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佑松

何大草的長篇小說《盲春秋》是一部奇特的小說。說它奇特,是因為《盲春秋》與他之前創(chuàng)作的基于現(xiàn)實或基于歷史的小說都不一樣,它是作者在過往和現(xiàn)實,東方和西方,歷史和文學之間放縱想象的結(jié)果,汪洋恣肆之間卻是想要參透世間深深的禪義。

大而言之,《盲春秋》可以分成三大部分。每一部分都有一個敘述者。第一部分是美國漢學家宇文長安寫給大學駐校作家何先生的信,隨信寄來一份奇怪的手稿,宇文要求何先生幫他整理這份手稿;第二部分是這份手稿的內(nèi)容,是一個盲婦口述史,講述了明末崇禎朝的一段“秘史”;第三部分是何先生完成手稿整理后回復宇文長安的信。正是這三大部分和三個敘述者之間的糾纏互動,展開了作者的思想空間。

小說的開頭是一封從美國寄往中國的信。在信中佛羅里達“紐波特大學”歷史系教授Stephen King(中文名“宇文長安”)給中國“南方工業(yè)大學”駐校作家何先生講述了一部手稿的傳奇故事。這部手稿是Stephen的舅公,一位葡萄牙神父去世前交給他的。據(jù)這位神父的考證,手稿最初是由在乾隆朝任職的意大利傳教士郎世寧得到,后來偷偷交由另一位傳教士皮耶羅帶回意大利。由此,手稿的命運發(fā)生了轉(zhuǎn)折。皮耶羅將手稿由中文分別翻譯為拉丁文和意大利文,然后將拉丁文版獻給教皇庇護六世。這份文件或許藏于梵蒂岡的檔案庫,但這個檔案庫沒有開放,人們難以查證。只是通過皮耶羅神父的其他遺稿,才知道這部拉丁文稿件的名字叫《龍之秘史》。意大利版手稿名之曰《言辭》,留在皮耶羅身邊。1800年拿破侖軍隊遠征意大利,隨軍神父讓·雅克·阿諾得知此事,專程拜訪皮耶羅神父,征得同意后,阿諾開始用法文轉(zhuǎn)譯《言辭》,并將手稿的名字改為《我父》。就在工作快要完成的時候,皮耶羅去世了,阿諾按中國人的習俗,在皮耶羅的墳頭焚燒了意大利文《言辭》的手稿。阿諾后來避居葡萄牙一個修道院中,將法文手稿《我父》傳給后來的神父。至于中文手稿,則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神秘失蹤。通過寧波天一藏書閣的搜尋目錄認為,中文原稿可能叫《燕山龍隱錄》。

這就是小說的第一部分。按照一般敘事原則,這一部分可以算作是交代手稿的來歷。但經(jīng)過這樣的一個過程,還不如說是告訴讀者,這部手稿其實來歷不明。首先,并不知道郎世寧如何得到這部手稿。其次,皮耶羅將中文手稿《燕山龍隱錄》譯為拉丁文版的《龍之秘史》和意大利文版的《言辭》。須知,任何文字一經(jīng)翻譯,便一定會有所增刪。這樣手稿就經(jīng)過了第一次篡改。而《龍之秘史》無法查閱,《言辭》已被焚毀。更糟糕的是中文原版的《燕山龍隱錄》神秘消失。這樣,最后只剩下法文譯文《我父》流傳了下來,但就是這部稿子也被批注得面目全非。當然何先生拿到手的,并非法文版,而是經(jīng)過宇文長安再次回譯為中文的稿子。至于下一部分將要展示給讀者的內(nèi)容,又是經(jīng)過何先生整理過的文字。經(jīng)過了數(shù)次轉(zhuǎn)折,這份已經(jīng)無法命名的手稿從中文又回到中文,但是還能保留下多少相似呢?柏拉圖對認為每一次摹仿都是一次從真理的后退,那么我們是否也可以說,每一次翻譯都是對原義的一次背叛呢?看來,這部手稿從頭就是一個迷團。

