開除她的園長又看她可憐,把她介紹到一個親戚家來幫工。這里靠近一所重點小學,那園長親戚搞了個午托班,生意很好。荷潔有陪伴照料孩子生活的經(jīng)驗,一去就很受歡迎。午托班老板主動幫她聯(lián)系了附近半坡黃樓的一個單間,租金也不貴。荷潔就搬過來了。她住二樓,也就是頂樓。由于老房子樓層挑高五米多,荷潔的二樓相當于現(xiàn)在普通樓房的三四樓,加上地理位置高,所以和竹海大廈的七八樓比肩,因此看聶總臥室也就毫不費力了。
  一段時間之后,荷潔就對聶家情況有些明白了,比如,家里有個老人,——老太太有時在陽臺上曬枕頭毛衣鞋子之類的東西。中午、晚上,聶妻正常下班,家里還有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在隔壁臥室,他喜歡在床上打游戲機;聶總經(jīng)常要很晚回來,所以晚上,聶妻一般一個人在床上看電視,她總是吃零嘴,吃不停。書房里通常沒有人,但是周日,他們家會來很多人,也許是兩夫婦的兄弟姐妹,也許是老鄉(xiāng)或者同學。反正,陽臺上總能看到很多人,在那里吃著,喝著,有時打牌??瓷先ツ切┤硕己芸旎?,有聽不清的方言和宏亮的、爆發(fā)性的笑聲,像鴿群一樣蕩起來。這一天,聶總好像有時在里面唱歌,有著表演性很強的身形、手勢,也許年輕的時候是個文藝青年。順風的時候,荷潔又豎起耳朵仔細捕捉的時候,好像就能聽到一點古怪的、絲線般發(fā)抖的長音。這個時候,客人們一定會用力拍巴掌,胡亂歡叫,總之是很熱鬧樣子。
  每當這時候,荷潔就心情沉郁。后來她很討厭聽人拍巴掌的聲音。
  有一次深夜,荷潔起來上廁所,忽然發(fā)現(xiàn)那邊臥室燈亮著,荷潔拿起望遠鏡看,他們夫妻顯然在吵架,聶妻把枕頭一個一個摔向一個方向,樣子很野蠻,可惜太遠,不能明白他們?yōu)槭裁闯臣堋>褪沁@一次開始,每天夜里,荷潔在這個時候會自動醒來,生物鐘就這樣輕易地調(diào)整了。每夜,醒來的第一眼她就想看那邊有沒有亮燈,有亮燈,她就睡意頓消,馬上就拿起望遠鏡觀察。這時候,她才明白,他們夫妻吵架的畫面,在深夜多么醒目,多么令人向往。她感到莫名的歡樂。
  
  七
  
  在那個私立幼兒園,文仔死后,荷潔連續(xù)犯了兩個錯誤。一個是有個小女孩睡午覺的時候,一直在小床上講話。荷潔告訴她如果不睡,就自己閉好眼睛,不能影響其他小朋友睡覺。小女孩靜了一小會又開始嘀嘀咕咕,荷潔再次噓起指頭警告后,小女孩說要小便。最后小女孩回來,不知為什么和更遠一張小床上的孩子搭上了,一東一西,互相呼應著吃吃格格笑。雖然聲音很壓抑,但對于困乏的荷潔來說,實在煩躁,加上其他小朋友舉報,荷潔起來就對那個小女孩動了手,她記得是推搡了她一下,但是小女孩的牙齒磕到下嘴唇,出血了。小女孩哇地大哭起來。家長傍晚來接孩子就鬧了起來,指責保育員重重打了孩子一耳光,把孩子嘴都打腫了。園長拉著那家長到辦公室懇談,說,這保育員丈夫剛剛被汽車撞死,飛了一百多米,很慘。最近她難免有點恍惚。以前她是非常認真和氣的。你回去可以問問你的孩子。園長終于把家長說得緩緩點頭,總算擺平了這件事。
  接下來,荷潔又犯了錯誤,她把兩個淘氣的小男孩關在小消毒室,忘了關紫外線消毒燈。還好被其他老師發(fā)現(xiàn),孩子還未出現(xiàn)皮膚發(fā)紅、眼睛不適等癥狀。這事幸虧被其他老師及時發(fā)現(xiàn),否則后果不堪設想。用園長的話說,我們就算是玩完了。
  園長決定開除荷潔。園長說,你現(xiàn)在也有二十多萬塊了,還是先休整一陣。二十多萬是文仔的一條命換來的,是你二十年沒有文仔的日子換來的,所以,你要每一天好好地、小心地過。像你這樣不在狀態(tài),一直出差錯,別說我的幼兒園讓你搞完了,最主要的是,你老公命換來的錢,可能到時候都不夠賠人家寶貝哪!不值得。
  這一次談話,荷潔突然理解了二十萬和日子的關系。二十萬是什么?是文仔二十年的日子,也就是二百四十個月的日子,二百四十個月,那也就是七千三百天,對不對?算起來就是每天兩塊七,這就是文仔的命了。一天兩塊七的命,貴不貴?在交警那里理賠的時候,聽起來二十萬蠻大的一個數(shù),這樣細想起來,實在古怪。這是什么價呢?一個呼哎嗨喲來去的,愛炫耀、會沾公家便宜、依賴母親、經(jīng)?;谄?、周六做愛、看電視哭出聲的大活男人,一天的日子,原來只有兩塊七?兩塊七。兩塊七可以買什么呢?折價的雞肉火腿腸一包。一只水筆。五個7號小電池。兩斤普通大米。十塊夾心餅干。一斤紅富士蘋果。
  還有一個問題,也是荷潔模模糊糊感到、但還沒有想明白的問題,那就是自己和這個一天兩塊七的關系。也就是說,兩塊七好像不是單純的、屬于文仔的兩塊七,這兩塊七和她荷潔,是不是也有點關聯(lián)呢?
  每當發(fā)現(xiàn)他們夫妻吵架,荷潔就有過節(jié)的感覺,雖然幾乎聽不到聲音,可是,他們激烈的身形,神秘地蕩過來一波波歡快的氣浪。遺憾的是,他們顯然不是那么愛吵架的夫婦,也就是說,荷潔由此期盼的快感是十分有限的。而有一天差不多晚間新聞的時候,忽然聽到窗外砰砰有聲,荷潔奔向窗口,心里想著聶家出事了,到窗口一看,果然是聶家。但聶家在燈火璀璨中如詩如畫。
  
  聶家的陽臺上,聶家父子在大放焰火。好幾個少男少女在興奮地跳腳尖叫。
  從荷潔這里看過去,竹海大廈各層幾乎家家戶戶的陽臺上,都有人探出陽臺,看聶家焰火。黃樓這邊,也有不少人在看,菜地邊,還有孩子發(fā)出歡呼:再放一個!金頭發(fā)絲的,再來一個!或者,綠色紅心的——好看??!
  荷潔頹然把望遠鏡扔下了。
  第二天,她聽午托班的一個孩子說,那是聶家孩子過生日。
  
