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綱
我本嵕山郎
猴年,我的本命年,所以一輩子的瘦猴,電線桿子一根。猴年的那個日子,總能遇到晴好的天,風力一二級,但很熱。我從來不過生日,也不感到天氣多么悶熱。
1992年本命年,生日前后,我掉了一顆牙,竟然是顆乳牙,我奇怪,也感欣慰。我把它送給女兒閻荷,上寫:“它同我親吻60年?!闭裎?5歲時髕骨摔折成七瓣后我將它留給兒子閻力一樣,想借此代替將來的骨灰,不成想女兒先我一步留下了她的骨灰。啊,人生!
我想家了。只有住著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兄弟姐妹的咸陽市禮泉縣“閻家什字”才是我靈魂深處永久的家。
1929年起,陜甘大旱,凡三載,餓殍遍野,中國歷史上慘不忍睹的“民國十八年年饉”。當年又鬧“虎列拉”(霍亂),死者無數(shù)。父親在倉房巷小學教書,放學回來,總要在大門外撒一層白灰,說石灰可以殺菌,還用好幾種中草藥熬了湯,讓一家人喝下去預防傳染。
1931年“九一八事變”。
大災的第三年,猴年1932年2月,東北陷落,夏季,“虎列拉”之后又遭天旱和蝗患,人跡稀少。全身浮腫、面如菜色的人,走著走著,突然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哭聲時有所聞。就在這一片木然的哭喪聲中,8月14日上午,一聲無力的啼叫,我降生在縣城聚族而居的“閻家什字”。
爺爺請來“老娘婆”給我放胎毒,說是放血可以祛風。呀,“瓷瓦子”在一個“月娃子”嫩豆腐般的皮膚上胡劃亂撇,可憐的我,額顱、胸口、鬢角全往外沁血。“娃哭得快斷氣了!”大哥急如星火,跑去找父親。父親接受新文化,極力反對野蠻無知的做法,可是,為時晚矣。
母親懷胎于瘟疫與饑荒,又備受祖母的白眼與凌辱,我不能想像,母親一天兩頓飯都吃些什么,怎樣用咸水井里的水稀釋她身上的血把我喂活。
文革在干校時,談起我的生年,詩人臧克家說,就在那一年,他寫了《難民》,紀錄當時日寇燒殺虜掠下百姓顛沛流離的慘狀:
沉重的身影,扎根在大街兩旁,
一簇簇,像秋郊的禾堆一樣,
靜靜的,孤獨的,支撐著一個大大的凄涼。
生我的第二年,1933年,希特勒上臺,世界面臨毀滅性的災難。是年,禮泉縣的人口銳減到88894人。
我的先輩,多少人早早逝去不能終老!
閻家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
生于憂患,死將何以?母親又請來個算命婆子。那婆子看了看手相和五官,結(jié)論只有六個字:“七月猴,漫天游”,云游四方可以消災。時過不久,舉家南遷,落戶西安,開始了我的童年生活——也就是我的漫游生活。后來游回禮泉,又游到西安,再游回禮泉,又游到蘭州,游到北京,游到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再游回北京,亦榮亦損、亦損亦榮。母親呻吟床笫、生離死別,床前無我;父親離世的前一年,我晨昏侍奉、有幸學老萊子娛親;皇天曷亟,我噙淚吻別黑發(fā)的女兒;大嫂癱瘓,終未挽救垂亡的生命;大哥早晚按摩,心寬體胖,一個刺激,突然精神失常,繼續(xù)堅持按摩,竟然活得更加硬朗。
那年生月的暑天,走南陽,共3人:周明、我,還有軍旅作家周大新。《空城記》里諸葛亮唱道:“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奠定了漢家業(yè)鼎足三分?!毕瓤礉h畫館,再拜武侯祠。
今日親見,嘆為觀止。從漢文化、中原文化、楚文化到現(xiàn)代文化,源遠流長,惟“博大精深”可以譽之。漢畫的狂放沉雄,前后《出師表》的挺拔飛逸,都是精神和情緒處于自由狀態(tài)下的神來之筆?!叭櫭]”處,柏森林、魂渺渺,不盡的遐想。
“信不信由你……”一位算命的婦人沖著我們窮吆喝,眉眼和善。
我和周明笑而不答,婦人窮追不舍:“信不信由你!大哥,你眼大有神,耳大有福,春風滿面,彌勒轉(zhuǎn)世,氣度不凡,你的命刻在臉上,一輩子沒吃過虧?!比缓蟪液痛笮聠枺骸笆组L,我看得準吧?”女人好眼力!
連抽三簽見吉兇。周明頭 一簽,紅;第二簽,紅;第三簽,又是紅!簽簽泛紅,屬“上上簽”,一生走紅運。女人宣布結(jié)論:“大吉大利大紅簽,多福多壽多美滿,晚年更幸福,特別是婚姻愛情……”我竊笑。
輪到我。心想,無非看碟下菜,順情說好話唄!抽第一張,白;第二張,白;第三張,還是白!簽簽泛白,屬“下下簽”,眾驚。婦人最后宣布:“這位首長為名不為利,一生多難?!本褪钦f,一輩子倒霉!言罷,念我命運多舛,反過來安慰說:“七十有吉,八十元兇,流年運起,否極泰來,晚年多福多壽。江湖浪大,除非貴人相助。你就等著救你的貴人顯靈吧!信我,準沒錯!”話沒說絕,時來運轉(zhuǎn),留給我諸多憧憬的空間。
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游走他鄉(xiāng),像浮萍一樣飄來飄去,消災似的,鄉(xiāng)關(guān)遠矣。驚回首,七十多年一滑而過!
2004年,又是本命年。飄零一世,客居京華,因思鄉(xiāng)而輾轉(zhuǎn)于北京—西安—咸陽—禮泉之間,猶如侯鳥之旅;葉落歸根,近鄉(xiāng)情切,家鄉(xiāng)的每一寸土地,每一處人文景觀,無不令人魂牽夢饒。2月回鄉(xiāng),走訪咸陽市、禮泉縣的故舊和作家群程海、梁澄清、劉吉華、孫遲、張廉、建斌、羅渾厚、文源、藺志順、馬宏茂……可惜鄒志安不在了。
告別年輕時一塊創(chuàng)作劇本的孫遲,出門,走出一大截,我又轉(zhuǎn)身問孫遲:“你今年多少了?”孫遲說:“29年人?!蔽艺f:“我32年人,今年本命年,看,腰上系了兩條紅褲帶!孩子們孝敬的。”
高朋滿座,在咸陽圖書館聚首懇談,談文學之:多變·變多,多元互補,目迷五色,耳亂八音,愛得不深,狠得不狠;嘆世風日下:東風惡、歡情薄,世情薄、人情惡,名韁利鎖向錢看。交流寫作經(jīng)驗,提示在座諸君凡不被觸動、并無或深或新的感受時,切忌動筆;作人要老實,為文要真實,以真遮百丑嘛!行文卻不可太實,聯(lián)想呢?幻想呢?情思呢?詩味呢?主體的“我”呢?有沒有像天外飛來的魔杖似的神采飛揚點亮全篇的情節(jié)與場景,就像林黛玉焚稿、睛雯撕扇、阿Q畫圈、癆病革命者吃人血饅頭那樣?要風趣,風趣能讓人放松!“想要當散文家?”必須反復琢磨跟你最投緣的作家,仔細地品味;必先用心跳寫好你感恩的母親以及你的最愛、心上人……七嘴八舌,歡聲笑語,一家人似的。
登昭陵,參觀祭壇遺址、墻基宮階和下水道,殘磚斷瓦中制磚工匠之名隱約可辨,瞻仰復制的“六駿”勒石,感受大唐的雄風和壯美,一股豪氣油然而生。尋訪建陵,過小路深溝,觀千年碑亭,撫鎮(zhèn)墓石獅,看頂天華表,賞石人石馬,唐代藝術(shù)燦爛輝煌!我一直走在眾人的前列,興味盎然,一腔化不開的濃濃鄉(xiāng)情。羅渾厚后來告訴我梁澄清對他說的話:“人生70古來稀,閻綱72歲,人老了,免不了懷祖念舊,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坎坷,似乎有那么多的郁積于胸的世情話。閻綱又是文壇上硬漢式的‘關(guān)中愣娃,經(jīng)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老年喪女的大不幸、大蛻變之后,凡俗之情似乎使這位學者更臻完美,那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善。”
昭陵腳下有個西屯村,村里有個年輕娃,捏“泥娃娃”,燒“泥人人”,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結(jié)果出了名,出落成了泥塑家,竟然出洋到外國。魯迅說:“我相信,從唱本說書里可以產(chǎn)生托爾斯泰、弗羅培爾的?!蹦敲矗瑥拿耖g傳統(tǒng)的“泥人人”里是不是也能捏出個雕塑家羅丹來?
