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雷 張春紅
摘 要:《雨天的棉花糖》是畢飛宇1994年發(fā)表于《青年文學》上一部中篇小說。本文主要從傳統(tǒng)文化觀念對“人”制約的角度,分析作品主人公紅豆悲劇命運的深層原因,并進而指出文化的意義在于人的發(fā)展,我們必須給予像紅豆這樣普通的生命個體以更多的人文關懷,要尊重個人的平等和自由權力,承認人的價值和尊嚴。
關鍵詞:紅豆 傳統(tǒng)文化 悲劇命運 人文關懷
畢飛宇的中篇小說《雨天的棉花糖》,講述的是一個傳統(tǒng)文化的制約對當代人生存造成悲劇的故事?!氨瘎【褪菍⒂袃r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盵1](P203)《雨天的棉花糖》里主人公紅豆如果能夠按照自己的理想去生活,或者他的生存狀態(tài)能夠得到社會大眾的尊重,那么他的生存悲劇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畢飛宇卻在冷靜的近乎冷漠的敘述中,讓紅豆的生存變得毫無價值。顯然,紅豆的悲劇并不單純只是一個生命個體的悲劇,它應該是一個民族文化的悲劇。曹文軒指出:“將民族文化當做悲劇的一個原因來加以探討,似乎具有突破性?!盵2]本文就從傳統(tǒng)文化對人的制約角度來分析、反思傳統(tǒng)文化中“惡”的因素給“人”造成的傷害。
一、性別角色的錯位
紅豆自小就是一個比較特別的孩子。小說開篇不久,畢飛宇就對紅豆的性情特點做了一番描述,文中這樣寫道:
少年紅豆女孩子一樣如花似玉。所以老師都喜歡這個愛臉紅、愛忸怩的假丫頭片子。紅豆曾為此苦悶。紅豆的苦悶絕對不是男孩的驕傲受到了傷害的那種。恰恰相反,紅豆非常喜歡或者說非常希望做一個干凈的女孩子,安安穩(wěn)穩(wěn)嬌嬌羞羞地長成姑娘。他拒絕了他的父親為他特制的木質(zhì)手槍、彈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進攻性武器。[3]
從上述文字中可以看出,紅豆的性情具有這樣的特點:害羞、內(nèi)斂、溫和……總之,他身為男兒身,性情卻偏向女性化。當然,縱觀整篇小說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紅豆其實并不是心理變態(tài),他是正常、健康的青年,與生俱來就有一副“愛臉紅”、“愛忸怩”,像個“假丫頭片子”的模樣。與紅豆的性格特點對應的是他的情感取向。兒童時代的紅豆就拒絕父親為他特制的木質(zhì)手槍、彈弓等具有進攻性意義的玩具,因為他的興趣所在是唱歌和拉二胡,是希望能夠進入音樂學院。從一般習俗的角度理解,這樣的理想似乎更適合女性??杉t豆畢竟是男性,畢竟生活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濃厚的氛圍中,因此他的存在方式就很自然地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檢驗。顯然,紅豆這樣的性情特點與我們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中對于男性的理解和界定是截然不同的。在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中,男性、女性都有與之相適應的一整套規(guī)范性的約定,比如用來形容男子的氣質(zhì)、性格的詞語大多是:頂天立地、堂堂正正、熱血男兒;男子所應該有的理想抱負應該是:“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或者“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再有就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灑脫、豪放。而男性的身形體態(tài)也應該是:虎背熊腰、彪形大漢、身材偉岸……即便是描述像江南才子那樣秀氣的男性也都是英俊瀟灑、玉樹臨風、溫文爾雅、風流倜儻。所以,無論從哪一個層面去看,紅豆都不符合傳統(tǒng)文化觀念對于一個男子的定義,于是傳統(tǒng)文化觀念和紅豆女性化的性情的現(xiàn)實之間發(fā)生了沖突,而沖突結果必然又是傳統(tǒng)文化根深蒂固、浸入骨髓的影響發(fā)揮它強大的規(guī)范功能。文本中有一個細節(jié)就是以大龍為首的小伙伴們“認真負責”地將來自于傳統(tǒng)文化的譏笑運用到了紅豆身上,紅豆在這些不諳世事的小伙伴面前是被蔑視、被排斥的。這就意味著在主流價值體系的規(guī)范下,紅豆只能是“邊緣人”。
