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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來

2009-01-21 06:39劉會剛
北京文學(xué) 2009年12期
關(guān)鍵詞:噪聲經(jīng)理

淹沒或扼殺一個人的東西就像一場大霧,來自四面八方……敵人是誰?誰在那里喊“過來”,淫邪的惡毒的。哪里有橋,“過”得去嗎……這也許就是一個現(xiàn)代個體生命的隱憂和焦慮吧。

新房有120多平米,十四層,朝陽,早晚每個房間都亮堂,好像太陽就掛在她家窗外,時時刻刻輸送著光和熱。這個劉春紅非常喜歡,當(dāng)初買房時不嫌貴就沖著這一點。有朋友看了,羨慕劉春紅太闊綽,言下之意一個人住忒大的房有些浪費。劉春紅卻不以為然。這套房子位于這座縣城的風(fēng)水寶地,前面是磁湖,后面是大眾山,真正是依山傍水,風(fēng)景如畫。兩年前買房時,均價要三千八。以這座縣城的消費水平,這樣的房價算是牛氣沖天了。劉春紅有錢,在深圳教了十多年書,攢了一些錢。她是一次性付清的,包括裝修,共花了五十多萬。劉春紅不覺得房子大,大與小,其實是相對的。對于下崗的人家,四五十平米的房子,就顯得很大了。對于像她這樣有情趣有品位的知識分子,哪怕是一個人住,百把個平米也不算大。劉春紅教了一輩子書,在平時的教學(xué)過程中,她養(yǎng)成了寫作的習(xí)慣,雖說沒有寫成大家,但也出了兩本書,算是作家了。她將新房分成四個區(qū)間,寫作區(qū)間,飲食區(qū)間,體息區(qū)間,娛樂區(qū)間,就像切一塊大蛋糕,兩刀下去,大房子不顯大了,反而相當(dāng)緊湊,層次分明。

新房住了快一年,樓上樓下,左鄰右舍,彼此都不熟悉,有的還沒混個臉兒熟。寫作或看書累了,就在碩大的陽臺伸伸腰壓壓腿。劉春紅想串串門,說說話兒,一來走動走動,二來加深彼此的了解,畢竟遠(yuǎn)親不如近鄰。可人家見她似看到外星人,老遠(yuǎn)臉上就掛起免談牌。劉春紅只好知趣而退。她知道這是城市人的通病,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這多年來,她早已習(xí)慣了人與人之間的這種冷漠,甚至殘酷。可她是老師,教書育人一輩子,總想憑一己之力擔(dān)當(dāng)改良社會人際關(guān)系的責(zé)任與勇氣。女兒經(jīng)常笑話她天真,智商有時像個七八歲的孩子。劉春紅自己倒很滿意這一點,保持一顆童心有什么不好呢?心胸開闊了,心情就會舒暢,臉上的皺紋就少,人就顯得年輕。劉春紅的確顯得年輕,身邊像她這個年紀(jì)的人,大多像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每天晨練時,顫顫巍巍,風(fēng)一吹隨時有跌倒的可能。而她,一套太極拳打下來,氣不喘,面不改,還能圍著小區(qū)前的磁湖廣場小跑兩圈。這些,足以讓劉春紅對自己的退休生活有信心。她記不清了,是哪個老外說的話,“生命是成長的過程”。意思是,只有在心智、性格都已經(jīng)沒有成長空間時,蒼老才會來。只要人們還在學(xué)習(xí)、發(fā)展、貢獻、有成果、開心地過日子,就會越來越成熟,而不會衰老。劉春紅非常喜歡這句話,幾乎把它當(dāng)成生活的座右銘了。她現(xiàn)在的日子就是在踐行這句話的全部意義。