  八
  
  那是一個突然下雨的中午,午托班老板讓荷潔抱了四五把雨傘去學校門口接放學的孩子。學校也就是七八分鐘的步程,但要路過竹海大廈小區(qū)的大門口。荷潔還避讓過那輛黑色的小車,等她走到竹海大廈門口時,看到一個男人和保安站在那輛黑車前爭吵。面對面而過,荷潔已經(jīng)對聶總的臉幾乎模糊了。那輛車也換了,撞死文仔的車是銀灰色的,這個她有印象。站在黑車旁邊激動的聶總,身形動作似乎和望遠鏡里看到的差不多,在感覺像是聶總后,荷潔立刻就把他全部回憶起來。是他,就是他了。他在生氣,生保安門衛(wèi)的氣,因為他說他的新車被人刮了一道。說去噴漆起碼兩千塊錢,他問保安誰出?!
  抱著一堆傘的荷潔本來慢慢走過去了,聽到這句,好奇而吃驚地回頭看,她甚至管不住自己的腳,順著聶總手指方向,她回走幾步,她看到了車門邊的一道牙簽粗的、發(fā)白的、尾巴像頭發(fā)樣飄起的刮痕。這讓她極為震撼:一條這么細的刮痕要兩千多塊?兩千多塊?聶總和保安為區(qū)分責任在激烈地對話,誰都沒有注意到這個恍惚的女人。荷潔糊里糊涂地往學校走。
  在校門口等到最后一個孩子,荷潔和他一起往午托班而去。在竹海大廈門口,前面先走的幾個孩子,居然還在竹海電動拉柵大門討論汽車被刮事件,看來聶總和保安的爭執(zhí)才散。孩子們并不在乎誰的責任、誰受了傷,他們關心汽車本身。他們嘴里冒出很多汽車品牌。荷潔催促他們走,說湯菜要涼了。一個男孩揮舞著傘對另一個男孩說,你懂什么,奧迪2.0T快四十萬,刮了噴漆,兩三千塊是自然,可不是普通別克,我告訴你,那車,就是擺在那,不開,一天折舊就要五十多塊錢了,懂不懂啊你?!
  雨也若有若無細小零星著,荷潔一路都在想那輛車??床怀?,怎么也看不出,一輛黑色汽車那么值錢。她懷疑小孩子信口胡言。你說一輛車擺在那,一動不動,一天折舊就五十多塊,那文仔一天折舊多少錢呢?兩塊七嗎?那輛撞死文仔的銀色汽車,一天又要折舊多少呢?按這樣算起來,會不會倒是文仔應該賠汽車的錢才對?因為那個車,再差,也不可能一天折舊才兩塊七吧?
  懂不懂啊你?腦海里是那個男孩自負的聲音。荷潔神情恍惚,這里面的價值關系式,讓她的頭都有點發(fā)暈發(fā)漲了。但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不舒服,卻在心底再度氤氳起來了。
  
  九
  
  周五下午就沒有孩子需要管理了,一點多孩子們上學,荷潔清理完廚房餐廳回半坡黃樓睡覺。一覺起來四點多了,荷潔就一直趴在小小的木窗臺上看風景。對面,沒有望遠鏡的竹海大廈很乏味,很多高層陽臺上的花缽和人頭都不太好分,你以為是人頭的,卻是花缽;你以為是秋海棠什么,卻是一女一男勾頭在欄桿上說話,手勢還很多;天光明亮下的臥室窗口,看進去更是枯燥單調(diào),不僅是聶總家,每一家每一戶的臥室都了無生趣,呆板得像一張張死去的照片。有人的窗簾半掩著,就這么一整天都半掩著,你永遠只能看到柜子的一角;有人窗簾大開著,一整天都讓你看到里面亂七八糟的一床狼藉、沒有折疊鋪整好的被子、死貓死狗一樣團在床上;床頭柜上的睡衣,睡褲;半開的衣柜門;半拉的襪子抽屜;還有臨時被棄的領帶、絲巾、襯衫……看得荷潔都累了,鏡頭就轉開了。
  晚上荷潔更喜歡看。因為人出現(xiàn)了。夜色是一種鋪天蓋地的掩護,而荷潔的眼睛卻力圖突圍。她的眼睛渴望像匕首一樣,挑開對面的窗簾,挑開所有的遮蔽,她喜歡放大局部和細節(jié),進入隱秘的最前沿。通過慢慢積累,荷潔發(fā)現(xiàn),周一到周四,對面大廈的臥室熄燈大都比較早,大概在十一點左右,到了周五,很多臥室通常要延遲在十二點一點左右。即使他們都拉上窗簾,燈光還是透露了他們的不夜。不過,好像聶總家周五變化不大,有時可能主人通宵不眠,窗簾甚至防蚊紗門都打開,外面能看到里面兩三點的電視屏幕幽光閃閃。周六好像晚一點,不過這也沒有規(guī)律??偟膩碚f,竹海大廈周五的夜,包括聶總家周六的夜,是充滿特別意味的。
  對周末夜晚的異樣感覺,可能和荷潔看到的反對艾滋病宣傳的墻報有關。那上面說“全球每天有一億多次性交活動,導致九十一萬受孕和三十五萬次性傳播疾病發(fā)生”。荷潔每一天走下黃樓石梯,一拐彎,就會路過那個宣傳欄。那上面有三組數(shù)字,她總是會被“一天一億”這個數(shù)震撼一下。
  周五的晚飯后起,荷潔一直伏在窗臺上。放下望遠鏡,聶家人是那么的遙遠,拿起望遠鏡,聶家的一切觸手可及,那種猛然拉近的自由探勘,真是令人流連不倦。聶總家的燈光發(fā)出偏橙色的光,像老式燈泡,但它的光卻像玻璃一樣明亮;上半夜中的夜色里,臥室的燈光和所有的窗口里的燈光一樣,喧囂熱鬧,盡管聶妻穿起了睡衣,長發(fā)紛亂,但還不能體現(xiàn)出它曖昧的魅力,但九十點以后,荷潔覺得鏡頭里出現(xiàn)的臥室感就明顯不一樣了,荷潔自己都隱約亢奮起來,窗戶像一個隱秘的眼神,它過濾一些明亮燈光,意味深長地曖昧起來。
  荷潔自己這邊是不開燈的,像一只夜行雌獸,總是潛伏在黑色中觀看,隱身在黑暗中流連。為什么拒絕燈光,一方面,荷潔感到安全,窺視的安全感,另一方面,還有一個原因,當她明白“一天一億次”以后,覺得她的燈光,會混淆那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準確性。因為這不是具有統(tǒng)計意義的燈光。
  文仔是喜歡開燈的。他有一種很小的,顏色和樣子都像塊小香皂一樣的小燈。直接插在插座上。他用他好聽得不像是他的聲音輕輕抱怨說,噢,你的胸這么小,城里人是不會娶的,你的屁股也太沒有肉了,豬蹄髈一邊都比你的全部大。知道吧,你這叫發(fā)育不良,在我們城里,根本就是次品,虧得我娶了你啊……文仔自怨自艾地快活著,之后,他照樣用更輕微的聲音抱怨,怨天尤人,隨后警告荷潔不許出聲,他自己也能死咬牙關。荷潔想不要那個香皂燈,她覺得沒有燈婆婆就監(jiān)控不了他們,可是,文仔說,看不見他就不行了。文仔完事了,吃著荷潔赤腳端來的豬尾巴之類的宵夜,滿臉吃虧地嘆息連連,你的屁股,肉在哪里呢?真是不如一只小豬蹄髈哪。
  一開始,荷潔被他的毫不留情的評價,搞得十分難堪自卑。沒有幾次下來,情緒就轉變了。有時看文仔一邊抱怨一邊嘆氣,她會笑起來。她覺得他非常有趣,完全像個幼兒園的孩子。尤其是他用他那條好聽動人的嗓子,發(fā)出輕得不能再輕的哀怨,竊賊一樣機密,津津有味又不厭其煩,這讓她感到滑稽之極。而且她的發(fā)笑,往往會使文仔通過加重語氣和更夸張的表情,來強調(diào)這事的鄭重性和嚴峻性,結果,荷潔就一頭栽倒在被子里笑。文仔有時會相當惱火,狠狠抽打荷潔的屁股,隨后,他又唉聲嘆氣地叫起來:這哪里是女人的屁股啊,城里的女人再不吃不喝、再沒人疼,也長不出這樣騙人的東西,瘦巴巴的我手都打痛了呀。
  荷潔就傻呵呵地大笑。隔壁就有聲音喝過來了,還不睡!或者木板墻砰砰砰地響了,婆婆在用力拍墻。荷潔和文仔就趕緊睡去。
  
