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蕓
王 蕓
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一百余萬字散文、小說散見于《小說選刊》《人民文學(xué)》《中華散文》《青年文學(xué)》《美文》《散文》《散文海外版》等,及被收入《21世紀(jì)散文年選·2001散文》《2005年中國精短美文100篇》等選本,并入選“中國散文排行榜”。出版有散文集《經(jīng)歷著異常美麗》《接近風(fēng)的深情表達(dá)》?,F(xiàn)居湖北荊州。曾在《海燕·都市美文》發(fā)表散文《深埋》等。
一個人與一地的緣分,是否命定?公元一〇八〇年,字子瞻的男子,來到黃州。在這里,他將用三年時間完成一個生命姿態(tài)——放下。放下長袍,放下冠帶,放下經(jīng)世儒學(xué),放下塵間恩怨,做一個物我胞與、貼近泥土和山水的人。
放進(jìn)時間長卷,三年不過天地的一呼一吸。落實(shí)在一介生命內(nèi)部,卻是艱難磨折。眼觀萬物,最難是觀心。萬事舉起易,放下卻難。偏偏,子瞻來到黃州的命途,是放下。
黃州,傳說中,吹送過一陣經(jīng)典東風(fēng),燃起過一場經(jīng)典戰(zhàn)火的地方,而今,又將承接一個男子外在與內(nèi)在的磨折。流淌的江,赤紅的石,如云的帆,充當(dāng)了這一幕的穩(wěn)定背景。
那夜,子瞻與友泛舟赤壁下。江流、月光,如夢浮載。白霧深處,傳來空明擊弦聲,伴以低幽歌吟。天地似無限擴(kuò)展,心魂一縷浮蕩,渺如輕蠅,微如沙塵,引動一腔虛無感喟。朋友握簫,悲聲起,驚動如煙故事。鄰船一顆敏感的婦人心,竟至抽噎出聲……
那一幕,在一幅字間隱現(xiàn)。字,出自千年前子瞻筆端,帶著他的氣息在世間流轉(zhuǎn)。公元二〇〇八年,初秋,我用目光細(xì)細(xì)觸摸,字字骨肉勻停,端然紙上,似有風(fēng)的清涼,徐徐拂面。
此時的子瞻,似已然放下,看天地萬物,目光不再私有。達(dá)觀于中。透徹于中。
三年身心錘煉。映于文字,繁縟鉛華洗盡,如有月光垂照,渾樸純?nèi)弧B溆谌粘?,子瞻脫去官衙腐氣,芒鞋在腳,竹杖在手,一襲蓑衣,在名黃泥坂的小路上自在來去。
黃泥坂,細(xì)瘦如腸,漫起嶙峋筋骨,磕腳,磨心。來去間,子瞻完成人生最艱難的轉(zhuǎn)折。
從來,平淡趨向繁華,易;繁華歸于平淡,難。黃州,不是子瞻的終點(diǎn),也非底端,卻是從最高點(diǎn)直墜而下。一顆心,在胸腔中振蕩,比身體承受更劇烈的顛簸。黃州不動聲色,以日常安然的貧瘠承接,以東坡上規(guī)矩的收成喂哺,以流動的江、凝定的山撫慰。
日日,子瞻起臥于農(nóng)舍雪堂,江從眼底淌過,帶走泡沫浮渣。一顆心,漸安于胸腔,舒緩有力地跳動。只剩澄明。
史載:宋神宗元豐二年(公元一〇七九年),蘇軾罹“烏臺詩案”,后責(zé)授黃州(今湖北黃岡)團(tuán)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文。其間作《赤壁懷古》《前后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宋神宗元豐七年(公元一〇八四年),蘇軾離開黃州,奉詔赴汝州就任。旅途勞頓,幼兒不幸夭折。
三萬棵松,像否三萬顆眼淚,懸垂天地間。公元一〇六五年,它們被子瞻種滿一片山坡,山坡下埋有一個名王弗的女子。
松在不停生長,任風(fēng)吹動枝梢。某夜,三萬棵松連同月光,進(jìn)入子瞻夢境,又以淚的形態(tài),滴入一闋詞章——夜夜,燈闌人靜時,誰在說斷腸。
少年不欲婚娶的子瞻,未逃出俗世情緣,一生分贈給三女子,又親手將她們埋葬。
三女子,王弗、閏之、朝云,分享了子瞻一生可能流淌的淚水與癡情,又給了他一生最美的華年。王弗的端莊,閏之的賢良,朝云的深解,子瞻都贊美,詩里,詩外。
公元二〇〇八年,我反復(fù)吟讀子瞻為她們留下的詩篇,時光若可隨意點(diǎn)化,我愿做她們中的誰?
