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1948年生于哈爾濱,在成都讀小學,在涼山西昌讀中學,在延安插隊,在富縣總后軍馬場當牧工、倉庫保管員,后陸續(xù)當工人、工廠團委書記、文工團創(chuàng)作員及新聞報道干事等。1978年考入大學,在校期間獲全國詩歌獎并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1982年分配到四川作家協(xié)會《星星》詩刊任編輯、副主編、主編。1994年調(diào)北京廣播學院文藝系任系主任、教授。1995年調(diào)中國作家協(xié)會任《詩刊》副主編、常務副主編、主編及編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作品曾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1979~1980)優(yōu)秀中青年詩歌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三屆新詩獎,以及北京文學獎、青年文學獎、四川文學獎等近50項省以上文學獎,部分作品翻譯為英、法、德、意、馬其頓、波蘭等國文字。
追憶
其實就是一列火車從身后開過去了。
先是聲音,漸漸放大的車輪與軌道的撞擊聲,好像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胸脯,從咕咚咕咚變成轟轟隆隆。這聲音在敲打大地的胸脯之前,先叩打過那些一根根整齊排隊放的枕木。枕木是一個時代的士兵,真是士兵!他們原先不會想到后半生要躺著,躺在兩條冰冷的鋼軌下,他們原先是站立在大山上,是一群山野村夫,自由自在地活著。有太陽照著他們,讓他們伸展枝葉,“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誰說的這八個字?不管是誰,這句話對于陽光下的森林是美好的祝愿。有快樂的成長,當然也有快活的回憶。在云霧彌漫的山岡,生長著的不只是樹干里一圈一圈的年輪,那些年輪是永生的記憶,在以后躺在道碴上的漫長歲月里,這些與枕木同在的年輪,總讓他們在堅硬的道碴上一次又一次承受雷霆萬鈞的重壓之后,喚回云霧繚繞的往事。云霧和霞光中的往事,與青春有關,與浪漫有關,花有香味,小草有柔情,凡被選作枕木的樹,都是挺拔峻峭的樹中好漢,一春又一秋,就這么風去云來,就這么看鳥兒做巢,任松鼠和猴子們游戲,無憂無慮,天天想,啊,多幸福呀,天生我棟梁之材。是的,唯一覺得少了點什么的時候,就是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這句老話的時候。老話厲害。讓青山綠水霎時間無色無味,少年不知愁滋味。這點少年憂郁,在堅硬而又灼燙的路基上,回想起來的時候,不再是青澀的苦惱,而是苦澀而甜蜜的“鄉(xiāng)愁”。什么時候有了鄉(xiāng)愁?就是離開站立了半輩子的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有人夸自己了:“真棒!”那人用手拍打著樹干,仰著頭圍著自己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搓著兩只手,還往手心里吐了點唾沫,舉起一只呼呼叫的機器,靠近了樹干,吱!……以后,以后就被巨大的震動喚醒了,醒了,卻動彈不得,兩條巨大的鋼軌壓在身上,幾根像鷹爪一樣的鋼釘抓緊身體,讓一個個呼嘯的巨大的鋼輪從身上飛快地壓過去,壓過去,再壓過去,把所有關于樹和大山的形象壓成記憶,把枕木這個新身份壓進年輪,把關于站立的所有習慣壓成回憶,把躺著,一動不動地躺著,變成命運確定的生存方式。