要問李小超的雕塑藝術(shù)有多好,先看看他捏出了多少好玩藝兒。他的近40套組1000余件“泥塑”,將“昭陵”所在地——我們禮泉縣農(nóng)民地地道道的藝術(shù)造型和“關(guān)中愣娃”硬漢子精神,同陳忠實筆下《白鹿原》里全景式的關(guān)中風情逼真地揉合在一起,雖小卻好,那風格,使人想起漢代的磚雕,骨力畢現(xiàn)卻大氣渾然。
2001年9月,我受小超之邀,在他家里作客,目睹了讓人驚喜的一切,像雕塑工作室又像個窯場作坊,滿地是活靈活現(xiàn)的泥人坯子,我想,臨潼當年燒制秦兵馬俑,也不過這番景象。人們見到過陜西茂陵的石刻,幾錘子砸下去,即成生命的發(fā)動和力的威懾;人們也贊嘆禮泉縣的“昭陵六駿”,雄健強勁而神態(tài)各異,驍勇無畏又通達人性。我想,不管李小超有意無意,這憨實驃悍的風骨和簡練傳神的靈性,都像生命的乳汁一樣滋養(yǎng)著他的雕塑藝術(shù),薪火不滅。
正是這一天,在覆斗形的“昭陵”所落座的九嵕山的山麓——李小超的老家前院,他將一塊十多斤重的石頭當眾遞到我的懷里,然后發(fā)表演說:“這是咱禮泉的‘嵕山石,一頭默默耕耘的‘關(guān)中牛,專門留給閻綱鄉(xiāng)黨作個念想?!荒苎宰羁扇???扇酥钅苎?,再多的話,我——不說了!”
最后去了縣作協(xié)主席文源家,坐在文源的書桌前,我說:“呀,咱禮泉偉大的作品就是在這兒出生的?。 睔w來時,一股黑怪風在眼前不停地旋轉(zhuǎn),卷起一柱狐煙:我們遇到“旋兒風”了!問:遇見“旋兒風”好不好,答:“按咱家鄉(xiāng)的風俗,遇見‘旋兒風,趕緊1—2—3—,唾三下?!蔽抑刂氐赝铝巳凇?/p>
夢牽魂繞,我又回到童年的景象:桃花紅、杏花白、菜花黃,空兀一峰青,被披上綠生生春裝的田野高高地托起,龍盤虎踞——九嵕山蓄勢待發(fā),雄氣逼人。
69歲的2001年9月,隨咸陽電視臺王遂社的“《閻綱回鄉(xiāng)》攝制組”,回了趟生我養(yǎng)我的家,登上九嵕山,走進昭陵博物館。
我請葉圣陶題寫的匾文“昭陵博物館”五個大字高高地掛著,風采依然,安詳而大氣。
心跳不已。
此情此景,張廉、建斌的文中有載:回想起69歲的2001年9月,隨咸陽電視臺王遂社的“《閻綱回鄉(xiāng)》攝制組”回到家鄉(xiāng)的情景:心跳不已!此情此景,張廉、建斌的《閻綱回鄉(xiāng)記》、《閻綱回到禮泉》諸篇文里有載,大意是說:
他面容清瘦,腰桿筆挺,說話和氣。身穿褪色的灰白上衣,藍布褲子,膠底白鞋。他把“我(WO)”叫“我(E)”把昨天叫“夜兒”,還說“柯里嗎嚓”和“黑麻咕董”一些土話。出門不坐車,喜歡步行。談?wù)撝校瑧浧鹜?,他神采奕奕,從老家所在的西北街閻家什字開始,如數(shù)家珍,講起他上小學的城隍廟,上初中的文廟,玩耍過的東關(guān)東岳廟,姑姑家的三官廟,南關(guān)的南背巷,北關(guān)的石牌樓,還有雞娃嶺、志公泉、趙子墳。他帶我們出西北門,跨過望乾橋,觀賞北門外的仲橋、泥河溝,尋訪明洪武年間的舊城遺址。一路談?wù)摻ㄖ醚馗?,自然景觀,風土民情,歷代名人。說他自小熱愛戲曲,能打板敲镲鈸,登臺演大戲,這回看了趙勝利兩口子出演的眉戶戲《張良賣布》非常過癮。說起西關(guān)每年一度的十月隆冬古會,憶起婆娘女子娃舔著辣子嘴唇,手提麻糖盡興而歸的情景更是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和憧憬。當縣作協(xié)盛情要求他題大字時,他脫衣吮墨,先落下款,再倒著向右推進,快筆揮灑,“禮泉作家”四個大字遒勁瀟灑,眾人鼓掌。他專程登上九嵕山巔的昭陵,在陳列昭陵六駿的廡廊廢墟尋尋覓覓,一塊塊殘碎的唐磚,一遍遍入神地翻看,“自將磨洗認前朝?!贝蠹艺埶f幾句話表露此時的心境,他想了想,然后說道:“‘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不有佳作,何申雅懷?好,我念四句話,是咸陽某年以鑲?cè)搿覑巯剃査淖置}口占的一首即興詩……”他站在千年老齡的斷碑殘磚上,用標準的禮泉口語大嗓門、慢節(jié)奏地吟詠道:
我本嵕山郎信愛走四方
思鄉(xiāng)近咸郡郡在水之陽
就在這嵕山腳下,改朝換代,走過了幾輩輩“嵕山郎”!他們憨實地做人,拼命地求生,死命地干活,倔犟地守護,終日劬勞,生生息息。我是他們的后代。
九嵕山的腳下,就是我的根。
我家的門礅石
1938年前后,為了躲日本鬼子的炸彈,全家搬回禮泉。首先看見躺在大門口不規(guī)則形的門礅石,其實是一塊丑石。
這時,祖父已經(jīng)從祖宗的老宅分出,遷入新居。新居座落在閻家什字的斜坡上,坐南向北。
從西安回到禮泉新家以后,發(fā)現(xiàn)廳房的西墻上還掛著爺爺教私塾體罰學生用的“大板子”(戒尺),格子門的角落整齊地躺著一對“啞鈴”,許是爺爺教余健身用過的。打手打屁股的板子掛在那里,非常顯眼,像是展廳里的主展品。爺爺其所以把板子看得那么重要,是因為這不是一般的物件,而是爺爺?shù)臋?quán)柄,是爺爺足可稱道的光榮歷史。這塊長可及腰的板子,盡管褪了色,木料卻是上等的,三年困難時期,正好點火做飯當柴燒??上w可惜,要我在當時,也會一咬牙、一閉眼,把它塞進爐膛。
我又發(fā)現(xiàn)爺爺腦袋后面的“短刷刷”不見了。爺爺是前清的順民,又是本縣里民局局長的二少爺,自然是以滿族人的長辮子為榮。曾祖父去世后,爆發(fā)辛亥革命,陜西亂了一陣之后,又面臨一場“留頭不留發(fā)”的生死抉擇。那時的革命,革來革去,總拿頭發(fā)開刀。頭發(fā),乃父母所授,首先需要蕩滌的是前朝異族強加在頭上的羞辱,恢復先人傳統(tǒng)的發(fā)式。爺爺擋不住時代潮流,實行改良主義:辮子剪掉,但不從根兒上剪,而是齊腰一剪子,后腦勺剩下一撮齊刷刷的短發(fā),把它扎上,就像撥浪鼓似的一搖一動的 “豬尾巴”。這是爺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不大徹底的革命,也就是魯迅所寫過的“頭發(fā)的故事”。爺爺告訴我說,他們當時把辛亥革命叫“反正”,“撥亂世,反之正?!狈凑?,還也;“反正”就是還政于正道,“正”也就是“政”。所以,四十年后,粉碎四人幫,中國“撥亂反正”,批判 “兩個凡是”,我馬上想起爺爺“頭發(fā)的故事”。
