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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北京天安門

2009-03-13 05:11
廣州文藝 2009年2期
關鍵詞:郭亮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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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飛1971年生,浙江省文學院合同制作家。曾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及各類年度選本選用。獲“‘四小名旦青年文學獎”、人民文學獎新浪潮獎、《上海文學》首屆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2004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著有小說集《后巷的蟬》、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長篇小說《花雕》、《壹千尋》、《你的身體充滿鴉片》。

1

一只蟬的鳴叫從楊樹葉片的縫隙掉下來的時候,屠向前從躺椅上醒了過來。他沒有馬上直起身子,而是睜開了渾濁的眼,張望著趙毛小店那只黑色柜子上的電視機。電視機里,李詠的長臉上布滿著笑容,他興奮地拋掉一張手中的紙片說,請聽題。趙毛不停地打著哈欠,在屠向前躺在小店的躺椅上大睡午覺的時候,她其實一直在打著哈欠。一只陳舊的臺式電扇,拼命地送出熱風。在很長一段時間后,屠向前才從躺椅上坐直了,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躺椅上有一個明顯的汗?jié)n,像一小塊潮濕的胎記。

這是一個漫長而寂靜的午后。蟬的叫聲時斷時續(xù),空氣干燥,沒有風,屠向前覺得人隨時會被燥熱抽干水分,像一張烘干了翹邊了的葉片一樣,輕輕地飄起來。好久以后,屠向前終于站起身來,在面盆里倒上一些涼水,用趙毛的毛巾擦了一把臉。水真是好東西,他覺得清醒了不少。至少一個午后,可以從容地開始。他有足夠的精力,來對付這個午后。

趙毛白了他一眼說,你怎么隨便就用我的毛巾。

屠向前擰干毛巾,那些水從他的指縫里稀里嘩啦地漏下來,聲音清脆地掉入臉盆。屠向前說,隨便?隨便用你毛巾怎么了?不隨便用你人,已經(jīng)算是手下留情了。屠向前正這么說著的時候,廠辦的葉麗娜走了進來。她穿著綠色的長裙,像一棵移動的美人蕉一樣。葉麗娜手里握著一串鑰匙,走動的時候,鑰匙就發(fā)出撞擊的聲音。葉麗娜很喜歡這樣的聲音,她在這樣的聲音里興奮起來,步子就小鹿一樣輕快。事實上,她的小腿勻稱,線條柔和,沒人知道她的準確年齡。有的時候,她和人瘋鬧,臉上泛起潮紅,能依稀看到她青春的樣子。據(jù)說她至少有四十歲了,但是她的四十歲仍然像一枚充滿誘惑的蛇果,有著濃烈但卻新鮮的色澤。葉麗娜趴在柜臺上看著玻璃下面的各類小吃,魷魚絲、牛肉干、筍絲青豆、花生米,瓜子……那些小食品排列整齊,在趙毛小店里散發(fā)出陳年的氣息。葉麗娜小巧白晳的手指不停地點著,趙毛,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屠向前靠近葉麗娜說,葉麗娜,你這個狐貍精真有錢,怎么老來買東西吃。葉麗娜說,是錢科長打牌又輸了,我是做跑腿的。

葉麗娜說的錢科長,就是勞資科長錢一炮,權(quán)比副廠長還大。因為他掌握著人事權(quán),所以許多人都給他好臉。連食堂里打菜的,也會偷偷給他裝好一菜盒的紅燒肉,讓他帶回家去。屠向前聽葉麗娜提起錢一炮,就有些掃興,重疊手印的念頭突然間跑得無影無蹤。這時候新廠長郭亮的白色桑塔那,像一陣風一樣卷進了廠門口。廠門口左邊是傳達室,右邊是趙毛小店,是廠里租給趙毛開的便民服務商店。屠向前是保衛(wèi)科長,常來傳達室坐坐算是視察工作。屠向前是老國營了,從部隊回來后,先是在造氣車間當砸爐工,掄了三年大錘子,把胃口給掄大了,也把腰身給掄結(jié)實了。然后到了保衛(wèi)科,當一般干部,接著又當副科長,科長。當上科長了,屠向前離開化肥廠光榮退休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屠向前狠狠地瞪著白色的車子一閃而過,那簡直就是一道白光,仿佛那車是沒有輪子的,而是一陣刮過的白風。屠向前很看不慣新任廠長郭亮,還是博士生畢業(yè)的,由國資總公司派下來。郭亮上任一個月了,沒有找屠向前談過一次話,這讓屠向前很不舒服。這不僅是看不起化肥廠的保衛(wèi)工作,也看不起他屠向前本人。屠向前看到了不停搖晃著的葉麗娜的屁股,他的念頭起來了,咽了一口唾沫,終于把少了一只小指的手按在了葉麗娜廣場一般的屁股上。屠向前說,葉麗娜,我發(fā)現(xiàn)你的身體有兩樣東西長得不太好,要是長好了,你會讓廠里的男人們更加骨頭輕的。

葉麗娜也不惱,說,哪兩樣不好。

主要是屁股太大,像一張山東大餅。還有,脖子太長。冬天還好,可以圍圍巾。但是夏天,你的脖子簡直就像長頸鹿的脖子。我真擔心你支持不住,那脖子會被腦袋壓彎。

趙毛此時大笑起來。她想不笑的,但是她怎么也忍不住。葉麗娜的臉紅了,說,拿開。

屠向前說,什么拿開。

葉麗娜說,你那只少了小指頭的手拿開。

屠向前說,我那小指頭是在部隊里被彈片削掉的,我那是保家衛(wèi)國。我不當兵,你能有這好日子過?葉麗娜說,少來,你當兵又不是我讓你去當?shù)?。屠向前只好怏怏不快地把手拿開了,葉麗娜抱著一小堆食品,興沖沖地出去。這時候辦公室主任陳四眼走進小店來拿煙,陳四眼和屠向前點頭打了招呼,對趙毛說,中華,給我一條中華。他說這話的時候,手指頭不停地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玻璃柜臺的臺面。屠向前的臉就陰了下來,說四眼,你這煙誰要的?

這時候陳四眼已經(jīng)接過了煙,他在趙毛的欠賬本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頭也不抬地說,郭廠長,郭廠長要招待客人的。陳四眼簽完字,把筆一丟轉(zhuǎn)身就走。屠向前說,四眼,你給我站住。四眼仿佛是嚇了一跳,他轉(zhuǎn)過身來扶了扶眼鏡說,屠科,你不要給我嚇人倒怪的。

屠向前伸出了手。陳四眼說,干什么?

屠向前說,拿來。

陳四眼說,什么拿來。

屠向前說,香煙。

陳四眼說,為什么要拿來,這是郭廠長的。

屠向前說,我給他送去。

陳四眼說,不行。

屠向前說,究竟行不行?

陳四眼說,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我是辦公室主任,你是保衛(wèi)科科長,你憑什么對我來指手畫腳?

趙毛看出陳四眼和屠向前仿佛就要開始一場戰(zhàn)斗。戰(zhàn)斗以前,蟬的聲音再次從楊樹的樹葉間隙里掉下來。趙毛就在這樣的聲音里有些慌了神,她想要勸一下,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勸。她看到屠向前的神色變得越來越難看,一雙眼睛陰沉著,盯著陳四眼。突然屠向前笑了,眉頭舒展開來,在陳四眼的肩上一下一下拍著,陳主任,和你開玩笑你也當真。

陳四眼松了一口氣。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屠向前就是一個炮仗,在這個干燥的夏天,隨時都能被空氣引爆。陳四眼正要離開的時候,屠向前突然從他手里一把搶過了香煙,走向門口。陳四眼愣了一會兒,他沒有去追,他知道追也沒用,他灰溜溜地跟在屠向前的身后,向辦公樓走去。

屠向前的身影很快被四層樓高的辦公樓給輕易吞沒了。郭亮的辦公室在二樓,屠向前門也沒敲,就走了進去,他看到勞資科長錢一炮正和郭亮在聊事,就把中華香煙的封口給撕了,掏出兩包塞進自己的口袋。然后把剩下的煙往辦公桌面上一丟,拍拍手掌往回走。郭亮望了望錢一炮,說這人誰呀。錢一炮說,保衛(wèi)科長屠向前。郭亮說,屠科長,這怎么回事兒。

這時候陳四眼進來了,說郭廠長,屠科長把香煙給截下了,說他會送來。郭亮就窩在他的真皮沙發(fā)里,盯著屠向前看。屠向前已經(jīng)走到門口,他回轉(zhuǎn)身來說,郭廠長,你要抽公家的煙,那我也抽。

一屋子的人都面面相覷,不說話。好久以后郭亮笑了,說我這是招待客人用的。屠向前說,算了吧,說出來也不怕臉紅,你的客人能三四天就抽一條煙?你去看看趙毛小店她藏在抽屜里的賬本,都密密麻麻地被陳四眼給記滿了。

