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想打開電腦,把記錄著我得抑郁癥以來點點滴滴的“認知日記”打開看看。腦子一想,氣就郁結(jié)在胸在腹,滿滿地痛。此刻我已經(jīng)開始頭暈,惡心。
為什么會這樣?(想回避?)
積極點,李蘭妮。我知道你腦子里又充滿了那些抑郁癥自殺者的影像和聲音。關(guān)掉這電閘。深呼吸。
好些了嗎?我知道你的心在輕輕哆嗦。
癌癥開過三次刀,做過四個半療程的化療。從2003年4月起至今,你一直要服用抗抑郁藥:賽樂特、奇比特和佳樂定。你每天都會想到這句話:活著比死要艱難。
你每天要在腦海里反復抹去這句話。
曠野無人。你的身、心、魂、靈散落迷失在死陰的幽谷。曠野無邊無涯無日無月,你不在人世,你在曠野。有眼看不見,有耳聽不見,有口無言。你摸索著,爬行著。你觸摸過死魔的臉,那是一張輪廓俊朗的臉,清爽,光滑,結(jié)實,年輕,浮起微笑的唇紋。
曠野無路。往光亮處看啊,你將走過死陰的幽谷。
常有人問:你在寫什么?
什么也不寫。
那你每天干什么?
不干什么。心說:我在竭盡全力——活?。?br/>
走進深圳北大醫(yī)院這間精神衛(wèi)生??圃\室很偶然。特診部分診臺一個小嘴小臉的小護士說,醫(yī)院最近有規(guī)定,開安眠藥必須找精神衛(wèi)生科的醫(yī)生寫處方。
真麻煩。李蘭妮心想,如果要排隊,就立刻走。
但是,冥冥中早就注定了,此時,沒有一個人來看病,醫(yī)生正擁有富足的時間和懸壺濟世的好心情。
李蘭妮站在醫(yī)生對面,她注意到診臺醫(yī)牌表明這是個博士。
李蘭妮(搶先聲明):我不是來看病的。我想開點安眠藥。你這兒能開幾天的藥?
李博士:你坐下來說。
李蘭妮見醫(yī)生并沒有立即寫處方單的意思,只好坐下。
李蘭妮:我經(jīng)常要吃安眠藥??墒怯行┽t(yī)院一次只給拿三天的藥,到外面藥店又買不到,請你給我多開點好嗎?
李博士:我這里只能開七天的藥。
李蘭妮(頗失望地):那……你藥量給我開大一些吧。安定我一次要吃兩片。舒樂安定有一次我吃過四片。
博士一副吃驚、譴責的表情。
李蘭妮:嘿嘿,那一次是吃多了。第二天在屋里走路都走不直,直往墻上撞,不會拐彎,直摔跤。
李博士:說說失眠癥狀。詳細一點。
李蘭妮心里嘀咕:多耽誤時間啊,開幾片藥還要問半天。大概一上午都沒病人來,博士總閑著對不起國家多年的栽培。
李蘭妮:入睡困難。吃藥也得一點多兩點才睡著,到四點左右就醒,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所以藥量一定要大一些。
李博士突然坐直了,頭往前傾,兩眼放光。好像緝毒刑偵員嗅到了可疑的氣味。
李博士:持續(xù)了多長時間,這種早醒?
李蘭妮:有……兩個多月吧?不止。這一年多我睡眠很差,總做噩夢。早晨醒來比沒睡還累。
博士像緝毒英雄發(fā)現(xiàn)了可疑的腳印。進入狀態(tài)。
李博士:你不是一般的失眠。你最好做個心理測試。
李蘭妮心想:我根本不信你那一套。
李蘭妮:別別……我只想開點藥。
李博士:你聽我說,早醒之后不能夠再入睡,持續(xù)十五天以上,就要小心抑郁癥。
李蘭妮:抑郁癥?就是說人很憂郁想不開是吧?
李博士:不完全是這種意思。這是一種精神疾病,病人至少有三種臨床表現(xiàn),早醒難入睡就是其中一項指標啊。當然,也有憂郁……
李蘭妮(立刻打斷):我沒啥可憂郁的。上不用養(yǎng)老,又沒要孩子不用操心。我可以不上班,沒有工作壓力,朋友一大堆。掙的錢夠我自己花,我丈夫的工作……熱門專業(yè),身體健康。我父母有我弟弟照顧,我弟是孝子,我很省心。
李博士:可是……衡量抑郁癥……
李蘭妮(顯擺地):我癌癥開刀沒掉過一滴眼淚。我知道自己癌癥轉(zhuǎn)移要做化療,我沒哭過。所有認識我的人都說我非常非常樂觀。我這種人怎么會憂郁?