大房的正廳,一排淺灰色高大的格子門窗,說不上雕梁畫棟,卻也十分考究。前庭屋檐下,青石鋪成臺階,階下兩側(cè),各有一棵年年瘋長的梧桐樹,爺爺說:“家有梧桐招鳳凰?!贝蟾绾髞碚f:“可別招來“假鳳虛凰”(40年代電影名)!”孩子們常在梧桐樹下玩耍,撿東西吃,油香油香的。爺爺以下我們四代人,都在這高高的梧桐樹下漸漸地長大。困難時期兩棵梧桐樹粉身碎骨,只留下記憶的清蔭。
大房東頭一間住著父母,西頭一間只住著祖母一個人,因為老兩口不和,奶奶爺爺誰不理誰。奶奶一不高興,誰也不告一聲,挎上包袱便去姑姑家了。父親早出晚歸,祖母常不在家,大房雖清靜而凄清。祖母去世后的第二年姑姑去世,表妹、妹妹、侄女一群女子娃住進西頭一間,鬧聲不絕于耳。大房前兩邊空地上,是兩棵直挺挺高聳的梧桐樹。西廂房后來住著大哥兩口子,東廂房招客,我和爺爺住在西廂房與二門間的耳房,爺孫倆合蓋一床被窩,童言無忌,爺爺幽默,歡聲笑語。我常說:“我和爺爺是好朋友。”
大房以北是后院,后院上面是坡地,栽些雜花小樹,種些蔥蒜瓜豆。坡下一塊空地曬太陽、晾被褥。這里長年置放著一張炕桌,孩子們在上面作功課、練大字,爺爺查黃歷(“皇歷”)、算生辰八字。當我能夠為爺爺代筆寫“婚單”時,爺爺格外高興,說:“儒子可教?!?/p>
爺爺不信佛,但是樂善好施,常常給人寫對聯(lián)、下帖子、打婚單。
按禮泉習俗,男女十多歲、山區(qū)七八歲,即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親、定親,經(jīng)過“打婚單”報生辰、看屬相,議定財禮,寫成“合婚書”,通過“下帖”等形式確定婚姻關(guān)系。但結(jié)婚前須請媒人吃“會親酒”、“擔和酒”和“送箱子”。女方請人給女兒“開臉”,上墳祭祖,吃“離娘飯”?;槭鲁晒α?,爺爺被人當貴賓請去吃“筵席”。爺爺叫我一起去,什么“魷魚海參席”、“七筒八柱席”,席上的“甜盤子”煞是好吃!我最看不慣客人“坐席”時搶著給自己饃里夾肉(俗稱“肉夾夾”),然后掏出塊臟兮兮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包上,捅進此時彈嫌太窄的袖筒里預備帶回家讓孩子們?nèi)帗?、去解饞。這一天當然是我的盛大節(jié)日。
寫“婚單”,打頭的話總是老格式,什么“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云云。農(nóng)村人不識字,寫好寫壞沒人問,只要是紅紙黑字寫出來的,管它筆力老嫩、功夫深淺。所以,爺爺敢于放手叫我代書,我也就高興地答應了,一筆一劃,十分認真,看上去不成樣子,爺爺卻表示滿意,違心地說:“稀樣!”這之于我,是莫大的推動。自此之后,不用人催,我認真練起字來。正好,家里留下宋伯魯(“關(guān)中名宿”,戊戌變法中頗有膽識的帝黨人物,同我曾祖父結(jié)有金蘭之誼)不少贈賀的字畫,還掛了副對聯(lián):“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绷碛幸桓睂β?lián):“顏魯公書力透紙,吳道之畫意在筆。我便開始臨摹碑帖《顏魯公多寶塔碑》和《柳公權(quán)玄秘塔碑》。鄉(xiāng)人說:“先學趙,后學柳,然后才學宋伯魯?!焙髞戆l(fā)現(xiàn)《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看見“醴泉”二字好不親切!便又學起歐來了。豈知,彼“醴泉”非此“醴泉”也!后來到西安上初中,對標準草圣、辛亥革命的元老、三原縣的于右任愛得不得了,一寫就是一滿墻。
西廂房門前的院井中,有一株盛開的玫瑰花。母親穿得干干凈凈,白襖大襟衫,黑布褲子,直貢呢鞋,滿面春風,站在階前觀賞滿院飄香的玫瑰花。在我們兄妹的眼里,母親永遠那么慈祥,那么善良,她在玫瑰花前的影像那么美、那么雅氣,永遠定格在兒女們的記憶里。
五月的庭院里,總能看見母親的身影,她細心地采摘含苞待放的玫瑰,不由人想起戲臺上天女散花。母親將花瓣兒收入大口頸的瓶子,然后,一層花瓣鋪一層紅糖進行腌制。一月后打開瓶蓋,香氣四溢。腌制好的玫瑰,用來包玫瑰香包子,熬煮玫瑰香稀飯,存放一年不會壞。
小時候,孩子們頭上長蟣子,尤其是女孩子,恨不得擦個洋火把頭發(fā)燒光算了。大哥先拿小妹做試驗,把她剃成個光頭。那年正是玫瑰花開時節(jié),族中嬸嬸采了一朵扎在小妹的頭上,小妹跳著、蹦著給人看,旋即又凄楚地說:“我前奔臚、后馬勺的,禿子頭上戴花,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二門以外是前院,靠門墻不遠有棵棗樹,長到三米左右,橫向發(fā)展,枝葉茂盛,形成一個圓孤狀,“娃娃頭”的我,每每穿過樹下,總要蹦跳幾下夠夠高,顯耀自己的個頭。我是我們家個子最高的人,怕也是閻氏家族個頭最高的人。在中國作協(xié)五七干校時,女同志掛蚊帳總來求我,說:“閻綱,借你個個兒吧!”我一生以個兒高為榮,所謂“站得高,看得遠?!逼鋵嵅蝗?,文革時坐噴氣式,上下午兩個單元,個兒越高腰越疼?,F(xiàn)在我弄明白了,長壽者,矮子居多。
前院花園里種著花草樹木,棗樹以外,另有石榴樹、香椿樹,還有玉簪花、單片花和喇叭花,后來引進“蕃茄”,也叫洋柿子,即今之西紅柿。大哥是頭一個敢吃“蕃茄”的勇者,我們兄妹各嘗了一口,都懷疑它有毒。香椿也是鮮菜,特別是帶露的香椿,或細雨中的嫩椿芽,滾水中一焯,打個雞蛋一炒,香氣直噴鼻翼??上Я说?,當大家知道香椿是上好的東西時,困難時期開始,香椿樹當作灶下的燃料鋸成一截一截木頭。秋天,果子熟了,特別遇到深秋的一場淋雨,有意留著不摘的大紅棗兒,熟得深透、裂開細長的縫隙,脆得要碎,孩子終于等著了,便選取一個“崇公道”(《女起解》人物)上樹打棗。冬天到了,我們將一個個碩大的石榴用棉絮包緊,單等一場大雪。大雪染白了園子里的一切,樹木在雪壓下冠蓋低垂,只有到了這時,石榴終于裂開笑臉,露出一行行紅里透黑的牙齒,晶瑩閃亮,笑傲寒風。兄妹們坐在熱炕上吃石榴,別是一番風味。我吃石榴,連籽兒一齊咽下肚,我囫圇吞咽的習慣,就是這時養(yǎng)成的。春天到了,群鶯亂飛,采花捕蝶,一群孩子跟著我這個娃娃頭瞎鬧騰。我悄悄把一只蜜蜂當作玩物遞到表妹的手里,讓她當成果子握住不放時,剎那間,手背腫成個胖油糕,遂大哭不止。后來長大,我自覺羞赧,為這樁惡作劇痛悔不己。我比表妹大,為什么要欺侮一個沒媽的娃呢?
