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德云
侯德云
一九六六年四月出生?,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大連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先后獲得“中國當代小小說風云人物榜·小小說星座”、首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作品獎、《微型小說選刊》“我最喜愛的微型小說”獎、《鴨綠江》文學獎等數(shù)十種獎項。先后出版《誰能讓我忘記》《手很白》《紅頭老大》等六部作品集。
卡拉房,跟卡拉OK,跟練歌房,都沒有關系。是一個近百戶人家的小村莊。當?shù)厝私小巴汀薄?/p>
我的老家在遼東半島。遼東半島最南端的老鐵山,是黃海和渤海的交界處。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站在老鐵山上,南望,能看見一道明顯的黃線,黃海和渤海的海流在此對接形成的。
卡拉房,在遼東半島的東側(cè),瀕臨黃海,離老鐵山,至少有一百五十公里。
當?shù)赝猎?,把“坷垃”讀成“卡拉”??ɡ?,實質(zhì)上就是坷垃房。坷垃房,可想而知,就是土房。這個小村莊最早的住戶,住的都是土房。我記事的時候,我們家,住的也是土房。
我在卡拉房出生,到十九歲那年,離開了。但經(jīng)?;厝タ纯?。讀大學時是回家過寒暑假,參加工作以后是回家看望父母。
卡拉房緊挨著皮口鎮(zhèn)。這些年,搞商品經(jīng)濟,城鎮(zhèn)規(guī)模不斷擴大。一些工廠,還有住宅樓,已經(jīng)開始吞噬這個小村莊。另外還有一條公路,把村莊一分為二。剩下的人家都知道,他們的家,也很快要動遷了。也就是說,這個小村莊,很快就會消失了。
這些年,卡拉房的面貌有了明顯的改善,土房沒有了,滿眼都是磚石的平房或者瓦房,連兩層的小樓房也有。但不知為什么,我更喜歡記憶中的卡拉房,也就是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卡拉房。
卡拉房的地勢,北高南低,東高西低。北面是皮口鎮(zhèn),南面是另外一個小村莊,涼水灣。東面是黃海。海邊有防風林,懸崖,懸崖下是沙灘。海里有一“砣”,叫牛眼砣。西邊低洼處,有一水塘。水塘中有一個泉眼,終年泉水不斷。泉水從水塘流出,形成一條小河,向南,一直流到?jīng)鏊疄橙牒?。流程不足兩公里。小河沒有名字,我們叫它“小河套”。小河套入海處,是我見到的最小的三角洲,有半個足球場大,是鴨子們的樂園。
記憶中的卡拉房,是我的樂土。
我喜歡海。經(jīng)常到海邊去,看海,看海鷗。海鷗在海面上飛來飛去,累了,就落在海面上,歇一會兒。我很羨慕海鷗,羨慕它能“坐”在海面上。
生產(chǎn)隊里有幾條漁船。不是機動船,是帆船,掛著很高的風帆。漁船返航,遠遠的,能看見海面上冒出幾只風帆。風帆越來越大,然后,整條船跳到海面上來。這個過程,就是“船打影”了。讀小學時,地理書上說,地球是圓的。我想起“船打影”,理解了,地球確實是圓的。漁船靠岸,又是一通熱鬧。滿船的魚蝦。生產(chǎn)隊的牛車都來了,把魚蝦拉走,賣給皮口鎮(zhèn)的水產(chǎn)公司。只能賣給公家,不能私賣。私賣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絕對不行。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桃花蛸”,也就是矮腳章魚,也上岸了。那年“桃花蛸”大豐收,牛車拉不完,隊長調(diào)動年輕社員,用水桶挑。男男女女排成一排,扁擔吱呀吱呀叫了一路,很好看。小孩子們圍住漁船,撿掉下來的魚蝦。卸船的時候,總會有一點點魚蝦掉下來。性子急的小孩子,會察言觀色,同時眼疾手快,直接從船板上“撿”。我模仿他們,從船板上“撿”過一條“桃花蛸”,被大哥狠狠瞪了一眼。大哥是那條船上的船員,后來,當了船長。