李蘭妮根本不給醫(yī)生插話的機會。
失眠的人未必心理脆弱,失眠跟抑郁無關(guān)。她要說服醫(yī)生把安眠藥的劑量盡量開大一些。她要顯示自己意志多么多么堅強,她一得意話就有點收不住了。
李蘭妮:有個朋友說過我,她說李蘭妮這家伙得了癌癥一點不忌諱,像中了六合彩一樣到處說。最近還有人問,是不是醫(yī)院弄錯了?李蘭妮怎么比我們沒病的人還精神啊?
李博士(突然插話):你是不是自控能力很強?
李蘭妮:對呀。從小到大,我特別獨立,特能自控。找我傾訴的人很多,但我沒什么要傾訴的。有個同學半開玩笑跟我這么說,喂,李蘭妮,每次都是我找你說一通哭一通,什么時候你也在我面前哭一哭啊,省得咱心里不平衡。其實,她不明白,我天生不愛哭。
李博士:這樣更——危險。越能自控的人,就像一張弓,一直繃得緊緊的,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啪!就斷了。白天你可以自控,夜晚潛意識就控制不住啦,所以你總是作噩夢。
李蘭妮噎住了。
她想起了一個夢。手術(shù)后不久,她做過一個夢,她在夢中對一個朋友哭著說:區(qū)區(qū),我得癌癥了!在夢中。博士的說法不無道理。但是,由此界定這就是抑郁成疾,實在牽強可笑。
李博士:抑郁癥還有兩項硬指標,一是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來,你最喜歡做的事,莫名其妙不想做了;還有一點,腦子里有……有自殺的念頭在轉(zhuǎn)呀轉(zhuǎn)。
李蘭妮:我可沒想過自殺!現(xiàn)在抗癌藥進步多了,我不至于痛得要自殺。我跟主治醫(yī)生也說過,絕不會讓癌癥嚇死。認識我的醫(yī)生都夸我心態(tài)很健康。我這人真的沒啥可憂郁的。我要是有抑郁癥,恐怕世界上一多半人都有這病。(笑)哪怕是全省人民都抑郁了,也輪不到我這種人。
然而,春節(jié)過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就連為回深圳而拾掇行李箱都做不好。大腦發(fā)出指令,軀體與神經(jīng)系統(tǒng)連接不上,就像機器人電腦線路出了故障,起臥行走如同弱智夢游,心神渙散。非常非常疲倦,非常非常辛苦。失眠失眠失眠,噩夢噩夢噩夢,沮喪沮喪沮喪。沒有起始,沒有結(jié)束。
再到深圳北大醫(yī)院精神衛(wèi)生科診室開安眠藥。李博士說:你必須服用抗抑郁癥的藥物。
我說:我會考慮的。
心里根本不信什么狗屁抑郁癥。我要的只是安眠藥。
但是,他提到的抑郁癥三項臨床癥狀有兩項在加劇。我要找出一種病來,以證明我患的是這種病,而不是抑郁癥。
李蘭妮很討厭“抑郁癥”這三個字。李蘭妮會得抑郁癥?荒唐。荒謬。精神衛(wèi)生科醫(yī)生真能瞎掰,這種結(jié)論簡直傷人自尊。
誰相信李蘭妮這種人會得抑郁癥?但凡認識李蘭妮的人,都不相信她會得什么抑郁癥。
李蘭妮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堅強樂觀,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也不哭。從十四歲起,什么醫(yī)院沒進過?什么醫(yī)生沒見過?
