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學法律專業(yè)畢業(yè)的蘇小瞇,來到學兄加男友所在的城市,找不到工作,就在消協(xié)門口守株待兔。第三天午后,蘇小瞇就撿到一只撞暈了頭的“兔子”———這是市二中秦老師手中的一張作廢代金券。蘇小瞇卻不服氣,她執(zhí)意要將過期的代金券變成有效券,她能成功嗎?
蘇小瞇走出北方大學校門后,來到了男朋友狄煒所在的城市北口。狄煒跟她讀的是同一所大學,學的都是法律專業(yè),但因比她年長兩歲,也就提前兩年畢了業(yè),可謂校友加系友,學兄加男友,多種情誼聚一身。因有人際關系作后盾,狄煒回到北口在一家律師事務所當助理,眼下正信心十足地準備沖擊司法資格考試,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挺知足。尤其是,分手這兩年,狄煒的愛戀之火絲毫不熄,每天都有短信,一周最少兩次電話,節(jié)假日還不辭辛苦去學??此2幌翊髮W里的多數(shù)戀人,畢業(yè)就是一道天河,牛郎織女遙遙相望再難團聚,那里有客觀因素,也不乏主觀移情。蘇小瞇對狄煒無可挑剔。
大學瘋狂擴招,就像時下農人盲目種人參,產品名堂挺好聽,卻只賣個蘿卜價,甚至還不如蘿卜好賣。蘿卜是家常菜,人參能一日三餐當菜吃嗎?再加上世界金融危機,大學生走出校門,更不知該邁向哪里。狄煒說,來我這兒吧,有一弊便有一利,面包總會有的,還不怕兩地分居了。下了火車,狄煒直接把蘇小瞇帶進家門。狄煒的父親母親挺熱情,忙著張羅飯菜,眼神卻避閃,有時還小聲嘀嘀咕咕。蘇小瞇看了家里的住房,很普通的兩室一廳,問狄煒,帶我到家來,咋住?狄煒壞笑說,老貓一屋,小鼠一穴。蘇小瞇杵了狄煒腰眼一拳,嗔道,胡說八道。狄煒說,那就按性別貓鼠混居,你跟我媽,我跟我爸。蘇小瞇說,這是一天兩天的事嗎?
親親熱熱吃過飯,蘇小瞇拉起拖箱,告辭出門。她先去找了一家簡陋便宜的小旅店住下,又讓狄煒快去幫她租房子,不怕遠,不怕偏,只求便宜,能睡覺做飯就行。唉,苦讀寒窗十六載,還得靠長輩供養(yǎng),老爹老媽在老家山里順著壟溝甩大汗,想想心里就酸疼。雖說狄煒拍著胸脯說別愁,但沒成一家人,花那種錢心里能舒坦嗎?
租到了住處就開始找工作。學法律的視野很寬闊,就業(yè)門路卻狹窄。沒權沒勢,公檢法機關連想都別想,參加應聘考試也是陪綁。蘇小瞇買了一本北口市的電話簿,撕下律師事務所那一頁,按照地址一家一家登門作自我介紹。但沒用,管事的或微笑,或繃臉,動作卻好似輸進了同一程序,不是搖頭就擺手。狄煒買了高檔煙名牌酒,帶她去自己所在的事務所主任家。主任挺客氣,笑著問,小狄,你來替我當主任,你看這事我該怎么辦?狄煒賠笑說,先讓她在咱們所里當助理,或者搞內勤,只干活不拿報酬都沒意見,等她日后考下律師證再拿案子。主任說,只勞不酬,在法律上就說不通,眼下最多的案子就是維權,你讓我知法犯法呀?再說,你看咱們那幾間辦公室,擠得連再放一張桌子都難了,哪還缺助理和內勤?想了想,主任又說,依我看,與其給別人當助理,還不如讓她直接打官司,官司不見得大,但只要打出名堂,打出影響,一炮響了,效果一樣,咱的小雞窩還未必能留下這只金鳳凰呢。