我是在海水中學會游泳的。夏天,我到海里游泳,總是帶一個很大的網(wǎng)兜,捉海蜇。很多很多的海蜇。紅帽子,藍帽子,在水中姍姍而行,漂亮得很。兩個年輕的女人也來游泳了。村里的年輕女人是不游泳的,她們大概是皮口鎮(zhèn)上的,或者來自某個城市。她們的泳衣很漂亮,還帶著泳帽。我覺得很希奇。海里游泳的人,都覺得很希奇。想看,又不敢直勾勾地看,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時不時掃一下。每掃一下,我都有面紅耳熱的感覺。她們也捉住了一個海蜇,高高興興地捧到沙灘上,戴籃泳帽的女人還咬了一口?;畹暮r卦趺锤页阅兀抗?,女人的嘴被蜇了,痛得叫了起來。這件事,在村子里被宣揚了很長時間。一些成年的男人說起這件事,口氣里頗有些不屑。他們認定兩個女人是來自皮口鎮(zhèn)的,他們因此有點瞧不起皮口鎮(zhèn)了。不過,我心里從來沒有不屑過。我心里惦記著那兩個年輕的女人,惦記了很久。
我學會了趕海。潮水退去,我走進裸露的泥灘,捉螳螂蝦,挖縊蟶,挖青蛤和雜色蛤。趕上活汛的退潮,能把牛眼砣退出來。我上去過幾次,在它四周的礁石間撿海螺,摸螃蟹,打牡蠣。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這些都是上品的海鮮。我小時候吃過很多海鮮。印象最深刻的是,春天,在菠菜的旺季,村中家家戶戶的墻外都有一堆淺藍色的牛眼蛤殼。菠菜牛眼蛤湯,是上等的美味,我至今不忘。而牛眼蛤,以卡拉房和涼水灣一帶海域出產(chǎn)的品位最高,后來吃到別處的牛眼蛤,味道不對。
我學會了釣魚,釣蝦虎魚。先是在龍頭山下的海灣里,用一根竹竿釣。后來改成“下線”,百米多的長線,拴四百枚左右的魚鉤,隨潮汐的漲落,釣漲或者釣落。多的時候,一次能釣到二十多斤。我讀高中和大學的一部分費用,就是用蝦虎魚換來的。我很感謝蝦虎魚。
我經(jīng)常在海防林里挖野菜。家里養(yǎng)的豬,是靠野菜來喂養(yǎng)的。紫花地丁,蒲公英,山菠菜,是我最喜歡的野菜。還經(jīng)常摘槐樹葉。我養(yǎng)過幾年兔子,兔子喜歡吃槐樹葉?;被ㄊ㈤_的時候,整個村子都浸透了槐花的香氣?;被ǖ南銡夂芗冋粊営谲岳蚧ǖ南銡?。我摘過很多槐花。紅蒂的槐花很甜,可以生吃。綠蒂的要差一點兒。槐花糕也很好吃。
唉,這些美好的記憶,大部分只能在記憶中重現(xiàn)了。生產(chǎn)隊解體了,漁船賣給私人,照常出海,收獲卻越來越少,有時裝不滿一臉盆。海蜇沒有了。修養(yǎng)蝦圈,海邊自然形成的懸崖峭壁都被破壞了,削去了一大截,填海修壩。原先的懸崖峭壁上有樹,有野藤和野花,現(xiàn)在成了殘崖斷壁,很難看。游泳也不可能了。當年趕海的景觀,不會重演了。海防林里的槐樹,也變得稀疏。如今回老家,我連往村東走走的興致都沒有。沒啥可看,不去也罷。
村西的水塘,也是我常去的地方。水塘里有魚,都是小魚,麥穗、瞪眼魚和泥鰍。“瞪眼魚”是我起的名字。小魚的眼睛是兩個凸起的白點,很醒目。喜歡浮上水面。成群的時候,水面上會出現(xiàn)很多白點。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問大人,也不知道,我只好自己給它起一個名字。它同意不同意,我不在乎。
我用魚竿釣過幾條麥穗。用小抄網(wǎng)抄過幾十條瞪眼魚。泥鰍很難捉。水塘里應該有鯽魚,但我一條也沒見過。