郭亮不再說什么,他年輕但卻顯得有些疲憊的臉終于陰了下來。屠向前走到了郭亮面前,慢慢舉起左手,左手少了一個小指。屠向前說,我屠向前從部隊回來的,沒把命留給部隊,也把手指頭留給部隊了。我啥場面都見過。郭亮露出了笑容,屠科長,你真有意思。

屠向前不再說什么,走出了辦公室。錢一炮就把臉湊到郭亮面前,說,聽說他的手指頭不是被彈片給削掉的,他根本沒參加什么演練。聽說他是飼養(yǎng)員,給養(yǎng)豬場鍘草備料的時候,把小指頭給鍘了下來。郭亮說,這重要嗎?我不管他的手指頭是怎么掉的,我只知道他來管我,肯定是不對的。

陳四眼說,其實他也不是來管廠長,我猜他是想要引起廠長的注意。

郭亮笑了,我是注意他了,不過,我肯定不會在意他。我郭亮從國資總公司下來收拾這爛攤子,已經(jīng)算是無私奉獻了。

2

蟬的鳴叫不厭其煩地從樹葉中跌落,碳酸氫氨濃烈的氣味從車間里飄出來,在諸城化肥廠廠區(qū)上空四處游蕩與盤旋。趙毛把賬本重重地拍在了玻璃柜臺上,對屠向前說,老屠,你是想幫我還是害我。你這是在害我的生意。

屠向前什么也沒有說,他坐在一張條凳上抽煙,屁股嚴重地下垂,看上去像一只鳥一樣。趙毛對屠向前倒是沒什么脾氣,只是陳四眼告訴趙毛,以前廠部欠小店的錢,可以結(jié)了。明年小店承包期到期后,廠部要收回小賣部。趙毛隱隱覺得屠向前把她害了,求情打聽,陳四眼才說郭廠長很惱火,怎么可以在小店里欠下那么多賬,萬一這賬本被人當作證據(jù)查怎么辦?趙毛就知道,這事兒壞在屠向前身上了。

趙毛四十來歲,她對幸福沒有概念,也沒有想法。她的家在五浦頭村,兒子承包了一個石宕,一天到晚帶一批人打石頭,炮聲轟轟,此起彼伏,看上去像領著一個團的兵力似的。那些爆炸的聲音,本該令人幸福。每爆一次,都是進賬。但是對趙毛而言,如果進賬是幸福的細流,那么出賬就等于是泛濫的洪水。母子倆一個開店,一個打石頭,加起來的錢不夠趙毛老公許木木每個月做透析。他的腰壞了,不能干活,還要大把的錢養(yǎng)著。趙毛說,他們在等合適的腰子,如果腰子有了,他們就要給許木木換腰子。但是,換腰子的錢在哪里,他們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在雪花飄落,或者蟬鳴響起的日子里,不停地等待著腰子。

屠向前在廠子里一直罩著趙毛。趙毛并不是太漂亮的女人,但是她衣著干凈。她有些清瘦,也沒有太多的文化。她就是和那些咋咋乎乎的女人不一樣,不愛說話,聽到有人講黃色笑話,就臉紅,就避開。她舉手投足,都很溫文。所以,廠子里有許多年紀半百左右的工人,都會來她這兒左轉(zhuǎn)轉(zhuǎn)右轉(zhuǎn)轉(zhuǎn)的。但是他們都怕屠向前,怕屠向前像炮仗一樣彈開來的脾氣??墒亲罘潘恋臋C修車間主任何虎不怕他,他是鉗工出身,膀子粗得像大腿,也是從部隊回來的,老婆在年前的一場車禍中死了。按理他去騷擾趙毛,也有個理由,畢竟他還是單身。但是屠向前不答應了,陰著一雙眼睛,像老鷹一樣地盯著何虎。那天何虎自告奮勇為趙毛整理啤酒箱,還順便買走了小店里滿滿一大袋的東西。趙毛當然知道何虎的意思,是在套個近乎。但是屠向前卻截住了何虎,非說何虎混賬。何虎說,誰混?屠向前說,你混。

何虎說,老屠,我看在我們都當過兵的面子上,我不計較。

屠向前說,咱們這國營老廠,百分之八十都當過兵,你不用給我面子。

何虎說,那好。給臉你不要,以后你敢在我面前晃動,我何虎把你在地上摔出個八塊肉來。

何虎在部隊時,是個摔跤大王,在他們的坦克團里有名氣?;氐降胤剑趶S里也有名氣。他就是憑著摔跤,當上了車間主任。那時候機修車間年輕人多,不服管??蓮S部居然還給下派了一個女主任,把女主任給氣得差點沒給這幫年輕人跪下來。最后,廠部調(diào)了何虎去,把何虎從碳氨車間給叫了出來,直接讓他當上了副主任。但是有前提,看你能管好車間的話,就給轉(zhuǎn)正。

何虎沒啥好說。他知道好說歹說都沒用,他選擇的方法是,誰不聽話,他沖上去就給對方摔個大背包。機修車間有一小片長滿了草的空地,就在這塊地上,何虎動不動把違紀工人給拎過來,左摔,右摔,大背包,連摔三下,摔得人起來后找不到方向。最后有三個工人一合計,就約了何虎,在那片空地上,同時撲向了他。何虎被扛了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上。三個工人笑著要離開的時候,何虎一勾腳,倒下一個。何虎站起身來,一個左摔,一個大背包,然后他的身子重重地壓下去,死死地反扣著其中兩個人的左手腕。

那天的結(jié)局是這樣的,何虎坐在三個人疊成的羅漢床上,他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一盒方便面,然后把啤酒瓶和方便面盒子在草地上一丟說,你們要想和我玩,我不玩死你們,我就不叫何虎。從此以后,機修車間亂糟糟的氣象改觀了,加上何虎從來都按時完成廠部交給的維修、大修以及對外加工任務,雖然他沒文化,但也算是適合這個主任崗位。從此,何虎成為何主任。

但是,屠向前就是要面對何虎,他甚至發(fā)出了挑戰(zhàn)。在機修車間門口那塊很久沒有摔人的草地上,屠向前帶著保衛(wèi)科的經(jīng)警隊員酒瓶一起來了。何虎大笑起來,何虎說你帶個隨從,是想讓他扛你回去吧。你看酒瓶那么單薄,他能扛得動你嗎?酒瓶的臉青一陣紅一陣,但還是給何虎擠出一個獻媚的笑容。那是一個陽光充沛的午后,空氣中飄蕩著幸福的粉塵,機修車間的工人因為沒有太多任務而顯得無所事事。他們統(tǒng)一地捧著大茶缸,穿著油膩的工作服,自發(fā)圍成了一個圈。

趙毛沒有來。趙毛一直都沒有來。趙毛坐在她的小店里,坐在一堆商品的氣味里,她顯得單薄無助并且孤獨。那只陳舊的電視機,被開成了靜音,趙毛就看著這只無聲電視機。她的耳畔響起了呼喊和叫好的聲音,有人在叫加油。她就知道,屠向前這個天殺的和何虎扭在了一起。她的心很平靜,不想去勸,她只是覺得她的生活快樂不起來。她想得最多的,是誰能給他老公許木木一個配型成功的腰子。

何虎在這個午后,把屠向前像一只麻袋一樣甩來甩去。經(jīng)警酒瓶看到樹葉,亂草,破碎的陽光,在他的細眼眶里飄忽不定。他突然有些擔心,屠向前會不會被何虎摔得七零八落。酒瓶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他父親是個從丹桂房村走出去的老軍人,轉(zhuǎn)業(yè)到化肥廠,又從化肥廠退休。他是老軍人最小的兒子,頂職到化肥廠,還在城里做了上門女婿。他什么都不求,就求保住崗位,平安無事。每個月發(fā)到工資,許多人嫌少,他不嫌,他夢里還會笑醒,覺得這日子比在鄉(xiāng)下的日子,不知道要好過多少倍。他搞不懂他的直接領導屠向前,為什么明知道摔不過何虎,還要去找何虎的茬。現(xiàn)在,屠向前已經(jīng)躺在草地上不會動了。屠向前年紀已經(jīng)不小,他知道自己不經(jīng)摔,但是還是被摔了那么多次。他覺得背部已經(jīng)差不多快要裂開,那些血肉、內(nèi)臟和骨頭,都像是要涌出來似的。他覺得心口很甜,他笑了一下。他一點也不后悔被何虎摔成這個樣子,倒是何虎有些內(nèi)疚起來。酒瓶沖上前去,去扶屠向前。屠向前甩開了酒瓶的手,躺在草地上,他能看到何虎的下巴。何虎的下巴有濃密的但是卻刮得很青的胡子。這時候屠向前覺得何虎是條漢子,何虎去糾纏趙毛,也沒有什么錯。屠向前就躺著和何虎說話,屠向前說,何虎,我摔不過你。你們都走開,我要在這兒躺一會兒。

何虎有些悻悻然,他總覺得他沒有摔贏屠向前。他揮了揮手, 讓手下的工人們都回車間去?;厝?。給我回去。何虎的聲音有些粗糙,像在趕一群鴨子。然后,只剩下草地上的屠向前和站在一邊的酒瓶了。屠向前笑了,說酒瓶你也回去。酒瓶說,不,屠科,我扶你。

屠向前說,不用你扶?;鼐犎?。

酒瓶只好轉(zhuǎn)身回去,走了幾步的時候,屠向前的聲音追了上來。酒瓶,你知道為什么叫你今天跟我來嗎?

