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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彌的時光

2009-03-02 02:43
清明 2009年1期

镕 暢

她穿了一件乳白色的雪花呢大衣,系了一條玫瑰色的羊毛圍巾,從鞋柜里拽出一雙酒盅跟的短腰靴,然后抓起桌上的檸檬色坤包,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家。

她沒有乘車,徒步朝郊外走去。獨自穿越正在泛綠的荒草灘,附近有大片的農(nóng)莊,有農(nóng)舍里傳出西皮流水的二胡聲,窗戶上還貼著帶喜鵲的窗花兒,田野上傳來蛐蛐的鳴叫,她驀地覺得此刻擦身而過的老槐樹、鳥群、山巒,都是她最近最后的親人。

一位農(nóng)夫正蹲在田里侍弄他的地,他的手是老樹皮的顏色,盡管他年紀(jì)看上去也就四十出頭,她從田壟上經(jīng)過時,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旁邊放著的水罐,那是一只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家瓦罐,他的眼神很明確,如果這位從田邊經(jīng)過的城里姑娘口渴了,他不介意把自己的水給她喝。

山路越來越陡峭,古寺塔尖的一部分隱到藍(lán)天里,一對青年男女?dāng)y手從山上下來,這個古寺遠(yuǎn)近聞名,許多年輕人來到這里為他們未來的幸福許愿。他們多幸福啊,可以守著自己的愛人,農(nóng)夫多幸福啊,可以守著自己的地,而她自己呢,失敗之極,一無所成,一無所就,一無所有,一無是處。

她想如果現(xiàn)在返回去,還來得及將那張字條燒掉,但她不會那么做,下定決心繼續(xù)朝山上走。幾天后,會有人從她的桌子上發(fā)現(xiàn)一只黑色的信封,里面有她與這個紫陌紅塵不辭而別的最后聲音——

我走了,不是我想離開所有的人,而是所有的人先行棄我而去了,我的男友離家出走,緊跟著我奶奶去世,我的寵物用品店失火,我成了一無所有的人。一切都黯淡了,心里心外,如同墜入萬丈深淵,尤其是黑夜來臨燈光點燃的時候,孤獨如夜梟撲向我,餒懦在旮旯里伺機窺視,至少這次我無法做到堅強。我想說我的離去是我自己愿意,與任何人無關(guān),第一個讀到這封信的人,我將終生感激你。

——陶彌

幾滴鳥音沿幽徑蜿蜒而下,一只白鷹朝巉巖上飛去,振翅的聲音很響,兩條羊腸小道并成一條。破冰的溪水沖刷著河石,石頭上已經(jīng)長出毛茸茸的青苔,松枝上,露滴晶光閃亮,河谷里吹來早春的風(fēng),呼吸被過濾得格外通暢。回望山下,農(nóng)夫變成一個小黑影,天竺香裊裊襲來,還有叮叮咚咚的木魚聲從紅色圍墻里飄出,寺院頂端彎彎上翹的瓦檐如涂滿金粉的蝴蝶,招手吸引她趨身向前。

王吉里摁下門鈴的同時,陶彌就已經(jīng)打開房門,仿佛在門內(nèi)等了很久一樣。房間是淡黃色的,淡黃色的床單上開滿深深淺淺的紫色鳶尾花和白色鈴蘭,淡黃色框架里鑲著一幅手繪的萊茵河畔的風(fēng)景畫,空氣中彌漫著紅花油的味道。

“你的傷怎么樣,好了沒有?”看樣子王吉里比陶彌小一兩歲,沙宣式的短發(fā),鼻翼上鑲了一只閃閃發(fā)亮的鉆飾,右耳戴了三只耳釘,左手腕掛著十來只手鐲,“你應(yīng)該多呼吸點新鮮空氣。”她徑直走到落地窗前“嘩”地將窗簾向兩旁分開到最大,于是,陽臺上的米色花盆和花盆內(nèi)分別種著的咸豐草和藿香薊以及小雛菊都真實地映到房間里,她的一舉手一投足讓陶彌一下子聯(lián)想到學(xué)校里那種被男生女生共同追捧的校園明星,各種聚會的參與者和組織者,比賽中的啦啦隊長和小話劇中的扮演祝英臺的那個人。

“好多了,”陶彌在沙發(fā)上抬起腳腕沖她稍微活動了一下,“那天,多虧你送我回來?!?/p>

“這不是你的心里話?!蓖跫镎f,她將房間的每個角落都視察了一遍,好像便衣警務(wù)人員來檢查色情場所,坐在沙發(fā)上還左右審視著兩邊,似乎這張沙發(fā)就出自于她的手下,而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它們哪里不對稱一樣,“穿那么驚險的鞋爬山,沒有飛身直下三千尺,就算你穿高跟鞋有水平?!蓖跫锝K于停止了左顧右盼,眼睛盯著陶彌,“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干嗎要出家?青燈伴古廟,咸菜就稀粥的,你又不是演員,以為體驗一下尼姑的生活還能重返人間啊?”

陶彌被她問得不自在,摸到一只杯子,倒了一杯水,她的手在抖,杯里的水潑在茶幾玻璃上,“你,請喝水吧?!碧諒浾f。她的美明顯地覆著一層冰雪,好像她一直站在冷風(fēng)里,風(fēng)暴隨時隨地會猝不及防地向她迎頭打下,在最可怕的曠野上,又迷了路,王吉里仿佛聽到她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動的聲音。

王吉里接過水杯,又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白色牛仔短大衣里面襯著一條草綠色小方格圍巾,腳蹬一雙駝色的平底靴,每走一步,腳底下都特別有韻律,在經(jīng)過大衣柜時停下來有意識地挺了挺胸,又照了照后背,她有種天然的男孩子氣和貴族式的性感魅力,“你這個衣柜和我們單位同事家的那只一模一樣,博古架上的東西蠻特別的嘛,你從哪兒弄來的。”

“都是男朋友送我的,他以前常常出差。”陶彌說,然后轉(zhuǎn)頭看著窗外,“他每次從廣交會回來,都給我買無數(shù)新奇有趣的東西,他說,你問我愛你到底有多深,禮品它可以代表我的心?,F(xiàn)如今,禮品個個完好無損,但他的愛,他的心都跟隨那些因投資入股玩具廠而失去的錢財灰飛煙滅了。這世間的愛太少了,只有物質(zhì)才是真的!”

“哦?!蓖跫锏诙瓮O聛砹耍谔諒浥赃叺纳嘲l(fā)扶手上,側(cè)臉看了她一會兒,陶彌今天穿了件杜鵑白色的毛衣,長發(fā)很柔軟,側(cè)頭或是垂下脖頸的時候,幾綹發(fā)絲就從肩上傾瀉而下,王吉里情不自禁地伸手,一根根撐起她的長發(fā),然后又一綹綹緩慢地放下,“我打小就希望有一頭這么漂亮的長發(fā),但是,”她搖搖頭聳聳肩膀,“太難打理?!?/p>

“我認(rèn)為短發(fā)更適合你。你的耳朵露出來比較好看?!?/p>

“可男人不喜歡啊,說短發(fā)是雀尾,像營養(yǎng)不良的寄宿生,只有長發(fā)才有女人味。我就見過一個男人做了變性手術(shù)然后留了一頭長發(fā),”她用手在腰部比劃著,“到這兒?!蓖跫镎f話的時候表情豐富而多變,臉上的每一部分都能動來動去,一會兒高興,一會兒沮喪,一會暗淡,一會又云霧散盡。陶彌有些忘神地看著她,她已經(jīng)太久沒有見過如此生動的女孩子了,心無城府,就像是她迎接來的春天之神,從內(nèi)而外洋溢著一股鮮活的生命力。

“我能在你這兒吃午飯對嗎?”

“當(dāng)然,”陶彌說,“知道你要來,飯菜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p>

飯廳的餐桌上,焦黃鮮香的回鍋肉片中間點綴著青紅椒和一寸長的大蔥節(jié)兒,粉紅色的鹽水蝦,綠油油的清炒荷蘭豆,青欖豬肺湯,主食是米飯和烙得黃燦燦的韭黃雞蛋餅。

“哦,天哪!”王吉里一只手放在嘴巴上,“這些都是你一個人做的嗎?”

“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所以葷的素的米飯面食都準(zhǔn)備了一些?!?/p>

王吉里帶著評審般猶疑的神情,剝開一只蝦放進嘴里,咀嚼到一半露出欣然的表情,才將筷子伸進另一只淺綠色的、閃著淡淡磷光的盤子里,“這回鍋肉做得太絕了,怎么這么好吃?”