往往在我們玩得最痛快的時候,爺爺?shù)膾叩伢灾阋呀?jīng)伸到你的腳下,猛地突襲你的大腿跟兒:“蹄子,躲開!”
爺爺生性耿直而好潔成癖,整天掃個不停,炕上收拾得干干凈凈,尿盆擦得賊光锃亮。我想,人家南方木頭做的大馬桶涮干凈了可以放在房間里,爺爺一個小小的瓷盆能比馬桶“臟”多少呢?
爺爺愛吃夜食。天色向晚,爺爺照例出前院把頭門關(guān)上,然后把二門關(guān)上,然后從后屋巡視到前屋,一句一句地叮囑那八個字:“小心燈火!謹慎門戶!” 然后叫我脫衣上炕,聊不多會兒,就和我爬在炕板上吃涼面,要么喊“嫂子——嫂子——”還要吃的。好在有人經(jīng)常不斷地提著禮當上門,托父親給縣衙門求情;私塾不辦了,師生的情誼沒有斷,逢年過節(jié),總有學生提上吃貨孝敬先生。這些吃貨,都成了爺爺和我炕邊上豐美的宵夜。
我跟爺爺吃盡了家常便飯和風味小吃,爺爺和大嫂培養(yǎng)了我的口味,這口味具有巨大的排他性,六七十年不變,舍此而求諸他,即便是大魚大肉也不解饞,故而,干校時我的綽號叫“胃虧面”。我最饞的飯食吃貨計有:澆湯烙面,羊肉泡饃,水盆羊肉,“一窩鱉”的羊肉包子,棋花面,撥刀面,扁豆面,棍棍面,出湯面,熱窩子,麻食,響鐲面,Biangbiang面,蕎面饸饹,老鴰 (SA,頭也),驢蹄子,蘸水片片,菜疙瘩,南瓜蓋被兒,臘八面,攪團,攪團魚魚,煎攪團,脂油包子,手工掛面,剺面,薺兒菜,煎餅,糊涂,茄夾,灰條,漿水菜,漿水面,棗山饃,鍋盔饃,石頭饃,云云饃,眼鏡饃,糜面饃,甑糕,粘糕,綠豆糕,地軟包子,調(diào)和拌湯,燒雞,臘汁肉,炒蕎粉,烙面豆,糊辣湯,辣子蒜羊血,粉湯羊血,雞蛋醪糟,綠菜面,合面,麻糖(麻花),杏仁油茶……家鄉(xiāng)味美呀!
爺爺對我的教育,基本上是開蒙讀物的一套,教材就是他教私塾時被他背爛了的《三字經(jīng)》、《千字文》、《百家姓》、《顏氏家訓》、《幼學瓊林》等。爺爺說:“初入社會八歲以下者,先讀《三字經(jīng)》以習見聞,讀《百家姓》以便日用,讀《千字文》以明義理?!钡鹊取o非什么“人之初,姓本善?!裘夏福瑩襦徧?,子不學,斷機杼?!^懸梁,錐剌股……勤有功,戲無益,……茍不學,曷為人?……幼而學,壯而行,上致君,下澤民,揚名聲,顯父母,光于前,裕于后?!撞粚W,老何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三綱者,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改冈?,不遠游,游必有方?!?無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重倫理、重親情、重然諾,親密和諧,恬靜和美,與世無爭。
爺爺把教與愛結(jié)合起來,對我進行儒家的家庭教育,重點灌輸孔孟的治國之道:“國之本在家!”古老的中國向來是“家族本位”,中華文化從家族觀念筑起同時被家族觀念所籠罩,所有的人間關(guān)系都可以家庭化,盡孝必能盡忠,歷代王朝以孝治天下,因而有“君父”、“臣子”、“父母官”、“子民”、“師父”、“學子”等家國一體、政親合一、政治倫理化之美稱。整個社會儼然一個大家族。在家當人子,入仕作人臣,忠孝兩全。做私塾教師的爺爺,以為這是他所給于后代的最為珍貴的精神遺產(chǎn)。
爺爺是個十足的樂天派,最愛說笑,他說:“話是說給人聽的,人家不愛聽,你就白說了。說笑說笑,把人說笑了,這是本事?!睜敔旓L趣的說話藝術(shù),從小種在我的腦子里,使我下定決心刻意于藝術(shù)評論文體的改革,不論是寫作品還是寫評論,總要讓人讀得下去,不知“津津有味”,何談“開卷有益”!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父親公事繁忙無暇眷顧,大哥振維將新文化帶回家。
大哥經(jīng)常給家里引進新鮮的事物讓我們開眼、長見識。他帶回一只叫“洋柿子”的東西,紅紅的,十分鮮艷,但是誰也不敢下嘴。他不知從哪兒弄回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騎上,招搖過市,后面跟了一大群孩子。他又弄了臺舊相機,太時髦了!虧它留下我們小時的影像。他還買了把二胡大家學,用二胡學拉戲,后來又鼓搗小提琴,后來成了我的專用品。
更為重要的是,大哥給我介紹了不少五四新文學作品和抗戰(zhàn)歌曲,前后到我手的書籍計有:魯迅的《吶喊》、《彷徨》、《野草》、《故事新編》、阿Q正傳》和《藥》;郭沫若的《少年時代》、胡適文存》,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還有一些話劇劇本如曹禺的《雷雨》、《日出》、《北京人》,田漢的《咖啡店之一夜》、《獲虎之夜》,洪深、歐陽予倩的劇本和外國的《黑地獄》。當然,好書不好懂,但是,我記住了魯迅等一大批進步作家的名字,郭沫若的《少年時代》誘發(fā)起我強烈的上進心。
禮泉解放后,我參加了解放軍宣傳隊,后來復學上西安一中(高中)。西安解放后,大哥進西北人民革命大學,我回縣籌辦縣文化館,大哥回縣創(chuàng)辦縣工會。由于我是共青團縣店員支部的支部書記,店員屬縣工會,又因文化館和縣工會都要開展文藝活動,我和他都在教歌和學拉小提琴,我也有小冊子出版須和大哥討論,所以,我同大哥在工作上、創(chuàng)作上多有接觸,何況我倆單位位于城隍廟的前后院。兄弟倆都穿解放服。這時,我19歲,長大了、工作了,大哥一反嚴厲的面孔。1952年,我上大學,鼓動他也上了大學,我倆成為名副其實的“同志、朋友加兄弟”。
