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中午,花粉頂著日頭獨自走在大堤上,太陽和昨天一個熱模樣,她卻不覺得熱。鋪滿陽光的土路就是一條無邊無際的河,她的腳下踏著一條搖搖晃晃的小船。太陽底下,一只灰色的螞蚱用力地彈到空中,就在經過花粉眼前的一剎那,螞蚱通體透明。她看見了它的五臟六肺,還有它的小腹里,竟密密麻麻地游著小螞蚱。她使勁地睜大眼睛,跟著螞蚱落地的地方看去,螞蚱不見了。她不由得哭了起來。是的,她看見的螞蚱也與昨天不同了,今天的螞蚱向她展示著難看的真相。花粉苦著臉,臉上掛著淚,不能接受所有的變化。
上午還好好的,她脫掉厚毛衣扔在地上,在操場上與一群男孩子比賽扔石頭。快要上課的時候,她去了一趟廁所。然后她就蹲在地上不起來了,用手捂住臉。同桌招弟進來了,說,花粉,你在哭???你為什么在廁所里哭哭啼啼的?馬上要上歷史課了呀。
上歷史課的紀老師五十多歲了,臉上干巴巴的,從來不笑,兩只眼睛大大的,瞪著人的時候一絲溫暖也沒有。招弟一想到她心里就發(fā)怵,上來推了花粉一把,你倒是說話??!她說,你變成鋸嘴葫蘆了?花粉想了一想,決定用委婉的方式告訴招弟。招弟啊,她說,我不對了。你知道的,你上回在體育課的時候,也是突然朝地上一蹲——不對了。招弟捂住嘴巴笑了起來,初二的女生,今天或明天,誰都會突然“不對”了,變成了小小的女人。
上課的鈴聲震耳欲聾。招弟跑在前面,花粉慢吞吞地挪著腿跟在后面。她推門進去,稍稍加快步子朝座位走去。紀老師的眼睛像刀子一樣冷,也像刀子一樣鋒利。她說,誰允許你到座位上去的?她“嘩啦嘩啦”地翻昨天考的試卷,翻到花粉考的那一份,看了一眼說,難道你考得很好嗎?又看了一眼花粉,說,你媽跟人家跑了,你爸爸追她到現在還沒回來,你爺爺奶奶全有病,你家窮得只有三間茅草屋。你看別人家,連三層別墅都造起來了。你學習這樣不努力,是不是想一輩子住茅草屋?花粉一擰脖子,倔強地說,我就是住一輩子茅草屋也和別人不相干,犯不著說三道四的。紀老師愣了一下,馬上說,我要是你,就去買一塊豆腐,一頭撞死算了!
花粉聽她這么說,轉身出了教室,一步一步地朝家里走去。她一會兒就把紀老師忘掉了。紀老師罵了她,她也頂撞了紀老師——頂撞得還不輕,算是扯平了。今天,她最操心的是自己。她最想知道的是,今天自己成了什么樣的人。譬如說,為什么她一下子變得敏感極了?為什么她老想哭,或者老想笑?她感覺到心里沉甸甸地裝著一件大事,什么樣的大事她還不清楚。但她知道,她的人生因為這件大事而具備了某種“資格”,她的性情也會為了這種“資格”而變化……
兩個扛著鋤頭的農婦從農田里走上大堤,一齊瞧了她一眼。一個對另一個說,這是哪家的孩子?樣子怪怪的。另一個說,竹后村花家的。他家的孩子是有點怪,這不怪孩子。后來她們就嘀咕著說,小花這東西到哪里去了?小花到……
她們說著說著笑了起來,看一眼花粉,笑得更響了。
花粉一甩辮子,賭氣走下大堤,來到小河邊蹲下。她抱緊膝蓋,弓起后背,像一只大蝦米一樣——受委屈的女孩子都會這樣。
她定神朝水里一瞧,一眼看見了淺水里兩只正在親熱的蛤蟆,小的趴在大的背上。花粉把兩條辮子捏在手心里,好奇地把臉貼近水面。她的鼻尖快碰著水了,鼻息咻咻,水面蕩起漣漪。她的眼神透過層層漣漪進入到水里,看見了一個驚心動魄的世界:一河底的蛤蟆,它們呆若木雞,鼓出的眼晴齊齊地看著花粉?;ǚ鄢粤艘惑@,猛地抬起頭,就在這時,水面上兩條魚刮風一樣追逐著過來,它們在花粉面前相遇,搏命一樣纏住,奮力一爭,躍起在半空中。它們跌落時水花四濺,整條河都在搖搖晃晃?;ǚ蹏樀靡凰墒?,兩條辮子落在了水里。她拿起辮子,帶著一臉水珠,倉皇逃離小河邊。
走回大堤,花粉回頭一看,小河風平浪靜的,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的樣子。她輕手輕腳地回到原來的地方,朝河里一看,蛤蟆沒有了,只有一些魚和小蝦在水里面游哉優(yōu)哉。她很想找一個可靠的人問一問,她今天看到的東西是不是真實的?