酒瓶說,我不知道。

屠向前在草地上斜側(cè)過身子,咬了一莖草在嘴里,又吐了,笑著說,我讓你來是要告訴你,一個爺們,一輩子不打幾架,他肯定算不上是爺們。

酒瓶很淡地笑笑。他沒有想要打架,他要安穩(wěn)地生活。他甚至不愿得罪人,在保衛(wèi)科呆著卻不愿做惡人,只做好好先生,是最聰明的明哲保身的方法。屠向前又揮了一下手,酒瓶轉(zhuǎn)身離開了。這時候,夕陽來臨,廠路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自行車的鈴聲,白班的工人下班了。屠向前就披著夕陽那紅紅的光線,軟軟地躺在草地上,他看到了天空中密集的麻雀,像一片黑墨水一樣飛過,嘰嘰喳喳的聲音從天空中掉下來,混和在廠區(qū)那嘈雜的自行車鈴聲里。屠向前就知道,這是一個密集而繁瑣的世界,他被這樣的密集給淹沒了。后來,聲音安靜下來,屠向前正要起身的時候,看到了一雙鞋。那雙鞋是軟面緞鞋,是趙毛給自己做的手工鞋。趙毛站在他身邊,什么話也沒有說。兩人對視了好久,屠向前就笑了,說,我輸了。

趙毛笑笑,不說話,伸出手去。屠向前知道趙毛的力氣,就是一只貓的力氣,怎么可能拉得動他。但是他還是伸出了手,讓趙毛把他給拉了起來。兩個人一起向廠門口走去,那兒有一家溫暖的小店。

第二天的清晨,屠向前早早來到了廠門口。正是上班時間,廠門口就站著執(zhí)勤的經(jīng)警,還站著保衛(wèi)科長屠向前。工人們以為屠向前那么早趕來,是來抓勞動紀律的。屠向前就站在那塊廠牌前,木質(zhì)的廠牌很陳舊了,甚至有了裂縫。廠牌邊上還貼著一張標語,那上面是辦公室主任陳四眼的墨寶:奮戰(zhàn)六十天,打好大修仗。屠向前就在心里扳著手指頭,算他進諸城化肥廠的時間。屠向前算了算,二十八年了,他在這個本來是一片荒地的廠子里呆了二十八年,他被碳酸氫氨的氣味浸泡了二十八年,他從一個英氣逼人的小伙子,變成了將要退休的人。

何虎晃蕩著來了,他住在廠宿舍,近,用不著騎自行車上班。他一邊走,一邊哼著小曲,然后他看到了屠向前腫著一張臉迎上來。屠向前變戲法似地掏出了兩根鋼管,很輕地說,何虎,昨天我摔跤輸了,今天咱們打架,打死了也算啦。

那些自行車都停止了前行,那些目光都從四面包抄過來。廠門口越來越堵了,他們看著兩個手捏鋼管的人,筆直地站著。以前他們當兵,一個是步兵,一個是坦克兵,都開過槍?,F(xiàn)在他們拿著鋼管,要一決高下。一輛白色的桑塔那鳴叫著沖過來。新廠長郭亮就坐在車里,他皺著眉頭,將頭探出車窗望著圍成一圈的人。司機緊鳴著喇叭,車子終于擠進了廠區(qū),速度很快地進入,像一只白色的巨兔一樣消失。

屠向前沒有看到白兔的消失。他一直微笑著,緊緊地盯著何虎。何虎額頭上的汗下來了,他知道如果舉起鋼管,兩個人都會頭破血流,都會把手骨和腳骨敲斷。如果不小心砸破頭,那簡直就等于是死亡。何虎終于咬著牙說,屠向前,你是個神經(jīng)病。何虎的話音剛落,手里的鋼管,就掉在了地上,哐啷啷的脆響后,安靜了。

這是一個平常的上午,太陽很好,沒有云。趙毛就站在小店門口望著這一切。她看不到何虎和屠向前對峙的情形,她只看到人群散開了,這些工人的臉上,好像還掛著一絲失望。

廠門口只剩下屠向前和何虎,蟬聲又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何虎望著屠向前有些虛腫的臉,說,我輸了,是我輸了,是我輸了行不行?屠向前好久沒有回音,一會兒,他笑了,伸過手去想拍拍何虎的臉。但他的手最后落在了何虎的肩上,他們像兩個老朋友一樣,搭著肩進入廠門。這讓許多人都詫異,特別是酒瓶感到了最巨大的詫異。他就在廠門口值勤,他看到何虎和屠向前經(jīng)過小店門口,他們都站住了。何虎對趙毛說,趙毛,屠向前肯定是個神經(jīng)病。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屠向前仍然記得,那天書記劉雪松把他叫到了辦公室。劉雪松在部隊是屠向前的排長,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空著的袖子,總是隨風飄蕩,像莫高窟壁畫上的飛天舞。劉雪松用另一只健壯的手拼命地拍著桌子, 仿佛要把桌子給拍散開來。屠向前已經(jīng)忘了劉雪松那時候罵他什么,他只記得,那天劉雪松很激動,臉漲得通紅。他就站在劉雪松的面前,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屠向前在廠里什么人也不怕,就怕劉雪松。好在劉雪松后來調(diào)到了國資總公司,在總公司當計劃科長。

屠向前不知道抽了多少支煙,總之在他的面前,丟了一堆煙蒂。趙毛沒再說什么,她不想再說,因為她覺得累了。許木木一直等不來腰子,于是許木木感到了絕望,一天到晚只會長吁短嘆,有的時候會砸個東西。而事實上,就算他等來了腰子,趙毛和兒子,哪兒有那么多錢來買下那個健康的像心臟一樣跳動的腰子?兒子心情也不好,因為家里的一個病人,他不能相親,不能擁有村里年輕人正在逐漸擁有的摩托車,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并且去鎮(zhèn)上的舞廳里跳舞。他要把在石宕里賺來的錢如數(shù)地奉獻出來。有一天趙毛看到兒子躲在一個角落里哭,他蹲著身子,緊緊抱著頭。趙毛就心痛,但是趙毛不會哭了。她曾經(jīng)很會哭,哭多了以后,她才發(fā)現(xiàn),哭是一件多么沒有意義的事。那時候趙毛走到兒子身邊,蹲下身,撫摸著兒子的頭發(fā)。沒想到兒子一抬頭,眼淚和鼻涕噴涌得更厲害,甚至鼻孔吹出了一個鼻涕泡。趙毛就知道,兒子受了太大的委屈。

現(xiàn)在趙毛也不想再多說什么,不想再怪屠向前砸她的生意。那本賬本,像一條死去的蛇一樣,躺在玻璃柜上。她看到屠向前終于從長條凳上站起了身子,走到柜臺邊,輕輕撫摸著那本賬本。他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說,趙毛,咱們不賺那個錢,咱們想另外的辦法。

趙毛什么也沒有說,她只是溫和地笑了笑。她的笑,像一顆子彈一樣擊中了屠向前的心臟,屠向前沒有覺得痛,而是覺得麻了一下。趙毛站起身來,把一只紙袋放在了屠向前面前的玻璃柜上,那只紙袋里,裝著一件灰色的毛衣。屠向前說,干嗎?趙毛說,給陸桂的,我不知道陸桂是不是中意。

3

屠向前住在北莊坂一套56平米的小房子里,那是單位的集資房。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的老房子了,那時候才花萬把塊錢。那時候的陸桂還沒生病,他們帶著女兒屠若住了進去。屠若很欣喜,蹦蹦跳跳,口齒不清地和幼兒園的小朋友說,我們家有新房子。那時候屠向前望著墻上的新鮮綠漆,就覺得生活很滿足?,F(xiàn)在,女兒在北京上外國語學院,研究生都畢業(yè)了,要工作了。陸桂卻病了,醫(yī)生說是無力癥。那時候屠向前帶著陸桂,從諸城跑到杭州,跑到上海,四處找醫(yī)院找醫(yī)生,結(jié)果在上海新華醫(yī)院查出來,說是一個什么無力癥。這是一種讓屠向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病,人怎么會無力呢,力氣應該像井水一樣,是抽不干的。