可舒心日子不知什么時候被打破了。似乎是從咣當(dāng)一聲起,樓上傳下來一個盆或一只瓢落地的聲響,驚得劉春紅渾身猛地抽搐,仿佛胸口硬塞進一團破棉絮,堵得慌。其時,劉春紅正在休息區(qū)間和衣小憩,她習(xí)慣午飯后休息一會兒,這樣能提高下午及晚上的學(xué)習(xí)及生活質(zhì)量。這一聲咣當(dāng)算不了什么,劉春紅也沒當(dāng)一回事。居家過日子,樓上樓下難免磕磕碰碰,咣咣當(dāng)當(dāng),屬正?,F(xiàn)象??勺寗⒋杭t始料不及的是,不到五分鐘,樓上又傳來一聲咣當(dāng),這一聲明顯更響,像是有人故意摔破了什么,找誰出氣一樣。愣怔間,接著又是一連串聲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如火車急駛時車輪有節(jié)奏地撞擊鐵軌聲,這下徹底碾碎了劉春紅這天的好心情。當(dāng)天半夜,睡夢中的劉春紅被一陣陣隱隱約約的敲擊聲驚醒,好像有個橡皮錘輕一下重一下敲在自己頭上。她努力睜大雙眼,屏息靜聽,敲擊聲沒有了。睡意蒙時,敲擊聲又似在耳畔,錐子一樣刺激著耳膜。夜深人靜,劉春紅一個單身女人不敢起來,更不敢出門探個究竟,輾轉(zhuǎn)反側(cè)一直折騰到天亮。清晨時分,她破天荒沒有起床晨練,迷迷糊糊睡到上午十點多。從深圳回來后,無論風(fēng)霜雨雪,晨練是劉春紅每天的必修課,這個習(xí)慣在深圳代課時就養(yǎng)成了??蛇@天清晨,劉春紅徹底起不來了,只覺頭昏腦脹,胸口一陣陣發(fā)悶,渾身酸軟乏力。完全亂了,一天有規(guī)律的生活全亂了。將近正午,劉春紅恍惚起床后,在陽臺潦潦草草打了一套太極拳,靜了靜心氣,就出門了。她要去樓上交涉一下,話不說不明,理不辯不白,昨晚的噪聲明顯太過分了。樓上靜悄悄的,五戶大門都緊閉,四戶的正門兩邊貼著紅艷艷的對聯(lián),中間倒貼著福字,顯然是有人住的,只有一戶大門四周蛛網(wǎng)密布,灰塵厚積,無疑沒有入住,或許主人長期不在家。劉春紅放輕腳步,走到自己樓上的住戶門前,瞇起右眼貼著門縫朝內(nèi)看,什么都看不到。舉起右手,輕輕地敲了敲,沒有回應(yīng)。加重敲擊,還是沒有回應(yīng)。可能主人不在家,劉春紅自言自語,只好等機會再來溝通。

按程序,下午三點到五點是寫作時間。劉春紅正在編著一本小學(xué)生親情作文指導(dǎo)寶典,這本書將是她關(guān)于小學(xué)生作文指導(dǎo)的第二本書。第一本小學(xué)生作文指導(dǎo)書是在深圳出的,社會反響不錯,書賣得也不錯。當(dāng)她報出第二本作文書的計劃時,出版社爽快答應(yīng),讓她盡快交稿,爭取早日面市。眼下,第二本作文書稿進行到一半,她的感覺非常好,感覺比第一本書更實用,更具針對性??蛇@天,由于睡眠不足,情緒欠佳,寫作激情蕩然無存。寫作是個腦力勞動,沒有好心境顯然不行。停就停一天吧,一部書的出版,是項工程,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繼而彈了一個多小時的鋼琴,劉春紅鎖上門,比平時提前半個小時去散步了。

