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宇
在張愛玲悄然辭世14年之后,她的遺作《小團圓》果如她的朋友鄺文美在1976年所預(yù)料的那樣——“在萬眾矚目的情形下隆重登場”(1)。應(yīng)該說,與作品本身的藝術(shù)成就相比,出版方的“炒作”倒是更為“成功”。其實,無論是出版方還是讀者心里都非常明白,《小團圓》之所以能成為熱點,“被全球3000萬張迷翹首企盼”,并不真的因為它是“張愛玲最神秘的小說遺稿,濃縮畢生心血的巔峰之作”,而是因為其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幾乎事事物物皆可與張愛玲的真實生活相對照并且落實。它濃重的自傳色彩,第一次讓人看到了張愛玲——那個下筆從來“不沾身”的作家——呈現(xiàn)出來的自己?;蛘呖梢哉f,《小團圓》提供了這樣一個可能,讓人在讀了那么多“張看”的作品之后,終于有機會滿足一次“看張”的愿望。
一
張愛玲的“看”,是一個引起過研究者關(guān)注的話題。1976年,當(dāng)她的散文集《張看》在香港出版時,這個新異有趣且涵義豐富的標(biāo)題立刻受到了讀者和研究者的認(rèn)同和理解,并被看作是對張愛玲文學(xué)作品的準(zhǔn)確概括。這個看似文字游戲的說法具有兩層涵義:一方面是指作家有意回避主觀介入的“張望”的姿態(tài);另一方面,又因作者姓氏的巧合,表明了這是一個張姓作家的帶有鮮明個人視角和主觀色彩的寫作。這個雙關(guān)的說法,正是張愛玲所要表明的復(fù)雜的寫作立場和姿態(tài)。也就是說,張愛玲的“看”,既是一種對世人世情的冷眼旁觀,同時又滲透了作家本人對人性、人生、社會、時代的認(rèn)識和理解。因此,這個“看”的背后,有“思”也有“嘆”,有體諒與悲憫,也有刻薄的嘲諷。這應(yīng)該就是“張看”的特殊風(fēng)格所在,即:置身事外的觀察、精明的世事剖析與蒼涼的人生喟嘆的三者結(jié)合。
事實上,早在張愛玲的成名作《傳奇》出版的1943年,這樣一個“張看”的姿態(tài)就已鮮明地表現(xiàn)了出來。多年來為讀者津津樂道的《傳奇》的封面就是最好的證明。張愛玲自己解釋說:
封面是請炎櫻設(shè)計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畫著個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邊坐著奶媽,抱著孩子,仿佛是晚飯后家常的一幕。可是欄桿外很突兀地,有個比例不對的人型,像鬼魂出現(xiàn)似的,那是現(xiàn)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窺視。如果這畫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氣氛。
炎櫻筆下窗外那個窺視著的“現(xiàn)代人”,顯然帶有張愛玲的外貌特征,這個面孔沒有五官和表情,但肢體的動作表現(xiàn)出明顯的“好奇”與“孜孜”的姿態(tài)。在《傳奇》的扉頁上,張愛玲寫下這句著名的話:“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笨梢哉f,對普通人生的窺視,以及從普通人生里窺視到普遍而深刻的人性,是張愛玲小說最鮮明的特征,也是她的最高追求。
因此可以說,張愛玲筆下的平凡男女演出的都是時代故事。即如她自己所說的:“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我寫作的題材便是這么一個時代,我以為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是比較適宜的。我用這手法描寫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下來的記憶。而以此給予周圍的現(xiàn)實一個啟示?!币矡o怪乎夏志清對她有這樣的評價:“《傳奇》里的人物都是道地的中國人,有時候簡直道地得可怕;因此他們都是道地的活人,有時候活得可怕。他們大多是她同時代的人;……他們的背景是當(dāng)時的社會經(jīng)濟情形,是他們的父母,或者廣言之,是一個衰頹中的文化?!睉?yīng)該承認(rèn),張愛玲與很多大作家一樣,在自己的寫作中是有這樣一種寫出人性之“?!迸c時代之“變”的抱負(fù)的。