蘇小瞇知道主任在搪塞,心里頹喪,直為那好煙好酒可惜。兩人走出主任家,狄煒卻興奮,說沒白來,真沒白來,這叫仙人指路懂不懂?從今天起,咱倆就琢磨打官司,學那黃鼠狼,屁不在大,先臭人個倒仰再說。蘇小瞇賭氣地說,我跟你打,先告你個騙財又騙色!狄煒笑說,我的充足證據(jù)是,你是飛蛾撲火,自己沖過來的。蘇小瞇說,人家心里都憋屈死了,你還有心嘻皮笑臉。狄煒說,別急嘛,這兩天,你哪兒也別跑,買幾份晚報晨報,好好看,多動腦子想一想。我呢,革命生產兩不誤,也替你想,不信石疙瘩里蹦不出一只大鬧天宮的猴子來。蘇小瞇恨得捶他,你才猴子呢。
蘇小瞇在蝸居里窩了兩天,憋得腦仁子疼。晚報晨報上的社會新聞不少,有人駕車撞人逃逸,有人為離婚分割家庭財產以死相逼,還有人為醫(yī)療事故四處奔波,可哪個事能跟自己沾上邊呀?到了第三天上午,狄煒跑了來,二話不說,拉起蘇小瞇就往外走,擠公共汽車直奔了市工商局。到了大樓外,狄煒說,進樓門一樓往右拐,第五個門就是市消費者協(xié)會,那里成天有人討公道。你進去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專往別人身后躲,盡量不要引起別人注意,但要學阿慶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旦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線索,馬上與阿慶同志手機聯(lián)系。蘇小瞇問,那你去干什么呀?狄煒說,我所里還有案子。再說,我在北口,知名人士算不上,但這張帥哥臉卻人見人愛過目難忘,真要被人認出來,那就萬事皆休,歇菜了。這事不能唱二人轉,還是單出頭。
蘇小瞇獨自走進了市工商局大樓。消協(xié)只有兩間辦公室,一間門緊閉,有人敲也沒人應,但有時門也打開,或進去人或有人出來,都一臉的莊重神秘,看來貓著領導。緊挨著的一間則房門洞開,屋內兩張辦公桌,對擺著,各坐了一男一女接待投訴。來這里訴委屈的人不少,多是老頭老太,桌前圍個滿登登。那位女士喊,請大家排隊,按秩序來。投訴者排了隊,隊伍長尾巴樣甩到了走廊,但只一會兒,又亂了,那女士再喊。投訴者多是為缺斤短兩和假冒偽劣以次充好而來,工作人員聽了情況驗了商品,便把電話打出去,或喝令經(jīng)營者馬上趕過來,或叮囑顧客馬上就去你那里,務請好好接待妥善處理。也有電話里很強硬,投訴者很激烈的,于是便叫便吵,很是熱鬧一陣。蘇小瞇站在人群后,知道了那位男性工作人員打電話時自報老林,其他則沒聽出個子午卯酉,心里恨狄煒,哼,倒會巧安排人,把根棍子插在這兒,就算一根樁啦?我這根樁又有什么用?有排隊的老太太問,姑娘,你是為啥事來的?蘇小瞇裝作往走廊里看,說等我媽,她說要來,怎么還沒到呢?好在消協(xié)像醫(yī)院里的門診部,患者來了,走了,流動性很大,醫(yī)生也忙得沒工夫往人群后面看。如果變成住院處,那就不好辦了,還能讓閑雜人總在這里賣呆兒看熱鬧呀,患者不說,醫(yī)護人員也要驅趕了。
臨近中午,消協(xié)清靜了些,蘇小瞇去外面街上,吃了一碗朝鮮冷面,真的很好,便宜,充饑,還敗火。為了多拖延一點時間,故意一根一根挑著吃,明知道服務員在對她翻白眼,也只裝沒看見。估計消協(xié)又該熱鬧了,便再返回去。到了午后四點多鐘,消協(xié)的潮水又退下去,一無所獲的蘇小瞇只好回了住處。兩條腿站得溜酸,關鍵是心里煩躁,想想冷面館里的白眼,堂堂大學畢業(yè)生,這算干什么呀!總算把狄煒等來了,狄煒看她沒生火,拉她去外面吃。蘇小瞇不動,說我明天才不去當樁子了呢。狄煒說,那可不行,沒你這樁子,肥碩的兔子跑來往哪兒撞?守株待兔,貴在堅持。蘇小瞇恨道,虧你整天跟著律師們混,就想出這么個餿主意!狄煒笑說,我要是當上大律師,就讓你在家當全職太太侍候我了。但這個餿主意,卻得到了真正大律師的點撥,人家說了,耐心守著吧,消協(xié)那地方,老虎豹子那樣的珍稀動物守不著,但山雞野兔笨野豬肯定是有的。蘇小瞇說,那他們?yōu)槭裁床蝗メ?狄煒說,人家張著大網(wǎng)挎著雙筒獵槍,是專獵大家伙的,像這種墊牙小菜,人家不稀罕。