屠向前打開門,屋里有些暗,他就走進了一小團的黑暗之中。屋子里由于通風不暢,有一股暗暗的霉味。屠向前走進房間開亮燈,看到陸桂坐在床上,似睡非睡,毫無動靜卻又睜著一雙無力的眼睛。屠向前的心里就涌起了一大片的悲涼,他的聲音很輕柔,說桂,我給你擦身子。

陸桂什么話也不說,她像一枚睡著的葉片。沒有風,她就動不了。屠向前去衛(wèi)生間里打來一盆水,端到了陸桂的面前,替陸桂脫衣服。陸桂的身體,面條一樣柔軟,她的皮膚松弛了。這時候屠向前突然想起,好多年前,青春的陸桂,是大林秧歌隊的隊員。令屠向前悲哀的是,不是歲月打磨了陸桂的皮膚,而是這種莫名其妙的病痛,讓一個人的命運遭到巨大的變故。細碎的聲音里,陸桂被脫光了,趴在床上。她沒有力氣,但是能說話。她的話不多,是不想說話。所以在大部分的時間里,主要是屠向前在說話。屠向前和她說化肥廠的一些事,說趙毛,說葉麗娜,說錢一炮,說郭亮,也說何虎,甚至說到從楊樹葉縫隙掉下來的知了的鳴叫。

陸桂的心情很好,她一直在微笑著。她喜歡白熾燈漏下的線條柔和的光影,不喜歡熒光燈的光線。她認為白熾燈的光是溫暖的,她需要任何與溫暖有關的東西,哪怕是一只線手套。陸桂說,女兒屠若來了電話,她要去非州工作,是新公司派出去的。

屠向前替陸桂擦身子的手就停了下來,他支吾了一聲,對于女兒的這個選擇,他其實知道,那個南非國家叫埃塞俄比亞。他就是不舒服,希望女兒在身邊,能夠多陪陪陸桂。他認為人的一生走得很快,女兒怎么可以選擇去國外。如果去了國外,那豈不就只是一個影子,最多偶爾能接到一個電話。這樣想著,他的心情就有些不好。他替陸桂擦好身,穿好衣,然后把那件趙毛送的灰色毛衣遞給她。陸桂把臉貼在了毛衣上,她覺得溫暖。這顯然不是一個穿毛衣的季節(jié),但是她仍然把臉緊緊地貼著,生怕毛衣會長翅膀,魔毯一樣飛走。

趙毛對你真不錯。陸桂的聲音,從毛衣的針孔里漏出來,有些變聲。

我對她更不錯。屠向前好像是不服氣,想了想,又接著說,一個女人,不容易。

陸桂說,那你多照顧她。我覺得,你該和她一對才好。

屠向前說,你瞎說。

陸桂笑了,說,我都這樣子了,我就是心里在意,也該在面上不在意。我不能管你的。

屠向前聽陸桂這樣說,心里又涌起了一陣悲涼。他攬過陸桂的頭,將陸桂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后伸手捉住陸桂那雙已經(jīng)有些萎縮的手。陸桂,陸桂陸桂。

阿桂說,你想說什么?

屠向前說,我不想說什么,我就叫叫你。陸桂,陸桂陸桂。

這時候敲門的聲音響了起來,屠向前站起身去開門。門口站著壓縮車間的小胖,臉上堆著一個彌勒佛一樣的笑容,說,屠科,我來看看你。小胖一邊說,一邊拎起兩瓶同山燒,是同山鎮(zhèn)上的特產(chǎn),香,醇,爽口,不上頭。屠向前其實喜歡那酒,又不貴,十來塊錢一斤。

屠向前說,為什么來看我?

小胖說,不都是當過兵的嗎?

屠向前說,你那也叫當兵呀,你幾幾年兵?當了幾年?

小胖說,二千年兵。當了三年。

屠向前說,二千年的兵還叫兵呀,我們那時候才叫兵。我們那時候一當兵,就是七八十來年的。

小胖說,屠科,我和你是一個部隊的。3721。

屠向前笑了,好,我們喝一杯去。

屠向前帶小胖去了樓下的小酒館。小酒館是一個安徽來的小嫂子開的,長得標致,做菜也干凈。屠向前走進店面,挑張桌子坐下,對小嫂子說,小宋,給咱爺倆炒幾個菜。小宋答應了,斜了小胖一眼,小胖的臉就紅了。小宋笑,說老屠你帶的是個嫩崽。老屠就說,你這老母牛給我安歹些,不是啥嫩草都能吃的。小宋笑笑不再說什么,說,給你們做兩碗腰花面,再切點牛肉,怎么樣?屠向前說,廢話真多,都來吃一萬次了,還問。

屠向前和小胖喝了很多酒,屠向前問小胖,干嗎要來找他。小胖說,我想進經(jīng)警隊,我從部隊剛回來,脫了軍裝不是個滋味,穿上經(jīng)警服,那就重新找回感覺了。屠向前冷笑了一聲說,你是想著這差使舒坦吧。小胖就緊張,連連說不不,我不怕苦,我是喜歡那崗位,那服裝,不信你問我?guī)煾蹬=夥拧M老蚯罢f,我去問他干嗎?我吃得空,我保衛(wèi)科那么忙我還去找他?小胖說,那不找他也行,是我?guī)煾底屛艺义X一炮,錢一炮說我是從部隊回來的,可以考慮。我就常去他家,小沈一起去的,去送了好多次禮,把我的工資都給送完了??墒?,一年下來了,錢一炮還沒松口。

屠向前就盯著小胖看。他知道小沈,也是一個矮胖的姑娘,不過比小胖會打扮,看上去也整齊得多。小沈在財務科工作,算是坐辦公室的,比在壓縮車間聽著巨大機器轟鳴聲的小胖,至少要高一個檔次。小胖笑笑,說屠科你別見笑,我什么話都說了,要是能進警隊,我就配得上小沈了。當然,主要是我也喜歡那身警服。小沈說,要是進不了,我和她之間的事,就慢慢再說。好像一個百貨公司跑采購的男人老來找她,那人比我瘦多了。

屠向前明白小胖的意思。那人瘦多了,就是說那人比小胖在外形上好多了。屠向前不知道小胖的名字,只知道是廠里的員工,經(jīng)常在大門口進進出出。屠向前就問,小胖你叫啥名?小胖說,我叫李夢,木子李,做夢的夢。屠向前說,李夢,還是小胖好聽。李夢這名字太假,這人生就是人生,那夢不真實,像肥皂泡。你知道吧,一吹就破。屠向前這樣說著的時候,明顯感到自己的舌頭大了。而小胖更甚,一張臉喝成一塊紅布的樣子。他帶來的兩瓶同山燒,只剩下半瓶了。小胖舌頭一大,話就多起來,說起在山村里呆著的老娘,就哭。屠向前看到小胖伏在油膩的小桌子上哭,就覺得小胖是自己的兒子。屠向前喜歡兒子,重男輕女,但是他當然也喜歡他的屠若。他認為兒子就可以當兵,也可以打架,但是女兒不能,女兒最多會撒嬌。屠向前這樣想著,就伸手摸摸小胖的頭,說,不能哭,還說是3721出來的呢,3721沒你那樣膿包的兵。

小胖就不哭了,倒酒,再喝,嚷著要和屠向前干杯。這時候小宋炒好一碗青菜,綠得讓人眼珠子也跟著發(fā)綠,端上來,放在了屠向前面前。屠向前說,小宋,你也坐下來,替我安慰一下兒子。小宋笑了,解了圍裙說,你兒子?你什么時候在外面生兒子了?屠向前就說,你看我不像在外面生兒子的樣嗎?告訴你,我在外面有一個排的兒子。小宋大笑,倒酒,敬屠向前一杯。屠向前喝了,對小宋豎豎拇指說,他是孝子。他想把娘接出來,想帶娘去北京看一次天安門。我娘走之前,就沒帶過她去天安門。盡管我們都愛天安門,但是他比我孝,我敬重孝的人。我老婆也沒看過天安門,幸好我女兒在北京工作,女兒要接我們?nèi)ケ本┳?,等我退休了就去。到那時候,我搬把椅子去天安門,讓我老婆坐在那兒,天天看天安門。