花粉又回到大堤上。她好像夢游一樣。她穿著棉襖,又被太陽強光曬著,卻感覺不到熱量。這個世界并不寂靜,外部的聲音不斷傳來,狗吠聲,雞叫聲……這些聲音到不了她的心里去,更像是久遠的某種記憶。
從學校到村子,花粉已經走了很長時間?,F在,她看見自己的村子了,太陽高照,村子顯得空空的,但村子上空飄浮著炊煙,使得小小的村落有了一些甜甜的意味。每一管炊煙都是不一樣的,有的古板,有的活潑;有的輕,有的重?;ǚ奂业奈葑邮谴遄永镂ㄒ坏牟莘孔樱葑由峡者@時候沒有炊煙,奶奶和爺爺經常假裝忘了燒飯的時間。這座草房子出了天大的事,它沒有了女主人。女主人成功地實施了私奔計劃,男主人扔下女兒,遠離家鄉(xiāng)找她去了。屋子有三間房,中間是客堂,東面住著花粉的爺爺和奶奶,西面是花粉的閨房——一間草閨房。
遠遠地走來一個人,花粉見了這個人,就從夢游狀態(tài)中醒過來了。這個人是她的同班同學王重,王重晃悠著兩手,眼珠子四下亂轉。他今天上午沒來上學,不用說,他又賴學了。他賴學是沒有理由的,賴了學就四處亂逛。
王重看見花粉,朝路邊的一堆干草上一倒,伸出腿攔住花粉的去路?;ǚ勐哌^去,和顏悅色地問他,王重,你好像沒有上學……快吃午飯了,你出來干什么?
王重低下眼睛,看住自己伸出去的那條腿,不知道什么時候把它縮回來。他從花粉的表情上看出一些不尋常的東西,這些東西在他心中激起不安。這孩子果斷地收起腿,站直了身體,但他舍不得馬上就走,花粉對他從來沒有這么和氣過。另外,他隱隱約約地感到,碰到了花粉,今天的日子就不平常了。他探究地看著花粉?;ǚ垡苍诳粗?。他裝成若無其事地說,我在這里等你??!花粉心里說不出的高興,等我干什么?她真誠地問了一句。王重表情豐富地說,哈哈!青橋村的校長生了一個兒子,請了戲班子,吃了午飯就在村委會唱。其實我也沒在等誰,你要是高興的話就跟我一起去看吧。
花粉跟在王重的后面,她不再那么緊張了,心里也高興起來。兩個人走過大堤,繞到了河的對面。再經過一片樹林時,王重說,花粉,你把手遞過來讓我捏著?;ǚ蹚臉淞值拈g隙里望出去,學校在地平線上,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了。她就把手送給了王重。很怪,她一下子就能注意到了王重的各個方面,譬如說王重的呼吸很重,他的頭頂上有兩個發(fā)渦,一個朝左旋,一個朝右旋。他的手清爽柔軟,他穿的球鞋整潔干凈。不過他的后背上沾了一根稻草,花粉一路猶豫不決,最后還是伸手給他取下來了。她取稻草的手有點抖,把另一只手連累得也抖起來,不過她還是很佩服自己的勇氣,只有那些成熟的女人才敢這樣做。王重放開她的手說,花粉,你太緊張了,現在是什么年代了,你還這么不開放?花粉低了頭,小聲地檢討自己,我慢慢地……慢慢地開放。她說。
青橋村的村委會門口搭了一個大戲臺,現在是鴉雀無聲,臺上臺下都屏住了氣,要唱了。今天唱的是《三看御妹》。御妹劉金定穿著一襲白衣,封加進卻穿了水紅的衣裳。劉金定有些發(fā)胖,走路的時候屁股沉甸甸的,頭朝前努,帶著身體向前進。不過這不要緊,封加進身段靈活瀟灑,舉手投足風情無限,彌補了劉金定的笨拙。況且他中午在村長家里喝了不少酒,臉和眼睛都是紅的,唱起來更顯得輕飄張狂,把臺下的人哄抬得眉飛色舞:
東岳廟見御妹險把命喪,感激她放我回念念難忘,歸家來將心思稟告我娘……
他眼睛骨碌碌地朝臺下看,全不把臺上的御妹劉金定放在心上。
花粉看見封加進的眼睛在臺下掃過來掃過去的,又緊張起來了,就怕掃到自己的眼睛上。王重在她耳邊嘀咕道,穿什么紅衣裳?還不如像劉金定那樣,就穿白衣裳。你看那個紅,都掉色了,顯得多寒磣?花粉忍不住為封加進辯解,衣裳舊一些有啥關系,人長得漂亮呢。王重說,人長得好有啥用,你看他唱得像公鴨子叫,又像牽到集上的公豬。你看劉金定多穩(wěn)重老實,唱得也好。
花粉不理王重,眼睛一刻也不放開封加進。等到劉金定一個人出來想念尚書之子封加進時,花粉才喘了一口氣,朝邊上一看,王重不見了!前后左右再一看,王重真的不見了!突然人叢里伸過一只手用勁抓住她,說,這是不是花家的閨女???花粉朝手的主人看去,只見一張黑胖的女人的大臉,眼睛熱心地睜圓著?;ǚ鄄徽J識她。大臉女人一把拉過她,給周圍的人們介紹說,這個就是竹后村花家的閨女。她的媽跟我小學里一個班級,中學里也一個班級,還坐過一起。去年她媽跟人跑過一次,沒成功。被自己男人打折了一條腿。今年又跟人跑了,這次成功了——以前倒看不出來她這么犟,軟綿綿的一個人。喂,你跟我們說說,你媽是不是很犟的一個人?
青橋村的村長跳到臺上用喇叭大叫,喂!鄉(xiāng)親們。文明觀戲。不要讓客人笑話我們是不文明的愚蠢的人!
大臉女人聞言一松手,花粉趁機朝人群里一鉆避開了她。臺上封加進又開始唱了。花粉沒有心思再聽下去,慢慢退出來,離開了唱著戲的廣場。
花粉記得母親逃跑的那天晚上,她夜里醒過來,看見母親跪在觀音菩薩像前不住地叩頭。早上起來,奶奶對她說,花粉,你媽跑了。她昨夜里在菩薩面前燒過香了。你是睡在客堂里的,她走的時候一定對你說了什么?花粉說,她啥也沒說,我恨她!她情緒非常激烈,把奶奶嚇得不敢吭聲了。
媽媽確實沒有對她說什么。媽媽看見花粉醒了,就坐到花粉的小床邊,像座木雕似的,一動不動地看著女兒?,F在回想起來,媽媽的眼神不同尋常?;ǚ鄄缓迡寢屃?。媽媽其實說了很多,只是她現在剛懂。她折了一根柳枝條,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開始畫媽媽的形象。
她先畫了媽媽過去的一個形象:豐滿的臉蛋,留著長長粗粗的辮子,彎彎的兩條眉毛,彎彎的向上翹起的嘴角。這是媽媽十八歲的樣子,定格在一張彩色照片上,現在就裝在花粉的書包里。她再畫了媽媽現在的樣子:瘦瘦尖尖的臉,眼睛定定的,嘴巴沒有表情。她的腿被爸爸打得一長一短的,花粉給她短的那條腿下加了一朵鮮花墊著。這樣做了以后,花粉心里高興起來。最后,她畫了一幅媽媽將來的樣子:眼睛笑彎彎的,燙著美妙的鬈曲的頭發(fā),戴著珠寶耳環(huán),穿著長長的飄動的裙子,裙子上一朵一朵玫瑰在開放。花粉好像看見了將來,將來是幸福的。她非常激動,在媽媽的第三張像后面寫了一行字:媽媽的玫瑰是天藍的顏色!