蘇小瞇是在第三天午后撿到那只撞暈了頭的兔子的。投訴者是位年近花甲的老者,清瘦,斯文,自報家門是市二高中的老師,姓秦。對林先生說教師節(jié)學校給每位老師發(fā)了一張代金券,可以去市里的一家品牌店選購一件襯衣。他當時仔細看過券,上面沒有注明截止日期,因此就沒著急??伤裉烊チ似放频?售貨員卻說券過期了,還指著上面的一行手寫字,說“簽發(fā)日期9月9日至9月19日”就是期限。秦老師請出了經(jīng)理,問券上哪里注明了有效期限?經(jīng)理說,這簽發(fā)日期是什么?秦老師說,簽發(fā)日期不能代表有效期限,比如胡錦濤簽署國家主席令,你總不能說他簽署的當日那道命令就作廢了吧?經(jīng)理立了眼睛,說你扯上國家領導人干什么?秦老師說,我不過打個比方,說省長令市長令也一樣,天無二日,大道歸一。對話到了這個份上,女經(jīng)理陡然在冷漠中增加了力度,柳眉倒豎,手掌啪地一聲拍在柜臺上,說你少給我裝文化人,轉什么轉!但凡是個人,也知道這紙片片上寫的是什么!秦老師立刻迎著鋒芒反擊,說但凡是個人,也不會這么寫!女經(jīng)理一雙杏眼瞪圓了,喝問,你怎么罵人?秦老師回道,是你不遜在先,我不過還以爾道!女經(jīng)理轉身就走,說那你就“道”吧!這張券,到了我這兒,就是一張廢紙,休想買走任何東西!
蘇小瞇眼看著那位秦老師在講述這件事時,有聲有色,宛若評書,還伴著手勢,聲音卻越來越大,氣也越喘越粗,拿券的手都抖起來,說二三百元的襯衣事小,爭辯出個是非理大。這世界,總不能沒了起碼的公平!林先生接券在手,認真看了,口氣溫和地說,老同志,氣大傷身,健康要緊,您就別追究什么字眼了吧。這個券,雖說不太規(guī)范,但意思還是明確的,百分之百已經(jīng)作廢。至于她們的態(tài)度,我們一定嚴肅批評。吃一塹,長一智,下次單位再發(fā)券,一定要抓緊時間,可好?林先生說著,就要把那張券順手丟進垃圾簍,秦老師嘆了一口氣,忙攔阻,同志既這么說,我也只好慚愧,別丟,還是給我留個念想吧。
眼見了這一幕的蘇小瞇心里怦然一動,這會不會是個機會呢?秦老師頹喪地走出辦公室,她悄然尾隨,直到秦老師打開了自行車車鎖,才湊上前,小聲說:“這位大叔,能把您那張券給我看看嗎?”
蘇小瞇把那張券看得極仔細,連后面的說明文字和電話號碼都看了,心里越發(fā)激動,這絕對是踏破鐵鞋也難尋的大好機遇呀!她問:“大叔貴姓?還沒退休吧?”她故意裝作不知道他姓秦,也不知道他是老師,這是策略,很必要。
“什么意思?”秦老師問,目光里滿是審慎。
“也許,這事我能幫您解決呢?!?/p>
“我姓秦,市二高中的老師,教語文?!?/p>
“喲,秦老師,失敬失敬。這樣吧,這家店,我有熟人,您把券轉讓給我,我按券上的金額如數(shù)付您現(xiàn)金,可以吧?”蘇小瞇本想先給狄煒打手機征求意見的,但時間不允許了,這種機會稍縱即逝,秦老師馬上騎車要走,不就是三百多元錢嗎。況且,以她的專業(yè)水平判斷,這個錢,絕對不會白花。
輪到秦老師客氣了:“這……不好意思吧?”