“你這么喜歡吃肉,身材還這么好。”

“運動量大唄,全消耗了?!彼f,“你每天都這么吃嗎,小姐,你可知道全國還有不少人活在溫飽線以下,你日子過得不要太好?!?/p>

“哪里啊,如果是我一個人,也就是煮碗面就對付了?!?/p>

吃完飯,陶彌把碗筷收拾到廚房先用洗潔精洗了一遍,再用水沖干凈放進消毒柜里,王吉里斜倚在門框上看著她,陶彌一舉一動都很柔軟,她從冰箱里取出草莓和香蕉放入果盤,順手遞給王吉里一只蘋果,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客廳,王吉里嘴里就發(fā)出清脆的“咯吱咯吱”的咀嚼聲。

“你平時都這樣嗎,不停地吃,不停地說話。”陶彌問。

“我不說話會死的。我不吃東西也會死。我想在這兒住一陣子,我媽不會做飯,我爸的飯永遠(yuǎn)千篇一律?!蓖跫锇压顺罩衼G出去接住,然后又拋出去,“再說你也需要有個人陪著,有我在,你就不會再想著出家了?!彼砬榫拖袷莿倓傊胤炅藘簳r的密友、中學(xué)同學(xué),一點陌生感也沒有。

陶彌抬頭看了一下表:“你現(xiàn)在有事嗎?”

王吉里搖頭:“三點半以后我才去團里?!?/p>

“我們現(xiàn)在去超市買一床新棉被,你看還需要什么,一塊買回來。”

王吉里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陶彌都很能替別人著想,自己剛說想在這里住一陣子,她就說去買一床新被子,她和她在一起特別舒暢和心安理得。慘遭蹂躪的蘋果核終于飛到垃圾桶里壽終正寢,“沒問題,省得我搬家似的大包小包往外扛,我一往外搬東西,我們家周圍那些好事的鄰居就問一次,你這回是真的要出嫁了嗎?照他們這么說,我從小到大都嫁了十好幾回了?!?/p>

“今春的第一場雨夾雪,在雨雪里行走,感覺超級棒?!蓖跫镏北家鹿褡コ鲆惶仔略∫?,然后進了衛(wèi)生間,邊沖淋邊哼唱《雨中即景》。陶彌坐在沙發(fā)上,臉上的表情如絲緞般脆弱和憂傷,沒有一種可以形容雨雪天的心情,它是空曠而漫長的,陶彌將小心翼翼地度過這樣的夜晚,盡量不去觸動什么。包括那些所有有關(guān)于悲傷的往事。

與陶彌相反,這天氣讓王吉里興奮地停不下來:“我用一個新發(fā)型迎來了今春的第一場雨雪天氣,怎么樣?”

“這個顏色蠻適合你?!?/p>

“祖母黃。沒聽說過吧,發(fā)型師幫我選擇的,他說很襯我的膚色?!?/p>

“你想看電視就自己開吧?!?/p>

“不,我就陪你坐著,你看上去很憂傷,陶彌,你是不是得了雨天綜合癥?”

陶彌抑制著想要哭出來的沖動:“我媽這星期在香港結(jié)婚了。嫁給那個六十多歲的珠寶商。他前妻留下四個孩子,兩個在國外,兩個在公司里幫他打理業(yè)務(wù)?!?/p>

“你老媽簡直太英勇無畏了,和現(xiàn)代京劇里的女共黨一樣,孤膽女英雄?”

“她喜歡挑戰(zhàn)和賭人生,基本上她都能贏,但愿這次也一樣。我一點都不像她的女兒,從小就不像。她太強硬了。”

“你想她了?”

“她讓我去幫她,可我想我去了只能給她添亂,雖然我認(rèn)為這種時候我應(yīng)該和她背靠背站在同一個戰(zhàn)壕里,但是,我沒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再說那老頭的錢實在是對我構(gòu)不成孤注一擲的誘惑?!?/p>

“陶彌,哦,陶彌,你不知道,你這樣與世無爭有多誘惑我。你好像很少談到你的父母。有時候,我都覺得你像個孤兒一樣?!?/p>

“也差不多。自打奶奶去世之后,我就覺得自己沒親人了。我爸去世的時候,我媽哭得像個淚人,他們有七年琴瑟交融的生活。那時我真擔(dān)心她會守寡一輩子?!?/p>

“現(xiàn)在好了,你不用擔(dān)心了。她比你活得還多姿多彩。”

“大四的時候,大家都去找工作,但我沒去。跟奶奶開了這家寵物用品店,歪打正著,生意一直不錯。有人說我天生適合投資,其實,我是怕和人打交道,可是人活著又不能不吃不喝,你得學(xué)著保護自己,所以我覺得,和動物打交道,比和人相處要容易得多?!?/p>

“聽說你以前養(yǎng)的那只小狗,是一只會唱歌的狗,是真的嗎?”

“瞧你,把眼睛瞪得像手電筒一樣。那是我奶奶養(yǎng)的,奶奶去世后不久,它也死了?!?/p>

“說說吧,我一直想聽。”

“我不知道從哪兒說起,沒有最適合贊譽它的話來描述。如果你養(yǎng)過小動物就應(yīng)該知道?!?/p>

“小時候我媽養(yǎng)過一只貓,有一次它竟然鉆到我的衣柜里,把我的花裙子全扯破了,我大哭大鬧,然后我父母就將它送人了?!?/p>

“你肯定揍它了?!?/p>

“向你發(fā)誓我只是踢了它三腳,真的,就三腳。再說了,一個三歲女孩兒的腳那肯定沒我現(xiàn)在這么鏗鏘有力,讓我想想,”王吉里作短暫沉思狀,“沒外傷,是它自己一瘸一拐爬出去的,至多也就落個內(nèi)分泌失調(diào)。”

“奶奶去世后,小狗不吃不喝,差不多有一個星期吧,最后就撐不住了?!碧諒浹凵窭飵е┯隁猓瑵翊鸫鸬摹?/p>

王吉里側(cè)臉看著陶彌,那是一種簡單而直率的目光,“你臉色很差,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陶彌用沙發(fā)抱枕緊緊捂在肚子上,冷汗從她額頭和身體的許多部位冒出來,“你不用管我,去睡覺吧?!?/p>

王吉里把陶彌扶回她房間的床上,躺在她身旁,一手摟著陶彌的腰,一手將她披在臉上的頭發(fā)梳理到腦后,陶彌在哭,王吉里的手指觸到她臉上的濕度,“很快就好了,別怕。”王吉里說,她把陶彌的身體扳正,讓她平躺,兩手搓揉著,等掌心發(fā)熱就放在陶彌的小腹上,順時針十幾下,逆時針十幾下,然后雙手合并向下擠壓,直到她不再顫抖,停止了哭泣。

陶彌正在超市挑選芥欖的時候手機鈴聲響了,里邊傳出的卻是一陣波濤洶涌的哭聲。陶彌一直拿著手機,聽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問,“到底出了什么事,你還能運用最簡單的漢語語言和我說說嗎?”

“陶彌,怎么辦呢,我剛才化妝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左眼下方有眼袋兒了。昨天晚上洗臉的時候還沒有呢?!?/p>

原是為一眼袋兒哭得天崩地裂的,“你就不怕傷心過度把眼袋哭得掉下來,相信我,可能是因為昨晚我肚子疼你才沒休息好。我現(xiàn)在買些豬手,你晚上別在外面吃了,早點回來喝豬手冬瓜銀耳湯,美容養(yǎng)顏鎮(zhèn)靜安神的?!?/p>

陶彌坐在電視機前,不停地轉(zhuǎn)換著頻道,廣告中出現(xiàn)一個美女,先是拿著一杯紅酒淺嘗慢飲,緊接著鏡頭照到她的鉆戒,然后是長筒絲襪的特寫,最后,美女跑到衛(wèi)生間擰開自來水龍頭,這時才終于有個畫外音字正腔圓地說,“會洗臉的女人最美麗?!?/p>

“肚子還疼嗎?”王吉里進門還沒換鞋,先將一盒沖劑遞到陶彌手上,“我團里的一位同事說,這種沖劑治痛經(jīng)有神奇的療效?!?/p>

“湯燉好了,在火上煨著?!碧諒浗舆^來仔細(xì)閱讀著包裝上的說明,撕開一小包放進杯子里。

“等著,我先盛碗熱湯給你?!?/p>

王吉里拿著湯匙吹了幾下遞在陶彌嘴邊,“趁熱,發(fā)發(fā)汗就好了?!钡侵晃沽藘缮鬃约壕秃攘似饋?,一連喝了兩碗,才想起身旁的陶彌,“對不起,湯太好喝了,真的能養(yǎng)顏美容嗎?”

陶彌托著她的下巴,上下左右看了幾個來回,“我看不出什么呀,山還是那座山,梁還是那道梁,你對自己的容顏太敏感了吧?!?/p>

“唉,你不知道,我們團剛招來幾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舞跳得雖然不怎么樣,可人家年輕啊,十七八歲沒丑女,一個個都像橫空出世的花骨朵,把我比得是人老珠黃的?!?/p>

“跳拉丁舞如同釀酒,要的就是醇度和功底,你看英國女導(dǎo)演撒利波特四十多歲了還在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探戈舞》里擔(dān)任了主角,那舞技、那勁道、那嫻熟,至今無人能超?!?/p>

王吉里聽她這一說,臉上立馬云開霧散,綻露出太陽:“真的?”

“當(dāng)然。況且你真是庸人自擾,信我的,你一點都不老,和我一塊兒出去,人家以為你是我侄女兒呢?!?/p>

王吉里摸著自己的臉:“那我,再去喝兩碗湯?!?/p>

“好啦,想喝我每天都可以幫你燉,別一次喝這么多。這是晚上,很容易長胖的,你又不要你的身材了?”