長達八年的抗日戰(zhàn)爭,新文化的開始沖擊和滲透,家鄉(xiāng)的解放和解放區(qū)文藝的醍醐灌頂,使爺爺覺察到他的教育路線不那么管用了,但是,他肚子里有識字課本和傳統(tǒng)美德,還有人情世故和一大堆笑話向我傳授,教我“出必告,反必面”,“人勤地不懶”,敬惜字紙,“禮之用,和為貴”,客人不動筷自己不動,夾完菜即刻放下筷子,“低借高還,再借不難”,“坐如鐘、行如風、臥如弓”。可是,爺爺自己不在意的時候,我可以十分的不恭,睡覺時胡翻亂滾,常常將一雙大腿搭在他的肚皮上,爺爺忍著,怕驚醒我,也顧不得什么“臥如弓”了。一次,我雙手執(zhí)箸拿他剛剃的光頭當鞭鼓敲,爺爺大怒,聲色俱厲,不依不饒,爺爺不情愿自己絕對家長的地位就此屈辱地結(jié)束。
新文化來了,爺爺大勢去矣!當他發(fā)現(xiàn)我看的戲比他多、知道的歷史故事比他多時,一面贊嘆現(xiàn)在的孩子越來越靈性、理解力特別強,一面驚嘆“新世事”之不可抗拒,他的私塾教育敗下陣來。爺爺有自知之明,他絕不固守傳統(tǒng),而是改變方針,老學新用,口中念念有詞,說什么:“‘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這娃聰穎過人,從小看大,‘彼穎悟,人稱奇,不教而成?!睆拇艘院?,他再不向我像念經(jīng)一樣絮絮叨叨地子曰、書云、古人說,充其量給我解詞、認生字,諸如“彰明昭著”、“風從龍,云從虎,圣人出而萬物睹?!币约啊安畛亍薄ⅰ板e位”、“翻仰”、“翻亂”、“先后”(妯娌)、“木訥”、“彈嫌”、“熬煎”、“騷情”、“調(diào)和面”、“長得心疼”等。
漸漸地,家道衰微,爺爺幫助母親支撐著一大家子,苦度歲月,可他心寬量大,心思全用在掃地上,要么就逗人發(fā)笑,十足的樂天派。入夜,爺爺照例出去把頭門關(guān)上,問問還有誰去前院上茅房,然后把二門關(guān)上,接著,從后屋巡視到前屋,“小心燈火——謹慎門戶——!”第二天一大早,照例打開頭門掃大街。
大門口是一條自東而北的大車路,所謂“大車”,就是舊時農(nóng)村與手推車、獨輪車并存的騾馬牛拉的鐵輪(鐵皮包輪)大車,它是農(nóng)村最值錢的運輸工具,非常笨重,上坡時最艱難,不是狠抽套車的高腳牲口,就是停下來一個勁地給兩個車軸膏油。
這條土路,遇上下雨,溝深路滑,我小時看見糧車上坡時,牛屁股不知要挨多少下杠子,全身冒汗,“掙死牛”!這個頑強掙扎的鏡頭給我的印象深極了。
我從西安回到坡坡上的新居,朝北的大門口下面,正是這條自東向北、在閻家老屋前拐彎、然后順斜坡而下、駛向西北門外的大車路。這條車路,也正好修在臥牛形的禮泉縣城的低著頭的牛脖子上,它橫跨陜甘兩省,只要不舍晝夜,一直可以將車趕到甘?。ǜ拭C省),將牲口吆呵進蘭州城。
西蘭路上過汽車,老婆娃娃跑來看熱鬧,正好車子壞在坡坡上,一伙人上前去推車,生于前清末年的爺爺幽了一個默:“什么‘牛皮不是吹的,汽車不是推的?你不推它動彈得了嗎?”
我每天步出大門,必須面對這條泥濘的坡道。沿著這條道東行約百米,有一座巧小高聳的“廟廟”,匾額高懸:“文昌閣”。只要我出得家門,對面的遠山就是高聳入云的九嵕山,巍巍乎偉哉,那就是覆斗形的“唐王陵”(昭陵)。只要我上街或是上學,“廟廟”就是必經(jīng)之地。這座小廟留下我為還賭債、偷賣父親香煙的不良紀錄,事發(fā)后,美美挨了母親一頓笤帚疙瘩,母親一生就打過孩子這一回,我記打,我不忘《三娘教子》里的唱詞:“左邊濕了右邊換,右邊濕了換左邊,上下左右都濕遍,娘把兒抱在懷里邊……”文革挨打,劉紹棠說黨打你,是“娘打兒”,我反對,說到大天上去,我只有一個娘!
遺憾的是,這條土路滄桑百年,遲到90年代城區(qū)向南面擴展,才于城建中最后被柏油所覆蓋。“廟廟”同時期坍塌,一堆廢墟至今癱臥在那里,2000年回鄉(xiāng),我特意靠近它照了張相。這條土路和古舊的小廟都是歷史的縮影,從中可見閻姓一條街的經(jīng)濟何等滯后。
我常常坐在大門外的石礅上看送糧的車馬怎樣使勁地拉車上坡,看著看著心疼起被鞭打的牲口來了。我常常冒雨在大門口看雨水怎樣從門前斜坡上順著車路渠緩緩流下,幻想那是一條小河,河中有魚兒,魚兒有家族。我也常常站立在門口沖著坡下拐彎處一群曬太陽的街民們大聲呼叫:“爺——吃飯!”然后等爺爺彈掉煙鍋里的余燼,“唉”的一聲站起身來,健步向我走來。
爺爺晚年,經(jīng)常端著煙蒲滿到對門坡坡下拐彎處的墻角下曬太陽、聊大天,卻不和別人一樣端上老碗邊吃邊聊。叫他吃飯,照例大叫一聲“爺——吃飯!”遠遠看見老人家慢悠悠地站起身來,拍打屁股上的灰土,半天,才直起腰來。
爺爺老了,我長大了。我已經(jīng)在縣里文化館、縣文聯(lián)做事。一個老了,一個大了,共同語言少了,便漸漸地疏遠了“老朋友”。
爺爺仍然在坡坡底下的墻角下曬太陽,或者坐在大門口那塊不成形的石門礅上看牛拉車上坡,暗暗給牛使勁兒。我每每吃完午飯上班出大門的時候,爺爺總是擋住我的去路,要求跟我說話,我不耐煩,有時態(tài)度生硬,爺爺立刻改變腔調(diào)說:“忙你的去!忙你的去吧!”我不覺得難為情,反倒有一種掙脫感。爺爺去世后,我好難過啊!我又聽見爺爺說:“忙你的去!忙你的去吧!”那無奈的眼神,一直望著我,叫我的靈魂永不安寧。
正是這條路,我踩著它到縣城中心的城隍廟上小學,到南關(guān)文廟念昭陵中學,到城隍廟改建的縣文化館、縣文聯(lián)上班,到西安上高中,到解放軍宣傳隊搞宣傳,到蘭州上大學,到北京中國作家協(xié)會和中央文化部編刊物、辦報紙。在這條大車路上,我度過了禮泉13年,家鄉(xiāng)13年,塑造了一個算得上“書香門第”出身的“陜西愣娃”。不管風云突變“軍閥重開戰(zhàn)”,不管怎樣被“政治”運動得散了架,也不管改革開放某些“先富起來”的“分田分地真忙”,家教的陰魂不散,“愣娃”的脾氣不改,福耶?禍耶?性耶?命耶?
