灝 峰
牛兆濂(1867—1937),字夢周,陜西省藍田縣(新街鎮(zhèn))人。由于先后講學于藍田蕓閣書院、三原清麓書院,被后人尊稱為藍川先生。少年時,博聞強記,過目成誦,人稱“神童”;青年時善文工詩,學識淵粹,“牛才子”之名不脛而走。平生淡泊名利,無意仕進,以講學為生,弟子如云,頗負盛名。為學師承關學后起之秀、三原縣著名程朱理學家賀瑞麟。他生于關學先賢“藍田呂氏”之鄉(xiāng),宋代著名的理學家呂大防、呂大臨即為關學宗師張載的門生,因而牛兆濂從小就深受關學的影響,頗有承前啟后之志。乃父牛文博,早年有志于儒學,因家貧而學業(yè)未竟,為維持生計,走上了小商販的道路,但卻心存缺憾,于奔波營商的過程中,仍念念不忘詩書傳家,留意儒統(tǒng)。于是便把深藏內心的那種“富不言商”的自卑,轉化為對未來兒子的厚望。據傳說,當牛兆濂出生之際,其父因思成夢,依稀夢見宋代理學的一代宗師、二程的老師、號濂溪先生的周敦頤(1017—1073)飄然光臨門庭。夢醒時分牛兆濂降生,所以便給兒子取名“兆濂”,字“夢周”。如此隔代感夢,聽起來不免有些邪乎,可為父決心要改變自己為時人不屑的“小商販”命運的期望,倒是表露無遺。冥冥之中,擬或是父輩的教誨和引導,最終界定了牛兆濂后來的人生追求。細味之很有些傳奇色彩,但其父醉心儒學,也為后來牛兆濂潛心篤學作了注腳。
清光緒元年(1875),牛兆濂九歲時,入私塾讀書學習。他天資聰穎,悟性過人,然而乃父并未任其發(fā)展,而是滿含殷殷望子成學之情,有如“孟母三遷”般,擇師而教之,選書使讀之,引導其明義理,悟道統(tǒng),謀立身,似乎要在兒子身上尋找回自己昔日的失落!
牛兆濂沒有辜負為父的期望,學業(yè)精進,令同儕望其項背。光緒八年(1882),十六歲時應縣考,即拔頭籌,而后又以品學兼優(yōu)補西安府學生員。二十歲時又補廩膳生員。光緒十四年(1888),二十二歲時,參加西安科舉考試,金榜題名,是為舉人,名聲大噪。但當牛兆濂日夜苦讀,赴京參加進士科試之際,其父突然不幸病逝,老母又失明衰病。為守孝奉母計,牛兆濂不顧鄉(xiāng)鄰、親友乃至縣令等的贊助和勸告,毅然決然地放棄赴京參試之機。這在當時引起不少的震動。一則為牛才子的命運不濟而抱憾;一則包括縣令、省衙在內,不忍牛才子放棄科場一搏,使其稀世才情被埋沒。于是,逐級將牛兆濂舍功名而守孝廉方正的情形稟報清廷。光緒皇帝御批:“孝行可風,著賞加內閣中書銜”(掌撰擬、記載、翻譯、繕寫。官階為從七品)。在庸常人看來,牛兆濂雖命運不濟,未及赴“公車”之命,可皇恩浩蕩,卻獲得意外殊榮,并恩賜京官,誠是天大的好事。然而牛兆濂卻等閑視之,一紙 《辭加內閣中書銜稟》,將這到手的榮華和美差拒之門外。如此寧靜淡泊之學養(yǎng)和持身立命之氣節(jié),幾令時人唏噓嘆息!從此聲譽日高,馳名全國。
光緒十九年(1893),牛兆濂二十七歲時,北赴三原縣,投師晚清著名程朱理學家賀瑞麟,就學于清麓書院。在賀瑞麟老先生的指點下,研閱程朱理學,晝課夜賦凡數年之久。從而克己內省工夫日深,理學思想不斷豐富,學術造詣篤淳,人格修養(yǎng)幾近“功名富貴如浮云”般超脫,處事達觀自然,靜若處子。光緒二十九年(1903),牛兆濂由三原返回藍田,于宋代著名理學家“藍田諸呂”創(chuàng)建的蕓閣書院舊址基礎上,修復擴建,增廣學舍,聚徒講學。時任陜西巡撫升允慧眼識才,又以其“志慮忠純,規(guī)模宏遠,學問淹通,洞達時務”為由,舉薦朝廷。清廷命其應“經濟特科”,即日赴京應考。牛兆濂又一次以 《辭經濟特科書》,拒絕應命。如此獨立特行,貧賤不移,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與諸多關學先賢如出一轍。其價值追求使凡夫俗子之輩莫解的原因,就在于他躬身踐行儒家的所謂克己內省,努力去達到“內圣”的境界,甘愿做一名“精神巨人”,從而“君臨天下”,睥睨一切。