“哪里,我正想給我爸爸買一件襯衣呢。兩不虧的事,就算學生幫老師一點小忙了。我知道,您肯定特別忙,不然也不會把事情耽誤到今天?!?/p>
秦老師再三感謝,騎車去了。蘇小瞇當即給狄煒發(fā)去一條短信:“UFO降臨我的腳下,晚上我要吃燒烤!”狄煒讀大學時,常跟一些同學研究外星人和飛碟,還成立了一個UFO研究小組,時常拉上蘇小瞇去湊熱鬧,離開眾人后她就怪狄煒異想天開癡人說夢,可眼下的驚喜,可能只有用親眼目擊UFO形容了。
當晚,兩人很興奮,喝了許多啤酒,狄煒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張代金券,拍胸跺腳地說,這官司要是打不贏,那咱倆往后還是去蹲攤做小買賣吧,可別給學法律的丟人啦!蘇小瞇不無憂慮地說,人家品牌店如果說咱們根本沒去買過東西,也不承認說過過期作廢的話怎么辦?狄煒想了想,笑了,說俺傻妞明天就本色出演,親自赴湯蹈火,只裝作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讓他們再亮一次相就是了嘛。蘇小瞇說,你跟我一塊兒去。狄煒堅決地搖頭,那可不行,這出戲,我只能在幕后,真要打草驚蛇,被他們警覺了,那就沒法往下演了。蘇小瞇又問,咱們是不是把消協(xié)也告上去?我看他們明知那家品牌店有違市場公平交易的原則,面對消費者的投訴故意不作為,明顯有官商勾結剖分漁利之嫌。狄煒晃著手里的酒杯說,酒要一口一口地喝,官司要一個一個地打,哪能先把自己灌醉呢?再說,就是告消協(xié),也要另案起訴,到檢察院反貪局控告消協(xié)人員受賄,立案后再移送到檢察院公訴科審查起訴,那就復雜了。
出了燒烤店,狄煒拉蘇小瞇上了出租車,吩咐往家開。蘇小瞇問,這么晚了,我還跟你回家干什么?狄煒說,我們已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慶祝慶祝。蘇小瞇知道慶祝的意思,說我可沒你的臉皮厚,不去,回我那兒。狄煒說,你住的那小破屋,墻壁還沒巴掌厚,放個屁隔壁都聽得到。蘇小瞇說,那就等以后有了能放屁的地方再說。狄煒哪肯再等,便拉著蘇小瞇去賓館開了一個房間。因有希望的曙光照耀,那一夜,干柴烈火燃燒得格外猛烈。蘇小瞇感慨說,原來這種事是個系統(tǒng)工程,心里一高興,感覺大不一樣呢。
第二天,蘇小瞇依計而行,獨自一人走進了品牌店,進店前還悄悄按下了錄音筆的鍵子。一切果然都是秦老師去消協(xié)時說過的樣子,幾近克隆。先是售貨員看了代金券,稱已過期,蘇小瞇可憐兮兮地求告,說這幾天我確是太忙,襯衣也沒有保質期,多放一年兩年都一樣,我看柜臺里擺著現(xiàn)成的,您就讓我選一件嘛。售貨員說,我們經(jīng)理有話,過期兌付,誰付扣誰的工資,你別為難我了。蘇小瞇裝出很小心的樣子,前后左右看了看,從衣袋里摸出一張10元的票子,說大姐幫幫忙,這算我的一點謝意,行嗎?售貨員怕燙似的往后躲,說你趕快收起來,我的這份工作來得不容易,我怕砸飯碗。蘇小瞇說,那我就只好請你們經(jīng)理說話了。女經(jīng)理很快出面,三十出頭,臉上的妝化得很精致,挺漂亮的一個人,但臉上的那層胭脂此時卻似冰霜,冷冷地拒人千里。她看過那張代金券,立刻說,對不起,過期了。
蘇小瞇問,上面寫了期限嗎?
冷美人指點著券上手寫的那行字,不無譏嘲地說,我看你年輕輕的不會是文盲吧,怎么連簽發(fā)日期都看不明白呢?
蘇小瞇正色說,正因為我上過學,才明白這簽發(fā)日期和有效日期絕對不是一個概念。
我還忙,沒工夫陪你白話什么概念。冷美人說完就轉身往柜臺后面走。
蘇小瞇喊住她,請稍等,你能為你剛才說過的話負責嗎?
冷美人說,笑話,難道我還讓你來替我負責不成?我再說一遍,這張券現(xiàn)在就是廢紙一張!
蘇小瞇指著代金券說,你敢把你說過的這句話寫在上面嗎?