“不行,這湯太好喝了,我實在控制不了。今天就破一次戒,大不了,明早提前一個小時去團里繞著樓下跑30圈?!?/p>

“跳舞這行也忒殘忍了,吃飯喝水都得控制?!?/p>

“當(dāng)然了,凡是美的行業(yè)都得付出代價,楊麗萍你知道吧,一天只吃一個蘋果,半兩米飯,和她相比,我簡直就是飯桶加米缸?!?/p>

“你特喜歡舞蹈?”

“是的,我七歲開始跳舞,但一直都不喜歡芭蕾和民族舞,它們一個高雅一個鄉(xiāng)土,那都是父母逼我學(xué)的,而非我自己所愿,跳拉丁舞是后來的事,現(xiàn)在,離了拉丁舞我活不了?!?/p>

“可你那天對我說,你不說話不吃東西會死。”

“討厭,盡捏我的話把兒?!蓖跫锿屏颂諒浺话?,“十三歲那年,我曾經(jīng)手拿酒瓶整夜地在迪廳狂叫狂跳,我控制不住自己叛逆和輕狂,直到我開始接觸拉丁舞。我覺得我是為這種舞而生的。在我們家,我媽媽的地位至高無上,父親一輩子對她屈尊俯就,雖然在后期,父親的權(quán)勢和他為我們家創(chuàng)造的財富已經(jīng)有目共睹,但仍然不能令這一局面扭轉(zhuǎn)過來。由于我是王家的小公主,很早就在學(xué)校和住的地方出名。我穿最短的裙子,把頭發(fā)弄得像燃燒的火炬,我十四歲就早戀,愛上學(xué)校對面馬路上修汽車的臨時工,雖然他每天穿得油漬麻花的,但他有著萊昂納多一樣的氣質(zhì)和外形,于是我的名聲一落千丈,在班主任和校長眼里成了問題學(xué)生,他們一次次會見我的父親,對他說,我們對你孩子的行為感到震驚。曾經(jīng)我還在書包里放了一瓶烈酒,那是別人托我父親調(diào)工作進貢的禮品,我從酒柜里偷出來,和其他男生們在街頭喝掉它,然后坐在他們的摩托車后面,在夜晚的寒風(fēng)里狂呼亂叫把酒瓶丟在城市的馬路上,你無法想象,一個壞女孩子能夠擁有那么多自由。后來,我遇到了拉丁舞,我說過小時候我練過那些舞蹈的基本功,我有軟開度的基礎(chǔ),所以很快喜歡上這種舞蹈并能跳得不錯,我相信我找著了自己,在這種舞蹈中,人們稱之為內(nèi)心和外在融為一體的那種東西,屬于人生漸入佳境的一部分,于是,我這個壞孩子被拯救了?!?/p>

陶彌拿著王吉里擱在茶幾上的湯碗,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進廚房,王吉里跟在她身后站在廚房門口繼續(xù)說:“沒有比拉丁舞更適合我的工作,這個職業(yè)重塑了我,讓我沒有變成醉鬼、喝多了酒和朋友們一起尋釁鬧事的女混混、回家扎進游泳池清洗一番、然后再喝得酩酊大醉?!?/p>

陶彌關(guān)上水龍頭,抬頭看著王吉里,眼里帶著喜歡和喜愛的成分,原因在于她的全然透明不遮蔽,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完全沒有防備,那她也就沒有陰暗面,相比之下,她所有的小毛病全部都暴露在陽光下,反而沒什么了。她仍然享受著未成年的特權(quán),性格中有種放縱的特質(zhì),雖然她有天會變得老態(tài)龍鐘牙齒全無,但她永遠(yuǎn)不會把自己弄得晦澀難懂,令人陌生。

“那,你愛你爸嗎?”陶彌盛了兩碗米飯遞給王吉里,自己端著兩盤菜,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廚房坐在飯桌前,“再吃點飯吧,只喝湯不成的。”

王吉里搖搖頭,將飯碗推到一旁,說:“小時候愛吧?,F(xiàn)在,我也說不清。你呢,想奶奶嗎?”

陶彌迷霧似的看著房間的某一個地方:“想?!?/p>

王吉里將椅子拉到陶彌身旁,把她的長發(fā)編成辮子,然后將自己的頭靠在陶彌肩上,用辮子在自己脖子上比劃著:“別這樣,你一傷感,我的心就抽搐,第一次見到你,你那種憂傷的樣子就讓我心疼,我常常在想,你笑起來會是什么樣子?!?/p>

“和哭差不多?!碧諒浺膊怀粤耍芽曜臃旁谧郎?,從紙盒里拽出一張面巾紙擦拭嘴唇。

王吉里輕輕地吻了她臉頰一下,陶彌還沒有作出任何反應(yīng),王吉里就已經(jīng)摟住她的肩膀,陶彌遲疑了一會兒,便輕輕貼在她的懷里,這感覺很安全,很舒服,王吉里又一次吻了她的頭發(fā),陶彌抬頭,不由自主的,兩人的嘴唇碰在一起,輕輕吻了一下,和接吻并不一樣,一個是總想以保護者自居的大人,一個是受到強烈驚嚇的孩子,她們剖腹相向,肝膽相照,但很快分開了。

王吉里說:“開寵物用品店容易嗎?”

“比賣床上用品容易?!?/p>

“那,你再把寵物用品店開起來吧,錢我來想辦法?!?/p>

第二天,一打開寵物用品店門陶彌就又喪氣了,隨處可見焦糊的痕跡,除了四堵墻還立在那兒,殘存的貨架柜臺都扭曲變形,伸手一摸,到處都是黑乎乎的,“旁邊那家快餐店的老板早就看上我這個店面,說租給他也行,合伙開餐館也可以,要不……”

話沒說完就遭到來自于王吉里的強烈警告,“不行,你不適合開餐館,也不適合和別人合伙做生意,你千萬別以為侍候人比侍候動物容易。”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首當(dāng)其沖事事幫陶彌拿主意,似乎她是一不留神就會上當(dāng)受騙做錯事的孩子,而她自己,是剛畢業(yè)的幼教老師,同時舉一反三說明開飯店的種種苦處和難處:“我第一個舞伴身材發(fā)福之后就開了一家餐廳,就是那種專做滬菜的館子,每次我去看他,都得聽他一通沒完沒了的抱怨,說,生意難做,顧客的胃口瞬息萬變,這里剛對顧客笑臉相迎,歡迎提出寶貴意見,一轉(zhuǎn)身回到后房就憂心忡忡,認(rèn)定負(fù)責(zé)采購原材料的二舅昧他的錢,不多,一天十幾塊錢也能夠積少成多不是嗎?他告訴廚房把過期的長了蟲子的面粉篩一篩就用來包餃子,這樣可以降低成本,把蔫蘿卜用水泡過后當(dāng)新鮮的涼拌時令菜賣五塊錢一盤,總之小商小販騙他,他就欺詐顧客。我從來不知道普通飯店有那么多的事情,于是自打他開飯店后我就開始吃速凍食品和小吃,謝天謝地,千萬別讓我知道這里邊也充滿了貓膩,不然我早就餓死了。唉,你別笑,我說的全是真的,不過也難怪他們,無奸不商,你就好好開你的寵物店得了,現(xiàn)在人們給自己買東西可是斤斤計較,可是給狗啊貓啊買東西,二話不說照價掏錢。我若是有福,下輩子還想轉(zhuǎn)成大熊貓呢,那一出生可就是身價百萬啊?!?/p>

“可這個爛攤子,怎么弄啊,我看著就頭大?!?/p>

“花錢找人弄唄。有錢老虎都能上樹魚都會打鳴,這些你甭管了,有我呢,你就等著再當(dāng)你的老板吧?!?/p>

人們看到陶彌又頻頻出現(xiàn)在寵物用品店,身邊還多了一位清秀美麗的女孩子,她雖然苗條,但卻能不停地說話,一天到晚動聽地嗡嗡哼唱著,如同不知疲倦的畫眉鳥。一個月后,寵物用品店修繕一新,陶彌站在椅子上擦玻璃,王吉里在地上負(fù)責(zé)換水和涮洗抹布,她腦門上戴著用報紙折疊的高腳帽,穿著背帶牛仔褲,時不時地在無框玻璃門上左照右照:“我像不像咱們幼稚園兒歌里唱的那個什么,小小粉刷匠?”

“你們跳舞的是不是都像你這樣,連做夢都不忘照鏡子?”

“哈,這叫自我感覺良好。唉,廠家什么時候能把貨發(fā)過來?”

“他們前天收到匯款,款到付貨,我猜想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火車上了?!?/p>

“信得過是吧?”

“沒問題。這次發(fā)貨還附帶三本最新樣品畫冊,每款產(chǎn)品都有編號和進價,以后發(fā)個傳真過去,他們就把貨打過來了?!?/p>

這個寵物店灑進了兩個人的汗水,王吉里為數(shù)不多的積蓄也終于干了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帶來的愉悅感是和她買無數(shù)件衣服或是鞋子所不能比擬的,她把墻角線仔細(xì)地擦了三遍:“我在家都沒干過這些活,但我相信這對保持體形有好處,是吧?”