隨著故事的發(fā)展,紅豆的悲劇命運逐漸深入,原因并非是紅豆對自身性別角色的錯位造成的,而是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觀念禁錮所造成的必然結果。從物質(zhì)的角度來說,人無法選擇自己的性別,因為它具有天然生成性,但人完全可以決定自己的性情和情感。雖然人的性情特征的形成有后天環(huán)境影響的因素,但亦有一定程度上的先天性,比如紅豆天生就害羞、內(nèi)向。作為個體的人,男性和女性究竟應該有怎樣的性格特征,從來就沒有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也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劃分與界定,但幾千年來所形成的固有思想觀念認定男性和女性都必須擁有和自身性別相符合的性格表現(xiàn)系統(tǒng)。紅豆性格的女性化違背了傳統(tǒng)觀念不可抗拒的認定,所以他的生存空間被擠壓得日益狹窄。作為一個客觀存在的生命個體,紅豆具有生存權和選擇怎樣去生活的權力,這是作為“人”所應該具有的最起碼的尊嚴。但是紅豆的存在根本得不到周圍人的尊重,大家用異樣的目光和略帶譏諷性的言語編織成一張大網(wǎng),逼仄著紅豆,使他陷進一片沒有明確對手的抗爭泥淖中,所以在傳統(tǒng)文化的制約下,紅豆的悲劇命運不可避免。
二、父權制文化的束縛
造成紅豆悲劇性命運的轉(zhuǎn)折事件就是他被父親送去當兵。從結局來看,送兒子去當兵無疑是紅豆父親一個極端錯誤的決定。但父親之所以要送兒子去當兵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他內(nèi)心的英雄主義情結。中國是一個崇尚英雄的國度,中華民族也是一個英雄的民族,我們呼喚英雄,敬仰英雄,幾乎每個人都有英雄主義情懷,這并沒有錯。在我們民族歷史發(fā)展的歷程中,英雄主義曾多次體現(xiàn)出它之于我們這個民族的重要性,每當?shù)搅嗣褡逦M鰰r刻,英雄主義總能引領著中華兒女力挽狂瀾于既倒、支大廈于將傾,從而維護了中華民族的尊嚴,延續(xù)著中華文明的發(fā)展。因此人們對于英雄的崇拜,滲透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我們也在不斷地塑造和培植著英雄。歷史需要英雄,民族需要英雄,所以英雄主義不是簡單可以被否定掉的。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對英雄主義的過分追崇,往往容易流于形式,最終只剩下虛榮的符號,從而失去英雄主義的真正內(nèi)涵。這樣畸形的英雄主義就會造成對個體生命的漠視,也容易造成人的生存困境。紅豆的悲劇命運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
紅豆的父親是從戰(zhàn)火紛飛的英雄年代里走出來的英雄模范。面對殘酷的戰(zhàn)爭,他們豪情萬丈、視死如歸,文中這樣描寫父親眼中的戰(zhàn)爭,“他們用生命坦然地一次一次解釋這個詞: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樣?!薄皯?zhàn)士們舉起槍縱情高呼:敵人有鋼槍,我有熱胸膛;飛機大炮不可怕,赤手空拳揍扁它?!盵3](P168)雖然父親的右手被美國人的炮彈留在了一九五二年的朝鮮,但他從朝鮮歸來后就成了英雄,那只不存在的手掌贏得了所有人的敬重。在父親看來,戰(zhàn)爭能夠制造英雄,能夠完成一份光榮與夢想,因此它是嫵媚動人的。本著“老子英雄兒好漢”,“虎父無犬子”的觀念,這位光榮的殘廢軍人自然盼望龍門出虎子,盼望兒子也能夠威風八面。所以紅豆必須去當兵,去當個英雄以便“光宗耀祖”、“光大門楣”,這種來自家庭內(nèi)部,在父權制文化影響之下產(chǎn)生的畸形的英雄主義情結對紅豆造成極強的束縛力。