屠向前這樣說著,小宋就感嘆,說這人生怎么這樣,每個人都哭哭笑笑有喜有愁的。屠向前說,要是沒這些,那就是木頭人。小宋也訴苦,她老公被人騙了做生意的錢,那錢全是借來的,現(xiàn)在他躲了起來。追債的人常來小酒館找她,說夫債妻還,就在小酒館白吃白喝。還有一個更氣人,說要不讓他睡十次,這借的一萬塊錢就算了。還說一千塊一次,不低了。小宋不好發(fā)作,還賠笑說,我不值錢的??赡侨说么邕M尺,說不值一千一次,那就五百一次折算。恨得小宋咬牙切齒,想把那人給活剝了。小宋說這些的時候,說得很隨意,無所謂的樣子,像在說別人的事。她大概是喝得興起了,有一個客人進來吃面,她不想站起身,說面沒有了??腿苏f,這不是面嘛。屠向前搖晃著站了起來,說小宋你喝著,你幫我勸勸小胖。屠向前站起來,替客人下面??腿松鷼獾刈诓贿h的小桌邊上,看小宋不停地拍拍小胖的后背,像拍一個熟人一樣。

屠向前也不明白,他是怎么和小胖一下子就走近的。他最后認為,這就是投緣?;氐郊业臅r候,把這告訴給陸桂聽,陸桂說,那你如果能幫,就幫幫他吧。屠向前說,幫什么幫?我又不是廠長,又不是勞資科長。屠向前在陸桂身邊躺下來,頭枕著手,鞋也不脫,只把腳伸出床外。一會兒,屠向前的呼聲就大作起來,這呼聲在他散發(fā)出的酒味里穿梭。陸桂感到了溫暖,她以前很討厭屠向前身上的酒味,現(xiàn)在越老越覺得,這呼嚕和酒味,是那樣的親切。她睡不著,就一動不動地半躺半坐著,想她扭秧歌的辰光,屠向前怎么樣在朋友的慫恿下,勇敢地走向她,一把就抱起。后來她才知道,有人和屠向前打賭,說抱起了讓他吃一碗面。他不僅吃到了面,還娶到了如花似玉的老婆。但是好景不長,現(xiàn)在她應該是一個累贅,可屠向前不嫌,屠向前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們是長在一起的一棵樹。

小胖也喝得頭昏腦脹,他紅著一張胖臉去師傅牛解放家。牛解放正在和幾個工友搓麻將,小胖進屋,氣喘吁吁地坐在藤條做的沙發(fā)上。牛解放說,去啦?小胖說,去了。牛解放說,送了啥?小胖說,兩瓶同山燒。牛解放說,是讓你去探個底,看他胃口大不大。小胖說,可是那兩瓶酒,我們喝了,他還倒貼了五十八塊錢,請我在小酒館里吃了個便餐。牛解放手里正抓著一枚東風,舉了半天不放下去,說,你們誰求誰?小胖大笑,說管他呢,管他誰求誰,不過這小老頭挺好玩。這時候牛解放的兒子牛小豪進來,伸出手說,爸給錢。牛小毫十六歲,長得高,像屏風一樣在小胖面前晃,看得小胖眼花。牛小豪發(fā)育了,喉音粗大,胡子也很茁壯。牛解放說,給錢?我哪有錢?我只有搓麻將的錢了。

牛解放話雖這樣說,但還是從桌上的一堆零碎賭資里抓了一小把塞給牛小豪,邊塞邊說,你要是敢去游戲廳,我就敲斷你的腿。牛小豪什么也沒有說,抓著錢就走,走到門邊的時候,回頭說了一句,你哪有那么多醫(yī)藥費呀,還敲斷我的腿。搓麻將的人都沒有聽清,只有小胖聽清了,笑得氣喘吁吁。牛解放說,你笑什么?小胖說,沒什么,我突然想起一個笑話……

第二天屠向前去找錢一炮。他沒有敲門就推開門進去,看到錢一炮和葉麗娜正坐在待客的沙發(fā)上親熱地聊天。屠向前一進來,兩人的笑容迅速都收了起來,速度比郭亮廠長的桑塔那還快。葉麗娜裝作拿起桌上的一疊文件說,錢科,那我就再把文件修改一下。屠向前笑了,說葉麗娜,你手里那不是文件,是錢一炮和人打牌時記的賬。葉麗娜的臉就紅了,說弄錯了弄錯了。錢一炮沒好氣地說,屠科你有啥事。葉麗娜向門口走去,說,屠科,你們聊。屠向前叫住了葉麗娜,說葉麗娜你等會兒,我讓你看看我們怎么個聊法。

屠向前走到錢一炮的辦公桌前,一屁股坐了下來。辦公桌上有兩面小紅旗,看上去還很新。屠向前說,看來紅旗不倒,彩旗也不倒呀。錢一炮有些生氣,說你想說什么?屠向前說,我想要李夢,就是那個小胖,我想要他到經(jīng)警隊來。錢一炮笑了,說屠科你太天真了,調(diào)個人有那么容易嗎?

屠向前說,調(diào)個人有那么難嗎?

錢一炮收起笑容說,我現(xiàn)在就回答你,不調(diào)。

屠向前晃蕩著錢一炮的那張辦公椅,拿過桌上的美工刀和一枝鉛笑,一下下削起來,很快那鉛筆就一截截削斷了,落在辦公室上,像一堆拆開的尸體。屠向前說錢科你最好考慮一下再回答我。

錢一炮說,你威脅我,我告到郭廠長那兒去。

屠向前說,你就是告到玉皇大帝那兒也沒用,我不尿那一壺。

錢一炮說,你耍無賴,有你這樣的保衛(wèi)科長嗎?

屠向前說,無賴就無賴,你不把小胖給我,你肯定要后悔。

錢一炮的骨頭底里,有些怕屠向前。他知道屠向前是個會拿兩根鋼管和人對決的人,但是在葉麗娜面前,他不能認輸。沒想到屠向前站了起來,用那只少了一根手指頭的手猛地拍在了辦公桌的保暖玻璃上。玻離碎了,劃破了屠向前的手指頭。屠向前伸出舌頭,夸張地吮著手上的血。那傷口并不大,但是看上去屠向前的動作就有些雄風。屠向前低沉地吼了一聲,說錢一炮,小胖我要定了。

屠向前說完,就向外面走去。錢一炮叫住了屠向前,等等,借調(diào)行不行,先借調(diào)。他的口氣是柔和的,說的時候,看了葉麗娜一眼。葉麗娜對錢一炮此舉有些不屑,但是她很快掩飾了表情,笑笑別過頭去。那時候屠向前已經(jīng)走到了門邊,他回過頭來哈哈大笑,走回身竟一把抱住了錢一炮說,兄弟,我剛才那是和你鬧著玩的,我知道你講情誼,要不你就不是錢一炮了。屠向前抱著錢一炮,還頓了幾頓,一雙手就箍著錢一炮,把錢一炮箍得喘氣有些困難。屠向前又回過頭,對藤條沙發(fā)上坐著的葉麗娜說,小葉,你可以去改你那文件了。

4

小胖來報到了,穿著一身軍裝,卻沒有肩章和領章。他來報到的時候很正規(guī),在門口喊,報告。屠向前有些喜歡上小胖了,說,進來。小胖走進來,屠向前替他泡了一杯綠茶,放在茶幾上說,喝。小胖就舉起茶杯喝。屠向前說,我只給你泡一杯茶,以后,都得你泡給我喝才行。小胖拼命點頭,說,那當然,那當然。然后他又壓低聲音說,小沈說了,要好好感謝你,你簡直是我們的恩人。

屠向前皺起了眉頭說,恩人?這話太惡心,以后不許再說這么惡心的話,隔夜飯都要吐出來的。以后要再說的話,我讓你回壓縮車間去。這時候電話響了,錢一炮打來的,說是參加大修的農(nóng)民工鬧事,一個叫范阿大的人帶頭,在勞資科討工資。錢一炮在電話里說得有些陰陽怪氣,說屠科,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哪。屠向前把電話摔了,嘰哩呱啦地罵著娘,讓小胖把值班的經(jīng)警叫來。值班的是酒瓶,他帶來了電警棍和手銬。屠向前把電警棍和手銬往辦公桌上一丟說,這個有什么用,又不是去抓殺人犯。

勞資科的辦公室里,站了很多民工。他們參加大修一個月了,沒有發(fā)到工資。屠向前帶著酒瓶和小胖擠了進來,小胖很激動,第一次出現(xiàn)情況,他就趕上了。他的嗓門很大,說讓開讓開,屠科來了。酒瓶卻躲在屠向前的背后,一言不發(fā)。錢一炮看到了屠向前,不說話,只是拿眼在民工們臉上掃一圈,然后把目光落在一個小胡子的身上。小胡子叫范阿大,是這批民工的頭,他就光著腳蹲在一張椅子上,像一只大而瘦的鳥。范阿大說,屠科?屠科是什么東西?屠向前走到范阿大面前,說,我是屠向前,我不是東西,我是個人,是保衛(wèi)科長。

人群中有人起哄了。范阿大說,保衛(wèi)科長怎么了,保衛(wèi)科長又不是老虎,難道還會吃人。人群中就響起哄然的笑聲。屠向前掏出一支煙,給范阿大遞過去。范阿大接過了,叼在嘴上說,點上。小胖說,你件東西真是神志不清,你在跟誰說話。屠向前卻掏出了打火機,替范阿大點上了。屠向前說,范阿大,怎么回事兒?