當然,枯燥而艱辛的生活開始了,作為報償,常聽到這樣的話,“社會前進的戰(zhàn)士!”“時代的尖兵!”“承擔起時代的重負!”等等,這些話,開始是聽不懂的,不僅枕木聽不懂,我們不也一樣嗎?時代是什么?見過?什么模樣?聽多了,也就覺得你知道“時代”是誰了?還有什么“社會責任”、什么“歷史使命”,好像我們都知道說的什么,真的知道嗎?天知道?。ㄎ矣浀?,當這些偉大而堂皇的詞匯弄得我頭腦發(fā)昏的時候,也是“文化大革命”鬧得天昏地暗的時候,想想也怪,文化怎么大革命?人類發(fā)明了許多空泛而偉大的詞匯,大多數(shù)時候,是當一個人頭腦發(fā)昏時用它們來使更多的人也暈菜?。┖昧?,這個世界少了一片又一片的森林,森林里少了那些參天大樹。人們假裝忘記了這一切,因為它們像陣亡的士兵,一排排地躺在鐵路鋼軌下。人們知道它們想什么嗎?它們在想站立的那些歲月。人們甚至包括葉延濱在努力歌頌這些躺下的樹,“啊,托起時代的車輪飛速向前,你們是戰(zhàn)士,是驕傲的勇士,你們和鋪路石為伍,你們讓春天的列車帶走希望……”多么向上而昂揚的句子,寫這樣的句子,是因為他沒有躺在那里。也許沒有錯,敢有犧牲多精神,這就是枕木的光榮。烈士總應該得到光榮,枕木就是烈士,是森林死去的兒子們!工業(yè)革命的烈士們,枕木!工業(yè)革命,既然稱為革命,就會有暴力,更會有犧牲。人類用暴力掠奪森林,將那些撐起天空的森林王子們變成工業(yè)的奴隸,剝掉上帝賦與它們的美麗的外衣,截斷披掛著綠葉的手臂,然后用工廠的法則,將它們變得彼此一模一樣。最后,再用烙鐵烙上不同的編號,一串長長的數(shù)字告訴枕木:“記好了!你不是第一個殉難者?!笔虑榫瓦@樣開始了,就這樣從暴行變成了榮耀,就這樣變得理所當然,變得成為枕木也認為這就是“棟梁之材”的用武之地。鐵路一寸寸地向前延伸,一棵棵的樹就倒在路基上,讓整個路基成為森林的“士兵公墓”。鐵路像蛛網(wǎng)一樣充滿這個小小的世界,這個世界也充滿了森林的哀傷和痛楚。一年又一年就這么過去了,一次又一次那轟轟隆隆的時代最強音,驚醒了枕木們的夢,夢里有不死的鄉(xiāng)愁!
這一天,又是一列火車開過來了,沒有什么新奇之處,只是,列車運來的不再是枕木,而是水泥和鋼筋鑄成的“水泥枕木”——屠殺中止了……我這么想,這一天,我離開了秦嶺深處這個小站,我從這個車站的站臺上,看到了那列運送“水泥枕基”的貨車。那年是1977年,那個車站叫橫現(xiàn)河,我在車站旁的一家工廠工作了四年,那天,我離開它,調(diào)回四川的母親身邊。哎,枕木回不去了,我向鋼軌下的最后的躺成一排的士兵告別,轉(zhuǎn)身登上列車,消失在秦嶺的云霧深處!
喝涼水
人生的境遇有時真的很難說清,說不清就把它叫作“運氣”,斯文的說法:“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老百姓的大白話:“人倒了霉,喝口涼水也塞牙?!焙瓤跊鏊踩?,說得夠透徹。
喝涼水也塞牙的經(jīng)歷,前半生遇到過,不是比喻,真是喝涼水引出的故事。
頭一回,是紛至沓來的壞運氣,讓我從“蜜罐”掉進了“涼水”里。說是五十年前,剛上小學不久,上的是四川省政府的干部子弟小學“育才小學”,育才小學與原來的“延安育才保育院”有點瓜葛。上小學我是從保育院直接升上去的,保育院不是延安的那所,叫成都育才保育院,也是供給制。穿的是小皮鞋,發(fā)的是毛呢小大衣,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一個政府公務員每月伙食費就是六塊錢的時候,這所學校算是資格的“貴族學?!绷?。校長是延安來的老革命,慈眉善目,說話慢悠悠的:“我們打天下為了誰呀?就為了你們這些下一代呀!”在這一群下一代中,我算半個。