當然,紅豆在當兵問題上只能服從而無選擇權的另一重要原因是:父權制文化的強制性(它正是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對人的制約。畢飛宇曾說:“我們身上一直有一個鬼,這個鬼就叫做‘人在人上,它成了最基本、最日常的夢。這個鬼不僅僅依附于權勢,同樣依附在平民、下層、大多數(shù)、民間、弱勢群體乃至‘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身上。”[4]我們看到畢飛宇所說的其實就是強權文化的一種體現(xiàn),它沉淀在中國人的民族性格里,影響著人們的心理結構。中國是個以“君權文化、父權文化、夫權文化”為中心的國度。一直以來,我們都習慣了服從。比如東漢大儒董仲舒提出的“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或者是“三從四德”里要求女性“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體現(xiàn)的都是“君本位”和“家本位”的權力文化,這樣的文化影響深遠。紅豆對于自己的未來根本是做不了主的,父親的暴力決定他只能服從,也就是說,正是父權制傳統(tǒng)觀念散發(fā)出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將紅豆送進軍營的。
紅豆父親的理想實現(xiàn)了,兒子在他“男人就應該去當兵”的充滿英雄豪情的理念下穿上了軍裝,但當他希望兒子在革命的大熔爐中百煉成鋼時,迎回的卻是兒子的“骨灰”。紅豆父親莊重的用左手從領導手中接過一堆紅色與金色的東西的時候,并沒有表現(xiàn)出那種“老來失子”的悲傷與絕望,而是表情“莊重”,因為在傳統(tǒng)文化里,“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是死得光榮,死得其所??墒菓騽』囊荒怀霈F(xiàn)了,紅豆“死而復生”,以被釋放的俘虜?shù)纳矸莼貋砹?。也許畢飛宇是想讓我們看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和人間最真摯、最偉大、最樸素的親情之間究竟誰更有規(guī)范力。先是姐姐對弟弟的歸來顯得茫然失措、局促不安。接著是母親并沒有對兒子的意外歸來表現(xiàn)出狂喜,反而說:“豆子,媽看你活著,心像是用刀穿了,比聽你去了時還疼?!盵3](P163)最后是父親的咆哮:“他為什么不死?奶奶個球!他為什么還活著?”他帶著極濃的酒氣吼叫,“你是烈士,你活著干什么……你不是我的種,我沒你這個兒!”[3](P171)紅豆的親人們以一種冰冷的態(tài)度讓我們對親情感到陌生。本應該是紅豆同盟軍的親人,此刻竟然全都站在了紅豆的對立面,樸素、真摯的親情在“榮歸故里”、“衣錦還鄉(xiāng)”的傳統(tǒng)文化標簽下不堪一擊。紅豆儼然成了家里的“多余人”,他惟一可靠的生存空間就這樣在傳統(tǒng)文化的束縛下消失了,他像游魂一樣走出家門,悲劇的陰影逐漸擴大。
三、社會公眾文化心理的戕害
紅豆父親的價值評判標準來自傳統(tǒng)文化觀念,而受傳統(tǒng)文化觀念影響的不只是個人,還有整個社會,這就是社會公眾文化心理,即社會公眾共同認可并遵循的一套價值標準評判體系。
讓我們看一下社會的各方代表是如何看待紅豆歸來這一事實的。
“我”找來了童年的小伙伴為紅豆接風,本來挺高興的一件事,可是“我注意到他們幾個今天約好了似的不提紅豆。紅豆的臉上一直掛著很多余的客套性微笑”[3](P160)。童年的朋友們以一種冷漠和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歡迎”紅豆的歸來,而這樣的結果“我”的妻子弦清早就料到了。就連紅豆的女朋友曹美琴也認為被外國人抓了去就是沒用的表現(xiàn)。為什么大家會有這樣的態(tài)度?究竟是怎樣隱秘而強大的力量在左右著我們的思想觀念?“我”的同事顧太太說出了其中的真相:“抓了還不就是叛徒,還不就是漢奸。”[3](P183)這是中國人都懂的道理。公眾的表現(xiàn)證明了紅豆的歸來不符合人們固有思想觀念中“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要求,而對傳統(tǒng)觀念的背離,便使紅豆的存在失去了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下的意義。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豪言證明了我們中華民族有著博大的胸懷。