冷美人被激怒了,哪里還記得古來就有“請君入甕”的故事,轉身抓起柜臺上的碳素筆,揮筆就寫,“此券作廢戴”,后面還簽上了日期。
蘇小瞇執(zhí)券在手,頷首微笑,好,很好,戴經(jīng)理,你等著吧。
隨你便!冷美人進了內室,房門摔得很重。
循著秦老師前一日走過的路,蘇小瞇再去消費者協(xié)會。那位林先生聽了陳訴,說這個事我好像處理過了吧?蘇小瞇說,我老師為這事昨天確是來過,但我覺得那不應該是最后的結果,所以今天才代他又來了。林先生仍很和氣,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不管誰來,來幾次,這張券也確是廢了,我們消協(xié)也不好強人所難不是。林先生說完,又要把券往紙簍里扔,蘇小瞇再一次注意了他的這個動作,說我回去總要給老師一個交代,管它廢不廢的,還是交給我吧。
鋪路搭橋的工作順利完成,剩下的就是奇兵突襲,直搗黃龍。依蘇小瞇的意見,這個案子的訴告者自然是她,是不是還應該另請律師協(xié)作出擊?狄煒說,芝麻大的一個小破案子,犯得上嗎?你最好生旦凈末丑,一個人單打獨斗,說學逗唱,盡展當代大學生的風采。麻雀身上本來就沒多少肉,何必再扯下兩條腿讓給別人吃?蘇小瞇說,哼,你只管在旁邊袖手旁觀唱嗨兒喲是不是?狄煒說,天機不可泄露,隱蔽戰(zhàn)線的使命同樣光榮而神圣。
訴狀很快遞送了區(qū)法院,蘇小瞇訴告某品牌店在代金卡上以簽發(fā)日期冒充終止時限,故意誤導消費者以侵吞暴利。法院迅速立案,并按程序將起訴狀副本送到了品牌店經(jīng)理的手上。
品牌店的冷美人戴經(jīng)理立刻毛了,好比頸后突然炸了顆二踢腳。想想前些天的那個事情,又打聽到原告蘇小瞇是北方大學法律專業(yè)大學應屆畢業(yè)生,心里越發(fā)懸浮沒著落,來者不善,有備而來,軟件硬件都不缺,自己明顯處于被動挨打的劣勢,未待滾坡已有了當落水狗的感覺。她急給消協(xié)的林先生打電話,林先生也明顯氣短,小聲說,我正忙,等下班后,找個地方見面商量吧。
兩人見面,想到的自然是知己知彼那個詞兒。戴經(jīng)理說,這個蘇小瞇年紀輕輕,連個工作單位都沒有,手上哪來的代金券?這種券都是逢年過節(jié)單位發(fā)給職工的,而且那個單位多少有點權力能揩油,另讓別的單位或個人替他們買單。林先生說,蘇小瞇去我那兒時說過,是替老師投訴。我記得蘇去的頭一天,二高中的一位老師確曾去過,拿的就是這張券。那個老師高高的瘦瘦的,好像……姓秦吧?戴經(jīng)理想了想問,是不是說話文縐縐,有點好轉?林先生忙點頭,對對對,他說是教語文的。戴經(jīng)理說,就為一件襯衣,他們要干什么?林先生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何況還是個沒工作收入的窮學生。戴經(jīng)理說,提起二高中,我想起來了,去我那里開票的是市地稅局的一個科長,一共開出一百張,說是去頂孩子的擇校費,還逼著我給他打了三七折,可直到今兒,他也沒給我一分錢,我打電話催,就說等年底一塊兒算。什么意思嘛?林先生冷笑,年底在稅金上給你往下刨唄,放心吧,既連著公家的賬,肯定虧不著你。兩人商量一番的結果,就是趕快去找秦老師,只要跨過這道坎,那個蘇小瞇答應撤訴,滿天的云就散了。兩人還商定了具體步驟,戴經(jīng)理先出面,若遭遇挫折,林先生再前赴后繼。
自從那次去過品牌店和消協(xié),秦老師沒把這事說給任何人,怕那樣除了讓人責怪你一聲拖沓和窩囊,還能證明什么呢?有時學校的同事開玩笑,說領導賞的襯衫怎么不穿,還留著過年去看老丈人呀?秦老師也只是一笑,不作任何解釋。尤其是不能回家跟老伴說,女人退休了,嘴巴變得愈發(fā)絮叨,沒事還雞蛋里挑骨頭呢,讓她把這事掛在嘴上,還不把人煩死?秦老師只是把女學生兌換給他的那三百多元現(xiàn)金如數(shù)交到老伴手上,說店里襯衣的規(guī)格不全,沒有合身的,人家把錢退給了他。