而在第三部分何先生的回信中,他提示說,一個盲詩人(其實是博爾赫斯)描述過倒霉的漢學家用半輩子的光陰來考索被遺忘的迷宮。最后,他對著為之榨干心力的東西說,“它沒有完成,然而并非虛假”。再一次,這部手稿被暗示為一個迷宮。

如此互文,大概意味著小說將會涉及“追憶”(歷史)與“愛欲”( 杜威·佛克馬認為,互文使 “文學文本部分地偏離了它此前的文本,并且部分地通過重寫和直接或間接地引用它此前的文本而將其吸收消化”何大草在小說中大量的互文正意味著他要建立一種與此前文本之間的交流和討論)。小說名曰《盲春秋》?！按呵铩痹普?自然是“歷史”,而“盲”者,一方面當然是后面要談到的故事的追憶者乃是一個盲婦,另一方面是否也意味著“春秋”其實就是一種無明狀態(tài)?一種幽深無底的黑暗?那么“愛欲”呢?愛欲和追憶(歷史)難道還有什么關(guān)系么?這就是作者留在第二部分的內(nèi)容了。

在寫給何先生的信的最后,談到了拜托何先生的理由:

“……。二、您受過歷史學的基本訓練。三、您是一位作家……歷史/文學在您的寫作中如影隨行。歡君(Stephen的中國妻子)問過我,‘讓一只古代瓷盤的碎片重新復原為瓷盤,靠什么?我說,‘膠水和石膏。她說,‘大錯。是想象力。”

這里實際上涉及到兩個問題:文學與歷史的關(guān)系是什么?想象力與歷史有什么關(guān)系?新歷史主義的看法非常明確——海登·懷特認為,歷史與文學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因為它們都是建立在虛構(gòu)的基礎(chǔ)上的敘事——“文學文本與歷史文本在元歷史的理論框架中回歸敘事”。虛構(gòu)所憑借的正是想象。歷史其實就是歡君所說的“瓷盤碎片”,時間掩沒甚至摧毀了大部分的內(nèi)容,剩下一把碎片散落在人世的縫隙中。想要觸摸那逝去的歲月,除了想象和虛構(gòu),我們還有什么辦法?歷史學大家陳寅恪認為,作歷史研究需要“了解之同情”,“同情”者,是一定要付諸想象的。

在第二部分,作者就是以想象在修補明末崇禎朝留下的碎片。這一部分是一個年老而目盲的明末公主的自述。公主的名字叫朱朱,她接待了一個想寫明代歷史的小伙子的訪問,向他講述了明末崇禎皇帝從親政到自殺的故事。我們在這個故事中能明顯地感覺到兩條線索的存在:一條是歷史的殘存,就象歡君所說的“瓷盤的碎片”;另一條則是作者用想象織成網(wǎng)路,這些網(wǎng)路把“碎片”連接為一個“可能”的整體。這些碎片包括崇禎帝除掉魏忠賢,李自成叛亂,崇禎帝遜位,吳三桂聯(lián)清等等。這些都是留在歷史教科書中的“碎片”,或者說這些碎片就象浮在海面上的一座座冰山,兀自孤立著,它們之間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早已消融。留下的是數(shù)不清的,卻也無法查證的傳說。比如,崇禎帝真的是吊死在煤山上么?吳三桂聯(lián)清真的是為了他的愛姬陳圓圓么?無法考證的傳說和想象現(xiàn)在成了人們的常識,這就是歷史。

小說的作者提供的也是這樣的一種想象的網(wǎng)絡(luò),他創(chuàng)造了崇禎帝一個無法考證的私生女朱朱。她的生命與崇禎帝的命運相隨相伴。17歲的崇禎帝剛剛即位,被權(quán)臣魏忠賢挾持著。但是經(jīng)過了妓女丹桂的身體,他成熟為一個男人,一個君王,除掉了魏忠賢,整頓朝綱。而與丹桂的那一夜,孕育了朱朱。朱朱多年后進宮,伴隨崇禎皇帝,“親歷”了明末的種種艱險,最后在北京陷落時被燒成重傷,雙眼失明,右手殘廢,面目全非。