  十
  
  周六一大早,荷潔到市場買了豬尾巴一條,豬腎一個,也買了海蠣。巴戟天、仙靈脾、菟絲子什么的,都是婆婆以前就配好放在碗柜抽屜里的。她在洗豬尾巴和豬腎之前,在望遠鏡里看到聶總到了書房,又到了陽臺。在陽臺上他做了幾個擴胸動作和搖動脖頸子的動作。就開始低頭弄手機,不知道是不是收發(fā)短信。今天沒有唱歌。周六的上午或下午,只要來客人,他總是要唱歌的。姿勢端起來,很有幾分在舞臺、面對萬千觀眾的那個架勢。第一次驚異之后,荷潔就很不喜歡他唱歌的樣子,在她看來,他不應該這樣想唱就唱,撞死過一個人,才多少天,那個樣子,幾乎就是撞死過一只老鼠蟑螂之類,令人很不舒服。一個大活人就這樣莫名其妙被撞死在車前,帶了一百多米,后腦勺都沒有了,一個兇手怎么這么快就擴胸唱歌呢?荷潔甚至討厭那些愛鼓掌的客人。
  
  下午,聶妻在指揮一個女人擦洗陽臺大拉門,可能是鐘點工。那個女人赤著腳,擦洗了她家的每一個房間窗戶。一直沒有看到聶總,后來在小區(qū)靠黃樓這邊的路上,荷潔看到一輛黑車,從外面開進來,汽車號牌最后是兩個六。但車子一拐進竹海大門,那個角度就看不見了。荷潔記得聶總的車號碼尾數(shù)是三個六,什么什么666,看不全就不能斷定是他的車,荷潔又不能像午托班孩子一樣,馬上認出車型車號,只是覺得眼熟就是了。
  荷潔是在傍晚的時候,把這個文仔最愛吃的湯煲下去的。先用武火燒開后,再用文火煲,慢慢開始出味了,等海蠣豬尾巴湯芬芳四起的時候,對面聶總家的臥室燈也亮了。除了湯香,荷潔的屋子里沒有一絲光,黑暗中,只有香味在屋子里走動,或濃或淡,一會兒過來,一會兒離去。荷潔照例把沙發(fā)拉到窗邊,再把枕頭墊在沙發(fā)上,望遠鏡架在窗臺上,這樣看起來不累。
  聶妻在床頭看書,聶總進來一下又出去了。聶妻看了看表,又看書。聶妻又出去了,過了一會,夫妻倆都進屋了,他們相擁而進,聶妻不斷仰頭舔聶總的脖子,像一只懷里的寵物。說起來也看不太真切,對面燈突然驟弱了。
  豬尾巴海蠣湯濃香四溢。
  荷潔離開了望遠鏡,她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脫了,她赤身裸體,在黑暗的香味中慢慢走動游夢般行走,香味在她的肢體之間穿過,她也不斷穿越著最濃厚的芬芳。一個輕若游絲的聲音在香味中逸出來了……噢,你的胸這么小,城里人是不會娶的,你的屁股也太沒有肉了,豬蹄髈一邊都比你的全部大。荷潔撫摸著自己的乳房。黑暗適應了,黑暗中的次光明就來了。荷潔拒不接受,她需要更大的黑暗,只好閉上了眼睛。閉上了眼睛,這里就是豬尾巴海蠣湯的世界,這是唯一的主宰……知道吧,你這叫發(fā)育不良,在我們城里,根本就是次品,虧得我娶了你啊,不然你怎么辦……這個自怨自艾的聲音,在濃郁的芬芳中快活地抱怨著、嘆息著,如裊娜的香氣一樣翻轉騰挪。不許出聲。捂住嘴巴。不許叫喊。鋪天蓋地的醇香呵,每個毛孔都在呼吸,在渴望。多么令人窒息的芬芳啊,全身都是稠密的吶喊,這是文仔的日子。荷潔的身子和香味扭在了一起,互相纏綿互相絞殺,香味狠狠把她揉碎了,她隨著香味芬芳騰起,飄蕩出屋子,游弋于所有的、遼遠的黑,她的身體為香味遍體篩穿,有如星光絢爛,生命的光華璀璨,肉體已經(jīng)消失了。那輕微聲音在黑暗的詭秘的芬芳中傳來,嘆息連連:……你的屁股,肉在哪里呢?真是不如一只小豬蹄髈哪……這哪里是女人的屁股啊,城里的女人再不吃不喝、再沒人疼,也長不出這樣騙人的東西,瘦巴巴的我手都打痛了呀……這是文仔的日子呵,是文仔和荷潔的日子呵……
  對面聶總的臥室還是像夜色中一只曖昧的眼睛。他們是經(jīng)常不拉上窗簾的,但有時候拉。依然裸體的荷潔,重新拿起望遠鏡。聶總的家,還是微弱的燈光。荷潔的鏡頭,捕捉到四條腿,小腿以上,被風動的窗簾擋住了,但那顯然是游戲中的四條腿。荷潔想,那個地方,無論拉不拉上窗簾、門簾,都是她想探究的地方。探究什么,她有時清晰有時模糊。那個屋子的床頭,會不會也有一個小香皂燈?那個屋子里是什么味道呢?是望遠鏡看不到的味道,這個香味,遍布著身體狂歡的密碼,望遠鏡是看不到的。但是,它們必定有味道的。一種味道統(tǒng)領著一個完整的家,無論開不開門,無論家里的人走到哪里,他身上一定有那個味道。
  這鍋補腎壯陽湯,最終徹底熬干了。沒有人吃它。在豬尾巴湯濃得要窒息的香味中,荷潔越來越清晰地想到一個數(shù)字,周六這一天,文仔是不是也等于兩塊七呢?文仔的周六,充滿著豬尾巴湯的芬芳日子是多少錢呢?而這一天,如果聶家也承認要貴重一點,那么,到底要比平時貴重多少呢?一年有五十二個周六,二十年,文仔有多少個周六呢。荷潔又有多少個周六呢?荷潔開了燈,翻出計算器想算一下,文仔的計算器卻怎么拍打也顯不出數(shù)字。荷潔只好把它扔回抽屜。荷潔心算了一下,好像有一千多個。就算一千個吧,要不要算上荷潔的一千個周末呢?那么,這一個日子多少錢?兩個人疊加的周末日子,又是多少錢能夠計算呢?
  這樣的日子,有沒有折舊可以計算?
  黑暗中,荷潔兀自淚水滿面。
  