住院住得夠多啦。手術(shù)室、運尸車、蒙尸布、太平間、紅棺材,還有夜半哭喪的人、手術(shù)后嚴重破相的人、奄奄一息等死的人,還有,白血病吞噬的小女孩兒、化療放療后禿頭精光溜光的老阿婆、尿毒癥哀嚎罵聲驚心的黑臉大媽、臉腫得像滲水浮尸的內(nèi)分泌重癥室阿姨……很多很多,數(shù)不清,算不過來。
不敢說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但真是扶著醫(yī)院并不太白的白墻壁,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真的習以為常。沒有什么可抑郁的。
李蘭妮幾乎問遍了所有她熟悉的非精神衛(wèi)生專業(yè)的醫(yī)生:有個博士說我有抑郁癥,你覺得有這個可能嗎?她聽到的回答都是干脆的否定的。
李蘭妮給朋友發(fā)了個短信,簡述困擾,請她拯救一把。朋友立刻回電,聯(lián)系了專家門診。
護士叫李蘭妮到一間小屋電腦前填空。九十多道問答題限在三分鐘內(nèi)答完。護士強調(diào)要不假思索按時完成。李蘭妮想:填這樣的問卷小菜一碟。
李蘭妮飛快地填空答題,本能地繞開“陷阱”。不是有意欺騙,潛意識渴望否認抑郁癥,她知道“應(yīng)該”怎么答題才能避開麻煩。
?。狈侄噻姶鹜晁袉栴}。護士有點驚訝。
李蘭妮在南京大學作家班讀書時,班里同學經(jīng)常搞各種花樣的心理測試,還在課堂上測過老師。有幾年,她常跟同行做這類心理測試游戲。有時她看著別人的手掌和五官,隨口就能說出有關(guān)命運的事。她甚至膽敢對八十多歲的著名老教授說,十分肯定地說:您一定能活過九十歲。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全神貫注面對一個陌生人,可以脫口說出一些屬于此人過去的一些狀態(tài),尤其是劫難。大概是蒙的。說這些事的時候,即使是酷熱天,她越說手越?jīng)?,以至全身冰冷。李蘭妮玩過幾年這類游戲,早已“金盆洗手”。
正因為有這樣的經(jīng)歷,她知道填空的答案,知道面對精神衛(wèi)生權(quán)威時,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
主任有點疲憊地看李蘭妮的填空題。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揣摩出:卷面上沒有發(fā)現(xiàn)值得關(guān)注的可疑點。李蘭妮見醫(yī)生桌面上還有兩三本病歷在排隊,知道主任又要為加號病人犧牲午休時間,心里內(nèi)疚,提醒自己千萬別把病情鋪開來說,挑關(guān)鍵詞說,絕不可超過十分鐘。
李蘭妮:像我這種情況,不用吃抗抑郁藥物吧?
主任:你除了失眠疲倦,還有些什么癥狀?
李蘭妮:沒有!認識我的人都說我這人一點不抑郁。好多人提醒我千萬別吃抑郁癥的藥,能不碰盡量別碰,毒性可大啦。
主任:現(xiàn)在出的新藥副作用沒那么大。你有沒有……比方說想自殺啊,覺得活得很沒意思之類的念頭?
李蘭妮:沒有沒有。我很樂觀,朋友一大堆。失眠也可能是職業(yè)病,疲倦可能是我做過化療,藥性太毒。本來要做完五個療程,后來心臟受不了,120急救車……
主任點頭,掃掃問卷,看神情正在綜合病人陳述進行判斷。
李蘭妮趕緊打岔說:啊,有一個問題,我很怕去吃飯。別人一說要請我吃飯我就緊張。有時候答應(yīng)了,就盼著別人說沒空取消。
主任微笑道:我也害怕出去吃飯。這個不算什么??磥聿淮笙褚钟舭Y。
主任寫處方。阿普唑侖,我知道。睡前一片,能改善睡眠,又有抗焦慮的作用。李蘭妮如獲大赦,抓起處方單,“謝”聲未落人已躥出門外。
樓下藥房已經(jīng)下班。急診窗口拿藥,藥費才2塊多錢。
李蘭妮迫不及待打開手機,大聲向朋友報告好消息:我沒有抑郁癥!我不用吃抗抑郁藥!
好啊好啊沒有抑郁癥。沒有抑郁癥太好了。
晚飯前,突然聽到張國榮自殺的消息。
造謠!今天是愚人節(jié),傳媒又在愚弄人。缺德。竟然這樣詛咒一個優(yōu)秀敬業(yè)的演員。香港演藝界紅人常遭暗算。第二天張國榮會出面辟謠,演藝人協(xié)會的成龍、曾志偉、梅艷芳又要出來打抱不平。
晚間新聞,香港兩家電視臺播放了張國榮跳樓自殺的消息。張國榮因抑郁癥而自殺!
