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德培
除了九句提示性的問候外,全篇充斥著生氣者的宣泄,到處是沒有節(jié)制的擺譜、炫耀,自以為有財還有才,自以為時尚還唯恐他人不知。對外部充滿難以平息的敵意,刻薄甚至到了惡毒的程度,羞辱性的嘀嘀咕咕摻雜著癡人夢語與古怪價值的雜燴。自始至終都是符號與影像漫無目的的混戰(zhàn)。
生氣者何人,小說中也沒什么明確的交待。我們從生氣者斷斷續(xù)續(xù)的自吹自擂中得知,她可能是什么愛鳥協(xié)會的副主席,偶然也做過某電視臺節(jié)目的嘉賓,滿嘴吹的是這個委員那個理事,這個顧問證那個貴賓卡;還有什么十大巾幗英雄的大紅證書、香港皇家院名譽博士,好幾種《名人錄》里白紙黑字的條目等等。具體可證的這是一位姓白的編輯,曾經(jīng)因抄襲而被撤了主編位置。實際上,這些都是不重要的。用生氣者自己的話來說,這是一位“說的比唱的好聽,臉皮比東門老城墻還厚”的人。我們可能從這自以為“過得滋潤,過得瀟灑,過得豐富多彩”的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中嚇出一身冷汗。
整篇小說充斥著一個虛榮之人的各種幻想,一個時尚的社會寵兒的白日夢,一種落伍心理的變態(tài)流露,充斥著歇斯底里同時又裝腔作勢的聲調(diào)。很難判斷生氣者的話語是具體場景下明白無誤的回答,還是混雜著內(nèi)心活動,暗中詛咒的混合話語。如果是前者,那是過于的淺薄;如果是后者,那么,對于意味的探尋便有著多種路徑的可能性。無論如何,小說都揭示了一種偏執(zhí)狂的心態(tài),既是現(xiàn)實的反映,又是夢游般的泄露。與敘述的極端對象相配,小說運用的是一種極端的敘述,偏執(zhí)的形式,孤注一擲的披露,除了諷刺還是諷刺,除了挖苦依然是挖苦。諷刺發(fā)感時,絕對沒有什么東西能逃脫其威力。偏執(zhí)的東西一旦被敘事,讀起來就像是笑話的殘余,它不像幽默把險惡的世界轉(zhuǎn)為快樂的場所,更多的時候,它倒是前后者的轉(zhuǎn)換。韓少功的此篇小說到處都是攪局的言辭:詞是一回事,所述之意是另一回事,說是一回事,理解又是另一回事。這種敘事經(jīng)常干的是用最為赤裸裸的話語來遮掩最為可恥的事實,如同腫瘤的膿包一般暴露在理性的光束之下。
生氣者從何而來,也許并不明確,但靜心想一下也有點熟悉。生氣者很像是那失蹤多年的“馬列主義老太太”的后裔與繼承者,又很像是那市場經(jīng)常流行的嘉賓主持的華麗替身。重要的不是形象而是言辭,市面上流行的陳詞濫調(diào),“此地無銀三百兩”式的犬儒主義,由錯覺、虛假、幻象乃至思維失調(diào)引起的狂亂入手,讓所有不聽話的言詞變成馴服的工具,讓目的明確的話語降低到包裝代碼式的沒有目的的循環(huán)之中,讓獨白式的“生氣”打上了時尚盛宴的標記。總之,生氣只是結(jié)構(gòu)的借口,是草擬的目標,解放諷刺的通道。
韓少功是善于并置調(diào)和理性思考和現(xiàn)實感悟的高手,多少年了,他的批判性思維從不失去其對變化中生活的敏銳觸覺。難怪很多年前吳亮在寫了一篇《韓少功的感性視域》的評論之后,感到言猶未盡,又寫了一篇《韓少功的理性范疇》的評論。韓少功又是一位公認具備文體自覺意識的作家。他不斷地自我否定,從不滿足于單一的書寫方式。別的不說,單是去年至今,韓少功發(fā)表的三個短篇和一個小品,在文體上也各不相同。記得今年在同濟大學,前去會場的路上與馬原同行。說到韓少功,馬原感慨地說道,作為作家的韓少功是成功的,每隔幾年都有好作品問世,且每部小說的文體又是那么不同。對馬原的感慨,我很有同感。
2009年10月7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