  十一
  
  文仔救的那個流浪狗小白,總是愛回過去那個老木屋老家,臟兮兮地蜷在文仔過去的家門口,那里已經(jīng)有新人家住進去了,人家很煩,踢趕它,它就躲到樓梯下公共電表箱底下。有時幾天沒有人給它一口吃的,它才會想起來,荷潔這邊的半坡黃樓也是自己的家,于是就臟兮兮地回家,等荷潔給些剩菜剩飯吃。吃了沒有多久,它可能又想老家了。
  老許經(jīng)??吹叫“自谖淖兴赖舻陌唏R線上溜達,老許就搖頭感嘆,有時還借機教育一些不禮讓行人的司機,當場講敘小白主人的故事。很多行人聽了唏噓起來,被教育的司機也非常內(nèi)疚不安,有個司機還想把小白抱回家去養(yǎng),老許說,你要抱走了,他家里真是沒人陪他老婆了……老許說著說著,自己眼眶也紅了。他自己也很意外,沒想到自己這么良善。
  小白被撞死,老許馬上打電話給荷潔,說,趕快來!就在文仔被撞死的地方,真是一條義犬哪!荷潔去了,沒想到現(xiàn)場比文仔的還要血腥,小白腰部以下都被車輪碾爛了,血肉模糊,皮毛像被脫掉一樣,堆在一邊。荷潔一下就哭了起來。老許說,拖著那么爛的身子,它還爬了兩步,可能是想回家。荷潔嗚咽不止。
  老許說,我看我要和你好好談談。你請我隨便吃點什么、沙茶面什么的。雖然你有二十萬塊錢,但我不吃你大戶。你這是什么錢?是兩條人命一條狗命錢!老許說得荷潔哭個不停。走,我們?nèi)コ燥?。老許拍拍她單薄的肩。
  老許吃沙茶面很快,面條上,那么多的魷魚圈、豬肚、大腸、油豆腐、鴨血、魚丸、肉柳,還有鹵雞蛋、油條,還有那一碗沙茶面,他稀里嘩啦一下子就吃完了,也不怕燙。最后還把碗端起來,湯也響亮地喝得一干二凈。然后,老許說,你不應該。
  荷潔還沒怎么吃。那個豬肝和肉羹,讓她有點想吐。小白最后的樣子,好像一碗沙茶面。老許擦著嘴說,你不應該。
  荷潔以為老許是批評她不該不管小白,那畢竟是文仔收留的狗。沒想到老許說,你就是讓文仔委屈了。狗是最明白事理的,它不服,它心里有冤。你卻不懂這個道理。荷潔低著腦袋。老許說,你吃,你吃,你邊吃我邊給你講這個道理。你吃?。?br/>  你看,老許說,文仔最清楚,他高高興興回家,規(guī)規(guī)矩矩走斑馬線,他一點責任都沒有,突然就被一個醉漢撞死了。這本來已經(jīng)就夠冤的了,人家還硬要他攤點責任去。你呢,為了多四萬塊錢,就替他們寫申請,還從輕處理。唉,這事情啊,我在斑馬線上是天天越想越生氣,你這個鄉(xiāng)下女人呀,不是我愛說你,你真是不懂法、不懂理、不懂事啊。文仔冤!
  荷潔被他訓得又抽抽噎噎起來??曜佣挤畔铝?。老許趕緊勸她吃吃吃。荷潔說實在吃不下。老許招呼店家打包,荷潔搖頭說不打包了,不要了。老許說,打包,我?guī)ё吆昧?。唉,我就是有二十萬也不浪費。
  分手時候,老許語重心長:你想想看,二十萬,買你老公一條命,值不值?
  
  十二
  
  那個通冥的婦女,住在一個離漂亮公共廁所不遠的獨立小別墅里。那里原來是老式公園。老許說,到了那里,你什么都不要多說,就說想問問我老公在那邊的情況。
  進屋的時候,里面光線不好,一個穿男人圓領汗衫的人,對著大門坐在一個灰綠色格子的燈芯絨沙發(fā)上,可能是天熱,沙發(fā)上鋪著麻將席竹墊。歪斜的竹墊上,亂七八糟的散發(fā)著拆開的報紙、撲克牌、壓扁的洋參小空盒、鑰匙之類。老許領了荷潔進去,那人也不起身,照樣撫摸著自己的一個個腳趾頭。老許叫那人什么仙姑,那個人回應說話的時候,荷潔才知道那人是個女人,不過她的聲音很不好分辨。
  