范阿大說,看你像個好人,和你說說沒關系。我們工作一個月了,沒拿到工資,可是合同上寫明了,工作一個月就結(jié)一次工資。屠向前又看看錢一炮,錢一炮兩手一拍說,沒錢,老屠,現(xiàn)在廠里沒錢,過幾天會有一筆供銷社打來的化肥款?,F(xiàn)在你就是殺了我,我也拿不出錢。屠向前笑了,拍拍范阿大的肩說,聽到了嗎?現(xiàn)在沒錢,過幾天就有,你讓兄弟們寬幾天。范阿大說,不寬,兄弟們不答應。屠向前說,你哪兒的?范阿大說,我貴州的。屠向前說,貴州那么遠跑來,也不是來傷和氣的。這錢包在我身上,一周,一周怎么樣?范阿大說,不行。

屠向前的臉就有些掛不住了,說范阿大你要是不給我這面子,你們這些人要是敢再鬧,我把你們?nèi)兜皆鞖廛囬g的大爐子里去。范阿大站起了身子,說那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個投法,我就不信沒了王法。屠向前惱了,一把揪住范阿大的衣領,直往外拖。范阿大的力氣并不大,一下子就被拎了起來。民工們開始騷動,有人卷起袖子就要往外沖。屠向前看了一眼小胖,小胖把上衣一脫,從錢一炮辦公桌上抓過一把美工刀說,誰敢上來,我就在他脖子上劃一刀。

屠向前拉著范阿大的衣領,一直拉到辦公樓下。小胖就舉著美工刀慢慢后退。民工們沒往前沖,但是卻緊緊地跟著,像是在尋找機會。小胖其實有些緊張,不時地看看屠向前。屠向前卻一臉輕松,說我的手指頭被彈片削掉了,是差一戰(zhàn)被炸死的人。我都死過了,我還怕再死一次嗎?你們要是不怕死,敢鬧,我奉陪。

屠向前把范阿大拖到辦公樓下的空地上時,看到酒瓶不知什么時候叫來了經(jīng)警隊,八個經(jīng)警一字排開,全部跨立著,手里都握著電警棍,武裝帶上掛著一副手銬。屠向前笑了,說酒瓶我以為你跑了,沒想到你是去叫人了。酒瓶的臉就紅了一下。這時候屠向前松開了手,對范阿大說,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繼續(xù)帶人鬧,然后我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還有一個就是再等五天,如果廠里五天不結(jié)工資給你,我把我的頭擰下來,我讓小胖把我的頭送來給你當尿壺,你選吧。

范阿大其實根本沒有選。但是為了挽回面子,他仍然大吼一聲,說老子就再等五天,要是五天過后再不發(fā)工資,老子一把火把你們這廠子給燒了。范阿大罵完,手一揮說,兄弟們,咱們走。屠向前說,走,你們走哪兒去。范阿大大聲地說,我們大修去。屠向前笑了,笑著笑著,卻覺得有些不對勁,看著這些民工一身汗衣離去的背影,他就覺得有些對不住他們。他的手在空中輕輕地揮著,像是要趕走什么東西似的,輕聲地對經(jīng)警隊員們說,都走吧,把小胖也帶著,以后他是你們的同事了。

小胖跟著經(jīng)警隊員們走了,走的時候還回過頭來望望屠向前。屠向前沖小胖笑了笑,目光中充滿著溫情。他覺得他該有這么一個憨厚,但是卻又勇敢的兒子,或者弟弟。他覺得胃有些酸,冒著酸水,這是他的老胃病犯了。他就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胃,生怕胃會長出翅膀飛走的樣子。這時候葉麗娜匆匆地從辦公樓里出來,穿著一身無袖的連衣裙,頭發(fā)燙成了波浪,蓬松地掛在頭上。屠向前抽了抽鼻子說,葉麗娜,你真香。你過來,讓我咬一口。葉麗娜說,屠科你的臉色怎么這樣,都綠了。屠向前說,我胃痛。葉麗娜說,你胃痛你的骨頭還那么輕,你不撿點嘴上的便宜會死嗎?

屠向前覺得自己也真夠厚顏無恥的,他說可是我撿了便宜也不會死呀。你這是干嗎去?

葉麗娜說,我等車子,郭廠長讓我去陪省化工廳的專家。

屠向前說,又公款吃喝呀?專家?專個屁。廠里不是有小食堂嗎?你們是不是又去香江大酒店。

葉麗娜說,是又怎么樣。花公款的不是我,是他們。

屠向前說,給民工的工資都已經(jīng)發(fā)不出了,你們還去吃喝,你們一個個全不是東西。

葉麗娜笑了,走到屠向前身邊,用手摸了摸屠向前的臉說,你這個小老頭真可愛,管好你的趙毛吧,別管得太寬。我不屬于你管。不過咱們這廠里,也就你一個人還像個男人。但是,現(xiàn)在這世道,像男人已經(jīng)沒用了,要有權(quán)。有權(quán)才行懂嗎?

屠向前的胃越來越痛,這使得他的臉上布滿了汗珠。他終于蹲了下去,這時候陽光直直地落下來,一輛白色的桑塔那,像一匹矯健的駿馬奔過來,在葉麗娜身邊停了下來。葉麗娜打開車門,跨腿上車的時候,蹲在地上的屠向前叫住了她。

葉麗娜手里抓著沒有合上的車門說,什么事?

屠向前說,你的小腿長得比你的屁股好,結(jié)實,弧度和大小也合適。

葉麗娜說,呸,痛死你個老東西。

屠向前笑了,他蹲在地上,看著一輛白色車子,揚起一蓬煙遠去。他伸出了左手,把手做成手槍的形狀,對著遠去的車子,啪啪啪地開著槍。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5

夏天已經(jīng)過去一半了。知了的叫聲也已經(jīng)過去一半。在這一半的時光里,屠向前經(jīng)常在趙毛的小店里睡午覺。有一天他醒的時候,趙毛正盯著他看。屠向前說,你怎么了?趙毛說,老屠,你老了。屠向前說,你為什么這樣說?趙毛說,你的白頭發(fā)又多了好多。屠向前摸了摸腦袋說,白頭發(fā)有什么關系,豬的身上,全是白頭發(fā)。趙毛笑了笑,卻笑得有些苦澀。屠向前站起身來,走到趙毛的身邊,在趙毛的頭上尋找白頭發(fā)。他終于找到了一根,去拔,卻沒有拔起來。再拔,白頭發(fā)給拔起來了。屠向前把白頭發(fā)放在趙毛手掌心,輕聲說,你也老了,你還說我呢。

酒瓶匆匆地從小店對面樓上的經(jīng)警隊里奔出來,沖進趙毛小店,對屠向前說,小胖抓了一個在浴室偷看女人洗澡的小流氓。屠向前笑了,說這事兒怎么又有了。說著屠向前就輕聲對趙毛說,你沒老,我剛才故意說說的。然后他跟著酒瓶去了經(jīng)警隊。經(jīng)警隊就在趙毛小店對面的二樓,屠向前跟著酒瓶進屋,看到牛解放的兒子牛小豪被銬上了手銬,低著頭站在屋子里。屠向前皺了皺眉說,誰銬的。酒瓶就看了看小胖。屠向前對小胖說,小胖你給我解開。小胖替牛小豪把手銬解開了。屠向前說,怎么回事兒?

小胖說,屠科你不知道,女浴室背后有個小倉庫,那倉庫有個小洞,經(jīng)常有人從那小洞往里面看女人。今天我長了個心眼,就躲在小倉庫邊上的一堆亂草里。我在亂草里躲了三個小時,聽到有女人尖叫,忙沖出來,就看到小豪他慌亂地從倉庫里出來了。

屠向前說,那女人是誰?