什么功名、富貴、權利、地位等等,都在通往“內圣”的內省過程中被蒸發(fā)掉了。在世俗生活層面令凡俗費解的是,牛才子輩到底在追求什么呢?這倒暗合了道家的所謂“不求是求”的哲理。當他們將唾手可得的功名富貴揮手一去的時候,卻聲名日隆,獲得了精神領袖的美名。況且,這不只是獨領風騷,它對于整個社會的整合、消解人們在追逐功名利祿過程中所產生的內在緊張、思想問題、社會矛盾,維護大一統(tǒng)的封建秩序,有著難能可貴的促進作用。這種理想期盼、精神愉悅的價值追求,正是歷代“真儒”、關學先賢、精神領袖人生的最高境界,也是牛兆濂的人生指向。
誠然,牛兆濂在追求“內圣”境界的時候,并未步入道家的無為或高蹈遠隱一途,只求“獨善其身”,而是把關學的實學精神,外化為儒家一以貫之的“兼濟天下”之志,化作對世俗生活層面黎民百姓的悲憫、關切和“為民請命”的實際行動。光緒二十六年(1900),關中因旱災出現大饑荒,牛兆濂義不容辭地擔負起藍田縣的賑恤工作。他走村串鄉(xiāng),查看災情;淌河攀崖,涉足偏僻村寨,了解百姓疾苦,及時協力發(fā)放賑災糧餉。光緒三十三年(1907),他眾望所歸,被本縣推選為陜西省咨議局議員。當時,種植和吸食鴉片已成荼毒人民的一害,不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宣統(tǒng)二年(1910),牛兆濂以省咨議局常駐咨議員的身份,陳言利害,反映民情,竭力主張采取懲處措施,嚴禁鴉片。他身體力行,奉命深入關中西部邊遠村落,查毀煙苗,為說服村民,從源頭上禁止吸食鴉片付出了艱辛的努力。宣統(tǒng)三年(1911),辛亥革命爆發(fā),結束了滿清王朝二百六十余年的封建統(tǒng)治。然正如孫中山先生所告誡的那樣:“革命尚未成功?!本謩輨邮幉灰眩本┫群笊涎萘嗽绖P稱帝、張勛復辟、黎元洪登基等一系列鬧劇,革命形勢撲朔迷離。牛兆濂囿于陜西一隅,在不明其真相的情況下,曾一度攜家隱遁山林。但當得知原被廢的陜甘總督升允,挾軍力而自重,點燃戰(zhàn)火,由隴東反撲西安,行復辟之實時,牛兆濂深明大義,不忍生民涂炭。他受時任陜西軍政府大都督之托,協同窗好友張曉山,冒著生命危險,前往乾陵軍營面見升允,說服其議和罷兵,并一舉成功。在牛兆濂的斡旋下,挽救了數萬人的生命,使古城西安免遭戰(zhàn)火災難,廣受官民稱頌。民國二十年( 1931),日本侵占我東北黑、吉、遼三省。牛兆濂得悉后,義憤填膺,對日本侵略軍血腥屠殺庶民百姓的劊子手行徑口誅筆伐,予以強烈譴責。民國二十二年( 1933),得知日寇得寸進尺,先后攻占我山海關、熱河省會承德等地時,不顧年邁體衰,六十七歲高齡,竟挺身而出,聯合同學張果齋,急募集義勇軍500余人,并通電全國,宣言出師前線抗日。雖說義勇軍方抵達西安便被人勸回,但牛兆濂赤熱的愛國之心、救國之志卻日月可鑒,大有東晉田園詩人陶淵明“刑天武干戚,猛志固常在”( 《讀(山海經)十三首》之十)之致。它清晰地折射出牛兆濂人生的另一面,他雖潛心于 《六經》、程朱理學之中,但并未淡忘生民病、愛國情,甚或表現得壯懷激烈,不能自已。
總而言之,牛兆濂說到底畢竟是一介儒生,我們不能苛求他“壯歲旌旗擁萬夫”(辛棄疾),去帶兵打仗定乾坤。儒生只能干儒生的事情。牛兆濂的后半生縱使身處動蕩不已的社會現實中,但他主要還是學者生涯、教書先生。1913年至1918年,亦即“五四”運動的前夜。當陳獨秀、李大釗等在 《新青年》上向傳統(tǒng)道德和價值觀公開宣戰(zhàn)的時候,當魯迅先生發(fā)表 《 狂人日記》,矯枉過正地呼吁孔孟之道為“吃人哲學”時,牛兆濂囿于識見,執(zhí)教于他老師賀瑞麟創(chuàng)辦的三原清麓書院,醉心于瑯瑯夜半讀書聲,不遺余力地向莘莘學子傳授儒家經典,并自酬資金刊刻了包括 《 十三經》、宋代濂、洛、關、閩諸學和元、明、清理學家的著作達69種,從事著一項在今天看來也堪稱思想文化建設的浩大工程,極大地促進了儒統(tǒng)和宋明理學的傳播。而后牛兆濂立足藍田蕓閣書院講學,陜、甘、晉、魯諸省學子紛紛慕名而至,生徒之眾愈數百人。與此同時,牛兆濂還涉足三原清麓書院、興平愛日堂、西安城內的關中書院、關洛書舍、魯齋書院以及山西的守慊學舍等處講學。至于定期在省、縣孔廟、鄉(xiāng)賢祠、眉縣、風翔張載祠會祭、會講,更成為儒雅云集、弘揚理學,影響風氣于一時的盛事。