因為母親在這個時候,己經(jīng)被開除了黨籍,降為教育局的中教科長,父親還在“領導干部”的位子上,所以,進了這所學校。在學校是一樣的,周末放學就不一樣了,大多數(shù)同學都有小車接走,我和同班的紀小平結伴走回家的時候多,記得他的父親是省委機關衛(wèi)生所的頭頭,沒有坐小車的資格,而我回母親處過周末,離學校不遠,走半個小時就到了。兩個小朋友自由自在地逛街回家,是很開心的事情。路上也有不開心的時候,遇到其他學校放學的小學生,我們的校服一下子就讓我們成為嘲諷和譏笑的對象:“小皮鞋嘎嘎響,龜兒的老子是官長!”“育才小學,沒有腦殼,裝個醋罐,酸得牙脫!”附近小學的孩子們都會唱這種針對“貴族學?!钡拿裰{,為什么腦殼換成醋罐子呢?因為我們一半以上同學的父母,都是晉綏南下干部,他們食醋的喜好,大大提升了這座城市食醋的需求,也給這座城市鮮明的味道刺激!這種穿上孩子身上、招搖過市的“特殊化”,在1957年開始的“整風運動”開始后,首當其沖,我第一次聽到了“八旗子弟”的說法,很快地學校作為整風成果停辦了,我們分別轉(zhuǎn)到了不同的學校。我和另一個同學趙小明轉(zhuǎn)到了二師附小,這是市重點小學,我從進學校開始,就像“充軍”的囚徒,也像前些年的“非典疑似病人”,天天受訓,姓廖的班主任掛在嘴邊的四個字就是“八旗子弟”。這是人生第一次感到落差,也許這是極正常的社會情緒,小學生嘴里的民謠和廖老師唾沫四濺的訓話,都是有道理的,只是不該讓我們來“納諫”而已。如果故事到此完結,就不算倒霉,更沒喝上涼水。事情很快急轉(zhuǎn)而下。整風變成了反右,反右的下一幕是“下放鍛煉”,我的母親不是右派,但“犯過錯誤”的歷史,讓她也下放到大涼山去當一名中學教師。母親下放后一年,眼見她短時間回不了省城,于是我轉(zhuǎn)學去了大涼山,陪伴孤身一人遠在邊遠大山里的母親。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轉(zhuǎn)折點,我曾經(jīng)有過的一切都消失了,我進入到一個我從來不知道的蠻荒邊地。從成都到大涼山的西昌城,要坐三天的長途汽車,第一天到達了雅安。這是原西康省的省會,一座十幾萬人的小城,那是“大躍進”后的頭一年,在成都還沒有聞到災害的氣味,在這座邊城,餐館里已經(jīng)沒有米和面條供應了,所有的都是紅薯、蒸紅薯、煮紅薯、紅薯饅頭、紅薯包子,彌漫的紅薯味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有一種可怕的預兆,在饑荒到來之前的警告食欲的氣味!第二天到達了大渡河邊的石棉城。大渡河讓人想到石達開,特別是老道奇客車在險峻的半山掏出來的公路上爬行,旁邊是湍急的大渡河,不能不想到石達開。石棉是座礦區(qū)的小鎮(zhèn),因為附近有個石棉礦,便有了這小鎮(zhèn),小鎮(zhèn)的小旅館還沒有電燈,昏黃的油燈下,可以看見滿是污漬的被褥,我感到遠離城市的恐懼,這一夜沒有脫衣服,合衣躺下,直到清早聽見旅店外的汽車引擎發(fā)動的聲音。是啊,這一輩子天南海北走過不少地方,但這一次旅程終生難忘。有了這兩天沉悶而又寢食難安的旅程,當我到達大涼山的西昌城,荒涼和貧寒的景象好像已經(jīng)不再讓我吃驚了。母親在距縣城十多里的師范學校當老師,我就在附近的鄉(xiāng)村小學讀最后一年的書。一年后,我因為長期腹瀉回到成都看病生,醫(yī)生問:“吃飯好嗎?喝水清潔嗎?”
我老老實實地說,在西昌,大家都每天吃兩餐飯,早上要餓到十點,在學校上了兩節(jié)課放學回去吃飯,下午放了學早早地吃了晚飯。真不習慣。還有,從來沒有開水喝,就喝山上接下來的水槽里的水。醫(yī)生聽完我的話,對陪我看病的大人說,不用吃藥,每天吃三餐,喝燒開的水!而這兩條,在1959年的西昌,一個下放到山區(qū)的中學教師的孩子,答案是辦不到!