“你這么臭美,老了怎么辦呢,你不會到了四十歲就自殺吧?再美的身材也得發(fā)福變形?!碧諒浾f著,開始做收尾工作,用掃帚清理地上的垃圾。

“我就是老了,也是一個特別精干利落的老太太,不會慘不忍睹的?!蓖跫锇牙颗M一只舊紙箱然后拖到寵物店外邊的垃圾桶旁邊。

之后她們鎖上店門。這是初春,很多男人為了逃避冗長的冬天帶給他們的煩悶時常三五成群去街邊的小吃店喝上幾口,酒精除了聯(lián)絡(luò)感情,還能將他們公牛般的好斗情緒激發(fā)出來,一個前邊跑,還有三個緊隨其后,第二個身影追上第一個,扭打在一起,后邊兩個勸架的和事佬也追了上去,幾個人影重疊成一團。最后一位食客打著飽嗝離開小餐館,服務(wù)員拖著疲塌的腳步收拾桌上的盤子,她們把最好的食物端給顧客,自己只吃些簡單的飯菜,賺的工資剛夠交房租和買一雙廉價的鞋,心里還巴望著有一天能夠分期付款買套房子。

“我告訴你有這樣一家小店我有多高興?!蓖跫镎f,“我的很多朋友他們總是在說,有一天,最大的心愿就是去鄉(xiāng)下侍弄一小塊地,種一些自己喜歡吃的水果呀蔬菜啊還有糧食,或是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開一個小店,賣鮮花或是寵物用品,可是,說完了也就完了,只當(dāng)放屁,小店豈能滿足他們填不夠的利欲熏心?!眱扇俗叩浇中幕▓@的地方,一個盲人在那兒拉著二胡,昂著兩只空洞的眼睛沖著夜空發(fā)出天問,陶彌剛把手伸進衣袋,王吉里已經(jīng)將兩枚硬幣放進盲人面前的缸子里:“但是你做到了,沒等到老的時候,從一開始就實現(xiàn)了別人在最后一刻還眼巴巴在心里想著卻做不到的事情?!?/p>

“那只能說明我已經(jīng)未老先衰了?!碧諒浾f,手伸進王吉里的肘彎里。赤裸的月亮慢慢上升,路邊一座平日里供路人小憩的涼亭,寂靜地立在藍(lán)色光斑的中央,霧一樣的水氣籠罩在近旁的小樹身上,冬末初春的晚風(fēng)冰涼而新鮮,既有隕落的殘雪的味道,也醞釀著春雨的氣息,吹拂著一對夜歸的姐妹,朝家的方向走去。

這天傍晚盤點好一天的賬目,陶彌提前一個小時關(guān)了店門,她和王吉里說好了一起去吃晚飯。城市廣場中心花園的花兒都快要開了,月華從花樹新生的枝棵間流過,空氣中飄浮著抽芽和吐蕊的香氣,她緊裹了一下紫色上繡有羅紋藻圖案的披風(fēng),跺著腳在花圃旁走來走去,有一輛車緊隨她停在路邊,她感覺到車?yán)锏娜艘恢痹谧⒁曋约?,忽然想到最近報紙上報道的一個變態(tài)殺人狂,專殺年輕女人,據(jù)說他盯上了誰,就如同鬼魅般纏著她不放,直到得手為止。這是晚上七點,馬路上人來車往,她定了定神走到車子跟前,對著駕駛座門里模糊不清的人影說:“請問能把您的車門打開嗎?”

車門緩緩開啟,林布坐在駕駛座上,“你好嗎?”他說。眼神像穿越幾個世紀(jì)一樣的老人看著她。

陶彌站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連呼吸都凝固在春天的空氣中了。

“他誰呀?”王吉里手里拎著一袋衣服,站在陶彌身后。她有隨手買衣服的習(xí)慣,剛剛在等陶彌的時候又去逛了一下地下商場,她已經(jīng)在陶彌那兒增加了兩只小衣柜,單是鞋子就二十幾雙,她往往買最貴最復(fù)雜的衣服,卻挑最便宜最簡單的穿,然后穿著它們繼續(xù)買衣服。今晚她又收獲了一件煙灰色純棉寬松上衣,咖啡色的牛津鞋。她用一種冷漠和疑問的目光盯著林布:“問你哪,你誰呀,停在這兒想干嗎?”

陶彌的眼睛死死盯著車門的底部,似乎那兒有個洞,王吉里沒從陶彌那兒得到答案,就又用更嚴(yán)厲的目光盯著車窗里的男人。他的坐騎是一輛半新的“君威”車,這個城市的中產(chǎn)白領(lǐng)都開這種車,比較省油,比摩托車快多了。如果有人想知道早晨馬路上引起塞車的根源,那就看看有多少輛這樣的車。倘若他既不是出租車司機,又不是認(rèn)錯了人,更不是趁著夜幕的遮蔽出來找漂亮女孩子搭訕的大色狼,當(dāng)然,要是后者的話,也沒什么可怕的,王吉里會立刻打110,相信用不了3分鐘,警察就能夠趕到。還好林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適時地為自己作了介紹,“我叫林布?!彼M量用一種聽上去緩慢而溫和的聲音說。并沒把這個五官精致,身材筆直的女孩子當(dāng)回事,她周身洋溢著舞臺燈光映染在身上的氣質(zhì),就像一個正在當(dāng)紅的名伶,背后是夜幕下的城市建筑物,一簇簇霓虹燈影猶如地上開剩下的花朵。

“我是陶彌以前的男友。”林布說。

“以前的男友?!”王吉里的表情就像被人從一個甜蜜的夢境中強行拉出,赤身裸體拽到操場上,她瞠目結(jié)舌地站了好一會,理智才又回到大腦中,既然是以前的男友,那陶彌應(yīng)該和他說再見,然后轉(zhuǎn)身離開,和王吉里去吃她們兩個的晚餐,但讓王吉里沒料到的是,陶彌也邀請了林布:“你吃晚飯了嗎,要不,一起去吧?”她說。

而他居然就答應(yīng)了?;蛟S他正巴不得呢。陶彌是怎么啦?永遠(yuǎn)沒主見,永遠(yuǎn)不知道男人的傷害就隱藏在誘惑下面。車子在兩位女士坐穩(wěn)后急駛而去,王吉里在暗中狠狠地蹬著前排座椅的后底座,以此來泄憤,直到腳趾生疼,座椅是鐵制的,而她的“卡丹露”鞋底太軟了,這可是她所有鞋中最貴的一雙。林布一直在沒話找話,基本上他問三四句陶彌才回答一次,林布打開車門,王吉里不失時機地又瞪了他一眼,他又不是傻子,能看出來自己是多余的吧,兩個人的晚餐變成三個人的,王吉里已經(jīng)快氣飽了。她始終走在陶彌身旁,用手臂挽著她,保持著一種親密無間的優(yōu)勢,把林布擠到她倆身后,陶彌本來已經(jīng)成功地忘記他了,可他從天而降又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就像一場雨雪過后地里新長出來的雜草一樣,而且還腆著臉皮和她們一起出現(xiàn)在酒店的3號位子上。

“不要臉?!币郧巴跫镏烙腥瞬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有人是臭不要臉。四周全是吃飯的人,說話聲和電視機里的唱歌聲也沒能讓她的憤怒減弱,她拒絕點菜,好讓陶彌知道自己是真的生氣了。這正好,林布作為席間的惟一男士,他能很好地勝任這份工作,他叫過服務(wù)員,依照陶彌從前的口味各點了一道菜和幾樣食物,陶彌則點王吉里最喜歡吃的回鍋肉和松鼠活魚。

陶彌一回到家就躲進浴缸里,半天不出去。她得想辦法讓自己安靜下來,躲開王吉里一臉的憤懣和不依不饒的質(zhì)詢。她不斷地加熱水,不斷地浸泡自己,好像這樣能記起些什么或是忘掉什么。林布周游了大半個中國,現(xiàn)在回來繼續(xù)做他的白領(lǐng),他有業(yè)績,有經(jīng)驗,手里有一幫老客戶,繼續(xù)做起來并不難,雖然那個主管的位置早讓給別人了。

王吉里難以入睡,她抱著枕頭跳到陶彌床上,她不能眼看著陶彌又落到男人的手中情感再受重創(chuàng),她必須阻止她前行。陶彌往里躺了躺,王吉里把額頭貼在她的發(fā)絲上,漸漸用力地抱緊她,昨天她還在自己肩頭哭泣,今天一見到前男友就想倒在他那一邊啦?