爺爺1952年去世,終年70。大門口那塊門礅石還在,68年了,閱盡大門里里外外的風風雨雨。
母親是被淚水淹沒的。
1962年,歷史進入“困難時期”,母親放心不下一家大小,決意叫我轉(zhuǎn)戶口,從北京回到禮泉老家。母親到家的頭一件大事,就是天天給女孩子們洗頭,給頭上貼藥,因為她們長了滿頭的瘡顆。
母親面對的是嫂子獨自一人率領(lǐng)下的饑餓大軍。
1952年,我調(diào)干上了蘭州大學中文系;1953年,在我的極力動員下,大哥調(diào)干進入西北大學歷史系,家里生活沒了著落。原先我和大哥工作,每月拿上口袋、推上小車,到糧庫里裝麥領(lǐng)薪水,現(xiàn)在上大學了,兩人把調(diào)干助學金摳出一半來寄回家用,也不過杯水車薪。經(jīng)濟來源再沒了。人常說:“人上十口,吃飯雷吼。”天天得填滿這九張嘴!家人不怕吃苦,何況母親是貧農(nóng)出身勤勞節(jié)儉。母親說:“人和雞一樣,刨食吃,不缺胳膊少腿,人就能活?!贝蠹引R咬牙,暗暗地期盼著我和大哥。蘭州的天氣比西安冷,家人還得擔心我腳腿受寒。
生活一天難于一天,母親和大嫂肩上的擔子可想而知,可是她們非常堅強,幾乎想盡了一切辦法。父親的衣物賣掉了,一條上好的毛毯賣掉了,前院不值錢的草房也拆了。為了讓小妹和侄女復學,最后連西邊的廂房也拆了。孩子們一天天長大,深知生活的艱辛,主動分擔了部分體力勞動:抬水、磨面、看娃、洗衣服。我想起在家時擔水、磨面加看娃頭都要大了!
當生活的重擔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母親就哭,口中不住地聲喚:“大(陜西稱父為‘大),你咋不把娃叫上?”我不知道母親叫的“大”是祖父還是外祖父。大哭過后,母親若無其事,又回到機子上織布、坐在紡車前紡線。唯一的指望,就是大哥跟我快快畢業(yè),養(yǎng)家糊口。
1956年我終于畢業(yè),次年生子,接母親到北京;次年大哥畢業(yè),戴著右派的頭銜遠去河北南宮中學。我們月月給家里寄錢,但僧多粥少,國窮民也窮。
困難時期,大哥終于調(diào)入禮泉縣昭陵博物館,約兩周可以回縣城探家一次。
母親現(xiàn)在從北京回到的“家”,其實是大嫂卵冀下嗷嗷待哺的一群小鳥,要是排隊報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 連母親、大嫂,一共九口。
不論是國還是家,都已經(jīng)困難到家,一個工分一毛多到三毛,食堂吃上“淀粉饃”。一家人除了大張著的口和空蕩蕩的手外,找不到一件值錢的東西,母親無奈,讓小妹休學,打算到舅舅家想想辦法,大哥急了,極力反對,對母親說:“媽,你看我的頭發(fā)都快掉光了!”并以頭示眾,他有頭痛的老病,頭發(fā)稀疏的后腦勺禁不住地左右搖動。母親心疼她的兒子,也放心不下一群孫子,兩下里,哪頭都是親骨肉。她什么也沒說,一咬牙,領(lǐng)上小妹和最小的孫女我的大女兒,離開閻家什字,投奔她娘家逃難去了。
舅舅家在縣城以北皇甫村張家,離縣城5華里。
姐姐有難,誰敢不收·困難時期,大家困難,再難也得拖上姐姐,七手八腳,在二舅家的大門口搭了個草窩遮風擋雨。草棚的頂上爛了個洞,睡在炕上仰頭看,能看見天上一眨一眨的星星。鍋頭連著炕。沒有案板,炕上放一塊木板,上面鋪一張報紙,端的是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碗里湯水能照人,吃了上頓沒下頓。大家省點,給姐姐碗里留點,東家外婆端一升米,西家妗子挑一擔柴,上了山打柴,下了河脫鞋,到啥時說啥時的話,一步一步往前挪著,可是,一下子多了三張嘴,要讓母親和偎隨在身邊相依為命的小女兒和小孫女的肚子都能填滿,絕不可能??蓱z的母親紡紗織布,兩個女子揀柴拾糞,加上本家舅舅們雪里送炭,時不時地添上一口兩口,三條人命總算保住了。
母親拼命地紡線、織布。母親的一個堂弟在隔墻的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室喂牲口,常給人說:“我姐成晚上不睡覺,我給牛都拌過二道草了,還聽見紡車嗡嗡嗡、嗡嗡嗡地響?!眱蓚€女孩天麻麻亮就起床到地里摟柴,撿棉花殼殼,收拾麥草曬干點炕。那年代吃的燒的都短缺,一年到頭,懶人們沒啥燒了,母親的小柴集除了做飯、點炕以外,竟然沒有燒完。為了維持三代女性困頓窘迫的日子,母親日夜操勞,絞盡了腦汁。母親托人買了頭小豬,兩個女子用玉米皮、涮鍋水,加上麥草喂養(yǎng)。沒有豬圈,就讓小豬睡在門道,早上放出去覓食,中午回來喂一頓,下午又放出去找吃的。鄉(xiāng)下草多,餓不著。小豬倒也聽話,慢慢地長大,年終趕到集上賣了,真還解決燃眉之急。母親把她和兩個女子的戶口都轉(zhuǎn)到鄉(xiāng)下,隊里便給母親娘孫仨分了口糧,分了自留地,干地里活的勞動力,就是兩個蕞(音碎,意?。┡?。母親勤快,能下苦,會安排,人勤地不懶,從此,生活有了著落。
生活漸漸安頓下來,夜深人靜好談心。母親一邊紡線,一邊述說自己的身世,月兒彎彎,冷光普照九洲。
聽母親講她過去的事情。
……有個姑娘出嫁,城里的老婆代表男方娶女的,鄉(xiāng)下的老婆代表女方送女的。按舊俗,“鄉(xiāng)下的”當天就得把姑娘交給婆家,叫做“交人”。這兩位將來的親家,同坐在一個桌子上吃筵席?!俺抢锏摹闭f話清楚,辦事厲害,“鄉(xiāng)下的”看在眼里,回家后對她的姑娘說:“娃呀,你使不過人家?。 惫?,迎娶以后,祖母虐待媳婦。從此以后,“鄉(xiāng)下的”心上吃力了,特別記恨她男人,以致憂心成疾,最后病倒。
那姑娘就是我的母親。