電視信息大轟炸:張國榮的肖像肖像肖像,記者在說,目擊者在說,歌迷在說,影迷在說,主持人在說,朋友在說,張國榮的歌聲,張國榮演唱會回閃,張國榮主演的電影片段……永遠不會老的張國榮在電視上微笑,眼睛微微有點瞇,嘴角隱隱藏著一縷笑,有點心事,有點頑皮,有點倦怠,他的眼神在說:今天是愚人節(jié),我們來玩一個死人游戲好不好?我算一個,還有誰?還有誰?快過來,一起走。
李蘭妮一陣陣發(fā)冷:幸好上午才看過病,不是抑郁癥。
如果上午剛被確診為抑郁癥,晚上突然受到這樣的畫面刺激和轟炸,李蘭妮會不會發(fā)瘋?
準備好了嗎?愿意回憶嗎?2003年4月2日到4月12日,怎么過來的?不是瞞過了專家嗎?不是不用吃抗抑郁藥嗎?4月12日上午,你在廣州的珠江兩岸連跑兩家醫(yī)院,連看四個科室,然后呢?你再無路可逃。
幫你開個頭好嗎?4月1日上午那位精神衛(wèi)生科主任給你開的藥叫做“阿普唑侖”,它是抗焦慮的安眠藥。你晚上臨睡前半小時服一片,入睡難的狀況有所改善,對不對?別再磨蹭了。你怎么坐不???你已經(jīng)喝了一杯咖啡振奮精神,吃了一根香蕉一塊黑巧克力營造好心情。你還在屋子里胡亂甩袖,“巴扎嘿巴扎嘿”傻跳藏族舞,嘴里哼著“感謝你們啦啦啦鬧翻身哎,翻身農(nóng)奴當家做主人哎,感謝你們緊握槍桿保邊疆,紅色江山啦啦啦……”什么意思?詞不連詞曲不成曲,你家小狗都看不下去了,悄悄鉆進它的籠子里。你像一個害怕走夜路的人,越是形單影只,越是瘋子一樣又唱又舞給自己壯膽。現(xiàn)在是大白天,窗外陽光燦爛。氣溫14~24℃,濕度70,吹輕微偏北風。你快說,說完到15樓天臺做你的光照治療,中午一點鐘的陽光多明朗啊,天臺離太陽近,你可以大大仰起頭,盡量打開雙手,向后微微下腰,讓陽光把你全身曬透,把回憶的陰影曬得粉碎。
那個月成了張國榮月。電視上是他的身影,電臺里他不停地唱著歌,報紙上有人說他是因感情問題而自殺,有人猜他是不是有愛滋病?我自己不敢看電視,別人看電視的時候,我聽到了怕看到的一切。
你越想回避的信息,越能夠穩(wěn)準狠地擊中你。冷不丁地一瞥,瞥見了電視上張國榮的遺像。沒有一星半點不美好的痕跡。他本身就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他的遺照是從無數(shù)相片中精心挑選出來的,所有喜愛尊重這位演員的人都熟悉他這張照片,這就是大眾心目中最親切最迷人的張國榮。
一瞥中,觸到了張國榮的眼神。眼神在說: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走嗎?縱身一跳是最好的方式??闯鰜砹税??我現(xiàn)在是快樂的。你怎么還在猶豫?我是過來人,聽我跟你說……
從4月2日到12日,我所做的每一個夢都與死亡相糾纏。閉上眼睛看到的是死人,睜開眼睛已經(jīng)死去的人輪流來跟我說話。尤其是那些自殺的人,他們告訴我,為什么要死。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他們都低聲招呼:快走,走啊。集合了。
照粵語地區(qū)的民間說法,這叫“撞邪”。張國榮自殺后,有人說他拍靈異電影入戲太深出不來,也有人說他“撞邪”。隨后四天,每天香港有人自殺。媒體說,這是張國榮的歌迷影迷效仿他,媒體分析,負面新聞引發(fā)了連鎖反應(yīng)。
其實,每年這個時候都有重度抑郁患者自殺。但是,普通人的死沒有新聞效應(yīng),他們就像一顆眼淚,剛拋灑在空中就蒸發(fā)了,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張國榮的死,喚起了社會對抑郁癥的關(guān)注。他的縱身一跳,成為許多人腦海中永恒的一個畫面。這個畫面所引發(fā)的震撼,成為抑郁癥一課的社會啟蒙。
我開始警覺。
看婦科,主任說,你沒有更年期綜合癥,不能給你吃激素??粗嗅t(yī),主任說:你這是心陰陽兩虛。開三劑四君合酸棗仁湯。她明確表示只能試探著慢慢調(diào)。這時聽見門外導診臺護士喊:李蘭妮,精神科。
李蘭妮。誰是李蘭妮?