時值五月,天氣漸漸熱了,穿件夾衣,身上有些汗津津的。劉春紅解開上面兩顆扣子,迎著磁湖邊垂柳走去。磁湖廣場是這個縣城近年來建設(shè)起來的潔綠亮美工程之一,已成為附近居民休閑娛樂的好去處。此時,廣場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以中老年人居多。劉春紅傍晚散步有個習(xí)慣,先圍著湖邊走一圈,再沿著鵝卵石林陰小徑慢慢踱步。她喜歡或扁平,或尖銳,或滑溜的鵝卵石硌著腳底心酥酥的,癢癢的,像按摩一樣舒服。圍湖走了一圈,剛踏上林陰小徑,突然,一條黃狗齜牙咧嘴斜刺沖過來,嚇了劉春紅一跳。哪來的野狗?劉春紅驚恐地一抬腿,本能地防衛(wèi)。黃狗沒有走開的意思,搖了搖短尾巴,朝劉春紅更近一步,兇巴巴地汪了一聲。劉春紅不自覺站了個馬步,拉開架勢死死盯著黃狗的一舉一動。遠(yuǎn)處,一群青年男女圍著嘰嘰喳喳著什么,有人不時扭頭朝她這邊觀望。過來,紅兒,快過來。有個沙啞的男青年大喊,并朝劉春紅這邊揚了揚手。喊我么?劉春紅愣住了,以前在深圳,也有同事或朋友喊她紅兒紅兒,劉春紅疑惑地望望黃狗,又望望那群青年男女。黃狗撒著歡兒,一頭鉆進小徑旁的桂花林,轉(zhuǎn)眼不見了蹤影。紅兒,過來,快過來。沙啞的男高音又叫起來。劉春紅遲疑片刻,朝那群男女青年快步走過去。你們———喊我么?她挺了挺身板,友好地問。喊話的男青年一愣,朝桂花林一指,我喊黃狗,它叫紅兒。哪個喊你了?你自己跑過來的。眾人哄地笑了,有人笑彎了腰,有人笑得直跺腳,有人笑得眼淚出來了。真好玩,狗沒有過來,倒跑來一個人。喊話的男青年覺得有趣,也咧嘴笑了。劉春紅再也沉不住氣了,放下老師一以貫之的斯文,罵道,畜生,小畜生!轉(zhuǎn)身,一路踉蹌著回家。

樓上的噪聲成了一顆定時炸彈,每天定時炸響三次,正午后,下午三點左右,凌晨一點多。而這三個時間段,對劉春紅來說太重要了。正午后是午休時間,下午三點多是寫作時間,深夜當(dāng)然是睡覺時間??ㄗ×诉@三點等于擊中了劉春紅的命脈,這日子就沒法過下去了。樓上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耐著性子靜靜地觀察了一周,噪聲沒有消失的跡象,反有愈演愈烈之勢。那聲音來得快,去得也快,像個魔鬼一樣纏得劉春紅心力交瘁,血壓升高,甚至手腳冰涼。焦頭爛額之際,劉春紅沒有喪失理智,她清醒地認(rèn)識到,捉奸捉雙,捉賊捉贓,才能有力地維權(quán)。她用手機錄下噪聲,噪聲太復(fù)雜,有時像桌子拖地的剌剌聲,有時像木棒嘭嘭嘭的敲擊聲,有時像咿咿哎哎的吊嗓子聲,五花八門,不一而足。掌握了鐵的證據(jù),劉春紅開始維權(quán)了。

這天上午,劉春紅很快敲開了樓上的門,她感覺大多數(shù)噪聲來自樓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探出頭,警惕地望著劉春紅,有事嗎?劉春紅僵硬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啊,是這樣的,有個事想與你溝通一下。女人穿著睡衣,一臉慵懶,有事快說吧,我還要睡覺,這幾天太累了。女人眨眨眼,沒有讓劉春紅進屋談的意思。劉春紅就簡明扼要說了噪聲的事,著重強調(diào)了這噪聲是有規(guī)律的,每天三次,時間大致相同。女人笑了,嘴巴猛地張開打個哈欠,忙用手捂住。開玩笑吧,我一個人在家,老公在外地搞建筑,不可能鬧出什么動靜。你是不是錯覺?人心情不好時,會產(chǎn)生幻覺的。女人找補說,這樓上有五家,即使有噪聲,可能是其他人家制造的,我一個女人,不可能……劉春紅打斷說,我有錄音,千真萬確是噪聲,不信我放給你聽聽。劉春紅掏出手機,女人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對不起,我現(xiàn)在要睡覺了,如果不相信我的話,你可以找物業(yè)的貝經(jīng)理投訴,好不好?女人下了逐客令。女人說得有道理,樓上住著五戶,能確認(rèn)噪聲一定是從她家發(fā)出的嗎?