早春的時候,小水塘里的水極清。能清晰看見水草的枯葉??萑~是黑褐色的。我在小水塘里釣過不少蛤蟆。我們叫它“結(jié)巴子”。為什么這樣叫?不知道。釣結(jié)巴子不用鉤,也不用竿,只要一根繩就可以了。先要想辦法捉一只結(jié)巴子。結(jié)巴子行動遲緩,不像青蛙那樣敏捷,很好捉。捉住了,用繩子拴住它的一條腿,扔到水塘里,握住繩子的另一頭。不長時間,拽上來,一只結(jié)巴子就會變成兩只。假如拴住的是一只母的,它會背一只公的上來。一只公的呢,就會抱一只母的上來。有意思。后來才知道,那是結(jié)巴子交配的季節(jié)。過了這個季節(jié),這個方法就不靈了。交配季節(jié)過后,水塘里會出現(xiàn)成片的黑珍珠,是結(jié)巴子的卵。黑珍珠一消失,蝌蚪就出現(xiàn)了,還是黑的,黑得發(fā)亮。蝌蚪們喜歡聚堆,像是在討論什么,我們叫“蝌蚪開會”。蝌蚪們有開不完的會。我參加工作以后,也變成了蝌蚪,有開不完的會。
夏天,我們有時也到這個小水塘里游泳。來這里游泳的,都是小孩子。大人是不來的。水太淺了。一些中老年婦女也會到水塘來,洗衣服,有時也洗身子。她們不下水,就坐在水邊的石頭上洗。
水塘底是淤泥,很容易弄渾。水渾了,我們要喊:“清水來,渾水走,我到大灣白白手。”過一會兒,水就清了。其實我們不喊,水也會清的。“大灣”,是一個統(tǒng)稱,小水塘,小河套,或者大水庫,在我們看來,都是大灣。
最喜歡冬天。那時候的冬天很冷,比現(xiàn)在冷得多。還經(jīng)常下雪。印象中,整整一個冬天,視野中都是白色。我們到小水塘和小河套上玩兒,坐冰車,滑冰鞋,打哧溜兒,或者打陀螺。打陀螺的時候不多。我們更喜歡坐冰車,滑冰鞋。小臉紅撲撲的,腦門上直冒熱氣。天天玩兒,也不膩煩。能一直玩到開春,到冰雪融化為止。冰雪剛剛?cè)诨臅r候,我們會弄濕自己的棉鞋和褲腿,免不了挨父母一頓罵。
常常有小魚被凍在冰層里??吹煤芮宄?。不止一條兩條,有時是很多條。傻東西,咋這么不小心呢?大人說,不要緊,冰化開的時候,它們會活過來的。很多年以后,我在一篇小說里寫下這樣的句子:“我像一條不幸的魚,被凍在冰中。我能看見愛情的方向,但我無法游動?!睕]有童年的見聞,我寫不出這樣的句子。這也證明,寫作跟生活,是息息相關的。
我家的菜園就在小河套邊上。蔬菜是離不開水的。離水近,蔬菜自然長得好。別人家的菜園干了,我家的不干。即便干了,澆水也方便。我家的菜總比別人家長得好。洋蔥、大蒜、白菜、蘿卜,都長得好。我經(jīng)常是一大早就到菜園去,拔兩棵洋蔥,用來下飯。洋蔥的葉子有一尺多長,碧綠碧綠,上面掛著露珠。我喜歡洋蔥。管狀的葉子,很別致。我吃過很多洋蔥,現(xiàn)在還喜歡吃。
讀小學時,我每天上學,都要跨過小河套。一個中午,我跟同村又同班的一個女生在小河套里捉小魚。不記得捉了幾條。把一個酒瓶灌上水,把小魚裝到里面。上學遲到了,挨了老師的批評。男生都起哄,說我和女生有點“那個”。我們朦朦朧朧地知道“那個”的意思。女生的臉紅了。沒想到,我在童年時代,就有了一次風花雪月的經(jīng)歷。
我大學畢業(yè)那年,小水塘消失了。有人在那個“坑”里種菜。小河套自然也沒有了。幾年前,連“坑”也沒有了,給填上了,上面蓋起了商品房,成為皮口鎮(zhèn)的一部分。里邊的住戶,大概很少有人知道,這里原先有一個小水塘,里面有小魚、有結(jié)巴子、有蝌蚪、有青蛙,和一個遠離故鄉(xiāng)的人溫馨的回憶。
卡拉房有兩眼水井。一眼在西邊,另一眼在南邊。夏天,井臺附近總有小孩子來汲水。一個酒瓶,拴一根長繩,捋到井里,灌滿水,并不急著提上來,而是讓酒瓶沉底,在井底“悶”一段時間,就能得到一瓶“炸骨涼”。我們喜歡喝“炸骨涼”。一瓶提上來,你爭我搶。又一瓶提上來,還是你爭我搶。
雨后,南邊那眼井,常常會“自滿”。坐在井臺上,用瓢,或者用碗,可以舀水喝。老師教我們“驕傲自滿”,我馬上想起那眼井。我想,它肯定是驕傲了,不“驕傲”,怎么會“自滿”呢?