“你弄亂了我的頭發(fā)?!碧諒洶l(fā)出抗議聲,掙扎中枕巾跌落在地毯上,她想把王吉里的手從自己身上掀開,但有勁使不上,因為王吉里占據(jù)著有利的位置,她用力箍著她,她覺得,她必須這么做,由于陶彌的不堅定,才使林布有了可乘之機,因此,她必須小小地懲罰她一下,陶彌被她弄疼了,嘴里發(fā)出呻吟,王吉里停下來,猛地把手拿開,背對著她,微微地啜泣。陶彌將毛巾被拾起來蓋在兩個人身上,從背后摟著她,誰都沒再說話。

這個周末是“三八婦女節(jié)”,林布回來后首次請?zhí)諒洺燥垼跫锂?dāng)仁不讓地也出席了。飯店大廳準(zhǔn)備了一些小活動,如果猜中一些很弱智的謎語或是用橡皮圈子套到小金魚模型的頭,就可以得到一份獎品,陶彌和王吉里分別拿到了一塊薄如蟬翼的粉紅色絲巾和一小盒巧克力蛋糕。

而林布為陶彌準(zhǔn)備的節(jié)日禮物正好是一枚樹葉形狀的絲巾扣,“我沒想到你也來,所以沒給你準(zhǔn)備禮物。”他對王吉里說。

“我從來不收陌生人的禮物?!蓖跫镎f,“這是我和陶彌的節(jié)日,誰知大門沒關(guān)緊,蹦出你這么個大尾巴白眼狼,給小花貓說節(jié)日快樂來了?!?/p>

電視里放著低回的音樂,制造出一種間離的氛圍,王吉里整晚和一盤涼菜、水果沙拉算賬,冷冷的目光加上冷冷的食物,她就是要將一副冷臉子撂給對面桌上的男士看,電視里換上了黑鴨子演唱組,分三步的合聲余音繚繞,她們都穿著紅色的長裙,一個是圓領(lǐng),一個露肩,最邊上的那個只用一根帶子就把裙子吊在脖子上。鄰桌的男士喝多了,哭一陣,笑一陣,說一陣,服務(wù)員見怪不怪地站在墻角,王吉里用牙簽叉起一瓣橘子放進嘴里,咬牙切齒地咀嚼,眼睛盯著林布,目光像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

林布盡量不和她對視,吃自己的飯,讓別人翻她的白眼兒去吧。他覺得王吉里像動物園的大象,拿鼻子托著一只彩球做圓周運動,吹胡子瞪眼這個成語一定就是打這兒來的。她自己是電燈泡,還覺得別人多余,真是可笑。電視里又換上了李雙江在唱他的拿手歌曲《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林布有感而發(fā),他想起近一年自己雙腳曾踏過的地方,“如果一個人沒有真正到過天涯海角,親耳聆聽鼓浪嶼的小波濤,就不會對這首歌曲有更深的體會?!?/p>

王吉里馬上加以反駁:“誰知道呢,住在一個10塊錢一晚的破旅館里,也能從一臺舊彩電里看到那些地方,有個旅游臺就專門干這個,畫外音的詳細(xì)講解比人身臨其境還讓你知道得多。我說我剛從夏威夷度假回來,誰能看出什么嗎?椰風(fēng)和沙灘哪兒都有,草裙舞在歌舞廳里10塊錢可以看3段?!蓖跫飳α植嫉姆锤兄饾u在心里擰成一個疙瘩,除了他是個外表中看的男子,她看不出他還有什么獨到之處,他又想重新追求陶彌?太晚啦,他以為自己是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陶彌情感的大門難道就是專門為他開設(shè)的?

陶彌去了洗手間,而王吉里堅持說自己不需要去,雖然她已經(jīng)讓一盤什錦和半盤水果快把肚子撐破了,因為一直在和林布較勁,都不知道一晚上往自個兒嘴里塞了些什么,她得和林布攤牌,趁他現(xiàn)在還沒陷進來,她那種迎難而上不回避任何問題的樣子令林布刮目相看。

“你應(yīng)該知道,陶彌一直是我的女朋友。我能決定再回到這個城市多半原因是為了她。你不能成為我們的障礙?!绷植己皖亹偵卣f,然后喝了一大口啤酒,相信自己是穩(wěn)操勝券的那一方。

王吉里今天穿了一件亞麻色的短風(fēng)衣,涂著發(fā)黑的嘴唇,冷漠而凌厲地看著他:“當(dāng)你說走就走游歷了大半個中國,你的痛苦比天大對不對?你知道你一走了之陶彌經(jīng)歷了些什么,她奶奶去世了,相依為命的小狗狗死了,神情恍惚中寵物用品店又失了火,信用卡上大部分錢都被你提走,只留下一個零頭,走投無路險些出家削發(fā)為尼?!蓖跫镎f話時,把桌子拍得“嘭嘭”響,她像個負(fù)責(zé)任的門衛(wèi)一心要把林布阻擋在陶彌之外,但林布并不想知難而退,當(dāng)陶彌從洗手間回來的時候,他殷勤地問她:“是不是哪不舒服,或是今晚的飯菜不合胃口?”

陶彌說:“沒事,大概是飲料喝多了?!?/p>

林布立即提議:“時間還早,附近有個電影院,聽說一部叫《孔雀》的片子拍得還可以,要不,我們?nèi)デ魄?。”他想用行動挽回和陶彌的關(guān)系,而王吉里決不會讓他輕易得逞,她憤怒的臉像紙一樣白,她打定主意不管今晚他出什么招她都奉陪到底。她和林布一邊一個將陶彌夾在中間走,以造成某種有距離的對峙。一個男人身穿運動衣從身邊跑過,清脆的足音在夜色中有節(jié)奏地“嗒嗒”作響,“報紙上如今都在大肆宣講用晚飯后鍛煉來代替晨練的種種好處,”林布突然建議陶彌,“你也應(yīng)該適當(dāng)?shù)剡\動運動,我可以每個周末帶你去爬山,人往高處走的感覺特別棒,”他說,“堅持一段時間你就會發(fā)現(xiàn),感冒和患病的幾率大大減少或是幾乎沒有。”緊接著他又推崇她練瑜伽,“對了,這個更適合你,對于好靜不好動的人來說,練瑜伽絕對是一種最好的運動?!?/p>

陶彌一直微笑著,未置可否。王吉里則強烈地希望林布趕緊滾蛋,繼續(xù)周游世界再去那個大沙漠里走一遭,把他的破嘴巴和破建議都帶走。他為什么回來,擾亂她倆的平靜生活,沙漠里不是長眠著一個貌美如花的樓蘭姑娘嗎,還缺一個樓蘭先生,他長得還算湊合,為什么不試試?

電影還是能吸引人的,輕透的壓抑感和淡淡的憂傷是這部片子的主調(diào)子,林布中間離開三次,一次買了可樂、酸奶和爆米花給陶彌,一次出去接了個手機,一次是上廁所。王吉里不停地往嘴里扔爆米花,清脆的“喀喀”聲使得前面一對情侶幾次回頭看她,后來,他們挪到前排的座位上去了。王吉里將喝剩的可樂和酸奶瓶放在林布的座椅上,林布回來將瓶子抱在懷里繼續(xù)看電影,散場時將它們丟到門口的垃圾桶里。

“孔雀終于開屏了,這結(jié)局挺耐人尋味?!绷植颊f。作為三個人當(dāng)中惟一的男士,他認(rèn)為理應(yīng)由自己來打破緘默,同時將一只手搭在陶彌肩上,他中指上戴著一枚戒指,在路燈下熠熠發(fā)光,也以此向王吉里迂回地表明了自己決不妥協(xié)的決心,找個話題并不是太難,反正他已經(jīng)提前預(yù)知有人會立馬加以反駁。

不出所料,話音剛落,就遭到來自于王吉里的強烈抗議:“我不喜歡張靜初,她長得太簡單了,劇務(wù)是圖便宜才找來這么個演員吧,身材扁平得像照片,表情乏善可陳像個沒發(fā)育好的中學(xué)生,怯生生的樣子,好像舊社會的使喚丫頭,看著就讓人生氣?!?/p>

“我覺得她演得不錯。這個角色原本就是平常人,弄個光彩照人的大明星來,和人物不符。”林布說,從陶彌的肩上滑下來的手又放在她的腰際,同時傳過去他帶著男士香水的體味,好像暗中告訴她自己的心跡,他準(zhǔn)備做一個讓她信服的男友,以保護者的身份自居,向她傾訴任何秘密,他希望她明白,他看清了自己,他會站穩(wěn)腳跟,重新開始,也讓她漸漸走出陰霾,做一個正常的快樂天使。下雪了,不完全是雪,還夾帶著些許雨絲,飄忽著閃過他的唇角,在燈光下游絲般地穿梭著,顯得柔情蕩漾。

“晚上好??磥砦亿s上吃晚飯了。”今天林布沒有加班,路過超市時買了一大堆吃的,站在門口一邊換鞋邊一邊和王吉里打招呼。

王吉里坐在沙發(fā)上,她腳踩沙發(fā)靠墊,用修甲銼磨后腳跟上的死皮,“一星期不見,我以為你們公司的總裁卷著所有的錢財跑了或是你連人帶車在高速路上被炸了。”一看到林布,她就立馬變成了一只小獵豹,四蹄尖尖,張牙舞爪、蓄勢待發(fā),時刻準(zhǔn)備著尋釁鬧事和他大吵一架。

“公司沒倒閉,我來的路上也沒遇到道路橋梁被炸,托你的福,我好好的,所以來看看你倆?!?/p>

“說一個人就行了,別加上我。我寧可親眼看到美國那個變態(tài)的女兵在伊拉克監(jiān)獄里是怎么虐待男戰(zhàn)俘的。”她對他說話的神情好像他有大把的犯罪事實抓在她手里,她就是那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派來偵察他的人,她要把他趕出她們的領(lǐng)地去,讓他退出陶彌的生活,還兩個女人一片潔凈的天空。

陶彌在廚房里做飯,剛把蒜薹切成一截一截的,長短就像用尺子量過一樣整齊?!岸枷词殖燥埌??!碧諒洀膹N房里走出來對王吉里和林布說,語氣就像一個年輕母親,為一對見面就斗嘴的兒女張羅晚餐。

林布用一種欣喜的心情審視陶彌,她與生俱來一種溫情天然的母性,很吸引作為成年男子的林布,同樣,這也是她在王吉里眼中的魅力,“太豐盛了?!绷植际址鲋伪痴f,“這年頭難得能吃到不是超市買回來的半成品速凍食物、或是飯店打包回來的油膩飯菜,公司中午提供的免費午餐真是難以下咽,雞肉仿佛塑料做的。”因為在廚房里呆得太久,陶彌的臉和額頭都被熏蒸得熱氣騰騰,林布從紙巾盒里抽出一張面巾遞給她:“先擦擦汗,累了吧?”