走出特診樓,老老實實捏著兩個小紙袋,里面裝著七天抗抑郁藥。認了吧,李蘭妮。三個精神科醫(yī)生有兩個認定你是抑郁癥,另外那一個,你實屬諱疾忌醫(yī)。說你瘋了你還不樂意,你騙醫(yī)生你不找死嘛你。
在深圳,與文藝界朋友吃飯。有人說起一個重度抑郁的白領(lǐng)麗人,每天早晨盛裝而坐,靠在幾十層高樓的客廳窗邊,想著什么時候往下跳。朋友說:好像這個抑郁癥專找女白領(lǐng),奇了怪了。
其實不然。不論男女,深圳的抑郁病人比率要高于其他城市。男人不愿去看病,硬扛,一旦崩潰,自殺死亡率遠比女人高。書上說,70%的癌癥、腦猝死、心梗死等患者實際上死于抑郁。我建議朋友們看看精神病學專著。抑郁癥涉及自殺,也是暴力事件劇增等社會問題的源頭之一。
有個朋友天真地說:深圳這種病人多嗎?我怎么沒見過?
我說:死的死了。沒死的不肯見人,還有的流落異鄉(xiāng)生死不明。像我這樣抑郁不死,還在這里傻樂的,沒幾個。深圳人……真的不容易。二十多年……這么說吧,有抑郁癥是正常的,沒有抑郁癥是不正常的。
另一位朋友說:國外有不少畫家作家死于抑郁。好像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容易患抑郁癥,創(chuàng)造力不那么強的人,倒不容易患抑郁癥。
我說:深圳人的創(chuàng)造力……那是沒說的。快查一查,這里還有誰抑郁?
一桌人樂。即興對照檢查。結(jié)果是,每一個人都抑郁。當然,那叫做輕度抑郁。
直到如今,有的朋友仍然不相信我得了抑郁癥。一位閨中密友說:你有個鬼抑郁癥呵,我們都抑郁了,也輪不到你抑郁。醫(yī)生也會有錯的,一定是搞錯了。
在我們周圍,肯定會有這樣的抑郁癥病人,他們跟你說說笑笑,似乎一切正常,但他們心里已無數(shù)次周密計劃著自殺行動,他們赴死的決心是冷靜的,就像狙擊手,早早端槍瞄準了目標,一觸即發(fā)。
當他們的尸體漸漸變冷變硬時,活著的人還是那句話:一點兒沒看出來呀。沒有人為他們的死內(nèi)疚,沒有人試圖去理解。人們選擇回避、緘默、淡化、遺忘。
什么時候,人們才懂得伸出援手?
在美國人安德魯·所羅門的《憂郁》一書中,我讀到這樣一段話——
“《紐約客》的一位編輯最近對我說,我可能根本沒得過憂郁癥。我反駁說沒得過憂郁癥的人不可能裝出憂郁癥的樣子,但他不相信?!賮砹耍f,‘你哪來的什么鬼憂郁?’我復原后,壓抑了所有的不愉快。我的過去和我斷續(xù)發(fā)作的憂郁似乎全然無關(guān),而且我公開說我持續(xù)服用抗郁劑好像也很令他人疑惑。這是憂郁癥被冠以污名的另一種奇怪后果。他說,‘我才不會上憂郁癥這回事的當?!孟裎液蜁械娜宋镆煌仓\,博取世界更多的同情。這種偏執(zhí)者我碰過好幾個,至今依然令我感到困擾?!?br/>
安德魯·所羅門先生碰到的偏執(zhí)者只是“好幾個”,而令我困擾的這種偏執(zhí)者數(shù)不清有多少個。他們的口氣、語調(diào)、說話用詞都跟這位《紐約客》編輯很相似。
有所不同的是,他們的質(zhì)疑更尖刻,更直接。有人曾用審視的目光盯住我的臉,我的眼睛,說:哪有什么抑郁癥,你瞎說。我絕對不信。都是想像,編出來的,博同情。要不就是你笨,給醫(yī)生騙了。
也有人說,憂郁癥純粹就是騙人的鬼話,吃飽了沒事干撐的,根本沒必要同情,都是慣出來的毛病。
還有人說:你哪里像有憂郁的樣子?沒病不要硬說自己有病,何苦呢!