但是我們能容納的是“英雄”、“光榮”、“勝利”、“成功”、“偉大”等這些“營養(yǎng)豐富的詞匯”,我們無法容下一個在戰(zhàn)爭中飽受傷害,留下深刻的心靈傷痕的可憐之人。在社會公眾文化心理的制約下,紅豆被貼上了“漢奸”“叛徒”的標簽。為了證明對正義的無比熱愛,大家放棄了對紅豆被俘事件真相的追尋,而以豐富的想像將之隨意定性,“人言可畏”的古訓繼續(xù)傷害著無辜的生命。紅豆承認在戰(zhàn)爭中他是怕死的,但在社會語境的壓力下他卻不再怕死,以致多次尋求自殺。這是一種怎樣的文化戕害?!紅豆出于生命個體對生存的最基本追求,竟也成了一種罪過,他在社會上的生存空間被完全封死了,所以紅豆拒絕了“我”為他安排的工作,理由是“我這樣的人怎么能到那種地方工作”[3](P169)。紅豆也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是否正確,他開始審視自己是否應該活著,這不是對生命存在的懷疑,而是在對傳統(tǒng)文化所給予的巨大壓力無法承受之重后,轉(zhuǎn)而趨向于認同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的規(guī)范心理。其實在戰(zhàn)爭期間,面對艱苦的戰(zhàn)地環(huán)境紅豆也到了生命承受的極限,他對戰(zhàn)爭的感受和他父親截然不同,他說:“我不是人,要么他不是?!盵3](P180)結果,紅豆精神分裂了。他對“我”與“紅豆”產(chǎn)生了混淆,他渴望活著。對生的渴望,體現(xiàn)了尊重生命,熱愛生活的人本主義思想,可同時紅豆又無法擺脫社會給他的定位,于是殺死“紅豆”,“我”就可以活著的念頭顯得悲壯至極。在那個蒼茫的夏季,瘋了的紅豆抑郁而終,他的死彰顯了個體生命存在的無常性更加深了我們對當時社會強烈的絕望。
無論是作為紅豆最親近的父母,還是周圍的朋友及其他人,他們都不了解也沒有真正走進過紅豆的精神世界,在扭曲了的集體無意識和畸形的社會價值標準的束縛之下,紅豆的自我意識在強大而不容質(zhì)疑的公眾文化心理的攻勢下終于崩潰。在殘酷的戰(zhàn)火中免于死亡的紅豆,卻在人們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圍攻中帶著絕望和無奈蒼涼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四、突圍的可能——人文關懷
《雨天的棉花糖》整篇都沉浸在紅豆所拉的哀怨愁腸的二胡聲里。小說的開頭引用了尼基·喬萬里的《雨天的棉花糖》中的詩句:“如果我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那么我的工作就是/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這不是同一回事/但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紅豆的悲劇就在于他不能做想做的事情,又不得不做不想做的事情。其實紅豆的悲劇命運不是只發(fā)生在紅豆一個人身上,他只是一個能指符號,也就是說紅豆的悲劇命運具有某種普遍意味和典型性,這體現(xiàn)了畢飛宇早期小說“形而上”的追求——不僅反思傳統(tǒng)文化,也注重探尋生命的真相。
畢飛宇在《冒失的腳印》這本書的自序里說:“讓我特別振奮的是,經(jīng)過早先多年的努力,到了1994年的前后,我似乎覺得我這個門外漢離文學的大門又靠近了一步——所謂的大門其實是不存在的,它不過是我們自擬的障礙物——透過大門的門縫,我終于看到了文學神奇的光芒它是迷人的。準確地說,它是仁慈的。”[3](P1)在這段敘述中,作為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畢飛宇所謂的“離文學的大門又靠近了一步”和“神奇的光芒”,我認為是他將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根植于我們共同的文學根源——傳統(tǒng)文化,并由此觀照“人”的存在和發(fā)展。