在這個故事中,有兩個有意思的意象。一是女人,二是柜子。這兩個意象相互對應,糾纏,持守著某種“秘密”。

看似繁雜的人物關(guān)系其實是圍繞在丹桂和客奶奶身上。這兩個女人生養(yǎng)了一群男女,這些男女之間相互的爭斗和糾纏構(gòu)成了所謂的歷史。丹桂生了女兒朱朱,養(yǎng)了女兒小沅,朱朱進宮成了公主,小沅則被獻給吳三桂,取名為陳圓圓。當朱朱夜送小沅(陳圓圓)時,小沅說,“你信不信,我一直都想成為你”。她們相互仰慕著。丹桂還“養(yǎng)了”兩個男人,一個是崇禎帝,一個是來順,他們都是通過丹桂那溫軟的身體而成長為男人。但是最后來順為了報父仇想要殺掉崇禎。他們相互成為對手?？湍棠掏瑯印梆B(yǎng)了”兩個人:她不僅是天啟帝的奶媽,也為天啟啟蒙了性,而同時她又把情人魏忠賢推上了權(quán)力的巔峰。不過,天啟的弟弟最終殺掉了魏忠賢。

故事中還有一個奇特的意象便是“柜子”。天啟皇帝終日沉迷在《天工開物》中,試圖造出書中能夠變?nèi)说墓褡印０凑諘械挠涊d,他制造了108塊部件,但是組成柜子只需要107塊,最后一塊如鎮(zhèn)紙般的部件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位置。柜子也沒能實現(xiàn)變?nèi)说墓δ?。就在天啟病入膏肓之際,客奶奶悟出了柜子的秘密:

“陛下想要柜子變?nèi)?就該把柜子當作女人來捉摸?？墒潜菹沦F為天子,也是堂堂的男兒,對女人,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二不知其三;知其三不知其四……一是陛下看到的,二是陛下摸到的,三是陛下……快活到的,而女人的秘密還在三后邊。這秘密譬如女人的肚子,也像柜子里的乾坤,是生了又生,生生不已的……”

而女人的身子就是由107塊部件造成的。那么這多出的一塊是什么呢?客奶奶柔聲笑了笑說,“它是女人的男人”“陛下要搗鼓女人生孩子,怎么就把這一件東西忘了呢?”天啟終于明白了,這柜子便是女人的身體,而那多出的鎮(zhèn)紙般長條的部件正是男人的陽具。只要把這兩樣東西合在一起,就變出了人。

這柜子最后在崇禎帝那里顯現(xiàn)了奇跡。崇禎當著眾臣的面把來順拉進柜子,然后一起消失,驚恐的臣子拆開柜子,也沒有找到兩人。當他們再次出現(xiàn)時,來順與崇禎已經(jīng)如莊周夢蝶,難辨彼此。

其實,這柜子不就是丹桂的隱喻么?丹桂的桂與“柜”同音,也正是丹桂的“肚子”孕育了成熟的崇禎與來順。來順本來要來殺崇禎為父報仇,但從柜中出來后,卻感到自己與崇禎皇帝之間身份的糾纏與流轉(zhuǎn)。

女人也好,柜子也好,在小說中,都可以看作是“歷史”的隱喻。老年的朱朱在對來訪的計六奇說:“告訴我,從我身上咬下一口肉,真的可以讓一頁紙,或者很多的紙,傳之不朽嗎?”朱朱是歷史的見證者,是歷史的參與者,也是歷史的講述者——她不就是歷史本身么?在講述結(jié)束的時候,她呻吟道:“噢,小六子!再把你的手伸進我的黑袍里,摸到我左腿內(nèi)側(cè)針刺的蝎子……然后就象打開書一樣,把我打開吧?！?/p>