不到三年的時間,我從“貴族學?!钡淖∷奚?,變成大涼山深處山區(qū)學校的喝涼水的孩子。當時我有選擇:寄人籬下地留在成都,還是回到大涼山繼續(xù)喝涼水?我選擇了回大涼山,我對勸我留下的親人說:“不就是‘水土不服嘛,喝慣了,也許就會好了?!笔前。矣龅降牡谝粋€人生問題,竟然是“喝涼水”!是不喝了?還是要把它喝得“服水土”?半個月后我再次獨身返回大涼山,去陪伴母親,作出這個決定的那年,我十一歲。
飄泊心跡
他曾是一個北漂。北漂,指那些漂泊在北京的知識階層,所謂漂泊,就是沒有正式的北京戶口,不算正式的北京居民,但又不是打工的農(nóng)民。那些建筑工地上的民工還有菜場里擺攤的人,不算北漂,叫打工仔,因為他們的根還在老家,老家有房有地還有祖先的墓地。北漂,沒有根,沒有老家,生活在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給他們一份職業(yè),一個飯碗,一間出租屋,卻不承認他們屬于這個城市。也是,能怪北京嗎?當年,毛澤東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他說的是湖南話,但他不是北漂,他說這話,就是說共產(chǎn)黨要在北京坐江山了。那時沒有戶口問題,那時,北京總共一百來萬人,包括說湖南話的毛澤東在內(nèi)?,F(xiàn)在不一樣了,北京正式戶籍人口一千三百萬,馬路上跑的汽車就有三百萬,比當年北京的人還多兩倍。這樣,就在北京多了北漂一族,處處都有他們的影子,他們除了沒有一張戶口紙,沒有其他區(qū)別。今天他開車送我回家,他說:“我是2000年來北京的,原先在江西一座中等城市的銀行當職員,工作穩(wěn)定,生活方便,我們那里比北京生活要舒適得多,北京辦個事,路遠不說,還堵得人心慌。我是那年借調(diào)到北京一家財經(jīng)報紙工作,干了一年,當記者。到北京這一年,出差坐飛機,到哪兒開會采訪,都有人待為上賓,小紅包也多。干了一年再回去,就不行了,天天坐在柜臺前數(shù)別人的錢,一個月掙一千多塊,生活永遠平靜得沒有希望,一個單位只有頭頭有點權,這有權的位子,幾十個人瞪大了眼睛望著盯著盼著!一咬牙,辭職到北京,當了北漂。頭一兩年難啊,白天找工作,晚上沒地方去,就愛站在大馬路的過街天橋上,看那川流不息的汽車,看得心里踏實,嗨,要在北京扎下來,不就是有車有房嗎?有了機會,什么都會有,北京有什么?就是有機會!”他說話的氣足,因為他真的抓住了機會,在甘露園買了房,正開著的是別克車。他自信他不再被人視為北漂,名片上印著董事長,多大的董事長?甭管多大,有房有車有自己的公司,這就是北漂一族成功的三要素。
我祝賀他,打心眼里祝賀,因為他趕上了個好時候,能當北漂,敢當北漂。我雖然今天有一頁北京戶口,但我并不比他幸運?!氨逼边@個詞雖然表明他在這個城市暫時沒有扎下根,但他能自由漂動,來到這個城市,換言之,自由是有代價的,但畢竟得到了自由。我大學畢業(yè),講的是國家分配,兩句話:“愿做革命的螺絲釘,擰在革命的機器上!”“當革命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當革命一塊瓦,哪里需要哪里碼!”這兩句話豪邁好聽,但很重要是沒有自由擇業(yè)的權利,任別人來擰,來搬,來碼!如果別人不要你動,你就動不了!我是在北京讀的大學,大學畢業(yè)了,也有可能留在北京,但最后沒留下,“服從分配”去了外省省會。這曾是人生一個傷口,聽了“北漂”一席話,讓我回到了1982年的那個夏天……
我在大學算是優(yōu)秀的學生了,班干部,成績?nèi)珒?yōu),再加上寫詩得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大獎,畢業(yè)分配前,有五個單位,向?qū)W校要我,就是說,在“服從分配”的大前提下,我有五個選擇的機會,留校、去中央臺、作協(xié)的刊物、報社、中央一家出版社,都是讓人羨慕的好單位。大概命運有此一劫,一個記者弄來一些道聽途說的材料,把我寫進了該報的一份內(nèi)參,一家中央級的大報,準備把我當?shù)湫团小#ㄇ靶┨爝€看見這家報紙一位編輯回憶當年思想解放時提到這事作為例子的文章,借以感嘆思想解放得之不易。)在當年,這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學校領導袁方,是一位早年參加革命的老大姐,她親自帶人向有關方面澄清事實。但報紙“尊嚴”要比我一個小小畢業(yè)生的名譽重要得多,報紙停止了已經(jīng)開始的批判,但他們不認錯,不道歉,不收回他們所做的一切。