  她隨便看了荷潔一眼,眼睛卻停在老許身上說,唉,不是熟人介紹的,我不想做。你不知道,到那個地方,那個傷元氣啊,幾分鐘就像拉了一列火車,夭壽!這錢我不愛賺。
  老許就笑著給那人說了很多奉承的好話。那女人聽舒服了,拍拍腳趾頭站起來說,走,上去。
  荷潔記得那是個二樓樓梯口的小房間,推門就是一座黑黑紅紅的大神像,下面是一條長案,上面擺著香爐以及水果、包子等供品。里面沒有燈,四壁燈柱上都是蠟燭,不是真正的蠟燭,而是像蠟燭的那種燈。但是,里面都是煙熏火燎的氣味,有一面墻黑乎乎的,后來荷潔自己奉命燒紙的時候,才知道,那墻下是專門燒紙的,所以給熏黑了。
  荷潔有點緊張,按照仙姑的要求,燒香禮拜過后,就退在一邊。仙姑問了文仔的名字,包括他的生辰八字,又叫荷潔把它寫在一張黃紙上。仙姑點了一根黃色的鉛筆粗的香,拔掉了四壁的蠟燭燈。屋子一片昏暗,只有荷潔的紫紅色細香和仙姑那根粗黃香,有兩點微火光亮。仙姑嘴里念念有詞,又把寫有文仔生辰八字的黃紙燒在一個酒杯一樣的東西里,里面有水。荷潔看到她燒完,合掌拜過神像把水喝了下去,之后,嘴里的念念有詞更加急促零碎了,似乎在請求、在用力擠門的感覺。忽然,仙姑的聲音變了,變得細聲細氣千嬌百媚,荷潔正在困惑,聲音又變了,它似乎很害怕,急急忙忙的,還是個女聲;荷潔心里剛想不對,仙姑的聲音又變了,很蒼老,像個老人,而且還在咳嗽。仙姑的表情看不到,但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在扭動,在奇怪地變化中,好像是水不斷地被裝到不同的容器里。她扭動、抽搐。伸長、舒張又緊縮一團,喉嚨里各種聲音雜亂出來。忽然,荷潔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但馬上像收音機里的你要找的頻道,不小心就滑過去了,又掩蓋在其他陌生雜亂不息的聲音里。荷潔想,那是文仔。文仔的聲音,好聽得像播音員。仙姑忽然發(fā)出劇烈的咳嗽聲,不知是她自己喉嚨癢,還是別的鬼魂喉嚨發(fā)癢。仙姑好像在哀求什么人,說著荷潔聽不到、但感覺得到話的意思的話,隨后,各種雜亂的聲音互相交疊,在這個交疊的聲音中,隱約傳來文仔呼哎嘿喲遠去的聲音。
  不知什么時候起,荷潔已經(jīng)一頭大汗。仙姑像羊角癲一樣,倒在地上。
  有什么事?。肯慊鸷诎抵?,一個并不熟悉的聲音厭倦萬分地說。荷潔不知如何是好。那個聲音說,沒事別來煩我。我身子還痛呢。荷潔覺得這個聲音不屬于文仔那條天生磁性動人的嗓子,但是,它那種自怨自艾的口氣,倒和文仔說話有幾分像。老許激動地推了她一把。
  荷潔磕磕巴巴地說,你還痛啊……其他呢好不好……
  那個聲音說,好什么吶好,你來試試看。飽漢不知餓漢饑啊,天地良心……
  荷潔說,那個……我想問問你,二十萬你覺得值不值……
  那個聲音說,你神經(jīng)病啊……
  荷潔淚眼汪汪,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荷潔付錢的時候,通冥的婦女看出荷潔沒有多少感激的表情,收錢的時候,有點不以為然。她重重拍著荷潔放她掌心里的錢:你不太相信是不是?她說,那好,你回去,想清楚再來聽。我等你!
  老許說,哪里!她是嚇到了。
  回去的路上,老許說,我說了吧,我就知道文仔會生氣。因為他在下面,看什么都比我們清楚!
  荷潔很小聲地說,聲音不像……
  老許大聲說,咳呀你這個人!被汽車撞得腦子都癟了,喉嚨當然也撞壞了。這,你還想不通嗎?
  
  十三
  
  從通冥仙姑那里回來已經(jīng)是天快黑了。中夏的雨,往年沒有這么多,隔著雨幕,荷潔一直伏在窗臺看聶家。聶家今天洗了被單,也是被早上燦爛的陽光欺騙?,F(xiàn)在,陽臺那里,只有那個半干的被單在不死不活地翻動著。那個腿腳不好的老太太,時不時過來,表情發(fā)愁地摸一摸。荷潔就這樣透過灰蒙蒙的雨,看著對面聶家。
  老許是個相當多管閑事的人,昨天回來的路上,他竟然盤問荷潔他們夫妻關系怎么樣。
  荷潔覺得他有點欺負人。荷潔不想回答他,實際也答不上來。荷潔最后咕噥了一句,就那樣。老許說,哪樣?荷潔聲音低低的,反正就那樣了。好還是不好?老許追問。荷潔說,平常人嘛。荷潔更小聲地反抗說,人都死了,好不好有什么用呢。
  幼兒園小朋友做過一個游戲,爸爸、媽媽、親人、好吃的、好玩的,諸如此類的圖畫卡片,讓孩子們給它們的重要性排隊。有個別孩子把好吃的、好玩的,排到了隊伍第一名。荷潔下班回家,和文仔說起,文仔大聲嘲笑了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說,我們一人寫一張,來對對看。
  結果,文仔寫的是,我媽媽、我自己、你、小白,荷潔寫的是,父母、弟弟、文仔、我。對紙條的時候,文仔很生氣說,你怎么把我排在第三名?真不像話!我是你丈夫!荷潔說,我把你排在我前面,你才把我排在小白前面。文仔氣憤難當,那你不知道我多么愛小白嗎?我還把你寫它前面!鄉(xiāng)下女人真沒良心!
  實際上,要荷潔回答夫妻關系真是不好回答。荷潔也沒法說清,因為太普通。文仔對她好不好、愛不愛,她對文仔好不好、愛不愛,都是普通得一句話說不清的問題。當初她投奔陳家,是為了減輕家里負擔,為了讓弟弟上大學;而文仔,就是想找個人頂前妻的崗。反正就那樣,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的夫妻關系呢,反正,這是荷潔的生活。文仔死了,她很不習慣。一個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說別人家壞話的大活人,突然就沒有了,那一下子還是忘不了這個大活人的。
  結婚不久,文仔代表他母親去出席一個婚禮。因為人家在文仔二婚的時候,還包了重禮過來,所以婆婆要兒子回個重禮去。吃了一半,文仔打緊急電話報告說,不小心吃錯了酒席,紅包也交錯了新娘,問怎么辦?婆婆快氣瘋了,說馬上去討!文仔說,已經(jīng)吃了別人的酒席的七道菜,也喝了那家新娘敬的酒了。婆婆說,豬頭,不要說了!給我馬上討回來,不然我打斷你的腿!
  文仔回家卻興高采烈,說,吃錯的那家新郎新娘都沒有罵他,很干脆就把紅包還給他了。一分都不少,真是白撈了一頓。婆婆說,敗家子!那邊該去的沒人去吃,這個虧,這個人情,你就不算了?
  還有一次,是荷潔和他在一起,那天下午,婆婆要他們?nèi)ヅf貨市場買個茶幾,忽然荷潔就天旋地轉,惡心得站都站不住。文仔馬上借用店里的電話,打了120救護車。等救護車好不容易拐進舊貨市場的小巷子時,荷潔覺得自己已經(jīng)好多了,因此想不上車。文仔說,不行,車都來了不上白不上。荷潔說,茶幾還要抬回家呀。文仔說,你先上車。文仔還和救護人員商量,可不可以把茶幾也抬上救護車,因為那樣回家比較近。人家斷然拒絕,說車里面還有設備。等到了醫(yī)院,聽說要付九十元的救護車出車費,文仔氣得捶胸頓足,簡直要哭了。他說,怎么救死扶傷的車還要錢?要錢怎么還敢比的士車還貴?的士還可以搬上茶幾呢!
  這就是文仔和荷潔的普通夫妻生活。都是平常日子。只是,要用二十萬一筆徹底勾銷它,心里還是感到古怪的。
  