懷著一肚子怨氣,劉春紅來到一樓的物業(yè)公司辦公室。貝經(jīng)理聽完投訴,像聽到一個好笑的段子,兀自笑起來,笑得眉開眼舒。我搞物業(yè)五年了,從來沒遇到這種事,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哩。小貝經(jīng)理煞有介事問劉春紅,與隔壁左右樓上樓下結(jié)仇沒有?紅臉沒有?劉春紅雙手一攤,一臉無辜,我從深圳回來不到兩年,除了幾個同學(xué)及朋友,從未與別人來往,更談不上結(jié)仇。貝經(jīng)理歪著頭,想了想問,是不是你的幻覺?人太累或心情不好時,常常出現(xiàn)幻覺。劉春紅不高興了,臉掛了起來,我還沒有老,還沒有得老年癡呆癥,怎么可能是幻覺?難道手機的錄音也是幻覺?劉春紅拿出手機,貼到貝經(jīng)理耳旁,聽聽,你好好聽聽,這是什么聲音,是不是幻覺?貝經(jīng)理聽了聽,嘴巴漸漸張大了。錄音有五六分鐘,好像是馬戲團的表演實況。鐵證面前,貝經(jīng)理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向劉春紅保證,我給你個電話,如果再聽到噪聲,你打個電話,我到現(xiàn)場親自驗證一下。狗日的奶奶,我就不信治不了噪聲擾民。劉春紅這才轉(zhuǎn)憂為喜,心懷感激地回家了。

下午一到三點,劉春紅如臨大敵,神經(jīng)條件反射般緊張起來。她握著手機,圍著客廳、臥室、陽臺轉(zhuǎn)起來。突然,一聲悶響,來了,說來就來了。砰———啪,砰———啪,像是有人在打乒乓球,你一來我一往。劉春紅心中暗喜,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當(dāng)即按下貝經(jīng)理的電話,很快,貝經(jīng)理火速趕來了。劉春紅食指貼近嘴邊,噓了一聲,指指樓上。砰———啪聲轉(zhuǎn)成了砰啪砰啪聲,節(jié)奏加快了。劉春紅滿臉脹紅,壓低嗓門說,聽聽,我沒說錯吧。貝經(jīng)理點點頭,示意劉春紅跟他出門,兩人貓一樣躡手躡腳來到樓上。貝經(jīng)理四下望了望,抬手敲了敲劉春紅樓上住戶的門。不一會兒,一個女人揉著惺忪的睡眼開了門,嘴巴不自覺地張開,打了個悠長的哈欠。貝經(jīng)理弓著腰,一臉討好問,明姐,你家———沒什么事吧。被稱明姐的女人一臉詫異,蠻好的,剛剛瞇個午覺。貝經(jīng)理回望了一眼劉春紅,劉春紅馬上接口,樓上總是搞得風(fēng)聲水響,影響我休息。每天三次,雷打不動,剛才貝經(jīng)理親耳聽到了。明姐想起什么似的指著劉春紅說,你就是上次來敲門的那個吧,不是跟你說了嗎,不是我家,我一個女人在家,能搞出什么聲響?明姐有些煩了,對貝經(jīng)理說,小貝,你進來看看,看看我家搞沒搞聲響。剛才我也煩死了,聽到隔壁家磕磕碰碰的麻將聲。明姐用手一指斜對門,不信,敲門看看?貝經(jīng)理上前,敲了幾下,門開了,果然傳來麻將嘩嘩啦啦的聲響。一中年男子見是貝經(jīng)理,忙遞煙,招呼進屋坐坐。貝經(jīng)理連連擺手,不用了,樓下反映噪聲擾民,反映到物業(yè)了,我上來看看。中年男子朝劉春紅尷尬一笑,對不起,對不起,今天周末,幾個朋友聚會,小搓一回。要不,我們現(xiàn)在就散伙,不玩了,影響樓下休息,的確不好。對方一臉真誠,倒讓劉春紅不好意思起來。周末幾個朋友搓搓麻將,其實也沒什么,何必掃了人家的雅興。不用,你們繼續(xù)玩。劉春紅朝中年男子擺擺手,轉(zhuǎn)身對貝經(jīng)理悄悄說,玩玩麻將沒什么,我說的是噪聲,不是麻將聲,這家人不會天天搓麻將吧。貝經(jīng)理似破了一個大案,得意地說,你還是太緊張了,看看,是人家打麻將,居家過日子,難免會制造一些聲音。你一個單身女人,想開些,什么事情都沒有了。劉春紅欲解釋什么,貝經(jīng)理的手機響了,他急急忙忙下樓了。