王吉里從廚房只拿出兩雙筷子,遞給陶彌一雙,一屁股坐在林布的手正在扶著的那把椅子上,她感到嫉妒,不是因為林布和陶彌此刻的熟悉,而是因為他們共同擁有過的記憶,因為這種暗存的紐帶關(guān)系,使得林布在杳無音信的情況下離開一年之久還能再次回到陶彌這里。但是,如果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占據(jù)一個男主人的位置而把王吉里當(dāng)成娘家可有可無的小姨子驅(qū)逐出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是林布成了陶彌的老公,那她王吉里就不能理直氣壯地坐在沙發(fā)上修腳趾頭,嘴里大嚼著爆米花看著可口可樂的廣告,陶彌從廚房里端出的美味佳肴也不只是為她們兩個,她們就不能隨時隨地通電話,勾肩搭背地逛商場,她也就不會再在一個雨夜里需要她摟著睡去。

陶彌笑笑,將自己那雙筷子遞給林布,轉(zhuǎn)身又去廚房拿出一雙,拉過另一張椅子讓林布坐下:“冰箱里有啤酒?!?/p>

“謝謝。我還買了好多飲料?!彼麖乃芰洗心贸鲆宦牽煽诳蓸愤f給陶彌,凌空就給王吉里搶過去,“不喝白不喝。”

“瞎厲害什么呀,一天到晚吹毛咋刺兒的,有本事,你也做一盤菜出來讓我們嘗嘗?!?/p>

“什么了不起?!蓖跫锲鹕肀歼M廚房,很快就傳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切菜聲。

林布側(cè)耳聽了一會兒:“動靜還挺大,看來,是真會切菜?!?/p>

“你倆能不能不鬧,這樣毫無意義。我還是去叫她出來吃飯吧。”陶彌剛站起來就被林布拉回到椅子上,“坐下,吃你的,由她去吧,愛干什么干什么,沒人攔著?!?/p>

“別這樣,你們都應(yīng)該多了解一下對方?!?/p>

“我倆挺熟悉的。自從我回來,每次見到你的時候都能看到她,這還不夠嗎?”

“吉里她人挺好,一點惡意都沒有,這點你必須清楚。”

廚房里傳出“哎喲”一聲,剛剛還清脆得有些夸張的切菜聲隨之戛然而止,緊接著王吉里右手捧著左手食指走出廚房,“有創(chuàng)可貼嗎?”

陶彌跑過去,一臉緊張地捧著她的手:“還好,幸虧你指甲留得長?!?/p>

“還說呢,就是指甲太長,影響了我的刀功?!蓖跫镎f,狠狠地回敬了林布一個白眼。他坐在那兒,表情很得意:“我說嘛,知道你也不行。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王吉里又要反擊,被陶彌擋了回去:“少說兩句吧,你們兩個一見面就吵,都快吵成電視連續(xù)劇了。趕緊吃飯吧,待會兒菜都涼了?!?/p>

吃過晚飯,陶彌提議出去走走,沒人響應(yīng)。林布正伸長脖子看重播的《幸運52》,王吉里走到他面前二話不說“叭”地關(guān)掉電視,打開音響,將一盒磁帶塞進去:“我剛做完腳部護理,懶得走路,不如就在家聽音樂?!?/p>

Emilia的發(fā)音一個又一個地從嗓子眼里跳出來,那種可愛的,不慌不忙的聲音,天然的金屬聲,一種銅版紙的感覺:“我是一個大女孩,在一個大世界,這不是一件大事情,假如你離開我。但我一直想,如果我可以,非常想念你。”

“我中學(xué)時候就喜歡聽這首歌?!碧諒浾f,剛把手伸向桌子,林布已經(jīng)抓起一瓶雪碧打開易拉蓋遞到她手上,王吉里在旁邊冷眼看著,可以想像,他倆要是成了夫妻,那該是多么自然默契的兩口子,“我能看見第一片葉子落下,它全身金黃而美麗,外面變得非常寒冷,正如我此刻的心境。外面下起了雨,而眼淚從我眼睛里流出?!?/p>

“好聽?!绷植颊f,他用下頜點著拍子用英文合著音樂:“為什么它要發(fā)生,為什么它得結(jié)束,我感到你的手臂環(huán)繞著我,像火一般熾熱。但是當(dāng)我睜開眼睛,你已離我而去。”

“咔嗒,”王吉里氣呼呼地走過去按下開關(guān),二話不說轉(zhuǎn)身換上一張Hip-hop風(fēng)格的盒帶,她個人的喜好已經(jīng)不重要,關(guān)鍵是時刻要和林布對著干,音箱里響起了警報似的炸雷,異常凄厲、火爆,好像樓頂用電鋸鋸開了一樣,聲音直竄到夜空,告訴全市人民這幢樓房立馬就要定向爆破。

“棒吧,”王吉里扭擺著腰肢,“不懂欣賞Hip-hop枉為活在當(dāng)下?!彼靡獾乜粗植?,她的眼睛是在對他說,“滾吧,滾出我和陶彌的領(lǐng)地,滾回你自己的老窩去。”Hip-hop中一個黑人反復(fù)在唱,“啊,風(fēng)中的流浪?!绷植家呀?jīng)被這種音樂搞得神魄分離,眼前閃著支離破碎的光,他知道她想干什么。

王吉里隨聲附合著,“啊,風(fēng)中的流浪,啊,流浪中的家……”她穿了一件舊連衣裙改制的家居服,沒有花邊也沒有流蘇,左手腕帶著一長串用舊石頭、彩色玻璃珠和透明塑料珠片串成的手鐲,一共五六個,一直到小手臂上。

林布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對陶彌行了一個禮說:“這么好的音樂,我想請你跳舞?!?/p>

陶彌猶豫著,被林布一把拉起來:“沒什么,跟著鼓點使勁扭就行了。”

他拽著陶彌的胳膊,在劇烈的Hip-hop鼓點中既非民族也非迪斯科地?fù)u擺著,從后面看上去,就像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人遇到初戀情人那么興奮和張狂。忽然,林布吻了陶彌的額頭一下,陶彌一下子臉紅了,這是林布回來后第一次吻她,而且還當(dāng)著王吉里的面,王吉里則在一旁氣得血脈賁張。

“這曲子很好聽,別停下?!绷植即舐晫μ諒浾f,王吉里愈加憤怒和失落,她感受到來自一個成熟男人體內(nèi)的爭奪,他居然沒有在自己的音樂轟炸下落荒而逃,于是王吉里加大幅度扭動著臀部,這是開場前的熱身,只要音樂一響,她就能把肉體一絲絲,骨骼一塊塊,表情一分分,全部拆開來傾瀉到音樂當(dāng)中。樂曲換成一個黑人女歌手正在縱情歌唱,歌聲是肆無忌憚的直率和激情火辣,林布的舞步愈來愈優(yōu)雅從容,如同他平日里的舉止一樣,陶彌紫灰色的裙子也漸漸由生澀而旋轉(zhuǎn)開來,窗外的天空褪去一天當(dāng)中最后一抹微藍(lán),一顆又一顆的星星掛在天上,小小的房間就像狂歡節(jié)的世紀(jì)廣場一樣喧鬧,甚至林布轉(zhuǎn)身和王吉里對跳起來,并沖她擠眉弄眼,一個從沙漠的邊緣回來的男人,沒那么容易給一個女孩子嚇跑,既然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輕易放棄顯然已經(jīng)不大可能。王吉里把拖鞋甩到一旁,她赤腳跳,耳環(huán)叮當(dāng)作響,她決不能讓林布占了上風(fēng),如果她愿意,可以跳一個通宵,跳舞于她而言就像吃飯一樣,因為她就是在舞蹈中長大的。她飛快地做了一個180度的旋轉(zhuǎn),沒有節(jié)奏和規(guī)律,如同她平日里的搶白和辛辣,都是突如其來的,她如愿以償搶占到了更大的空間,就像一只好斗的小母馬那樣,把林布擠到一邊兒去了。然后,一個雙手空翻,腳尖輕輕抵在餐桌邊緣,一連串的手鐲從手腕那兒相繼疊落在手背上,桌上的牙簽瓶晃了兩晃,居然沒倒,王吉里的小腿像剪子一樣,比別人的胳膊還利索,林布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