他們的神情、語氣不但令我困擾,而且讓我失望,對這樣的熟人或不熟的人失望。他們習慣批判別人,以自我為中心,不夠?qū)捜荩簧朴隗w諒。
要是這種人當醫(yī)生,或當社會保障系統(tǒng)救援系統(tǒng)的局長處長科長,或當有關(guān)部門主管官員,那些病人可能會死得多,死得快,死得憋屈,不肯瞑目。
當然,我遇到的不全是偏執(zhí)者。有些人沒有這方面的常識,或沒有時間及心情了解情況,不過隨口說說。這種人多是找個話題應(yīng)酬一下,脫口而出,不曾用腦子想過,更不是由心而出,不必介意當真KllfSWi7hZ4FHok0Xc5JYg==,“相逢開口笑,過后不思量”。
我已經(jīng)習慣了。
當初,程文超那篇關(guān)于我的評論《用生命的書寫》在《南方日報》發(fā)表,我父母在外地聽說了,特地找報紙來看,看了就給我打電話,說:為什么同意發(fā)這種文章?人家都問你女兒得的是什么病?。繃乐匕??我說:為什么不能發(fā)?母親說:你爸很生氣,不理那個問話的人。你不能告訴別人得了癌癥。我說:文章上沒寫我得了癌癥啊。母親說:看得出來是癌癥啊。我說:那又怎么樣?母親說:一泡屎不臭,你挑起它臭。
我還能說什么?我自己的父母,用的是江西萍鄉(xiāng)的俗話來形容,癌癥成了一泡屎,我這癌癥病人也成了一泡屎,一泡臭屎。
我可不可以憤怒呢?可不可以抗議呢?
不可以。沒有道理可講。
父母為這篇文章的發(fā)表惱火很長時間。
我抑郁?;钤?!
“抑郁所以十分恐怖,就因為人們看不到它有什么外部標志,看不到傷口,看不到傷疤,看不到腫瘤,就因為他們的內(nèi)心在流血,內(nèi)心在燃燒,直至死亡。”一位瑞士病人拉赫爾·貝格林格先生寫道:“人們老是說,情況會好的,總會有好光景出現(xiàn)。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就只能保持沉默,不再說什么了?!?br/> 讀這段話時,我真想與這位難兄緊緊握手:正是這樣。我們只能保持沉默。
一個普通的因感冒而咳嗽的病人若與一個重癥的抑郁癥病人坐在一起,人們肯定會同情那位咳嗽的人;心疼他咳得難受,擔心他咳出血來。卻不知那位抑郁癥病人心里一直在流血,不,他的整體狀況比心里流血還恐怖,盡管他不曾呻吟半句。
一個患抑郁癥的醫(yī)生這么說:我寧可患癌癥,我至少還可以講出來這是什么??墒?,這抑郁癥,人們卻看不出來,感覺不到,什么都沒有。
一位患抑郁癥的女記者這樣說:我不想也無法對癌癥作出判斷,但在某些昏暗的時刻里,我曾在頭腦里思考過這種可怕的疾病,我想過,它至少還能激起別人對我的同情。
到目前止,我還沒有看過既是癌癥轉(zhuǎn)移化療病人,又是重癥抑郁癥患者寫的文章。大概兩病兼有而又活下來的人少,愿意把這些經(jīng)歷回憶描述出來的更少。
我曾暗暗慶幸:幸虧我的癌癥手術(shù)刀口像標語一樣豎在脖子上,一看即知曾遭重創(chuàng)。幸虧我做過癌癥化療,否則,很難扛住抑郁癥藥物副作用的煎熬。
人們對“抑郁癥”三個字誤解很深。
不時,半熟不熟的人會教導我說:你想開點樂觀點就不會抑郁了,你是不是太脆弱?。孔鋈瞬灰嬢^,心胸要開闊。
抑郁癥病人常遇上被人用指頭戳捅傷口的“安慰”。沒人理解,無話可說。這也是某些病人不得不死的原因之一。
這類誤解太普遍。所以,精神衛(wèi)生科門診宣傳欄上第一句話就是:“抑郁癥跟意志、品行無關(guān)?!?br/> 這句話讓許多初診的病人釋然,并心存感激。
如我患的抑郁癥,就跟大腦化學物質(zhì)5-羥色胺嚴重失衡有關(guān)。簡言之,我必須服用精神化學藥物,補充5-羥色胺。否則,即使天天看心理醫(yī)生都救不了我的命。
題圖攝影/瑞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