劉春紅心里更加不安。如果每天的噪聲是打麻將引起的,那倒好了,說明源頭找到了,煩惱的日子就要過去。問題是,噪聲絕對不是打麻將引起的。這一點,劉春紅比誰都清楚。當(dāng)天晚上凌晨一點多,莫名噪聲又出現(xiàn)了,像桌子摩擦地板的吱吱聲,像水燒沸后咕嘟咕嘟翻滾聲,又像老鼠嚙咬木箱吭哧吭哧聲,鬧得劉春紅心跳又加快,她當(dāng)即撥通貝經(jīng)理的手機,一個濃重鼻音含糊不清地喂了一聲,顯然從睡夢中驚醒。一聽是劉春紅關(guān)于噪聲的投訴,貝經(jīng)理一下子火了,嗓門提高許多,深更半夜的,你受不了噪聲,我就受得了你制造的噪聲?明天太陽又不是不出來。貝經(jīng)理啪地掛了電話。劉春紅又氣又急,噪聲像幽靈一樣在四周晃蕩卻無計可施,這叫什么事?她想不明白,她一個單身女人,從不與人結(jié)怨,為什么噪聲總是如影隨形跟著她?回想在深圳的最后幾年,這種莫可名狀的噪聲也時時困擾著她?她到廣州的女兒家住了一段時間,安靜得很,沒有任何紛擾?;氐缴钲讵氉〉某鲎馕?噪聲又出現(xiàn)了。現(xiàn)在回到內(nèi)地,噪聲如一個奪命殺手,從特區(qū)一路殺過來。細(xì)細(xì)回想起來,劉春紅暗暗后怕,難道有這種天衣無縫的巧合?這種巧合為什么長了眼睛似的,單單落在她的頭上。對于在深圳的噪聲遭遇,劉春紅一直未透露半句,就是向貝經(jīng)理投訴,她也守口如瓶,這種巧合她不知道如何開口,即使她說了,別人能相信嗎?就是現(xiàn)在的噪聲困擾,貝經(jīng)理和那個叫明姐的女人口口聲聲是她太敏感了,是幻覺使然。如果她牽扯出在深圳的噪聲遭遇,別人不罵她神經(jīng)病才怪哩。可心里的酸楚向誰傾訴?劉春紅痛苦萬分,形容憔悴,眼圈黑了一圈又一圈。