我記得很清楚,在畢業(yè)典禮大會上,宣布了二百名畢業(yè)生的分配去向,只有我一個人“等待分配”。事后,學校向原準備接收我的單位說明情況,因為有了“中央級報紙批判對象”這個現(xiàn)實,這些單位都不愿惹麻煩。學校最后向上級打報告“留校工作”,上級也不想得罪這家報紙,作出了“不能留校”的決定。也許今天“被報紙批評”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那時“文化大革命”結束才五年,而報紙比法官更權威的時代還沒有結束。事情整整拖了兩個月,最后把我分配到外省一家省會的文聯(lián)。學校為自己的學生盡到了最后的努力,專門派了一個系主任千里迢迢送我到新單位。系主任親自向文聯(lián)負責人黎本初先生說明了我的真實表現(xiàn),在系主任和我未來的領導握手告別的時候,我心里想:“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結束了,現(xiàn)在正式移交俘虜!”說實話,今天的大學生不會遇到我這種麻煩事。那時候,一旦有人以某種“組織的名義”對你作出不公正處理,你幾乎沒有選擇和抗拒的能力。那時候,除了組織分配安排,沒有人能為你提供工作機會!除了單位分配,你不可能找到一間住房一張床!沒有單位出具的介紹信,連旅店都不讓你歇腳!你想“漂泊”,沒有這個詞,只有另一個詞:“盲流”,沾上“盲流”,后面跟來的是派出所、收容站和遣返的警察!我至今還記得袁方老大姐臨行前告別的話:“我認識兩個詩人,一個曾是我的同事,一個現(xiàn)在是我的學生。當年我的同事邵燕祥被打成右派的時候,我沒有能保護和幫助他;今天你這個詩人是我的學生,受到傷害被不公正對待,我盡力了但沒有留下你,我請求你的原諒!”袁方老大姐真是個好人,她一直惦念著我這個學生。她知道因為有這個“事件”,我在外省工作的困難,她把我為學校寫的校歌,推薦給法國的音樂家,我在外省收到了從法國給我寄來了六千法郎的版稅。這首歌現(xiàn)在還是我的母校的校歌,我的母?,F(xiàn)在改名叫“中國傳媒大學”,我為她自豪,因為她將自己當年一個在校學生寫的歌作為校歌,并且傳唱了二十五年!
……北漂把我送到家,我向他告別,我的故事我沒有給他講,但我想,每一個人,其實都有自己漂泊在這個世界的故事,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重要的是努力過了,在你的努力中,有那么多值得珍惜的東西。
釘在紙板上的蝴蝶
這就是標本,哦,多美啊,標本就是這樣的!我看到那些釘在紙板上的蝴蝶。我的自然科學知識也許最早就是從這紙板上的蝴蝶開始。這個開始就該說不錯,如果最早看到的標本,不是蝴蝶,而是一團什么病變了的內(nèi)臟,或是一副恐怖的骷髏,我也許就不會成為一個詩人了。有人說,詩人就是永遠用童心去看待世界的人,那么,只有用童心去看釘在紙板上的蝴蝶,才會產(chǎn)生詩意的聯(lián)想,去看內(nèi)臟和骨頭架最好不要有什么聯(lián)想。每一個小孩,也許最怕與死亡有關的事物,最早的惡作劇,就是在黑房子里,大叫一聲:“鬼來了!”然后撒腿就跑!
這就是標本,就是一次死亡的記錄,死亡的恒定和死亡的姿態(tài)。只是死亡變得不可怕了,變得美麗而可愛了。真奇怪,有的死亡讓人畏懼,有的死亡讓人憐愛,而蝴蝶之死保持著它最美的姿態(tài)。蝴蝶并不漫長的一生,先是卵,后是青蟲,再是蛹,最后是蝴蝶。我沒有見過自然界中“善終”的蝴蝶是什么樣子,只見過不慎被蛛網(wǎng)粘住的蝴蝶,在蜘蛛緩緩爬向它的時候,無助地掙扎。也見過,翅膀殘破的死蝴蝶被一群小螞蟻舉著,一搖一擺地拖進蟻穴。也許這是釘在紙板上的蝴蝶給我留下的最早的錯誤的生死觀:“做一只標本,傳之千古,多美好的事情啊?!碑斎?,這是童心“思無邪”的邪惡念頭,無論如何,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紙板上的蝴蝶迷惑了我的最初的判斷力。
這就是標本,也是一次屠殺的證據(jù)。當然是屠殺,屠殺這個詞也許分量太重,但生命有大小之分,有輕重之分?沒有,應該一樣的,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也許應該珍惜和愛護。當然,我們可以用這樣的行為,找到道義上的支持和道德上的解脫,為了科學事業(yè),對于這只小蝴蝶,這是一次獻身,生命有了意義和價值。不是嗎?人類對于自身也是如此,平凡的生命,死去以后,付之一炬,而偉人們浸在防腐劑里,睡著了一樣,讓人們?nèi)ビ^看,這種觀看叫瞻仰。我瞻仰睡著的偉人或英雄,不知為什么會想:“他萬一睜開眼睛會怎樣奇怪地瞪著我這個陌生人呢?”