萬沒想到,品牌店的經(jīng)理會突然來到學校,昔日冷冰冰的一張粉臉堆上了如花的燦爛,手里還提著一個極精致的襯衣包裝盒,雖是同一品牌,檔次卻明顯大不同。當時,正趕上秦老師沒課,坐在教研室里批改作業(yè),戴經(jīng)理推門進屋,當著好幾位老師的面,先是給秦老師深深地鞠了一躬,又說實在對不起,上次是我的態(tài)度不好,今天專程來表達歉意。秦老師發(fā)怔,說上次的事不是已經(jīng)過去了嗎?戴經(jīng)理說,秦老師能說過去,我真是由衷感謝。我希望秦老師說服您的學生,也能讓這件事情成為過去。我們友誼長存,我也一定會采取恰當?shù)姆绞竭M一步表達對您和您的學生的真誠謝意。秦老師越發(fā)不解,我的學生?我的學生是指誰?戴經(jīng)理將包裝盒打開,精美的襯衣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上面標有價碼,1680元,一件頂了好幾件!戴經(jīng)理說,我指的是蘇小瞇呀。這件襯衣您試試看,尺寸不合適,再換。正好上課鈴響了,當著好幾位老師的面,秦老師不想再跟她糾纏,便很淡漠地說,你知道錯了就行了,時過券廢,東西請帶回,我還有課,恕不奉陪。戴經(jīng)理訕訕的,只好走了,卻把襯衣留在了秦老師的辦公桌上。
隔一日,消協(xié)的那位林先生也來了,手里提著極品的西湖龍井茶,直接奔了校長室,校長是趁下課時把秦老師叫過去的。林先生的態(tài)度很誠懇,說上次秦老師去反映問題我處理得有失草率,特來接受批評,還說請秦老師下班后去富豪酒家一坐,我和你們校長是老朋友,他也去。此公不比女經(jīng)理,上次就溫和,此番更是春光洋溢,尤其還當著校長的面,秦老師不好繃著了,就說事情過去了,雨過天晴,都別再計較。我晚上還要帶學生們上自習,謝了,多謝了。林先生看校長,校長說,晚自習我另作安排,老林既有這個美意,你就放松一晚。秦老師執(zhí)拗地說,我已安排今晚比較兩篇學生的作文,真的沒時間。那天傍晚,校長將兩盒茶葉送到秦老師手上,說咱這北口,終有多大?有些事,得饒人處且饒人,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秦老師被說得一頭霧水,心里奇怪,冰寒乍暖,數(shù)九花開,這是怎么了?他們怎么會找到學校來?那個叫蘇小瞇的學生又是怎么回事?幾日后,看了報紙上的一條消息,他才疑云頓釋。消息詳細介紹了事情的起因和經(jīng)過,稱某大學畢業(yè)生為消費者討公道,已將某品牌店告上法庭。法院擇日開庭,公開審理。報紙也將辟出專欄,歡迎廣大讀者就此類事件廣泛發(fā)表意見。
見了報紙,戴經(jīng)理和林先生越發(fā)驚愕,這才意識到雖想防汛抗洪,卻錯疊了堤壩,奔瀉而來的那股兇猛之水與二高中秦老師的關聯(lián)并不很大。二人慌忙再拜各方神圣,討得的主意竟都是最好爭取庭外和解,大事化小,小事變無。
蘇小瞇見了報紙,也感驚異,急把狄煒叫來住處看,狄煒竟是一臉得意,說這回知道神龍為啥藏頭縮尾不露首了吧?事要做大做強,不能缺了媒體,報社我藏有暗器,絕對的老同學鐵哥們兒,我要挑頭打官司,這個暗器還好使嗎?兩人正得意著,突聽房門響,打開,門外竟站著戴經(jīng)理和林先生,難為他們怎么摸到了這里來?來人的眼睛不住地瞄向狄煒,蘇小瞇說,你們有話就說,他是我男朋友,案子的事他都知道。事已至此,戴女士不好再繞,直奔主題說,我們希望庭外調解,你們有什么條件,盡管提,一件襯衣五萬元錢夠不夠?蘇小瞇淡然一笑,說太小看人了吧?你以為我就是為了錢嗎?戴女士又說,據(jù)我所知,您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忙著找工作,如果我們能交個朋友,這件事由我替您來辦好不好?蘇小瞇心里重重地一撞,把目光投向了狄煒。狄煒眨眨眼,突然哈哈笑起來,說這話聽來有趣,山東呼保義及時雨宋江被逼上梁山替天行道,有朝一日被招安,就帶著李逵阮小二眾弟兄去征剿方臘替朝廷賣命。這都什么年代了,你們能不能不跟那皇帝老兒學,玩出點新花樣來?