這天,劉春紅在陽臺寫作,她改了寫作時間,將以前下午的寫作移到上午八點開始。劉春紅是個對工作極其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人,她不能因噪聲困擾而耽誤出版計劃。思路剛進去,突然從對面樓房傳來一個女子輕柔的叫喚,過來,寶貝,過來,寶貝。聲音甜膩,近乎肉麻。劉春紅心里哐當(dāng)一聲,進去的寫作思路硬是被粗暴地甩出來,冰冷冰冷地晾在那兒。過來,寶貝,快過來,好寶貝。肉麻聲又響起,似乎在叫喚一條寵物狗,又像是情人之間的調(diào)戲。劉春紅霍地站起來,朝對面樓房望過去,只見一個女人披著紅外套,站在陽臺上朝劉春紅直揮手。劉春紅驚訝地張大嘴巴,難道這個女人是在叫自己?素昧平生,她為什么叫自己?女人似乎笑了笑,手的幅度招得更大了。神經(jīng)病,劉春紅嘀咕了一聲,大白天撞見了鬼。劉春紅啪地關(guān)上陽臺的窗戶。寫作是不行了,劉春紅只好走進健身區(qū),拿起啞鈴舉起來。舉了幾下,腰酸背痛,頹然坐在地板上,耳畔嗡嗡響起“過來,寶貝,過來,寶貝”的回音。這聲音是那么真切,句句勾起她在深圳的打工歲月。她漸漸確信,這半年多來的噪聲困擾,不是偶然的,而是一個陰謀,一個陷阱,她越來越感到孤單無助,像迷路的人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劉春紅在噪聲中堅持寫作了近半年,終于完成了小學(xué)生親情作文指導(dǎo)書的初稿。她想將書稿放一放,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解決四面八方包圍而來的煩惱,首先是噪聲。原來,噪聲源頭單一,現(xiàn)在,戰(zhàn)線擴大了,除了對面樓房那個神經(jīng)質(zhì)女人經(jīng)常莫名地喊“過來,寶貝”,樓下及隔壁的莫名噪聲也多起來,讓劉春紅覺得自己簡直生活在一個制造噪聲的封閉空間,她至今不知道這一切從何而來,為何偏偏落在自己頭上。

一天傍晚,劉春紅到頂樓去收曬干的被子,正準(zhǔn)備下樓,突然,從對面正在修建的十幾層樓房頂傳來幾位民工曖昧的叫喊,過來,過來,快過來。劉春紅的心被刀剜了一下,手一松,疊好的被子滑落在地。什么意思?她與這些民工八竿子打不著,他們?yōu)楹魏斑^來,他們喊過來意欲何為?幾個民工模樣的人,提高嗓門朝劉春紅繼續(xù)叫嚷,過來,過來啊,哈哈哈哈。劉春紅避瘟神般快步下樓。