這就是標本,讓死亡變得美麗的誘惑。對于我,它最早的誘惑是:“我要當個生物學家!”生物學家多浪漫啊,戴著白色的太陽帽,舉著捕捉昆蟲的網(wǎng)兜,在飄溢著花香的草地,追逐蝴蝶。這當然是對職業(yè)片面的解讀,只是增加了我對生活浪漫的熱情,并沒增添我的生物學知識。正如后來熱愛米丘林,現(xiàn)在的孩子恐怕不知道他了,他讓我在缺少蘋果的童年,對梨和蘋果產(chǎn)生無限的憧憬。好在這一切都是孩子的夢想,如果長大了,手上有了無限的權力了,還這樣浪漫地對待“釘上紙板上的蝴蝶”,后果顯而易見。其實,擺在我們各級首長桌上的總結、報告、先進典型材料,大多數(shù)是文字制造的標本,是另一種“釘在紙板上的蝴蝶”!
這就是標本,是美能比死亡更長久的證明。我漸漸長大了,那些小紙片上的蝴蝶不再讓我迷戀驚嘆了。但它留在心靈的一角,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從沉沉的夜海中浮起來,讓我回到那最初的歲月,聞到紙的氣味,聞到花香和青草間的泥土味……
細雨霏霏
北京難得的連續(xù)陰天,讓我會在霏霏細雨中浮出許多住事來。往事像陰雨天里的蘑菇,一簇簇的,又分不清,于是你覺得你是一棵老樹了,老樹與細雨也許就是人生一種境遇?電視上正在播廣東省開平的碉樓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成功。前年去廣州,專程到開平去看過碉樓,那是上世紀初年,在海外發(fā)了財?shù)娜A僑,回到故鄉(xiāng)蓋的洋房。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絕大多數(shù)的人還在饑寒交迫中掙扎,“一個腳印里站三個賊”,富起來的華僑成了盜搶的對象,無奈之中,一幢幢富宅蓋成了碉堡與洋房的結合體。這是建筑中的怪胎,也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舊中國一個畸形的文化產(chǎn)物。
與碉樓相似的建筑,我在童年時見過,那是在大涼山的西昌。我是1959年到西昌的,隨下放的母親從省城到了西昌。1959年,對于中國人來說,是“反右運動”和“大躍進”的結束,以及“三年大災荒”的開始。而對于大涼山則是解放軍剛剛平息了彝族反動土司的暴發(fā),結束了奴隸制進行民主改革。關于這段歷史,老作家高纓寫過《達吉和她的父親》,當年還拍了電影,故事是說一個被彝族土司搶去當奴隸娃子的達吉,終于見到了自己的漢族父親。電影拍得還美,與電影呼應的,是我在西昌處處都看得見高高的碉樓。西昌的碉樓與開平的碉樓無法相比,典型的“土樓”。西昌碉樓有三四層高,每層只有一間房的大小。碉樓緊依著老百姓平時生活的用房拔地而起。碉樓的地基是用石頭壘起來的,石頭地基上的墻體是土坯砌成的土墻。修建碉樓,就為了防止土匪和山上的彝族土司、土匪搶物,彝族奴隸主搶人,搶去就當奴隸娃子。西昌現(xiàn)在是大涼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在我到西昌時,還是漢族聚居地區(qū),漢人生活在平壩里,彝人生活在四周的高山上。民族之間的矛盾深淺與沖突大小,可以從村莊的碉樓數(shù)目顯現(xiàn)出來。童年時光,從大都市來到邊地,夜色蒙眬中,那些高高站立在村莊之上的碉樓,讓我感到呼吸的空氣都充滿了恐懼。
這些石頭和土坯建成的碉樓,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為新奇,也因為高原的風雨讓它們滿目瘡痍。自從西昌解放后,民族間的隔閡還沒有完全消除,但彝人土司下山搶劫的事情基本上沒有了。碉樓沒有槍炮留下的創(chuàng)傷,卻經(jīng)不住風雨的剝蝕,像一個蒼老的守望者站在高原的陽光下。我常常著迷地望著碉樓,在陽光下,它褐紅的土墻凸凹不平,粗糙而又溝壑密布,讓人感到它已經(jīng)站得飽經(jīng)滄桑而不愿說出它的故事了。每一個碉樓都會有它的故事,雖然是土樓,又在窮鄉(xiāng)僻壤平凡得像這里的石頭和泥土,真的,就不過是一些石頭和一些泥土因為一個愿望聚集在一起而已。雕樓旁長滿高原的仙人掌和霸王鞭,這些熱帶植物,表明這里有漫長的干旱季節(jié)。旱季的大涼山河谷地區(qū)吹著干烈的風,這些風把西昌吹得長滿了仙人掌和霸王鞭。這些風把大山也吹得兩副面孔,陽面迎風光禿禿的焦黃,陰面則被森林涂滿墨綠。不過,西昌除了旱季還有淫雨霏霏的漫長雨季。老百姓說了,西昌只有一場風,從大年初一刮到年三十。老百姓還說了,西昌無四季,下雨便是冬。