這件事不知怎么那么快就被狄煒所在的律師事務所主任知道了。第二天一早,狄煒剛上班,主任就對他說,你女朋友的那個案子,我聽說人家已答應幫助安排工作,你們原來的目的不也是這個嗎,我看行了,見好就收吧。狄煒說,我聽說報社收到的讀者來信都用麻袋裝了,這種時候咱自己釜底抽薪鳴金收兵,太對不起廣大觀眾了吧?主任搖頭嘆息,說月有圓缺,物極必反,曾國藩老先生一再告誡過家里人要學會刮平,你自己不刮別人也要刮。人生張弛,必須適度。這個道理你和你女朋友都好好想一想吧。
還用得著想嗎?人過中年,難免圓滑,自己才多大,何至于早早就變成河卵石!半月后,法院公開審理此案,蘇小瞇據(jù)理陳述,侃侃而談,不時引起人們的一陣陣掌聲。品牌店雖也請了律師,但在蘇小瞇的充足證據(jù)和不溫不火的雄辯面前,也是虛張聲勢節(jié)節(jié)敗退。法庭當庭宣判,品牌店如額支付原告代金券損失,并支付原告誤工損失、精神損失及訴訟費5000元整。蘇小瞇乘勝追擊,當庭又提供出厚厚一沓眾多消費者主動送到她手里的被宣稱作廢的代金券,并稱還有消費者的類似代金券被品牌店或消費者協(xié)會無端沒收,也有一些是因消費者當時憤惱自己撕毀,這些人也要求按券上金額予以賠償。法庭答復,其他人的要求應當另案起訴,不與本案一同審理。當時就有人喊,蘇小瞇,你全權代理,繼續(xù)告,我們信任你!
開庭前,秦老師接到了法院的傳票,要求出庭作證。秦老師以身體不適的理由沒去出庭,但提供了書面證詞。那件高檔襯衣和龍井茶葉早在學校里引起了軒然大波,老師們見了報紙上公布的審判結果,似都大悟,紛紛議論,說到底是教語文的,一字一詞,都知玄妙,秦老師真是賺大啦!只是做得有些小氣,早見商機,為什么不把大家的代金卡收到一起,一并起訴呀?那些日子,秦老師突然變成了祥林嫂,見人就說,我沒想到,真沒想到……
喜獲全勝的蘇小瞇卻沒接到北口市任何公檢法機關和律師事務所伸過來的橄欖枝。倒是不斷有消息傳來說,那家品牌店撐不起了,再沒人進去買東西;又說品牌店摘了牌子,關了大門,另去別處起了爐灶。直到年底,江南某市一家律師事務所突然給蘇小瞇打來電話,說在報紙和網(wǎng)絡上看到了她無償為消費者打官司的消息,很欣賞她的法律敏感、維權意識和專業(yè)水準,問她可愿意去那里共謀發(fā)展?蘇小瞇先是大喜,轉而又生出幾分憂傷,這一走,到底還是要和狄煒天各一方了。當晚,她去狄家征求意見,卻見狄煒的老父老母都哭喪著臉,狄煒也抱著腦袋不說話,細問,才知是事務所精簡人員,偏偏把他這個助理刷下來了。蘇小瞇問,總得有個理由吧?狄煒說,末位淘汰制,早做好的扣兒,還用理由嗎?蘇小瞇說,你們主任不是跟你關系挺好嗎?狄煒的老父在地心轉了好一陣才說,咋好還有那姓戴的狐貍精跟正當權的副市長好得瓷實?早知道這一層,咱何苦非跟人家打那個官司呀?
作者簡介:
孫春平,男,滿族,1950年生。下過鄉(xiāng),當過鐵路工人、干部,曾任錦州市文聯(lián)主席,現(xiàn)任遼寧省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江心無島》,中短篇小說集《路劫》《男兒情》《逐鹿松竹園》等。作品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東北文學獎、遼寧文學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