過來,該死的過來。癱坐在客廳,劉春紅陷入冥冥苦想中。如果說民工喊過來,是一種無聊情緒的宣泄,一種對異性渴望的訴求,那么對面樓房的女人為什么也喊過來,她有什么意愿表達(dá)?她朝自己喊過來,一點道理都沒有。正思前想后,樓上例行公事傳來噼噼啪啪聲,聲響越來越嘈雜,間或夾雜著訓(xùn)斥聲,不絕于耳。理智告訴劉春紅,忍字頭上一把刀,萬事和為貴。她突發(fā)奇想,似乎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萬能鑰匙。她很快翻出一盤碟片,塞進影碟機,將歌曲調(diào)到《讓世界充滿愛》。頓時,溫馨優(yōu)美的旋律響起,好像世界一下子充滿了濃濃愛意。劉春紅想讓這首動聽的歌曲,熏陶一下周圍的人,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會變成美好的人間。聽著聽著,劉春紅情不自禁跳起了舞,她的鋼琴彈得比舞好,歌唱得也比舞好,這都是在深圳學(xué)的。在特區(qū)當(dāng)老師,不僅要教書,吹拉彈唱樣樣要精通一些,否則是不稱職的。跳了一會兒,感覺跳不下去了,音樂出現(xiàn)了雜音。樓上或樓下傳來的噪聲遠(yuǎn)遠(yuǎn)超過“讓世界充滿愛”。劉春紅只好停下,關(guān)了影碟機,她強忍住情緒,對著天花板發(fā)了一會兒呆。她想到報警,打110,可沒死人沒失火,警察會出面管嗎?找報社投訴,這等噪聲擾民在記者眼里,也許算雞毛蒜皮,連新聞的邊都挨不上。劉春紅沒轍了,想來想去,還得自行解決。她走到書桌前,看到以前出版的一本作文指導(dǎo)書,眼前一亮,這本書的扉頁上有自己的照片,有詳細(xì)的作者簡介,還有北京一位教育專家作的序。這本書等于就是劉春紅的一張名片,她的學(xué)識、素質(zhì)及人生經(jīng)驗全濃縮在里面。劉春紅拿定主意,拿出兩本作文指導(dǎo)書自信地上樓了。敲開樓上的門,不是那個總也睡不醒的明姐,而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找誰?男人露出疑惑的目光。啊,我是樓下的住戶,這是我出版的一本書,送給你們。樓上樓下,望大家相互了解,彼此照應(yīng)。男人接過書,翻了一下,轉(zhuǎn)身丟到沙發(fā)上。對了,你家是不是在搞裝修,總是弄出響動,吵得我休息不好。劉春紅盡量溫和地說。這時,女主人明姐出現(xiàn)了,明姐顯然認(rèn)出了劉春紅,笑了笑,小孩剛才在玩游戲,打翻了花瓶,不好意思。劉春紅欲說什么,女主人快言快語,我曉得你反映的噪聲問題,居家過日子是難免的,但真的不是天天像你反映的那樣。好了,好了,鄰里之間,和氣生財嘛。男人朝女人訓(xùn)斥了一句,轉(zhuǎn)頭朝劉春紅尷尬地一笑,不好意思,下不為例。

這天下午,是個周末,劉春紅想改善一下伙食,她最愛吃紅燒排骨,心煩意亂好久沒了食欲。好不容易有點吃的沖動,她不能虧待自己。集貿(mào)市場永遠(yuǎn)是熱熱鬧鬧,臟臟兮兮的。劉春紅買菜不像有的持家女人那樣,為一角錢兩角錢討價還價,她覺得沒那個必要,不是她現(xiàn)在手頭寬裕,不在乎那倆錢,而是她沒那個閑工夫與小攤小販耍嘴皮子,她每天要做的事情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副食品專柜在集貿(mào)市場最里面,一長溜柜臺,高高低低掛著五花肉、瘦肉、肥肉、排骨,有廠家直銷的,也有私人屠宰的。劉春紅不記得肉價跌了沒有,記得前段時間物價飛漲,連一把白菜也要幾塊。后來國家出重拳平抑物價,很多物品價格應(yīng)聲回落,想必肉價也會降一點。貨比三家不吃虧,劉春紅從集貿(mào)市場東門進去,走到第一家肉攤前,指著排骨問多少錢?一個胖胖的女人正低頭數(shù)錢,見有顧客,忙伸出兩根指頭交叉在一起,十塊,十塊,便宜賣,上好的排骨。太貴了,劉春紅脫口而出,貴不貴她心里沒有底,嫌貴是人的本能反應(yīng)。走到第二家,還未開口,對面攤位一個小老頭操著剔骨刀,似乎要朝劉春紅撲來,過來,過來,上等好肉,價格優(yōu)惠。劉春紅渾身打個寒戰(zhàn),側(cè)身閃過,快步走開。