我曾在一個雨季住過碉樓,那是秋天收割莊稼的日子。秋天,西昌的雨季把這里變成了最冷的日子,我所讀的初中,奉命下鄉(xiāng)去支援人民公社的秋收。住進村里,生產(chǎn)隊把我們安排在雕樓里,進入高高的碉樓,爬上扶梯,四周光線很暗,碉樓沒有我們通常的窗戶,只有五寸見方的“通氣孔”,從里面能看到外面的情景,但小得連頭也伸不出去。雕樓高也就不潮濕了。窗孔小,也就不冷了,鋪上一層干草,我們便打開被包,在雕樓里住下了。全國的災害造成糧食的恐慌。西昌這個西南高原腹地的壩子,沒有什么自然災害,但要向災區(qū)調(diào)撥糧食。糧要調(diào)走!這消息在農(nóng)民中傳開,出現(xiàn)了瞞產(chǎn)和隱藏糧食的事件。派我們“支援秋收”,就是在各個要害位置監(jiān)督生產(chǎn)隊“顆粒歸倉”。至今難忘,我站在霏霏雨水中,頭上戴著一只斗笠,高高挽起褲腿,赤著腳站在田埂上,看著農(nóng)民在雨里收稻,脫粒,然后挑著一擔擔濕漉漉的新谷子,送到糧站去。在送到糧站的泥濘道路旁有我的同學,在糧站收谷的水泥曬場也有我的同學,在烘干濕谷子的現(xiàn)場還有我的同學,直到這些谷子裝上“支援災區(qū)”的大貨車。
這是一個最漫長的雨季,那些雨絲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中。這也是一串最漫長的夜晚,那些日子,在碉樓里睡覺和休息,沒有電燈,昏黃的煤油燈也只在睡覺前點亮一會兒,嘀嘀嗒嗒的雨聲浸透夢境……
前兩年,我有機會再次回到大涼山,我認不得眼前的西昌城了,這座高原小城變得和內(nèi)地的城市一樣。特別是那些石頭和土坯砌成的碉樓從眼前的風景中消失了,消失得像夢,也像云。比起高原的云,碉樓竟然更夢幻。云彩雖不是當年的云彩,但依舊有高原云彩的風貌,形態(tài)萬千,輪廓分明,變化無窮。而那些碉樓,卻好像從來沒有在這塊高原壩子上站立過,只是在細雨霏霏的夢里,才那么親切地成為記憶中的風景。
星河與燈河
人的想象力是生活培養(yǎng)的。
我最早的想象力,大概是從仰望星空開始。兒時的夏夜,屋子里悶熱,太陽落下去之后,人們都坐在屋外納涼。平房小院,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那時沒有樓。有兒歌:“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說的就是共產(chǎn)主義的理想生活狀態(tài)?,F(xiàn)在都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有一處小院有幾間平房,竟然是“富豪們”才敢想的“豪宅”,這是后話。小院里,幾家人坐一起,扇著大蒲扇,有權威的爺爺輩們,說著那些說了一百遍的老話,兒子孫子和媳婦女子家各人想各人的心事,一天的繁忙和煩心,都在漸漸涼下來的夜色中,變得平和淡泊了。那時的孩子難得有太多的心事,沒有鋼琴課也沒有補習班,連作業(yè)也不多,每學期發(fā)兩三支鉛筆,要省著用,才能用到期末。晚上坐在院子里,最多的時候就是望星星。那時的天空,真的叫作繁星滿天,星星亮得讓人不得不抬頭看它們?,F(xiàn)在城里人,十有八九沒有看星星的愿望,有了,也看不著,一是燈光太亮,形成一層光幔,二是空氣污染也重,透明度大大減小,所以,天空失去了讓人仰望的魅力。但是,換一個布景,城市的夜缺少燈光,更沒有電視機,連收音機都是奢侈之物,這個素淡而被濃墨一般的夜籠罩的天地間,最迷人的就是那些高懸于頭頂上的星星們。這是牛郎星,這是織女星,這是北斗七星,這是銀河。大人們指著星星,我就隨著那些星星轉(zhuǎn)動著腦袋,啊,這就是天堂,這就是宇宙,在那些星空間,還會有另一個地球嗎?天外有外星人嗎?也許,我成為一個詩人,最早的想象力就來自小院的夏夜,天高氣爽,清涼透徹,讓人心生敬畏也向往著天空,向往著飛翔。也許,詩人最好的老師就是我們頭上的這塊蒼天,從屈原的《天問》到郭小川的《望星空》,我覺得,所有詩人最早最重要的啟蒙課,都是床前的那片月光,頭頂?shù)哪谴匦嵌?。浪漫的想象力,最好的準備動作就是抬起頭來,面對蒼天繁星去想世界!