稍后她想了一想,又寫了一行字:還有粉紅的!
有人在她后面拍掌大笑,她嚇得跳了起來,原來是王重和一個嬌滴滴的陌生女孩。王重說,花粉,你將來會和你媽一樣私奔嗎?幸虧我不想要你了!他湊上來看看地上的畫,詫異地說,花粉,你畫得真好看!你以前畫不出這么好看的畫。反正你今天有些奇怪——非常奇怪。但是我不喜歡和奇怪的女孩子打交道。
那個嬌滴滴的女孩瞇起眼睛對著花粉看,忽然說,我知道你出什么事了,但是這不關我的事!你應該到小店去找你要的東西。她一拉王重的手,走,我們走。她說著就先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說,玫瑰哪有天藍的?真是一個大笑話!她看來真的很聰明,什么都知道,還知道在花粉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她不大可愛,她既高傲又冷漠,也許是有錢或者是有權人家的孩子。
一陣風從樹梢上刮下來,把花粉畫的媽媽吹得面目全非?;ǚ壑匦伦讼聛?,她抬眼望去,看見那風重新躍上了樹梢,打著唿哨,在一個又一個的樹梢上頭狂奔而去。遠處的戲臺上傳來封加進唱戲的樂聲,樂聲向天上去了,沿著布滿白云的天穹蜿蜒展開。天越來越低了,因為它已經膨脹開來,豐滿沉重,就像棉花綻放在枝頭一樣。就在昨天,花粉還無法把音樂和天聯系在一起。今天她明白了,音樂和天是有關系的,她和天也是有關系的。你看,天越來越低了,她仿佛一抬腿就能鉆進云里面去……當然,風和水,土和樹……封加進和劉金定,媽媽和她身邊的人……所有的一切都與她密切相關的。
花粉看到了整個世界的形狀,世界不大,也不小。與她昨天的世界相比,有些地方變小了,有些地方變大了。
花粉坐在石頭上的這一刻,已經忘記了王重。忘記了王重,又記起了自己的“不對了”。講歷史課的紀老師還兼任花粉他們班的生理衛(wèi)生課,她善于把這節(jié)課講得馬馬虎虎的,然后再插進歷史課的內容。有一次她拉長了黃臉,殺氣騰騰地說,歷史和衛(wèi)生的關系是什么呢?你們上歷史課之前,要把班級里的衛(wèi)生搞好。不要讓我看見你們亂七八糟的樣子——這就是歷史和衛(wèi)生的關系。還有,今年,你們班上的一些女生,有了做女人的資格了。誰問……你們去看生理衛(wèi)生課本。我先警告你們這些女生,女人的歷史必須衛(wèi)生,就是說要干凈清白……
紀老師剛說到這里,就有幾個女生的目光朝花粉這邊飄過來了?;ǚ郜F在知道了,學校這個世界的形狀,很小,沉甸甸的,像秤砣一樣又小又重,也像秤砣一樣把學校里的各人稱出分量。所幸世界并不是一面完整的鏡子,只照著一種景象。世界是一面打碎的鏡子,灑滿大地,每一個碎片里都照著一個世界,家、學校、封加進和劉金定、風和云……明亮的或黑暗的,夢幻的或紀實的,每一個世界都是真實的。
花粉離開了畫媽媽的地方,尋到了回家的路。來時是兩個人,回時是一個人。她很高興是一個人,因為她的身體某處更“不對”了。從發(fā)生了“不對”到現在,她開始接受了變化。她的情緒明顯地輕松了,一只螞蚱從她面前跳過,又一只螞蚱從她面前跳過,它們都很正常,土灰土灰的顏色緊緊裹住身子,一點也不透明。太陽偏西了,陽光不冷也不熱,對人很公平的樣子。