中華民族是一個歷史悠久、內(nèi)蘊深厚的民族。經(jīng)過五千多年的文化積淀,形成了屬于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觀念。這種文化和觀念不僅影響了我們的民族氣質(zhì)、心理結構和行為方式,也構建了我們這個民族特有的價值標準評判體系。我們不得不承認,傳統(tǒng)文化在我們中華民族的發(fā)展歷程中起到過決定性的作用,它見證了我們民族的滄桑巨變,也記錄了我們民族的興衰榮辱,我們有理由為它自豪,為它歡心鼓舞??墒俏覀円矐逍训乜吹?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觀念在給我們帶來無數(shù)榮耀的同時也讓我們感到“疼痛”,它束縛了我們前進的腳步,也“傷害”了許多無辜的生命。于是近代進步的知識分子開始思考并尋求出路。梁啟超在戊戌變法失敗后流亡海外將戊戌變法失敗的原因它歸結于國民氣質(zhì)問題,也就是文化問題。胡適在1917年7月從美國取道太平洋回國,船到日本橫濱時,聽說了張勛復辟的消息后,也將其歸結為國民性格的問題,于是他想在思想文藝上替中國政治建筑一個革新的基礎。魯迅先生當年決定棄醫(yī)從文,也正是看到中國問題的癥結就是文化本身,他說:“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1](P439)眾多的進步知識分子都意識到中國的問題出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上,于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提出了一個最有價值的問題,關于“人”的問題。魯迅先生提出改造國民劣根性問題,就是對封建禮教和傳統(tǒng)文化“吃人”本質(zhì)的揭露,也表達了對傳統(tǒng)文化漠視個體生命存在、任意踐踏生命、毫不顧忌人尊嚴的憤怒。
畢飛宇曾經(jīng)說過的“鬼文化”也就是廣泛意義上的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觀念。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歷程是復雜而艱辛的。其中有一部分是封建統(tǒng)治者為了自己統(tǒng)治的需要而形成的文化觀念,并將其強加給人民,束縛和規(guī)范他們的思想,但還有一部分是來自“人”的自身,這就是人性的弱點和缺陷所導致的文化陋習。因為它積習太深,已經(jīng)成為一種民族性格,積淀在現(xiàn)代人的心理結構和行為方式中,影響人對事物的判斷。畢飛宇以他對歷史的深刻思考和懷疑精神重新回到了“五四”時期關于“人”的問題的探討。他在世紀之交的歷史時刻,以文化批判的眼光再度審視“人”,思考在經(jīng)歷了近百年的努力之后,中國人的生存境遇到底有多少根本性的改變,人們的精神支點和未來歸宿到底在哪里。而在畢飛宇的心中,第一重要的就是“人”,是“人”的舒展,“人”的欲望,“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嚴。[5]
畢飛宇對個體生命流露出深切的人文關懷。他借作品中人“我”對紅豆說:“你不欠別人什么,你誰都不欠,你得到的生命本來就是你自己的,本來就是這樣”[3](P167),“我”想盡辦法幫紅豆走出戰(zhàn)爭給他帶來的生活陰影,正表達了“我”對于生命價值的態(tài)度。雖然小說中的“我”并不是作者本身,但是“我”多次主動站出來抒情議論,傳達出畢飛宇對傳統(tǒng)文化的理性審視和批判,寄寓了他對人類生存“真問題”的哲學思考和生命存在的終極關懷。只有在傳統(tǒng)文化中融入和強調(diào)人文關懷,重視“人”的價值和存在才可以促進社會的主體“人”更完善、更美好的發(fā)展,從而完成對傳統(tǒng)文化的突圍。
注釋:
[1]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2]曹文軒:《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學現(xiàn)象研究》,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46頁。
[3]畢飛宇:《雨天的棉花糖》,《畢飛宇文集·冒失的腳印》,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54頁。
[4]畢飛宇:《我們身上的鬼》,小說選刊,2001年,第6期。
[5]畢飛宇:《沿途的秘密》,北京:昆侖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頁。
(葛雷,張春紅 江蘇宿遷學院 223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