那兩眼井也都沒有了。后來,家家戶戶都有了“管井”。先是用搖把,把水“壓”上來。后來用電,一按開關,水就抽上來了。
還有一些人,也沒有了。
印象最清晰的,是馬大腳和尖把梨。當年,他們是卡拉房的名人。
馬大腳的腳并不大,是他的鞋大。他有一雙大號的高幫農(nóng)田鞋。秋收季節(jié),他每天都穿這雙鞋。收工回家,他把鞋解開,從里邊能倒出半斤多糧食,玉米,大豆,或者高粱。那時候,幾乎家家缺糧,馬大腳用這種辦法來補貼家用。此外他還有一個高招,不吃飯就上工。隊里收啥他吃啥。收地瓜,他啃地瓜;收蘿卜,他啃蘿卜??衼砜腥?。他還是一個貧嘴,喜歡說笑話。沒有正經(jīng)話,整天嬉皮笑臉的??墒怯幸惶欤系跛懒?,吊在自家門框上。原因不明。一個嬉皮笑臉的人,有時內(nèi)心也是很苦的。
尖把梨,也姓馬。跟馬大腳是不是一家子,不太清楚。誰給他起了這么個綽號,也不清楚。他的二哥是我大舅的大女婿。這樣說,我家跟他家,也算是有點親戚關系。尖把梨是我的小學同學,在我下一個年級。不安分,不愛學習,整天調(diào)皮搗蛋。在林副主席的畫像上寫“反標”,釀成政治事件,“進去了”。一年后,林彪死了,又把他放了出來。小學畢業(yè)后,“走上社會”。還是不安分,偷雞摸狗之類的勾當沒少干。幾年后,又“進去了”。我高中畢業(yè)那年,他才出來,變得更不安分了。學電視劇里的黑社會,在皮口鎮(zhèn)的碼頭和農(nóng)貿(mào)市場混日子,收“保護費”,誰不“聽話”,就跟誰玩命。才一兩年,就成款爺了。在街面上橫晃,身后跟著兩個年輕女人,是“小蜜”。也就晃了兩年,一次斗毆,黑吃黑,讓人給打死了??蓸穳牧宿r(nóng)貿(mào)市場的小商小販,鞭炮齊鳴,還拉幫結(jié)伙到飯店喝酒,狠狠地慶祝了一番。
此外還有沒有名人呢?有。一個在外地工作的“八級大工匠”,三四個在皮口鎮(zhèn)上班的工人,其中包括我大舅。都是村里人羨慕的對象,也是嫉妒的對象。這些人,都很傲慢,瞧不起村里人,見面從不主動打招呼。我大舅也是這樣。我的表哥,可能是受大舅的影響,也瞧不起人。小時候,我在大舅和表哥面前,感覺比較壓抑。他們喜歡支使我干這干那,就像舊社會的地主支使長工一樣。
卡拉房沒有文化人。過年,能夠提筆寫對聯(lián)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姓劉的車伙計,另一個是我。我是到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才“敢”寫的。從此,每年春節(jié)前夕,都很忙,給這家那家寫對聯(lián),寫“?!弊?。村里有兩個民辦教師,但他們不“顯擺”,不給人寫對聯(lián)。這四個人,算文化人么?坐在“屯”里看,大概可以算,走出去,就不能算了。汪曾祺先生的老家高郵,出了一個秦少游。一提,很多人都知道。我的老家沒有這樣的人,很遺憾。
我的父母都不識字。他們也不覺得讀書識字是多么重要的事。上小學是我自己報的名。等我把教科書拿回家,父母才知道我上學了。好在他們也沒有反對我上學。我記得很清楚,綠色封面的《語文》,一角一分錢;紫色封面的《算術》,九分錢。
很奇怪,我在這樣的村莊里長大,竟然會變成一個愛讀書的人,而且,還熱愛寫作。讀書但不博學,寫作也不是名家,只是在文壇邊上,起起哄而已。不管怎樣,總算戴了一頂“作家”的小帽子。但在卡拉房,沒人知道這件事。我從來不說。我想,要是他們知道了,可能會覺得很奇怪:作家是個什么東西呢?
清人張宗泰,著有《魯巖所學集》八冊,時人稱其為“古樸之至,闖然農(nóng)夫也”。在寫作方面,我沒有太大的野心,寫到最后,能得到類似的評價,就心滿意足了。
編輯︱?qū)O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