情多情寡,情濃情淡,情短情長,已無選擇的必要。以子瞻性情,心中的癡有十分,不會曲折一分,每一次都真,每一次都痛,每一次都苦,卻苦不過人生漫長。三女子的生命,被包孕于子瞻的生命中。與這樣的男子相伴一程,不論身受榮耀還是貶謫,都幸福。
對于她們,幸福是真切的日夜,是耳邊的呼吸,是那個男子的微笑或一聲太息。在世間游走的子瞻,常將她們拜托弟與友,只身奔命途。那時,幸福是糾結(jié)于臟腑、見與不見都沖淡不了的疼惜。
有了她們的目光澆灌,子瞻一生不枯瘦,不貧瘠,不委屈。
還有一道目光,來自弟子由。一世兄弟不易,何況世世兄弟,那是子瞻不加掩飾的祈愿。雪地相牽的手,難時無怨的扶,兄弟二人,一曠達(dá)一沉斂,卻是凸凹相合,不離不棄。
情分幾處,都不薄瘠。只能讓人感嘆,子瞻情懷的厚與實(shí),讓人可以放心依偎。
蘇軾(公元一〇三七年—一一〇一年)宋朝人,字子瞻,又字和仲,號東坡居士,享年六十四歲。眉州眉山(即今四川眉山)人。
蘇軾《與劉宜翁使君書》:軾齠齔好道,本不欲婚宦,為父兄所強(qiáng),一落世網(wǎng),不能自逭。
群鴉飛掠,晨去暮來。仿佛黑夜的碎屑,灑落御史臺府衙的翹角屋檐。御史臺,別名烏臺。
公元一〇七九年,一粒黑屑落在子瞻額頭。他抬起眼,目光有片刻迷離。
一度,子瞻的文字被人傳唱,在喧街陋巷;被帝捧讀,雙箸凝定半空。這一年,群小粗暴翻檢,子瞻文字碎成點(diǎn)點(diǎn)墨屑,傾倒皇座前。文字自身的豐富包容,為小人提供了置喙的可能,一點(diǎn)點(diǎn)將嘉木鑿至千瘡百孔。黑鴉爭相棲落。
湖州太守子瞻,轉(zhuǎn)眼淪為囚徒。從湖州到汴梁,身后官差一路催叱,子瞻正經(jīng)歷一生最疾速的下墜。
船停太湖,那夜的月光見證過子瞻的猶疑,縱身入水還是全身為囚?面對粼粼波光,四十有四的子瞻最終選擇了面對。于己,死是瞬間解脫;于親,是無窮后患。烏臺案前受審的命運(yùn),子瞻無可逃避。
一百多個日夜,群鴉在子瞻近前飛起飛落,銜走白日,牽來黑夜。日升月落的意味,看進(jìn)一個囚徒眼里,不再是慣常時序的井然,足以讓愁緒蔥蘢落土,白發(fā)匆匆生長。從最初的抗辯到最后的服罪,無人知道子瞻內(nèi)心的黑白轉(zhuǎn)折。群小欲加之罪,辯與不辯,都是一樣結(jié)局。
好在子瞻生性爽達(dá),千鈞壓力之下,依然睡得吃得,坐臥間淡定從容不改。內(nèi)在的一顆心,未低伏,不曾悔。這一切,被一無名太監(jiān)看進(jìn)眼里,傳達(dá)于皇帝耳畔,成為命定的救贖?;实蹮o視群小喋喋,朱筆圈定——貶黃州。
出得烏臺門,子瞻馬上率性揮筆。兩首詩文,依然筆指群小。難怪朝云言:滿腹不合時宜。一生不合時宜的子瞻,仰面大笑,扶須首肯,而后長袍飄飄,漸離烏臺遠(yuǎn)。
公元二〇〇八年,我看見,群鴉被子瞻笑聲驚起,在僵峙的屋脊上倉惶盤旋。
碎墨點(diǎn)點(diǎn),驚鳴陣陣。
《宋史》載:(元豐二年,公元一〇七九年)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語,并媒蘗所為詩以為訕謗,逮(軾)赴臺獄,欲置之死,鍛煉久之不決。神宗獨(dú)憐之,以黃州團(tuán)練副使安置。
史稱之“烏臺詩案”。蘇子由:“東坡何罪?獨(dú)以名太高?!?/p>
天堂落土人間,名蘇杭。兩度結(jié)緣,子瞻收獲一生最樂時光。
杭州有湖似西子,水色天成,潤澤子瞻情懷。子瞻含笑舉筆,猶有神助,回贈西湖貼切好詩。絕妙兩者遇合,后人再難超越。
詩詞歌酒,相伴子瞻左右,豐滿了天堂的日子。詩詞催酒下喉,入臟腑。歌酒激蕩心魂,興翩然。儒學(xué)謹(jǐn)嚴(yán),道重修煉,佛講超脫,子瞻一并攬入胸懷,沉淀雜揉,再伴以不過分的歌酒,調(diào)和筆端,于一幅幅畫中點(diǎn)染,一帖帖字中跌宕,一闋闋詞中婉轉(zhuǎn),一首首詩中起伏。