  十四
  
  荷潔也不明白怎么就喜歡上刮聶總的車。
  竹海大廈一戶人家通過午托班老板請周末鐘點工的時候,午托班老板以為有了二十萬打底的荷潔,不會接這樣的辛苦活,沒想到荷潔就同意了。午托班老板想當然地說,也是,近倒是很近,反正你一個人無聊。荷潔點點頭。這樣,每周六上午,荷潔就進入竹海大廈,去那戶人家搞衛(wèi)生。聶總就是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他家的車,老是被人刮傷的。
  荷潔認識這尾數(shù)666的黑車。它和小區(qū)里很多汽車一樣,都沒有進入地下車庫。荷潔第一次到這里做鐘點工,就從這輛黑車身邊而過。因為那個雇主,知道荷潔住半坡黃樓,讓她從后門走。后面其實有鐵門鎖著,但是,被人把鐵柵欄拉彎,很多貪圖近道的人,就在那里穿出穿進。當時,荷潔從后面進來,一眼就看到一叢紫竹林下停放的尾數(shù)666的聶家黑車。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指頭摸過它的車身,光滑厚實,指頭很舒服。她想像手上有根釘子,那么這樣順勢走過劃過的感覺一定也很好,荷潔一下就理解了那個刮車人鮮花怒放的快活。下班出來,荷潔就把那輛黑車刮了。用的是雇主家里偷藏的一個女孩發(fā)卡。發(fā)卡有點軟,刮痕因此很細,就像頭發(fā)絲。
  
  荷潔回憶了那個雨天,聶總發(fā)現(xiàn)車子被人刮后氣急敗壞找保安算責任的樣子,忍不住就竊笑了。明天,聶總又要找保安算賬了。荷潔也在心里已經(jīng)算好了賬,刮一下如果真是兩三千塊,那就差不多等于文仔一千天的日子。一天兩塊七,十天二十七,一百天就兩百七,那么刮一下,文仔就等于活了一千天,有快三年呢。
  這一千天里,文仔會怎么過呢。荷潔不由想了想。
  文仔會做出很忙的樣子,他細小的身子,發(fā)出非常好聽的嘰里呱啦的聲音。
  他可能會炫耀又發(fā)明了一個菜:帶皮的青瓜冷藏后,合夾起酥的兒童肉松,加點干桂花,非常非常好吃??!
  他還會去賣體育彩票的那個小店,找店老板聊天,可能照樣會很大方地給買彩票的打工者,指點一下買什么:咳,這么說你還不懂嗎!
  一到星期六,他就像要凱旋歸來的戰(zhàn)士,交代荷潔宵夜要吃牛肉羹或鹵羊排面什么的,你要給我多加幾?;ń罚?br/>  反正這一千天里,文仔一定有很多活動,呼哎嘿喲地在小巷里進進出出。荷潔有時候想不明白,文仔怎么有那么多話說,有時還為很微不足道的雞毛小事感慨萬端。有一天,文仔回家,大聲感嘆:唉呀,真是想一想就高興,我今天在菜場,看到新苦瓜上市啦!唉呀,那么漂亮,綠寶石一樣,每一根我都摸一摸,摸呀摸,真是覺得幸福啊,我這一輩子有這么好的苦瓜吃啊……
  很多話,在荷潔聽來,文仔和幼兒園孩子的話一樣天真可笑,而他可能還反復復復地說,比如:嗨喲,養(yǎng)羊的怎么就正好在我家隔壁哪——那煮羊奶的香啊!哎喲,前面魯二的鹵豬耳朵實在是好吃;或者,剛剛因為悔棋,被人家趕回家才悶悶不樂坐窗邊,可能他看看窗外一線天,馬上就贊嘆起來:也還真是啊,你看這天,多少天沒有下雨了,我們這里的天氣就是好,冬天不冷,夏天也不熱,風也好,從來不利。唉呀,老天讓這么多好東西陪我,這輩子真是滿足哇……
  荷潔記得有一次,文仔從塑料袋里摸出一個新鮮葫瓜,到水槽邊給荷潔分析:你說奇怪不奇怪,這瓜皮上都有一條條刨皮的痕跡,是不是?
  荷潔把它推開,她是從小見慣不驚了。在農(nóng)村地里,瓜架上的瓜,不是個個瓜皮都有這樣一道道表皮嗎。但是,文仔說,你知道嗎?這是刨刀的痕跡呀!就是它上一輩子被人刮皮的痕跡。荷潔笑起來。
  文仔很不高興:這是我剛剛想明白的東西,你怎么不領會呢?知道嗎?這就是說,這些個瓜種子,在瓜肚子里,記住了吃瓜的人,記住了吃瓜的人在刨它的皮。它記住了,就這么長了,就這么一代代地把仇恨記下來了。
  荷潔呵呵大笑,越笑越厲害。文仔扔下瓜,忿忿地瞪起眼睛:找鄉(xiāng)下的老婆好在哪里?好在她們有個屁文化素質(zhì)!
  一個大活人的一千天,有著什么具體的活法和說法,真是不好預想完全。不過,汽車刮到第三次,也就是荷潔第三周去搞衛(wèi)生的時候,忽然又覺得這個賬好像還是不對。這么個算法,文仔恐怕會鬧。荷潔知道,文仔覺得自己是了不起的男人,是了不起的丈夫,也是了不起的食堂采購員,幼兒園沒有他,家里沒有他,情況都是非常糟糕的。一條細細的發(fā)卡刮痕,要抵他一百天一千天了不起的日子,不要再去問通冥的仙姑,她也知道文仔會很不高興的。
  那天,提著清潔桶剛出竹海大廈電梯的時候,意外碰到了聶妻。那女人散發(fā)著非常好聞的香氣,和臥室里的情況完全不同,漂亮、炫目、芬芳得令人不敢多看。比荷潔以前任何一次看到的都要年輕??墒牵櫰蘅戳怂幌?,眼神過了一下,就過去了。她已經(jīng)認不出荷潔了。這一點,荷潔大為奇怪,她認為聶妻當然認得她,她受過他們一家的跪,幾乎算是聶家的救命恩人呢,怎么這么快就認不出來了?荷潔所以在臉上沒有配合出表情,是因為心里積淀了復雜想法。荷潔本來以為聶妻會招呼她,會問候她,會關心她的生活,但是,沒有,聶妻的表情也不像裝的,她看來是想不起這個有點眼熟的人是誰了。荷潔感到失望,原來這么快呀,這么快人家就忘記了他們。文仔死了才半年多吧。
  