母親說外婆白白凈凈,一頭卷發(fā),人很細膩。母親自小也是白白凈凈、一頭卷發(fā),特別像外婆,非常聽話,人見人愛。外婆有個姐姐,沒有女兒,想抱母親到西安撫養(yǎng),外婆哪里舍得?母親不到14歲,張家死了伙計打官司,官司輸了,債臺高筑,一個殷實之家從此中落。舅家是個大戶,但外爺當家,舍己為家,把自己的女兒24兩銀子賣到閻家,這就是祖母常說的“24兩銀子買了個丫環(huán)”。母親14歲時,外婆病重,她把外爺?shù)母觳簿o緊拉過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后悔女兒的親事。外婆一斷氣,母親也病倒了。出殯那天,母親不能走路,用車子拉著到墳上送別她的母親,一回到家,人事不省。母親說,她當時病得很重,外爺已經(jīng)做好一口瘦小的棺材匣匣,任誰都說這娃都活不成了。母親命大,活了過來,小小的年紀,擔當起外婆操持家務(wù)的重擔,其間的艱難困苦可想而知。
母親17歲嫁到閻家,又開始了媳婦受婆婆折磨的日子。她想回娘家看看幾個沒媽的弟弟,祖母只準她三天的假。就在這三天之內(nèi),母親手腳不停,黑明不閑,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她用手指頭數(shù)著日子,不敢超假。小舅小時愛翻亂,棉襖從上領(lǐng)扯到下繚,母親邊哭邊數(shù)說。舅舅幾個沒鞋穿,四季光著腳,母親只有三天時間,做鞋怎么也來不及了,光腳就光腳吧。給小舅剃頭,忽然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磕碰了一下剃刀,掰開一看,呀,原來是半截釘子!母親傷心不止,坐在門坎上放聲大哭。她哭早去的媽,哭弟弟連個固定的睡覺地方也沒有,哭那根生銹的釘子。女兒回娘家本來是嬌客,但母親不是。三天期滿,要回縣城了,兩個弟弟硬要姐姐把他們帶走。母親坐在車子前面哭,兩個弟弟在后邊哭著追。外婆去世時小舅才6歲,還是虛歲,外婆斷氣后穿上老衣躺在床上,小舅還撲上去摸外婆的乳頭要吃奶呢!聚在周圍的親戚們沒有不哭成淚人的。
母親說她在閻家過第一個春節(jié)時,初一早上去“轉(zhuǎn)筵”,給本姓大人們拜年。閻家人多,男子大隊先拜,然后是女子大隊,母親隨婦女隊伍出發(fā),按照庚齒最老的依次磕頭下拜。拜到祖母時,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忽然間,祖母操起板凳腿朝母親頭上打去,血一下子從頭頂流了下來,母親羞愧難當,抱頭撲向了井邊。但一想到娘家還有一個老人和幾個兄弟,婆家還有一大家子,便忍了,照樣躡手躡腳地侍候婆婆,忍氣吞聲。
以上都是母親從北京回來,借住娘家、夜里紡線時說的,聽起來像故事似的,卻是一段血染的歷史。
幾年下來,母親身體累垮了,便又帶著兩個女子回到縣城家里,住西廂房。由于血壓太高,母親不時地害頭疼,常說:“耳朵里在磨面?!蓖蝗?,無來由地哭了起來,不一會兒又笑了,精神受了刺激。這時,孩子們大了,升學問題、工作問題、婚姻問題一大堆,擺在母親和嫂子的面前,母親好難場!
她把三個女子給人了!
母親又去了東郊她的舅家,帶著振芳和利云。母親的幾個表弟媳婦,這個給針,那個給線,大妗婆給捻子,四妗婆給棉花。一天,四妗婆說:“鴛兒!”(雖說母親漸漸老了,四婆還是親切地叫她小名,這個名字我聽起來很美)“鴛兒,你聽妗子的。人說‘養(yǎng)女防困,你把‘謀兒(芳妹的小名,也叫‘謀謀娃,可能因為她是最末一個娃,也可能因為她是最小的一個,因此,我猜測這個‘謀字,可能是‘末(么)字,要么就是民間常用的‘毛字、‘毛毛娃)給你七表弟的大兒子勝利去,老七一家人好?!蹦赣H尊敬妗母,百依百順。
芳妹那時,初二沒有讀完,就打發(fā)給人了。一個學生娃換了150斤麥,外加沒過磅的紅芋若干,還有一架用舊了的紡車。
芳妹嫁到王崖底后,適逢八叔被游街,七叔上批斗會。林黛玉說“東風壓倒西風”,造反派硬說七叔聲言“西風壓倒東風”。七叔不承認,貧下中家說他不老實,想叫蔣介石卷土重來。主持會的人使勁地壓七叔的頭,頭都快挨著地了,還不停地朝頭上亂打。芳妹害怕極了,這樣的環(huán)境怎么活?
學習小靳莊,小妹被人發(fā)現(xiàn)還有點用,因為她愛唱歌,能唱戲,會演節(jié)目,所以,慢慢地適應了環(huán)境。街坊四鄰對芳妹說:“你補釘補得好,戲也記得多?!狈济谜f:“我是閻家愉樂圈里熏陶出來的歡喜女子,心性活潑,不吃虧?!?/p>
芳妹還說:“日子總算能過得下去了,真的是養(yǎng)女解了困,但是女兒困了大半生!那時正是劃清階級界線的時候,你不但不跟自己家庭劃清界線,反而和地主階級又圈在一起、親上加親,這不成了典型的地富反壞右了嗎?”
二侄女的遭遇尤其不好,經(jīng)歷了一場“利亞出塞”的悲劇。
利亞比芳妹年齡大,但把芳妹叫“蕞姑”。
利亞跟她小姑倆,一同上學,一同下地、一同回家。兩人邊走邊說邊笑,巷子人都夸好。上學時,利亞和芳妹都遞了入團申請書,不停地遞,一個接一個石沉大海。她們問團支書,支書說:你們勞動好,能遵守紀律,就是你爺是國民黨,家庭歷史有問題,必須再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芳妹退學回農(nóng)村以后,繼續(xù)寫入團申請,黨支部書記說:你表現(xiàn)不錯,但要和壞人壞事作斗爭。芳妹現(xiàn)在回憶起這件事來,嘆了一聲說:“哎,歲歲月月就這么流過去了,至今快六十歲了,還是個非團員?!?/p>
利亞學習好,但趕上“政治掛帥”、“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時代,出身剝削階級家庭,根子不紅,只能被大學拒之門外。饑餓的年代,家里的生活更加窘迫。為了逃離成份不好的家庭,為了自己能找一口飯吃,同時貼補家用,無奈之下,利亞一狠心遠嫁新疆。利亞離家遠行時,家人為她送行,依依不舍,心都碎了。母親回到屋里,不停不停地哭,跟誰都不說話,過度地傷心終于使她開了口,自言自語地泣訴著:“娃出了口外了!咋處呀?我娃出了口外了!”