如今不一樣了。人類征服了藍天,天上是飛來飛去的航空飛機,再往上是圍著地球打轉(zhuǎn)的衛(wèi)星群,再往上是人類的腳步踏上了月球??茖W把幻想變成了現(xiàn)實,科學也把天空放進了一個小匣子里,那個小匣子叫電視。如今的孩子們,大概沒有坐在小院子里望著星空聽傳說故事的啟蒙經(jīng)歷了。一是高樓林立的城市難得有“接上地氣”的傳統(tǒng)小院,二是縱然有個小院,也難有頭頂繁星閃爍的景象。記得十多年前,我舉家從內(nèi)地省城遷到北京,還在上幼兒園的兒子,傍晚站在北京二環(huán)路的過街橋上,眼前是兩條燈光組成的車河,左面是白色燈光洶涌而來,右面是紅色尾燈飄然而去,車流滾滾,燈光如河,兒子張大嘴巴感嘆了一句:“北京真大啊!”有著一千多萬人口和三百萬輛汽車的北京,在四環(huán)路內(nèi)的城區(qū)看不到天上的星光,天空好像是浴室里霧蒙蒙的鏡子,倒映著市區(qū)的燈光,天穹是一片昏暗的紅褐色,像一塊還沒有退熱變涼的鋼板。
是啊,今天在城市里長大的孩子,沒有“仰望星空”的記憶,“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只是課本中的句子,只是老祖宗曾有過的詩情,而孩子們對夜晚的感受,不是來自星光,而是來自燈火。站在過街天橋上低頭望一眼車河里的燈光組成的波峰浪谷,讓內(nèi)地省城長大的兒子,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北京的力量:“真大啊!”大概這一聲感嘆,不僅來自一個幼兒園的孩子,所有感受過到北京車河的人,都會對“現(xiàn)實的”燈光美景所震撼,這種震撼產(chǎn)生的是另一種想象力:世俗的,眼前的,現(xiàn)實的和向下的實際生活中瑣碎的事情!它也許是對一個幼兒的啟蒙,也許是對一個漂在北京的大學生的鼓勵,也許是對一個外地農(nóng)民工的誘惑,也許還不僅僅如此!記得前些年,接待幾位英國作家,那天正好在傍晚,我們的汽車堵在了西三環(huán)的高峰車流中,無邊無際的車燈,讓英倫三島上來的作家驚奇地說:“天啊,怎么這么多車,從哪里鉆出來的,這哪里是‘第三世界?這是放大了的曼哈頓!”地上的燈火比天上的星光更耀眼,更輝煌奪目,也更實際更為現(xiàn)實!
仰頭望星月的姿態(tài)讓我們和我們的祖先更接近詩歌,更浪漫,說不好聽一點,更能苦中作樂。高者,能淡泊清雅的精神氣足,低者,也孔乙己一回阿Q一番的精神勝利。低頭看車流的姿態(tài)讓我們和我們的后人更物質(zhì)更遠離詩歌,更實際,說好聽一點,更能享受現(xiàn)實人生。燈紅酒綠,這四個字在我們讀到的時候,是批判的,是形容詞,而這四個字,在今天是現(xiàn)實最具體的街景。真的,我為中國人能如此迅速地創(chuàng)造人間繁華而自豪,但是,我也感慨這充盈于天地間的物質(zhì)美景,竟然悄悄改變了我們的“人生姿態(tài)”。
望不望天上的星星,只是個習慣嗎?望不見天上的星星,只是環(huán)境污染嗎?我想不明白,推窗不知望向哪里……
責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