在杭州,除了數(shù)量可觀的詩詞字畫,子瞻還留下些許佳話,與一道長堤。
名妓、高僧,世間本難容合,詼諧如子瞻,偏讓兩者言語交鋒,坦然相對。玉皇、乞兒,天上地下本不可及,寬和如子瞻,偏是兩者都可陪得,都可笑談。在子瞻眼里,世間萬物,彼此無界限。我與他物,亦然。
人間天堂,畢竟在人間。率直如子瞻,眼中看不得百姓悲苦。新政弊端不吐不快,水患災(zāi)年不忍不救,群小惡行不指不休。一道道奏折上達(dá)皇帝案前,字里行間,都是為民憂為民急為民呼。
子瞻豈會不知,一道道奏折就是一條條繩索,勒得群小緩不過氣來。卑鄙報復(fù)遲早如群鴉,飛至。手中的筆卻無法停下,如同子瞻的心不肯停止跳動。
至今端臥西湖上的長堤,名蘇。與另一長堤,名白,隔湖而望。都為紀(jì)念,兩個與杭州結(jié)緣的男子。他們能詩善文,憐民恤弱,有一顆與杭州節(jié)拍契合的詩意心。
公元二〇〇八年,我行走在西湖岸畔。濕漉漉的空氣中,子瞻化身一尊石雕,佇立蘇堤前。他仰首向天,仿佛,千年間從未遠(yuǎn)離。
我攀上高的石臺,手扶子瞻衣袂,留影。
蘇軾與李常信:“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m懷坎懔于時,遇事有可遵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p>
宋高文虎《蓼花洲閑錄》:“蘇子瞻泛愛天下士,無賢不肖,歡如也。嘗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
子瞻一生,以文獲名,也以文獲罪,更以文獲后世者,如我,長久牽念。
公元一〇九四年,子瞻命中第二輪罪到來。
此時子瞻,登過高位,入過烏臺,代筆的圣諭寫過數(shù)百,服罪的供詞書過幾疊,可謂榮辱嘗遍。黃州的苦中求樂,杭州的樂中雜苦,子瞻已身受。
看夠月圓月缺,嘆過冷暖陰晴的子瞻,早有在高峰處望見低谷的眼力。風(fēng)云來前他一再上折,請求外調(diào)。位高權(quán)重者,從來是欲奪位者的眼中刺,不拔根不足以心安。
英州、惠州、儋州,一貶再貶,子瞻顛沛千余里,腳不及停歇,從中國腹地一再向南。
與被貶黃州時不同,離汴梁越遙遠(yuǎn),子瞻內(nèi)心越安謐。登上高拔險隘大庾嶺,勁風(fēng)蕩盡心中塊壘。身如脫鉤魚,子瞻驟感解脫。身心安處,都是故鄉(xiāng),都是天堂。子瞻安享淪落波折,安享貧苦寂寞,訪古寺,聽鳥鳴,釀桂酒,熬焦墨,采野藥,研藥方,自比淵明。
子瞻的安然,跨山越水,傳進(jìn)群小耳里,堪比驚雷。那是一個胸懷浩蕩男子的最有力回?fù)?。?dāng)生命自我圓滿,任何明槍暗箭、榮辱興衰,都不能輕易傷害。
輾轉(zhuǎn)七年,圣旨來,子瞻遇赦北歸。此時,昔日政敵正背向南行,被逐出京城外。子瞻沒有笑諷,沒有怨辱,反而垂憐。物我胞與,同為一介生命,卑微、脆弱、孤獨(dú)于天地間,唯有相扶以手,相濡以沫。那是子瞻以跌宕一生抵達(dá)的哲學(xué)。
公元一一〇一年,子瞻病臥床榻,喚子床前:我未為惡,自信不會進(jìn)地獄。坦率如此,自信如此,唯有子瞻。公元二〇〇八年,讀此一幕,林語堂《蘇東坡傳》只剩尾聲,結(jié)局已知,我忽不忍完卷。
合上書,抬頭閉目。頭頂之上,天宇極高處,也許,那個讓我牽念已久的男子正對我微笑……
史載:公元一〇九〇年,哲宗親政,改元紹圣,罷“元祐黨人”,蘇軾于紹圣初年(公元一〇九四年)四月以“譏斥先朝”罪貶知英州,尚未到達(dá)貶所,八月又貶惠州,紹圣四年四月再貶儋州。在儋三年,徽宗即位,遇赦北歸。建中靖國元年(公元一一〇一年)七月二十八日卒于常州?;兆诔ⅰ霸v黨人碑”(罪人碑),蘇軾碑上有名。南宋高宗朝才得正名,贈太師,謚文忠。
編輯︱?qū)O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