秋天的第一片葉子從陽臺外面飄落到飯桌下,陶彌用一種似乎很不經(jīng)意的口吻告訴王吉里林布向自己求婚的消息后,她仍然滿不在乎:“我不會讓你嫁給他,你也不能嫁給他,一個跑龍?zhí)椎慕巧?,讓他在這兒露一小臉就不錯了,現(xiàn)在還想一點點往主角的位置上蹭,我們不會答應(yīng)他的,誰都不會答應(yīng)他?!?/p>

聽了王吉里一席斬釘截鐵的話后,陶彌收拾起桌上的碗筷進到廚房里去了,緊接著傳出碟碗碰撞和自來水的聲音。王吉里手持遙控器頻繁地?fù)Q臺,一個城市正在舉辦選美活動,臺上的佳麗站成一排,清一色地微笑,露著葡萄牙,臺下的評委們坐成一排,眼睛都瞇成以色列,兩個脫口秀的男女主持正在相互調(diào)侃,女的說:“你們男的夏天不能穿裙子會不會很熱啊?”男的問:“你們再熱也不能剃光頭怕不怕上火?”王吉里笑著,往嘴里扔爆米花,忽然才想起廚房里的燈早就關(guān)了,陶彌站在黑乎乎的陽臺上干什么呢,她背對著王吉里,嘴里發(fā)出深長而緩慢的“呲呲”聲,起初王吉里以為她在嘆息,仔細(xì)一聽又像是嗚咽,在她松開一只拳頭伸到頭上去抓一縷長發(fā)的時候,王吉里及時沖出去阻止了她。

陶彌靠在王吉里懷里,壓抑地哭,口齒不清地說話,似乎是在說她想要一個孩子,她邊哭邊說,沒有主謂賓,一句話被她分割成幾個部分才敘述清楚,她有些站立不穩(wěn),王吉里必須緊緊扶著她,輕輕拍著陶彌的后背,她被這個突發(fā)事件嚇著了,她猶豫著問自己,是不是弄錯了什么,哪兒出了問題?陶彌怎么會在這個時候表現(xiàn)得如此脆弱,六神無主。

王吉里把陶彌帶回房間,看著她睡下,直到她停止哭泣,鼻子里發(fā)出均勻的呼吸,才又回到陽臺上,眼淚不爭氣地涌出眼眶,她赤著雙足,就站在陶彌剛剛站著的地方,極力壓抑著,但還是痛哭失聲。她很少哭泣,為了保持體型,她每天限定自己只喝少量的水,可這么哭下去,明天肯定會大量補水,她越想越氣,干脆放聲大哭起來。

陶彌走出來將王吉里拉回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她并沒有完全入睡。一瞬間王吉里仿佛看到陶彌和林布并肩坐在沙發(fā)上的模樣,中間還有個孩子,隨后孩子漸漸長大,陶彌漸漸老去紅顏不再,林布變得不耐煩,指手畫腳,脾氣暴躁,因為晚飯的水氽丸子放了太多的醋而悶悶不樂,他們爭論著不能再讓孫子看連續(xù)劇,學(xué)校的老師越來越不能為人師表而是誤人子弟,直到患了老年癡呆癥的林布躺在搖椅上一會兒夢一會兒醒地從嘴角上淌下哈喇子,而老眼昏花的陶彌,正行動遲緩地往冰箱里放吃剩的魚。她很想摑陶彌一巴掌,打醒她,對她大聲說:“醒醒吧,你這個傻瓜!”像母親數(shù)落父親那樣??稍挼阶爝呌滞塘嘶厝ィ驗橛逕o淚,陶彌的表情更加柔和,因為無可奈何,她快要對王吉里祈地臣拜了。王吉里突然就仰頭大笑起來,眼淚和鼻涕都糊在臉上,陶彌拿紙巾幫她擦去,不說一句話,流淚看著她。王吉里大笑著,笑事情發(fā)展得如此離譜和荒謬,她不停地笑,雖然根本沒有什么可高興的事情,但她因此笑得更厲害了。

王吉里緊鑼密鼓地為自己出國前的小型舞蹈告別演出跟音樂和燈光作最后的配合。根據(jù)演出需要她至少得換三次鞋和四套服裝,陶彌是她最忠實的觀眾,附帶后勤保障工作,替王吉里選衣服,整理熨燙,買水果和煲湯,她知道怎么補充她大量消耗的能量又不至于給她增加體重。王吉里從她手中接過洗得芳香松軟的毛巾:“要不,我練你也練,把這場告別演出當(dāng)成我倆共同的,你身體很軟,相信很快能行?!?/p>

“不,別拿我開玩笑,”陶彌說,“你真的決定要出國去了嗎?中國這么大,或許,你還可以再想想?!?/p>

“好了,”她用手背輕輕撫摸著陶彌的臉頰,“決定了的事情就不要反悔?!?/p>

“沒辦法,我從三歲開始就有了懷舊情結(jié)。”

“一樣,我五歲進入更年期,沒準(zhǔn)六十歲又來例假了。等著吧,我會在白金漢宮前舉行盛大的露天舞會,一個世界級的樂隊來給我現(xiàn)場伴奏,然后接受一個從舊金山或是溫哥華乃至加拿大來的華裔成功男士求婚,住在密西西里有十二個房間和三個非洲傭人的別墅里,徹底擠入那兒的上流社會,誘餌就是我所喜歡的拉丁舞?!彼参刻諒浾f。

陶彌對王吉里的所作所為都非常感動。在別的女人和女人之間,只是筒子樓似的狹窄擁擠的過道,周圍擺滿了鍋碗瓢盆還有棄置不穿的舊玻璃絲襪,而她和王吉里前面有一個寬闊的跑馬場,她們情感的空間擴大了,這要有賴于王吉里對任何事情的坦蕩率真和豁達,不管風(fēng)從哪個方向吹,她心里的每一扇窗戶都能敞開,甚至就是男人,也沒幾個有她這樣的坦蕩胸懷,雖然她太過冒險,但勇于擔(dān)當(dāng)后果,陶彌沒見過比她更潔白的紙張,等著人把最好的圖畫印在上面。陶彌用崇拜的目光看著王吉里的臉,她那么勇敢,有一種想把自己喜歡的事情堅持到底的決心,她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一個有意志的人,她羨慕王吉里拼命追求自己想得到的,包括她的固執(zhí)和苛刻都羨慕。

“隨時來看我,機票我報銷?!蓖跫镎f。

“我去干嗎?去餐館洗盤子?你嫌我這輩子洗的碗還不夠多?得了,還是你回來看我。我給你做你喜歡吃的菜?!?/p>

王吉里雙手搭在她脖子上:“漂亮的姐姐要出嫁了,要趕她的妹妹走,姐姐很快會生一個小寶寶,不管男的女的,都是我們共同的孩子,她必須管我叫吉里姨媽。”

“我還要給孩子取你的名字。”

“就這么說定了。”

她倆并肩坐在木凳子上,說了許多既不是卿卿我我也不是甜甜蜜蜜而是相互慰藉的話,像一母同胞的姐妹、久未謀面的大學(xué)室友,分享彼此的閑話和最見不得人的秘密。年長的那個被一個男人要走,年紀(jì)稍小的那個也不得不考慮怎么樣安排自己接下來的閨中生活。對于王吉里來說,陶彌自己的選擇才是最重要的,否則,她就會不自在,不舒服。鋼琴伴奏師在門外催促:“再合一遍今天就收工了,五點鐘還得去幼兒園接孩子呢?!?/p>

告別舞會這天來了很多的人,時裝設(shè)計師、珠寶商,還有影評人、小有名氣的服裝發(fā)型造型師,他擔(dān)綱過央視春節(jié)晚會的化妝助理,以及初出茅廬的晚會歌手,一位來自云南大理的畫家,據(jù)說他單用一支鋼筆畫熊貓就為他賺得了分布在世界五大城市的住房,王吉里穿著縷空的露背裙,裸露的皮膚像純天然的麥芽糖一樣,和這個擁抱一下,和那個寒暄幾句,她是晚會的主角,所有人對王吉里率真、活潑、自信的神態(tài)以及她遠(yuǎn)大的前程都懷有一種特殊的欽羨。

在一抹橙黃色的光影中,王吉里以優(yōu)美的小跳環(huán)顧了半個場地,林布提前準(zhǔn)備了一個花環(huán),他由衷地、目不轉(zhuǎn)睛地欣賞著王吉里在臺上的彈跳,很難想像一具肉體能如此地服從音樂,產(chǎn)生律動,大廳的角落為來賓們準(zhǔn)備了一些加工好的水果和紅酒,但是此刻不會有人去光顧那些食物,人們的腦神經(jīng)暫時飛離了肉身,跟隨舞者的腳步上移、下滑、轉(zhuǎn)動,去到海邊去到森林,只把更多的氧帶回到庸常不變的生活中。