張愛玲反復(fù)申明自己使用的是“參差的對照的手法”,并強調(diào)“它是較近事實的”(6)。但是,究竟什么才是“參差的對照的手法”呢?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不把虛偽與真實寫成強烈的對照,卻是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寫出現(xiàn)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因為,“極端的病態(tài)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么沉重,不容易那么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么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7)也就是說,她所謂“參差的對照的”的手法是對立于極端的、整齊劃一的方式而言的。在她看來,大事件、大人物、大徹悟,都是極端的、不盡真實的。張愛玲的“分寸”,使得她的故事都是小人物的小悲喜。在這個思想基礎(chǔ)上,張愛玲理直氣壯地承認(rèn)自己寫不出“時代的紀(jì)念碑”式的作品,也淡化了戰(zhàn)爭、回避了革命等題材。她只關(guān)注那些亂世中的普通人,關(guān)注于他們的戀愛,尤為重要的是,她要寫出他們在戀愛之類的日常生活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素樸”和“放恣”。因為在她看來,這才是人生的真相。
顯然,這就是“張看”所采用的“看法”。它帶有作家先入為主的觀念和獨特的視角,它決定了張愛玲的寫作方式——既寫出自己眼中的時代故事,但又不過多摻雜個人感情。事實上,張愛玲的確從不動情。無論是悲憫還是嘲諷,她都不會替小說中的人物多愁善感,更不為他們設(shè)身處地。她在一定程度上是超然的,即如炎櫻的畫中所表現(xiàn)的:她站在窗外,面無表情,只有旁觀者的好奇,沒有介入者的悲喜。但是,情感的疏離并不等于觀念的抽空。事實上,張氏故事中處處表達(dá)著張愛玲的人生感悟。即如作家王安憶所說:“張腔張調(diào)”“不在技巧,亦不在風(fēng)格,而是直指人世觀念,蒼茫的空間和時間里,有情人均是一瞬間地擦肩而過。就是這,無疑是張愛玲所作。”就是說,張愛玲是借他人的故事表達(dá)自己的觀念。正是這種“人世觀念”,決定了張愛玲只寫她自己相信的東西?;蛘哒f,她對小說中人物和情節(jié)的處理,都會最終歸于她觀念深處的“真實”與“真相”。比如她在談及《傾城之戀》的結(jié)局時說:
《傾城之戀》里,從腐舊的家庭里走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zhàn)的洗禮并不曾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香港之戰(zhàn)影響范柳原,使他轉(zhuǎn)向平實的生活,終于結(jié)婚了,但結(jié)婚并不使他變?yōu)槭ト?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習(xí)慣與作風(fēng)。因之柳原與流蘇的結(jié)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
這個結(jié)局的設(shè)置,典型體現(xiàn)了張愛玲的人世觀念。她只相信這一種結(jié)局的真實性,否定了其它結(jié)局的可能性。她時刻把握著的現(xiàn)實和人性的這一“分寸”,正是在她“張看”的冷眼背后所依賴的思想立場。
因此可以說,“張看”的看法決定了張愛玲小說的風(fēng)格和深度。在題材上,她專注于亂世中的男女故事;在手法上,她采取“參差的對照的”方式,寫“普通人的傳奇”、市井人物的悲喜;在主旨上,她是在力求揭示出時代的真相和人性深處的真實。
二
“張看”的成功,也讓作品背后的張愛玲顯得更加神秘起來。多年來,張愛玲以“張看”的姿態(tài)行世,雖然在她眾多小說的人物形象中,不無自己生活的只言片影,但是,正如那幅封面所呈現(xiàn)的,觀看者與被看者之間明顯地“比例不對”,觀看者的強勢無疑使得讀者只能隨她一同去“看”,去體味“張看”所看到的東西,而對于觀看者本身,卻多少有些無從認(rèn)識。直到《小團圓》,才終于帶來了一個意外的“看張”的機會。
事實上,《小團圓》之所以能形成熱潮,純粹就是因為那是張愛玲寫出了她自己。雖然無論是張愛玲自己還是他的好友宋淇,都對于讀者“喜歡將小說與真實混為一談”表示了清醒的憂慮,對于“尤其中國讀者絕不理什么是fiction,什么是自傳那一套”,更是“牢記在心”。但是,與宋淇的憂心忡忡相比,張愛玲的表現(xiàn)顯得更加無所謂。說得委婉些,張愛玲是故意要寫出自己“最深知的材料”,說得直接些,她那時已經(jīng)決心要寫出一個自己的張愛玲,送給人看,任由人品評。所以她并不真的擔(dān)心讀者“將小說與真實混為一談”。這樣做的原因,也許出于對胡蘭成文章中的虛飾之詞的不滿,意圖暴露真相加以報復(fù);又或許是人之將老,真會產(chǎn)生一種任性與沖動,想對歷史做一個交代;抑或,是多年的情感和記憶真的壓迫著她,令她不吐不快……。所有這一切,他人當(dāng)然無從知曉,包括她最親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