  十五
  
  聶總無論把車子停在樓道地面的哪個角落,刮痕都會找上它。因為發(fā)卡不得力,荷潔已經(jīng)專門弄了一個一寸半長的新釘子,新釘子就放在口袋里,只要荷潔一看到那輛黑車,釘子好像自己就發(fā)熱起來,它在手心里不斷發(fā)熱、催汗,不刮黑車一下,它根本冷不下去。
  但荷潔一次也沒有看到聶總和保安大吵的情況。從望遠鏡里看,聶總和聶妻吵架多了起來,有一次還打起來了。每天半夜,荷潔的生物鐘還是很準地讓她醒來,她照例要到窗臺上,舉起望遠鏡,實在看不出新意,她才去洗手間?;仡^可能再次舉起望遠鏡,也可能摸摸它就算了。爬上床,她照例要等一會才能重新入睡。聶家人還是有下半夜吵架的壞習慣,夜晚,整個對面樓只有聶家的窗口有著燈光。荷潔猜可能和聶總晚歸又總是酒后晚歸有關??上У氖?,因為聽不到內(nèi)容,也就猜不出他們夫婦為什么吵架,比如,吵架和刮車有沒有關系,這些都聽不到。但荷潔希望它們是有關的。
  在荷潔第五次刮車之后,那輛黑車再也找不到了,前門也沒有。噴水池邊、千里香綠籬叢旁,或者活動中心門口,都沒有??诖锏尼斪诱炖浔?。后來荷潔才發(fā)現(xiàn),那輛黑車原來躲進了車庫。荷潔后來打聽到,聶家高價買下了別人的一個車位。荷潔不高興,因為車庫下面都有刷卡保安,刮車就不再容易了。荷潔把那一家的鐘點清潔活給辭掉了。那家人不同意,他們對荷潔十分滿意,說加點薪行不行。荷潔搖頭。他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荷潔,著急地反省。荷潔差點說,車子刮不到了。這個時候,荷潔才明白,自己原來進竹海大廈打工,根本就是為了刮那輛車。
  刮不到車的荷潔,情緒相當?shù)吐洹N宕?,她不過替文仔刮來了五個一千天的日子,不管文仔自己認不認可、滿不滿意,荷潔對這個數(shù)量首先就感到不如愿。五千天,還遠不夠二十年日子。
  這個郁悶局面直到一個月后的一個下午,才徹底改變了。
  周五下午的竹海大廈,照例每一個窗口都是沉悶乏味的,可是那一天,荷潔的鏡頭里,聶家忽然出現(xiàn)了三個年輕人。他們在聶家的臥室和書房里,肯定還有看不到的房間游動,個個身輕如燕,神色匆匆,動作敏捷。荷潔沒有看過他們的臉,調(diào)近來看,一張都不熟悉。有個人可能在荷潔鏡頭沒有捕捉到的地方,打翻了什么,在荷潔鏡頭里的那個人,猛地豎起了噤聲的指頭。三個人都僵直了一下。荷潔忽然明白了他們是什么人,心情猛然歡騰起來,天哪。
  在望遠鏡里,他們在快速而準確地打開柜子、拉開抽屜,他們好像在互相拋接著什么,荷潔追不上看,很快看到兩個人在床邊飛速地擰開首飾盒子,大大小小的首飾盒,竟然倒了一床。聶家竟然有這么多的首飾??!他們根本不是按金屬扣打開,每一個都是把蓋子狠狠一擰而開,把里面東西倒到一個黑色塑料袋里。看著看著,她感到了莫名的緊張。荷潔調(diào)轉望遠鏡,遠遠的,樓下,她看到竹海大廈的兩個保安在神色嚴峻地說什么。望遠鏡里什么聲音也沒有,完全是直覺,荷潔就是感到他們接到了有人舉報異常的報告。保安在緊張分析和對策中。
  荷潔想都沒有想,她放下望遠鏡,立刻下樓。她走得飛快,熟練地沿著紫竹掩映的鎖死后門,撥開竹枝,鉆到了里面。面對著大樓前面的噴泉池,荷潔有點傻了。她不明白自己下一步需要干什么,她甚至不知道那三個男人走掉沒有。正打算出去,耳邊已經(jīng)傳來跑步的聲音,幾個保安沖了過來,對講機哇啦哇啦的,保安們剛沖進電梯,另外一個電梯門開了,三個聶家的客人,跨出電梯門。他們神態(tài)從容,手上什么也沒有拿。有一個長發(fā)的,可能還專門梳過頭發(fā),齒痕猶在的樣子。他們往前門而去。荷潔突然異常大聲地叫了一聲。喂——
  三個人頓時扭頭看她。荷潔抬手一指后面,小門……
  
  幾個人面面相覷。遲疑間,前門又跑來四個保安,三個男人非常默契,立刻掉頭往荷潔所指翩翩而去,荷潔幾乎被他們的鎮(zhèn)定瀟灑弄糊涂了,簡直好像她指錯了路??墒牵h鏡里,聶家忙碌的的確就是這幾張臉。這幾張臉是不是在荷潔的臉上也讀出了和自己相似的東西,那么短暫的一兩秒間,他們選擇了信任。
  一輛藍白色警車沒有聲音地開進了小區(qū)。
  后面一撥保安從安全通道沖上了樓,前面的保安又下來了,兩個警察和他們邊聊邊等電梯。一個警察看到了呆若木雞的荷潔,過來問,看到什么人出去嗎?荷潔點頭。警察一發(fā)問,荷潔感到自己就像親身經(jīng)歷了偷盜,事實上,她的眼睛也確實參與了整個過程。警察顯然看出她在微微發(fā)抖,笑著說,沒事。他是怎么走的?荷潔說,三個,從后面……
  警察說,長什么樣?
  荷潔張大了嘴巴。差一點荷潔就要詳細描繪了,忽然她害怕極了。她才明白自己那么仔細地看到過聶家的人,是沒有道理的。她口吃了。警察寬慰地擺擺手:會抓到的。大白天入盜太猖狂了。今天已經(jīng)三起了。
  突然,另一個警察臉色異常地過來對這個警察說了什么。這警察臉色隨之一變,兩人沖進電梯。
  