花粉在大堤上了。這一次,她還是碰到了上午那兩位農婦。兩位農婦一人背著一個筐,里面放著剛拔下來的青菜。她倆結伴到地里拔些青菜,現在又一起回去準備燒晚飯了。她們看見了花粉,一個對另一個說,你看看,你看看,太陽又亮又黃,看著好看,但是沒啥熱氣了。我還曬著被子呢。另一個附和著說,到底沒到夏天呢。還不趕快回去收被子?她們說著就走遠了,沒有再惹事生非。
全村唯一的小店是馬婆婆開的。馬婆婆大老遠的就喊花粉,花粉啊,你給我大柳樹底下拔兩棵青菜過來。就是那棵歪脖子大柳樹。
歪脖子大柳樹就長在路邊,因為馬婆婆的小店開在路邊,這路邊的一小溜地就算她的了?;ǚ鄹糁衽_把青菜遞給馬婆婆,馬婆婆收起青菜時,順便用她那硬硬的手在花粉的手上撫了一把,說,乖孩子。你想要什么東西,我便宜一些給你。花粉低著頭,腳尖在地上畫圈,半天才說,衛(wèi)生巾多少錢一包?馬婆婆微笑著說,看你要哪一種的。有三個一包的,五個一包的,十個一包的;兩塊多一包的,三四塊一包的……她看花粉走了,趕緊說,花粉,你叫你奶奶做一個布的。我們以前都是用布的。我看布的還比現在這個紙的衛(wèi)生些。好孩子,每次用完了洗干凈放太陽底下曬曬,不要怕羞!
花粉回到家,把馬婆婆的話告訴奶奶,奶奶說,這個老東西,把話說得這么實在。不過她也是一片好心。奶奶接著說,花粉,你想吃什么?叫你爺爺到集上去買。
花粉想起了紀老師說的話,說,奶奶,我想吃豆腐。奶奶支派爺爺說,老頭子啊!你到集市去買一塊豆腐來。爺爺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出去見到熟人,不能一邊和人說話一邊身上掉灰。爺爺說,現在哪里還有豆腐賣?我到做豆腐的長年家里看看去。
爺爺到集上去買豆腐,奶奶拿出了一塊布,剪成長條,用心地給花粉縫衛(wèi)生巾?;ǚ坫@在奶奶的懷里,看奶奶做針線活。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奶奶問,花粉,你以后想嫁給什么人?
花粉說,就那個唱封加進的。
奶奶夸她說,那你就是過上好日子了。
花粉問,奶奶,女人能不能過上好日子?
奶奶語氣堅定地說,當然能!你從今天夜里開始,讓自個兒做夢。你要是老夢見唱封加進的,就一定會嫁給他。再不然,你就把自己夢成劉金定,你要是覺得自己是劉金定,八成也能嫁給唱封加進的。
花粉覺得奶奶沒有文化,說得太簡單。她離開奶奶去坐在門檻上。她們家的大門是朝著西面的,西邊有很大的一棵白果樹,長得像一座高塔一樣,西去的太陽正好落到它的一根樹枝上,長長的樹尖挑著太陽,顯出無比的俏皮。太陽后面的天空,從上到下,從粉紅到淡紫,種種微妙的色彩,鋪陳得盡善盡美。
花粉走到草屋子后邊的小河邊,她想把自己洗洗干凈。她脫掉鞋襪,脫掉長褲,走進河水里。河水里倒映著天空里種種美麗色彩,五彩斑斕像蒸汽一樣騰起在河面上。河底是一面緩緩斜向河心的長坡,鋪滿了細沙、碎蜆殼和小石子。小魚和水草在她腿邊撞來撞去,水有些涼,在她走動的時候,她能感到水流呈現出粗粗細細的軟而有力的長條狀。水流的溫度也是不同的,有的溫暖一些,有的冷一些。水很快淹沒了花粉的大腿,到小小的三角褲那兒了。她倒吸一口冷氣,回頭朝身后看,只見短褲上飄出絲絲紅線,凝聚不散,蕩漾在水波里。她好奇地緊走幾步站下腳,回頭一望,水面上被她拖出了一道長長的紅線……
插圖/張安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