長期遠足跋涉,兢兢于講學,為傳播儒家所倡導的“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倫理價值觀,為憂心國事,奔走呼號,以至積勞成疾,1935年牛兆濂六十九歲時,罹患半身不遂。盡管病魔纏身,行動有諸多不便,但大腦尚還清醒,牛兆濂仍然以樂天知命的達觀態(tài)度,沒有惴惴于生死,不甘虛擲時日,念念不忘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加緊續(xù)修縣志。他以驚人的毅力和不惜為文化建設獻身的精神,通過口授和由他人代筆的方式,順利完成了 《續(xù)修藍田縣志》二十二卷本的工作,并于同年出版刊行,從而為藍田人民留下了一部史料詳實、內容完備、以利后人資政借鑒的史志。孰料這項工作成了牛兆濂的絕命之作。1937年,牛兆濂聞訊北平、天津淪陷,憂憤交加,病情惡化,于7月27日,含恨辭世,享年七十一歲。其平生為學周謹,致思綿密,筆耕甚勤,詩文并秀。現存有 《藍川文鈔》十二卷, 《藍川文鈔續(xù)》五卷及 《藍川逸文》五卷等。
總括牛兆濂的理學思想,有以下三個特點:一是在社會政治觀上,他推崇儒家的仁政和王道,厚古而薄今,寄希望于封建明君賢臣,致力于實現封建倫理政治統(tǒng)御和維系下的清明社會理想。他認為國勢日衰,外侮內亂的根本原因在于儒學不興,儒道不昌;學絕道喪,義理不明;綱常不立,禮崩樂壞。所以牛兆濂開出的治國藥方是以孔孟之道來正本清源,主張排抑佛佗等“異言喧豗”,認為時下延續(xù)孔孟之道的正學即是程朱理學。正是出于這樣的政治見解,牛兆濂便義無返顧地盡自己繼絕學、刊布孔孟之道,倡揚程朱理學的歷史使命,把為未來培養(yǎng)匡時濟世、力挽狂瀾、靖國治亂之才,作為自己人生的最高價值追求。二是在思想歸宗上或曰思想體系上,強調和維護孔孟之道及程朱理學的絕對權威。牛兆濂甚至有些絕對化地說:三代以上有孔子,三代以下有程朱。“故言道而不衷諸孔子,亂道也。言孔子之道而求異于朱子,妄言也。”( 《文鈔續(xù)》卷五) “孔孟程朱學道,如日月經天,江海行地。凡有血氣,莫不尊親?!保ㄍ希砹┮笏腥迳鷮⒖酌?、程朱之學溶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其出發(fā)點是想治亂救國,力挽狂瀾,無可厚非。但在思想方法上把孔孟之道與程朱理學凝固化、絕對化,在清末民初新舊思想激蕩,東西文化激烈沖突,民族危亡、國內外形勢瞬息萬變的社會現實面前,牛兆濂如此思想主張,不惟是迂腐、愚執(zhí),而有些開歷史倒車之嫌了。三是在人生價值觀上,牛兆濂充滿著儒家虔誠的殉道情懷。他強調訥于言而敏于行,言行相顧;要旨在于明理淑身,誠心正意、修德,不慕虛榮,淡泊名利;注重意志氣節(jié)的培養(yǎng),遠利絕俗,有愛國愛民之心,無為官取仕之意。所以牛兆濂曾多次抗命拒官不做,以教書為學,終老一生。其志節(jié)操守,一歸于儒家道統(tǒng)、深諳內圣外王之機理。其濟世報國之思想,舒之彌廣,斂之彌高,為人器識,清廉篤誠,于清末民初的學人士子中,罕有甚匹,是為志士仁人者流,因而人民不會忘記,必也永載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