  十六
  
  因為聶家的老人被殺了,竹海大廈的入室搶劫大案,一下子人人傳揚。據(jù)說老人是被枕頭悶死的。荷潔心里隱約拂過不安,但是,她還是想打聽聶家究竟失竊了多少錢。借著人們的談興,荷潔到處打聽,但似乎沒有人確切知道。荷潔希望他們最好失竊價值有十萬,——就是婆婆開價的那個數(shù),既然是婆婆開的價,文仔意見也不至于太大。當然,二十萬也沒有什么不行。可是,通過打聽,荷潔知道被害的老人,是聶妻的母親,六十多歲了,是個聾子,但是小偷不知道她是聾子,還是把還在睡覺的她,用枕頭悶死了。
  這樣的消息,荷潔聽了很不是滋味,就更加密切地觀察聶家,可是,從望遠鏡鏡頭上看,聶家和過去,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樣。鏡頭里,她根本看不到他們的沮喪和哀痛。也看不到他們夫妻的關系緊張。辦喪事的那個下午,陽光燦爛,照樣有很多親朋好友來,賓主一見面好像還有點談笑風生的意思,只有那個孩子神情落寞,老是在窗邊看天。
  直到有一天,午托班那個竹海大廈的小孩,那個愛分析左鄰右舍生活現(xiàn)象的饒舌孩子,在吃飯的時候說,他們家那個樓道老太婆被殺的那個人家,丟出來的裝首飾的空盒子,有四個大紙袋。所有的寶貝都被小偷倒走啦,只剩下浴室里換洗衣服邊掛著的一副白金鉆石項鏈。
  荷潔還是不敢斷定,那四個大紙袋里的寶貝有沒有二十萬。她實在推測不出,那天就問了午托班的老板。老板說,說不定全部是假的,一萬塊都沒有;也說不定一個小盒里就值幾十萬。荷潔小心翼翼地說,人家說他年薪有三十多萬塊。老板眼睛一大說,靠!那我敢肯定地說,四袋寶貝,起碼要丟一百萬!
  一百萬!
  一百萬!
  數(shù)目太大了,外搭上一條聾子老太太的命。荷潔眩暈了一下,努力想估算:一百萬等于文仔要活多少年?可是,她算不下去了。
  一百萬呵……一條人命……荷潔趴在桌子上。她的腦子有些煩躁混亂。
  那一天開始,荷潔第一次沒有舉起望遠鏡,而且,從那一天之后,她再也沒有在子夜的黑暗中窺視聶家了。就是不想看了。荷潔沒有去多想為什么,不想看就不看了。望遠鏡隨著一百萬的確定而終結了使命。很快,荷潔把望遠鏡又收到文仔原來的雜物抽屜里。
  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荷潔再次獨自去找了那個通冥的婦女。
  那個通冥的婦女臉色倦怠,顯然已經(jīng)忘記了她。荷潔小心翼翼地介紹了自己,那個通冥婦女靈光一閃地憤怒起來:哦!你不是不相信我嗎!你問問這里走出去的人!我什么時候搞錯過!嚇!真是!
  荷潔陪著笑,說自己蠻相信的,所以又來了。
  通冥的婦女:你今天想問什么?
  他最近好不好?他好……我就心安了……我婆婆也不知道滿意不滿意,他們母子差不多時間走的……
  一個一個來!通冥的婦女上樓的時候,丟下一句話。
  在二樓那個煙熏火燎的小黑屋子,婆婆來得很快。令荷潔驚駭?shù)氖牵莻€通冥婦女不斷撩著自己右耳邊的頭發(fā),要把并不存在的碎頭發(fā)刮到耳后,那不滿的口氣和婆婆生前一模一樣:哪有你這樣做人媳婦的?我走的時候,頭發(fā)都沒有梳清楚,我的那個發(fā)卡,我是天天要用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這頭發(fā)亂的……
  荷潔幾乎不能呼吸。婆婆當時死的時候,頭是梳了,但是那個黑色的扁扁的發(fā)卡,一時找不到。給婆婆換衣服的街坊隨口就說,算了,也不是值錢的寶貝。
  荷潔呆若木雞。本來她想問問,她害聶家丟了一百萬,聶家還死了一個老太婆,婆婆是不是覺得她干得很好,她和文仔現(xiàn)在是不是都很開心??墒?,她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了。
  那個通冥的婦女突然語氣又變了,好像是文仔來了,可是,聲音還是不大像,抱怨的語調(diào)倒還是熟悉,荷潔遲疑是不是他們母子兩個人都在這里,一時驚懼,眼淚汪在眼眶。
  ……真是人走茶涼……花也是一條命啊……為什么都不去澆?
  花?什么花?荷潔脫口而出。
  沒有人回答她。通冥的婦女正在安靜下來,仿佛海水退潮。荷潔茫然地環(huán)顧黑屋子,看著那個緊閉的門:婆婆和文仔真的進來了嗎?現(xiàn)在,他們母子是不是又相攜離去了?難道這么快就不理她了?她還有話要說啊。
  那天回去,荷潔直接去了過去住的老木屋。
  在荷潔文仔和婆婆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已經(jīng)換了新房客,好像是賣蝦米墨魚干的,過道里味道就很是腥臭。荷潔徑直上了樓,果然,樓上那兩個愛下棋的小伙子也搬走了,住著倆年輕時髦的丑姑娘。
  荷潔突然看到了陽臺,她像被電擊了一下。
  那個海水周轉站屋頂?shù)乃嗥脚_上,曬著一匾蒼蠅飛舞的墨魚魷魚干,旁邊一雙才洗的、舌頭高拔的球鞋,也落著蒼蠅。滿地都是綠色的啤酒瓶子。邊上,文仔的幾盆蘭花早已枯萎死透,只有三盆仙人花球還刺刺地活著,毛尖上挑著晶瑩的雨水。球體顏色發(fā)褐,還不如酒瓶子綠。
  荷潔跨過欄桿,在蘭花和仙人球那里蹲著。她很不自信地說,不是嗎,他們就是被抓住,老太婆也是死了,和我沒有關系……她那么老,又聾,和文仔怎么比呢?……對不對……
  荷潔想松土,后來還是決定把仙人球帶回去。
  賣蝦米墨魚干的販子老婆很客氣,送給她兩個大塑料袋。
  荷潔提著仙人球,慢慢走出木樓。在記憶里,她想回想那首孩子和大人合唱的歌,可是一點也想不起來,她很想再聽聽文仔在歌聲里發(fā)出的帶噓聲的笑聲,結果,連這個也模糊不清了。
  她慢慢走到馬路上,走到學校那邊的斑馬線。老許還在那里,握著一面臟臟的小紅旗,戴著一頂黃帽子,嘴里發(fā)出嗶嗶嚴厲的哨子聲。
  
  插圖/張安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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