小胖說,葉麗娜,那時候就她一個人在洗澡,現(xiàn)在還在浴室里哭呢。

屠向前說,這個女人,看一眼就看一眼,哭干嗎?身上又不會掉肉的。

屠向前這樣說著,就要往外走。小胖叫住了他問,屠科,你看要不要把小豪送派出所處理,這屬于流氓罪,我翻過法律書了。

屠向前就愣在了經(jīng)警隊的門口,他的目光冷冷地盯著小胖看。他知道小胖說的這句話,已經(jīng)讓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絲寒意。他有些難過,聲音低沉,你再說一遍,小胖,你再說一遍。

小胖終于沒敢再說,訕訕地坐回到辦公桌前。屠向前狠狠地盯了小胖一眼,舉起手指頭指著小胖,想要說什么,但最后沒有說,又無力地垂下。他退出了經(jīng)警隊的門,這時候他抬頭看到了天邊的夕陽,黃昏就在這時候來臨了。屠向前走在蒼涼的黃昏中,他瞇起眼睛看到了巨大的操場上,那堆得高高的碳酸氫氨。白色的包裝袋,像一群白色的尸體一樣。有拖位機排著隊,正在往外運這些化肥,把這些沉甸甸的尸體搬離。大修的工人下班了,自行車像蝗蟲一樣涌向廠門口。屠向前閉了一下眼睛,他覺得有點兒累,他拖著累的身體,走到了不遠處的浴室門口。

浴室門口圍了一圈人。葉麗娜坐在一張漆著藍漆的鋼制工人椅上,正在進行一場綿長的哭泣。管浴室的老鐘在勸他,他說好了,別哭了。那小豪還是個孩子,不懂事。葉麗娜什么也不說,只知道哭。她的哭聲輕易地就把這個黃昏給打濕了。屠向前沉著臉沒有理她,不知道為什么他一點也開心不起來。他走進了女浴室,女浴室此時已被清場,室內(nèi)空無一人。浴室的地面上,扔著一些胡亂的東西,胡亂的洗發(fā)水瓶,胡亂的長頭發(fā),胡亂的胸罩和短褲,甚至還有胡亂的衛(wèi)生巾。屠向前皺起了眉頭,他在尋找那個小洞,他找到了小洞,有一小縷光線透過小洞傳進來。屠向前就把眼睛蓋在小洞上,通過小洞他看到了一個結(jié)滿蛛網(wǎng)的小倉庫。小倉庫里沒有多少東西,只在墻角堆了一些工具。那些鐵制的工具上,涂著一層冰冷的光線,更增加了他們的硬度。屠向前在這潮氣逼人的浴室里呆了好長時間,等他走出來的時候,葉麗娜還在哭,身邊竟還站著勞資科長錢一炮,正在耐心地勸導她。錢一炮看到屠向前從女浴室出來,叫住了屠向前說,那流氓抓到了,屠科你得送派出所。你要是不送派出所,葉麗娜咽不下這口氣。

屠向前無力地笑了。在這個無力的黃昏,他真的顯得很疲憊。他說話的聲音有些軟綿綿的,低沉而短促。錢科,算了吧,女人的事你就別管了。管寬了,累。

屠向前說完這些,看了低頭哭泣的葉麗娜一眼,又折身向經(jīng)警隊走去。在上露天樓梯的當口,對面店里的趙毛沖出來,擋住他說,老屠老屠。屠向前說什么事?還想讓我給你拔白頭發(fā)?趙毛說,老屠,剛才牛解放急吼吼地來找我,讓我找你說情,說千萬別把孩子弄到派出所去。要這樣,他在學校里沒法做人,他說他愿意給你跪下。

屠向前冷笑了一聲說,我要他給我跪下干什么?他不來找我反來找你,我就反感他這樣。做人,不能太聰明。屠向前一邊說,一邊扶著那生了銹的綠漆斑駁的鋼管扶手向上走。這是一座露天的小樓梯,在化肥廠這樣的重工業(yè)單位,此般的樓梯比比皆是。屠向前喜歡這樣的硬度,屠向前認為,這樣的工廠,簡直就是一個民間的軍營,女工少之又少,那些拉煤工,都敢祼著身子拉煤。這時候,屠向前聽到了牛解放的罵聲,他把牛小豪的祖宗十八代全罵了。屠向前就笑,這不是等于在罵自己嗎?走到拐角處的時候,他往下看,看到趙毛昂著一顆頭,還在傻傻地望著他,目光中有些乞求。屠向前揮了一下手說,看你的店去,我知道該怎么做。這時候趙毛的表情才松懈下來,她不愿意牛小豪小小年紀,就鬧出一個大大的事來。

屠向前走進經(jīng)警隊,看到牛解放正用皮帶抽著牛小豪。牛小豪跪在地上,低著頭一言不發(fā),仿佛要把樓板看穿。屠向前看出牛解放那是虛張聲勢,罵聲大,揮下皮帶的力量卻小。牛解放看到屠向前來了,更來勁,罵聲提高了八度,舉皮帶的手揚得更高了。屠向前說,好了好了,放下你的鞭子。你這樣折騰累不累,裝又裝不像,你那是在抽人嗎?你那是在臺上表演。

聽屠向前這樣說著,牛解放的臉上就有些掛不住,嘿嘿訕笑著把臉湊近了屠向前,遞過去一盒中華煙。屠向前接過了,說,帶人回去吧,別罵也別打了。牛解放沒想到屠向前答應得那么輕松,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小胖說,師傅,屠科讓你帶小豪回去。牛解放又虛張聲勢地用勞動皮鞋踢了牛小豪一腳,還跪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給我滾回去。

牛小豪站起身來,向屠向前彎下腰去鞠了一躬,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走出了經(jīng)警隊。牛解放拼命道著謝,道完謝也走了,屋子里就只有了屠向前和小胖。屠向前把煙丟在小胖的辦公桌前說,拿去抽吧。他本來想說些什么的,最后,還是什么也沒有說,慢慢地走出了經(jīng)警隊。

屠向前走出經(jīng)警隊,站在樓梯的口上,他看到夕陽已經(jīng)退遠了,黑夜從遙遠的天邊,向他呼嘯著淹過來。他就笑了一下。

第二天葉麗娜來保衛(wèi)科找屠向前,屠向前戴著老花鏡,一邊看報,一邊捧著一個大茶缸,把茶喝得稀里嘩啦的。葉麗娜依然搖晃著鑰匙,帶著一股香風,進了辦公室。屠向前抬起頭說,你終于來了,坐。葉麗娜說,屠科,你知道我要來?屠向前說,我知道,我會算。

葉麗娜說,屠科,那個案件就這么算了?這可是一個大案哪!

屠向前說,大案?比前年咱們廠保險箱被撬掉還大嗎?

葉麗娜說,性質(zhì)不一樣,都是大案。我說屠科,你就這么把牛小豪給放回去了?

屠向前說,那你是想把他給閹了,還是想把他槍斃?人家還小,要是他爹牛解放偷看,我把牛解放的眼珠子給挖出來。

葉麗娜說,你包庇,你肯定收了他們家好處。

屠向前說,是呀,我收了牛解放一盒中華煙。

葉麗娜就瞇起了眼睛,輕蔑地說,你的心真小,一盒煙就能把你給打倒。

屠向前笑了,說那錢一炮的心大,廠里那么多人送那么多東西,都沒把他給打倒。

葉麗娜緊張地看看四周,說屠科這話不能亂說的,要吃生活的。

屠向前說,吃什么生活,老子在部隊的時候差點被炸死了,我還怕吃生活?

葉麗娜說,那屠科,我不和你說這些,我說我被人偷看的事,你打算怎么處理。

屠向前把老花鏡給摘了下來說,我讓牛解放給你賠個不是,我還把那個小洞洞給封上了。這事兒就算過去,我看你也沒少一兩肉。

屠向前還沒有說完,葉麗娜就呼地站了起來說,我找郭廠長去。

屠向前說,你等等,你要是去找了郭亮,那我就不讓牛解放給你賠不是了,不信你試試。我老屠這人,服軟不服硬。

葉麗娜不再說什么,走出門去,砰地合上了門。屠向前笑著搖了搖頭,又戴上了老花鏡,這時候一陣睡意襲來,他突然覺得很困,于是他揉了揉眼睛。他在想,是不是老了,現(xiàn)在是夏天,不是春天,為什么還會那樣犯困。他把臉趴在桌子上,選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正要沉沉地睡下去的時候,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響了。電話是小胖打來的,他在電話那邊很興奮地向屠向前匯報,說屠科,我又抓到了一個偷鐵的。

小胖說了一個“又”字,那就是說,他的工作很賣力。他的工作確實是賣力的,屠向前知道他的小九九,他想轉(zhuǎn)正,他想真正地進入保衛(wèi)科經(jīng)警隊,他眼紅那八個隊員的警服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在化肥廠,這當然是一個很不錯的職業(yè)。屠向前很淡地說了聲,知道了。他放下話筒的手勢有些重,在這樣的手勢里,他的睡意也全跑了。知了的叫聲,從很遠的地方傳到這老式的辦公樓。他站起身,在這知了聲里走向經(jīng)警隊。

偷鐵的是范阿大,這個鼓動民工們鬧事的貴州農(nóng)民,現(xiàn)在蹲在經(jīng)警隊的地上。小胖很威風地反背著雙手,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屠向前推門進來,看到了地上的范阿大,像一堆已經(jīng)被曬干的牛糞,隨時會被風吹起一般。

屠向前說,工資發(fā)了嗎?