剛放緩腳步,一個尖聲細(xì)氣的肉販猛地朝劉春紅高喊,過來,過來。看一看,瞧一瞧。劉春紅索性停下腳步。肉販以為劉春紅動心了,叫得更起勁,大嫂,過來,過來,快過來。語氣帶著一種乞求,一種曖昧。劉春紅嫌惡地盯了一眼,氣呼呼地走了。剛走幾步,耳邊響起一連串吆喝聲,過來,過來。上好的肉,便宜甩賣。劉春紅走到哪里,兩邊攤販不約而同大叫,過來,過來,像迎接首長檢閱一樣,叫得情真意切。劉春紅徹底暈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肉販總朝她一個人喊過來,而不朝其他顧客喊哩?;厥咨砗?剛才熱情似火的攤販睡著了一樣,剛才此起彼伏的過來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雜七雜八的噪聲。劉春紅心里越來越毛,越來越虛,她不敢買排骨了。難道剛才是錯覺?抑或是幻覺?劉春紅一瞬間拿不定注意。不能這樣一走了之,以前遇到過來聲,亦真亦幻,亦虛亦實,無法驗證。今天,她要親耳聽聽眼皮底下的過來聲到底是個啥玩意兒。神出鬼沒的過來聲,像一個躲在暗處的幽靈,或是一個如影隨形的魔鬼,徹底顛覆了劉春紅平靜的生活。她被它折磨得夠嗆,幾乎痛不欲生。今天,它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逮個正著,這讓劉春紅既興奮,又咬牙切齒。是人是鬼,一定要讓它現(xiàn)形,真相大白于天下。劉春紅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穩(wěn)了穩(wěn)情緒,努力讓頭腦保持最清醒狀態(tài)。她要再次驗證剛才的情景,以徹底除掉幻覺的顧慮。這次,她從集貿(mào)市場西門進,從西到東,走到第三家肉攤前,正張嘴欲問價格,兩旁肉攤老板幾乎同時高喊,過來,過來,這邊肉更新鮮,更便宜。劉春紅的心咚咚咚蹦起來,直覺臉上火辣辣的燒得厲害。過來是什么意思?你解釋一下。劉春紅走近一肉攤老板,臉色鐵青問。老板提起一刀肉,晃了晃,咧開嘴笑道,一看大嫂是個讀書人,問這么個有意思的問題,還真不好回答哩。旁邊幾位肉販扯開喉嚨放肆地大笑。過來,過來,快過來,有兩位肉販故意提高嗓門,對著劉春紅淫笑著拿腔拿調(diào)。這時,過往顧客一齊朝劉春紅望過來,眼里露出復(fù)雜目光。劉春紅的眼淚刷地下來了,心灰意冷到極點。

飽受噪聲困擾的劉春紅,感覺日子成了一個難解的命題。人挪活,樹挪死,生活繼續(xù)的唯一方式是搬家。這個縣城雖說很小,但對于一個人來說,游移的空間還是很大。問題是,誰能保證在一個新環(huán)境中,她能真正安靜下來呢?事實上,搬進目前居住的小區(qū)之前,她劉春紅可是誰也不認(rèn)識,至今,除了幾個有限的面孔,她與外界幾無接觸。正猶豫搬不搬家時,遠(yuǎn)在廣州的女兒打來電話。劉春紅從未將噪聲煩惱向女兒透露半句,她不想給女兒增添任何負(fù)擔(dān)??膳畠核撇轮辛怂男牟?關(guān)心的語氣中帶著撒嬌,媽咪,過來,過來嘛。此前,女兒多次打來電話,請求劉春紅到廣州定居,一家人在一起多好,但都被她拒絕了?,F(xiàn)在,劉春紅想考慮一下女兒的請求。女兒是她唯一的親人了。但不知去了那里會不會也是如此……

作者簡介:

劉會剛,男,上世紀(jì)70年代出生。2000年開始業(yè)余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福建文學(xué)》《芳草》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著有長篇小說《血色爐火》?,F(xiàn)供職湖北省黃石市《東楚晚報》副刊部。

責(zé)任編輯黑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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