一年一年過去,利云也慢慢長大,芳妹的同學給她說婆家,說西鄉(xiāng)堡子的晁家有個娃,叫存信,父親晁景富是醫(yī)生,兒子上中醫(yī)學院,家里院子大、莊子寬,后院有井,種了幾畦子菜,前院大門口有個豬圈,景富老婆勤快,過的是上風頭日子。又說,這一家人,天不亮就起床,存信從禮泉給咸陽拉谷草賺錢。母親說:“利云從小跟沒媽的娃一樣,這樣倒好,大、媽什么人都有了,好吧,就把利云說給晁家吧!”兒女們說:利云婚事,母親作主。
芳妹給我的信中寫道:“利云出嫁那天早上,母親難過,硬是把眼淚往肚里咽。我們把利云送出大門。我們是吃筵席的,后走一步。當我們返回院子的時候,就聽見母親放聲大哭,哭聲不止,嘴里不停地說:‘你二哥給我撂一把谷,叫我嗆呢!”
芳妹后來的信中又說:“利云嫁到晁家,公公晁景富人好,又是大夫,對利云不錯,冬天抱柴禾點炕時,順便給利云房外放些柴禾,說:‘利云,忙完了給你點炕去!但好景不長,晁景富肝硬化,五十多歲去世,他一走,再沒有人關(guān)心利云了。阿家虐待利云,罵她娘家沒人,利云以對罵相抗爭,她便攛掇存信扭住利云打。我為這事給存信記仇了,我數(shù)說存信:‘你不夠人,你不同情弱者。后來存信認了錯。利云命苦,節(jié)節(jié)有難!唉,利云的婚姻我有罪!”
據(jù)南妹回憶:1971年,家里每月仍然收到我從北京寄回的15元生活費。父親回信嘆息說:“一潭死水,兩個累贅?!笨墒悄赣H總是說:“叫娃下個月不要再寄錢了,娃也有兩個娃?!备赣H責備母親不該丟下一大家子去了北京。母親卻說:“我去北京看娃,把節(jié)省下來的錢捎回家供幾個娃上學?!蹦赣H緊緊巴巴,一點一點地省著、攢著,把我上大學時閻家人接濟的錢,挨門挨戶地還了。這些錢本來是捐贈給我上大學用的,因為閻姓人從小喜歡我,以我能上大學為榮,但是,母親決意要還,母親仗義!
1975年,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很差,動作十分緩慢,面容憔悴,耳朵也聾了,白花花的頭發(fā)上頂了一條濕毛巾,問她,她說:“發(fā)燒,頭痛得厲害?!?/p>
1976年3月,母親病危,母親半身不遂,癱在炕上,見人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嗒嗒地往下滴。母親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巨痛之中。為了減輕痛苦,她使勁地拽繩子、咬被子。她拉著嫂子的手說:“穎如,快給我買毒藥……我不恨你!”小妹拉著母親痛苦地說:“媽,看你還操心這個、操心那個不?”大家都哭成淚人了。母親天天喊著大哥的名字,盼大哥給她針灸,不管是扎到哪里,扎一扎好一點。這時,大哥在昭陵博物館上班,回一趟家,來回好幾十里路。母親彌留之際,特別想念我。打從小,母親想著法子打扮我、管教我,教我勤謹、好學,不說謊,不偷懶,母親百般疼愛我,卻不慣我哪怕任何一點點壞毛病,她那一頓飽打——跪著捆在方桌腿腿上……斷成兩截的笤帚疙瘩……夠我警惕一生。我聽話,生活一向簡樸,但長年在外,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母親盡量不向我開口給我增加負擔,但此刻,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想念北京一家大小,大呼小叫,呼喚我的小名“運生!運生!”大哥打電報給我通報病危,我所在的單位《人民文學》編輯部回電說:“閻綱出差未回?!焙髞聿胖溃谴丝?,我胃部大出血,也處于病危之中,躺在北京隆福醫(yī)院里進行搶救,“四·五”天安門廣場上正如火如荼。直到斷氣,母子終未見面……
1976年4月,母親病故。母親一生勤儉持家,任勞任怨,慈眉善目,不生是非。母親憐貧惜幼,同情沒娘的娃,姑姑早逝,她把幼小的表妹金針接回舅家,從小帶在身邊,藏在自己卵翼下好生養(yǎng)護,所以,大家打自小把表妹當親姐妹看待。金針長大工作后,不管在咸陽還是禮泉,處處孝敬舅父母,疼愛一群女子娃,買吃買穿,問寒問暖,至今。
此刻,我打開芳妹給我的另一封信,我聽到小妹在哭泣:“我們娘兒仨逃難鄉(xiāng)下的日子里,大哥上班,你也不回家。母親晚上紡線,心里不好受,提念你們兄弟倆,她想兒子??!但她從來不向人訴苦,只說兒子爭氣,一個上大學,另一個也上大學,‘蘭州天冷,二哥手腳害冷,沒有棉褲穿!她捎話給振南大姐,十多歲的大姐遠在終南山下挑燈給你做棉鞋……。可憐天下父母心!現(xiàn)在想來我們做兒女的沒心??!就像《紅樓夢》里“好了歌”里說的:‘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二哥,我說這些,你心里不要難過?!?/p>
芳妹最后說:“寫到這里,我還得補充說明:你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了,分到北京,我那時年紀雖小,也能看出母親的臉上露出平時少有的笑容。第二年,大哥西北大學歷史系也畢業(yè)了,每個月從河北南宮將工資的大部分寄給大嫂。你到北京后,每月工資六七十塊錢,還有兩個孩子,但堅持每月寄錢,有時多達30元,家里大小九口人??!我和利亞、力行等幾個侄子、侄女都已經(jīng)上學了,二哥,你的這些錢著實給家里解決了大問題。媽說過,你每月向國家捐出2斤半,自己只剩下27斤半,二哥,你已經(jīng)浮腫了,還在嘴邊留出點,換成全國糧票寄回家里。母親到北京看閻力和咪咪,你每月寄家12塊錢。母親從北京回來,我們娘兒仨逃難到舅家,你每月寄15塊錢,一直寄到母親去世。二哥,你雖然遠離家人,不在老人身邊,能幾十年如一日地寄錢養(yǎng)家,也實在難為二哥、二嫂了。我還記得,從1950年開始,17歲的你,和大哥同時工作,月月給家里領(lǐng)糧食(月薪七斗麥);你上蘭大以后,每月刨除伙食費和零花錢,把調(diào)干19元助學金里除伙食費后攢下的八九十塊錢寄回家用。說句良心話,二哥,你盡了孝了?!?/p>
我對不起母親,她為我付出巨大的犧牲;我對不起母親,她又為我的兒女作出巨大的犧牲;我對不起母親,重病床前沒有我的身影,她呼喚著兒女的小名最后犧牲自己。
母親不滿70歲,她是我們家最勤謹、最能吃苦、最受尊敬的人,是我家唯一沒有趕上好日子的苦命人。
四郎探母,見老娘三拜九叩,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陣陣的哀嗚:“老娘親請上受兒拜,千拜萬拜也折不過兒的罪來……”
什么是母親?母親是你當然的保護神,天生的活菩薩。她生下你,就不遺余力保護你,求神力保佑你,千方百計體諒你、原諒你,終生無悔,縱然把命搭進去也在所不惜。在母親的心目中,你永遠是個孩子,母親好像專為兒孫受苦、還淚,才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母親在上,不孝子運生泣血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