在《雨中即景》中,汽車、電線桿、摩天大樓甚至多管閑事的交警和路人,都成了她舞蹈的輔助對象,末班車載著一車?yán)◆~緩緩啟動,地球是如此擁擠,已經(jīng)讓人很難找到一個獨自在大街上漫步的機會了,這真是千載難逢,她邊走邊舞,有一種叫做舞蹈藝術(shù)光芒的東西從她身上汩汩流淌出來,無數(shù)金色的光從她的笑容中跑出來,許多閃閃發(fā)亮的韻律和節(jié)奏的蟲子從黑夜中被喚將出來,它們來回來去地在她頭上盤旋,又一輛出租車停在她身旁,司機開大車上的音響,隨著她的舞蹈頻頻頷首,這是一場少見的大雨,在異常稀罕的情景下,只有一個觀眾向一個舞者致意。

一位正要關(guān)店門的老板被喚醒了豐富的情感,他白天過著錙銖必較的生活,此刻卻無力抗拒這雨中即景,一位老婦人打開窗戶,想大聲斥責(zé)這些發(fā)出噪聲的人們,她準(zhǔn)備了一些咒罵,好教訓(xùn)一下缺乏公德心的年輕人,把他們趕到別的地方去,但她也合著節(jié)奏扭起了寬大豐厚的臀胯。

一個空中劈叉,跨過一段時光,不聽不看任何不適合自己的習(xí)慣,一個高踢腿,猶如橡皮筋彈射到空中,再現(xiàn)我行我素的風(fēng)范和主張。鳥兒在天際里翱游,在云端,會為了某個夢想的實現(xiàn)而停留,也可能再次隨時游走。另有一個更美妙的去處,在那兒,一切善良和美好的事情與我們狹路相逢,云卷云舒,雙足在空中擊打三次后一個騰空跳躍,她打定主意把一枚枚火球從炭火里取出放進雪里,讓人們觀賞到雪與火相融的過程。沒有一個人中途退場,倒是把樓層的工作人員全部招來了,急得值班經(jīng)理在門外探頭探腦,如果突然出現(xiàn)了顧客高峰,這些擅離職守者少不了要被扣掉當(dāng)月的獎金。當(dāng)音樂響起《友誼地久天長》時,預(yù)示著舞會快結(jié)束了,一抹淡淡的憂傷也慢慢浸潤開來,王吉里走下臺來到陶彌面前,牽起她的手,希望這最后一支曲子和她一起完成。

陶彌羞紅了雙頰,顯得手足無措,這不是廚房,她寧愿立馬回去在限定時間內(nèi)做好一桌子菜和幾道湯,并且她已經(jīng)備好了所有的原材料,只等著和林布一起,為王吉里如此美妙絕倫的舞蹈專場開香檳慶祝呢。音樂沒有停,王吉里的眼睛盯著她,“來吧?!彼谔諒浂呎f,“探戈跳錯了沒關(guān)系,還可以繼續(xù),人生也是一樣。”

她牽著陶彌的手,隨時在她耳邊輕輕低語,告訴她下一個轉(zhuǎn)彎的方向。陶彌穿了一件略帶暗啞的綠色長裙,人群中有人猜測陶彌是王吉里的姐姐,有人則從五官的相像推測至多是個姨表妹,最后不少人一致認(rèn)為陶彌是所有在場的人當(dāng)中最具古典氣質(zhì)最有女人味的一個,她眼神里有一種罕見的最不具侵略性的柔軟,像母親的貼身小棉襖一樣,很暖心。

這個小型的告別晚會質(zhì)量遠(yuǎn)勝于很多專業(yè)盛大的電視轉(zhuǎn)播,王吉里胸前戴著林布送的碩大花環(huán),手中抱著無數(shù)捧飽滿的花束,有人要求簽名,有的干脆就用親臉頰和吻腦門代替,服務(wù)員給王吉里端上水果和紅酒,兩個小時傾盡心力的演出,一定特別耗費體力,熱情地規(guī)勸她趕緊補充點維生素和卡路里。

陶彌忙碌的身影映在廚房玻璃上。

她洗干凈豆腐,摘好香菜,把肉塊剁成細(xì)碎的肉糜,然后摸了摸衣袋,里面放著王吉里的來信:她跳啊轉(zhuǎn)的,舞步穿越白金漢宮前維多利亞女王的雕像,穿越異國他鄉(xiāng)街燈閃耀的廣袤街道,那兒滿大街都是體味濃烈的金發(fā)碧眼的男人女人,他們吃半生不熟的牛排和動物奶制成的乳酪,喜歡用雞蛋、面粉、面包糠作調(diào)料,連新鮮的蝦和魚也要裹上這些東西才能烹調(diào),王吉里能吃得慣嗎?陶彌強烈地想念她,她想看到她那種開心或不開心的模樣,她清爽的頭發(fā)散發(fā)著沙宣洗發(fā)水的味道,她輕率魯莽不管不顧的任性霸道。

有鑰匙轉(zhuǎn)動鎖眼的聲音,是林布。他左手拎了一箱酸奶,右手捧了一束鮮花:“我路過花店正在打烊,鮮花是早上價錢的三分之一,順便買了一束?!彼麑㈩^朝臥室看了看,“不是說不讓她這個時間睡覺嗎,看來今晚又得折騰到十一二點。”

“已經(jīng)睡了一個多小時,差不多也該醒了?!毙旁谔諒浀囊麓?,誰也看不到。林布買的花兒看起來不算太糟,只是顏色略顯陳舊,甚至沒有自己昨天下午抱著女兒去菜市場路過花店時買回來的新鮮,她舍不得丟掉那束,找出一只盛放過紹興花雕的酒瓶,除了瓶頸有些短,酒瓶的外形還不錯,用剪子去掉多余的一部分花梗,盡量在酒瓶里插成好看的式樣,最后往清水里擱了一點蘇打粉,這樣可以讓花兒保持新鮮的時間長一些。

林布洗了澡,換上松松垮垮的條紋睡衣,打開電視調(diào)到中央一臺,“今天晚上吃什么?”他問,從一串鑰匙中找出上面拴著的小耳勺,“哦,你做了肉茸釀豆腐?!彼驹趶N房門口,傾斜著腦袋用手撲打著耳朵,將耳垢清除得更徹底些。他最近理了一個很短的寸頭,五官開始四下分散,身體也變得愛出汗,特別是剛洗完澡的時候,唇上便沁滿了薄薄的汗珠。

陶彌突然喉頭發(fā)緊,怒從心頭起,他怎么這么粗魯沒修養(yǎng)。女兒最近剛開始學(xué)走路,在地毯上隨處爬起又跌倒,說他多少次,不要把耳垢隨意撣到地下,應(yīng)該揩到面巾紙上包起來丟到煙灰缸或垃圾桶里。她用力將冰箱門關(guān)上,下午剛給冰箱除過霜,聽上去“嗡嗡”聲又正常了。

“是的,趁林里睡覺趕緊準(zhǔn)備的,她一醒來我可就什么都干不成了?!?/p>

“趕緊煮吧,我餓了?!绷植荚谒砗笳f,一只手?jǐn)R在她的肩上,他身上有洗發(fā)香波、剃須液、還有他本身永遠(yuǎn)也洗不去的體味,似乎他身體內(nèi)部總是油煎火烹著什么富含脂肪的食物。

“要有二十分鐘就可以吃了?!碧諒浺种浦c胃里泛起的想嘔的欲望,她對自己說別這樣,看在女兒的份上別輕易發(fā)火。日子就是這樣,多少窗內(nèi)是這樣,多少人家晚飯前也是這樣。林布和他的小耳勺回到客廳沙發(fā)上,他現(xiàn)在心安理得地過著朝九晚五的寫字樓白領(lǐng)生活,不再想著投資做老板。

炒好的海帶、寬粉條、小青豆煮到七成熟,再把形狀大小像元寶一樣的肉茸釀豆腐一個一個碼在上邊,蓋上鍋蓋燜十分鐘左右,她摸了摸裝在衣袋里的信,它在那兒待的好好的,王吉里說,她一定會在干女兒周歲生日的時候趕回來。信很短,下方是一個鮮紅的唇印,甚至能看到上面清晰的唇紋,廚房沒有開燈,只有抽油煙機上那只小燈亮著。

客廳里林布正在關(guān)注著明天的天氣預(yù)報,臥室里女兒正在睡她一天當(dāng)中的第二個午覺。曾經(jīng)她想過出家,但現(xiàn)在她在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的廚房里為一頓晚飯忙活著,鍋里燉著肉茸釀豆腐,米飯在電飯煲里,不銹鋼的水槽旁,放著洗好摘好的香菜葉子,窗外有棵刺槐把影子斜斜地投射在廚房玻璃上,像一幅寫意國畫一樣,客廳有個酒柜,檸黃、桃紅的液體分別裝在各自的酒樽里,林布手中白色的雪客杯已經(jīng)斟滿,準(zhǔn)備待會兒吃飯時飲用。

陶彌揭開鍋蓋,香氣撲鼻中聽到氣象先生說,明天中部艷陽高照,但南半球卻是陰雨綿綿。她把肉茸釀豆腐盛到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里,在上面灑上香菜葉、芝麻粒,淋上少許的辣椒油,用托盤端到飯廳,用盡量和悅的語氣對林布說:“吃飯吧?!?/p>

臥室里傳來略帶些氣惱的嬰兒的啼哭。女兒林里醒了,在找媽媽。

責(zé)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