這個穿著黑袍的盲女人,意味著幽暗的歷史深淵,看不到底。能夠打開她的,是男人的鑰匙,但即使打開了,她也不會提供現(xiàn)成的答案,因為男人在打開這幽暗之門時,一定會造出新的人來。這就是歷史,它決非一個靜態(tài)的存在者,而是一個不斷變化生成,構(gòu)成著的境域。在這個意義上,探索歷史,其實就是在創(chuàng)造歷史——歷史并無所謂不變的“真相”。歷史與文學并無不同。

同時,我們還可以回答上一部分留下的問題:愛欲與歷史有關(guān)系么?歷史就象愛欲,不能停息,不斷涌動,且永遠創(chuàng)造新質(zhì)!

在Stephen寫給何先生的信中,我們知道,這份采訪手稿被盲婦人扣下,導致沒能最終完成。這也使得作家何先生不能釋懷。小說的第三部分是何先生回復Stephen的信,他告訴Stephen,這部手稿把他趕出窩居的小屋,四處追尋與手稿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墒堑玫降膮s是越來越多歧義紛呈的迷團。崇禎帝到底是自殺了,還是隱遁了,無人知曉。民間傳說得多的卻是被斬去一只手臂的長寧公主,和成為招牌妓女的席貴妃。而陳圓圓的結(jié)局更是離奇,康熙平定三藩之亂后,有人說陳圓圓投了滇池,為吳三桂殉節(jié);也有人說,她出家作了道姑或尼姑;還有人說她去了江南或是印度……。至于李自成,據(jù)說并未戰(zhàn)死九宮山,而是逃到湖南石門縣夾山寺作了和尚,號奉天明玉大和尚。關(guān)于他的死亦有三種說法,一是善終圓寂;二是得知兵敗,吐血而死;三是習武時被月牙鏟誤傷而亡。

在無數(shù)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傳說中不再有真相,當然也就失去了結(jié)局。小說作者借何先生之口感嘆道:“什么是真相呢?真相是我們用手掬起又從我們指縫間漏走的水;是《薄迦梵歌》里反復吟唱的:‘它在萬有之外又在其中,它既是靜物又是動物,它極近又相距遙遠,它不可知因微妙之故”。

歷史消失在無數(shù)分岔的曲徑之中,它也消失在這部混亂無比,被無窮翻譯,解釋和繁殖的手稿中。在小說的第一部分,Stephen的中國妻子歡君曾戲引了其中的一句話:“一本無限的書在燃燒時也許同樣是無限的,因而會使這個星球被煙所窒息”。大概博爾赫斯對世界的無限頗有感觸,他的很多作品都描述了這樣一種感覺,在《巴別圖書館》中,他描述了一個無窮無盡的圖書館,在《特隆·烏克巴爾,奧爾比斯·特蒂烏斯》中,他借烏克巴爾的巫師之口說,“鏡子與交媾都是污穢的,因為它們使人口增殖”等等。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呢?為什么我們其實無法如我們所愿“揭開歷史真相”?何先生提供了這樣一種理解:“可能每個國家出版的地圖,也莫不以自己為中心吧。有沒有可能,繪制一張標準的、把每個國家……都置于中心從而被每個國家樂于接收的世界地圖呢?恐怕永遠不可能。這對于主張政治正確的人來說,真是出了個天大的難題。讓我們回到這部手稿上:‘正確對于一部瞎子講述的歷史,又有什么價值呢!去年一個土耳其作家在斯德哥爾摩宣稱:‘世界的中心就是伊斯坦布爾。他說得沒錯。但我還想作如下補充:世界的中心還存在于約克納帕塔法、馬孔多、一個阿根廷盲翁的私人藏書室,以及這部手稿講述人的唇齒間”。人是以自己位中心對世界加以解釋的,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當歷史事件發(fā)生之后,真相就已經(jīng)消失了,歷史被撰寫者,解釋者和閱讀者繁殖著,以挖掘真相的名義埋葬著真相。

歷史沒有真相,歷史就是故事(敘事),它像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剝開,最后什么也沒有——但在剝的時候,我們卻會流淚。

(作者單位: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