范阿大說,發(fā)了。

屠向前說,發(fā)了你還偷什么鐵,這鐵是你能偷的嗎?你說,你為什么要偷鐵。

小胖上前踢了范阿大一腳,說,屠科問你話呢,說,為什么偷鐵。

范阿大說,我錢不夠用,我等錢用。

小胖大聲說,你錢不夠用,你那些民工兄弟錢就夠用?你還挺特別的呢。

范阿大說,我想讓我老婆喝鯊魚湯。

這個令屠向前昏昏欲睡的下午,他終于弄清了,范阿大的老婆病了,不是一般的病,病眼就在肺上。肺黑了,而且里面全是水。屠向前的腦海里,就晃蕩著一只黑色的皮袋,那袋子里灌著咣當作響的水。屠向前仿佛看到了范阿大騎著一輛破舊的嘰嘎作響的自行車,馱著病懨懨的老婆,騎車經(jīng)過了城里那家剛開出來的至尊鯊魚酒店的門口。老婆摟著范阿大的腰說,阿大,要是我們能喝上一次鯊魚湯,這輩子也就知足了。這話像一把刀子一樣,剜著范阿大的心。范阿大說,老婆,沒啥了不起,我請你喝鯊魚湯。

范阿大的自行車無聲地從這個城市的柏油馬路上滑過。顯然,他不屬于這個城市,他只是一只飛過這座城市的普通的麻雀?,F(xiàn)在他有了一個夢想,就是讓老婆還活著的時候,喝上鯊魚湯??墒撬麤]有錢,沒錢的時候,他就看中了那堆堆在機修車間露天倉庫的廢鐵。范阿大有的是力氣,他去搬動廢鐵的時候,碰上了同樣有力氣的小胖。

屠向前坐在小胖的椅子上,腦子里閃過一格又一格的電影畫面。他在費盡心思地想象范阿大的老婆是怎么樣一個人,干瘦的,明顯比范阿大還顯老的,頭發(fā)枯黃的,有著深凹的眼眶的,個子小巧的……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胃開始不停地冒酸水。他想起了家里不會動的老婆陸桂,以及遠在北京,即將去非州國家工作的女兒屠若。他輕輕地揮了一下手說,阿大,你回去。

范阿大和小胖都愣了。小胖是想把范阿大移送派出所的,他現(xiàn)在抓到任何違紀的人,第一個想法就是,扭送派出所。范阿大也沒想到屠向前會讓他回去,在范阿大的想法里,屠向前肯定會對他上次鬧勞資科的事懷恨在心,一定會好好地報復他。但是現(xiàn)在屠向前讓他回去,他只好回去,他回去得有些不太甘心,因為他一直都搞不明白屠向前怎么什么也不問,連筆錄也沒有做,就讓他回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小胖和屠向前。屠向前說,小胖,關上門。小胖就把經(jīng)警隊的門給關了。屋子里的光線暗下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在暗淡的光線里對視,很安靜,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呼吸。好久以后,屠向前開始摸身上的皮夾,他把一只陳舊的棕色皮夾挖了出來,那是女兒屠若有一年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當作了寶貝。屠向前數(shù)出了一千塊錢,遞給小胖說,你去小工宿舍找范阿大,把這錢給他老婆治病。小胖想了想,接過了錢,又從自己的皮夾里掏錢。小胖的皮夾很癟,沒多少錢。他抽出了三張百元幣,又放回去兩張,想了想,又抽出一張。小胖的錢不多,他的工資基本上由小沈給接管了。小沈經(jīng)常向他描繪他們結(jié)婚的藍圖,描繪完以后總會說,錢呢,錢呢,我們需要錢。

小胖拿著錢要走出門去的時候,被屠向前叫住了。屠向前叫得很溫柔,真的就像是在叫自己的兒子,他輕輕地叫,小胖。小胖站住了。屠向前說,小胖,我想和你說幾句。小胖真誠地說,屠科,你說吧,你說啥都行,你就像我的爹一樣。屠向前聽小胖居然這樣說,一下子就覺得溫暖。他本來想不說,但是最后還是說了。屠向前說,小胖,你對你師傅的兒子這樣子,是不對的,你怎么想得起來給他上手銬,怎么想得起來送他去派出所。你對范阿大也不對,我看到你剛才踢他,當時我不好意思批評你。

小胖想了想,低下頭去說,屠科,謝謝你這樣教育我。我明白了。

屠向前補了一句說,小胖,咱們可都是人。咱們是男人,你要學會做男人。

小胖說,屠科,我會的。要是沒事了,我去小工宿舍。

屠向前說,沒事了。他習慣性地揮了揮手。小胖一閃身,不見了。

小胖找到了小工宿舍,一個貴州來的民工帶著他去見范阿大。那時候范阿大和老婆并排坐在床上一言不發(fā)。工棚低矮而逼仄,小胖進來后,很快汗水就把短袖衫給打濕了。范阿大凄慘地笑笑說,我就知道沒有這么容易過去的。想要怎么樣,你就直說吧。

小胖把那早備好的一千二百塊錢拿出來,塞在范阿大的手里,想了想,又掏出皮夾,把里面的幾張百元幣給抽了出來,塞進范阿大手里。小胖說,這錢是警隊捐的,不是讓你去喝什么鯊魚湯的,是讓你帶老婆看病的。咱們屠科說了,你要是敢亂花錢,他把你腦袋給擰下來當尿壺。

小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出了工棚。他人胖,怕熱。他突然覺得,即便是在壓縮車間當工人,也比小工不知要幸福多少倍。范阿大呆呆地捏著那一小沓錢,好久都沒有反應過來,屋子里回蕩著他和老婆粗重的喘息聲。老婆突然狠狠地在范阿大的手臂上扭了一下,范阿大負痛站起身子。老婆又狠狠地踢了范阿大一腳,這一腳踢在范阿大的膝彎,把范阿大給踢得跪倒在地上。范阿大跪倒在地卻沒有起來,他開始流淚,然后轉(zhuǎn)為低聲的嗚咽,接著,他哭出了很大的聲響。他是有委屈的一個小男人,他把所有的錢全部用來救老婆的命上了,現(xiàn)在,他很想發(fā)泄一下委屈。淚水漫過了他整張的臉,白花花的一片。他把兩只手舉起來,邊哭邊喊,鯊魚哪。

6

這是一個普通的夜晚。白熾燈發(fā)出微弱的光,一架老式的乘風牌電風扇發(fā)出哐哐哐的聲音送出熱風。屠向前穿著已經(jīng)泛黃的白背心,在燈下給老婆陸桂讀女兒屠若的信。那信散發(fā)著北京的干燥氣息,又彌漫著北京外國語學校的校園氣息。屠向前告訴陸桂,爸爸媽媽,我挺好的,不用掛念。我獲得了獎學金,我還在這個暑假打工了,給人做家教,賺了三千塊錢。我會把這里面的一千塊錢,寄給爸爸去買幾件衣服,去買幾箱啤酒。我會把這里面的另外一千,寄給媽媽買點兒好吃的,買點兒化妝品,買點兒藥。媽媽,你的病怎么樣,你一定要保重身體……陸桂聽得很感動,說老屠,你一直想要有個兒子,你說是兒子好還是女兒好。女兒心多細,畢竟是小棉襖。屠向前也很感動,說那是那是,我的想法是錯誤的。然后屠向前掏出了一袋瓜子,那瓜子是從安徽霍山縣帶來的,是一種黑色的小瓜子。有人送給了趙毛,趙毛又送給了屠向前。趙毛說,老屠,你把這帶給你老婆去吃。屠向前就很聽話,在充滿潮氣的小店里,他的手裝作不經(jīng)意地觸碰了趙毛的手,并且用手指頭勾了一下趙毛的手指頭。趙毛笑了,用手捋捋在電風扇吹送下散亂的頭發(fā),有一絲絲的嬌羞。趙毛說,這下你滿意了吧,碰一下又有什么好的呢?屠向前望著趙毛的模樣,依稀就看到了趙毛年輕時候的影子。屠向前說,趙毛,你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漂亮。

現(xiàn)在屠向前就在替陸桂剝瓜子。屠向前剝瓜子的時候,沒忘了告訴陸桂這瓜子是趙毛送的。那瓜子很細,所以屠向前就剝得很慢,剝著剝著,屠向前突然明白,那是趙毛讓他多陪陪陸桂。這樣想著,屠向前的鼻子就一下子酸了,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陸桂說,你怎么了。屠向前說沒什么。這時候屠向前明明感到眼角癢癢的,肯定是有淚水跑了出來。他用手指頭按掉了眼角的淚。陸桂說,那么大個人,還會流眼淚,還說自己是硬漢子。屠向前就笑起來說,我在部隊都差點被炸死,我還會哭?陸桂說,你別老賣弄那點兒事了,把自己搞得像個鋼鐵戰(zhàn)士似的。

屠向前后來一直都給陸桂講著廠里的事,陸桂聽得很認真。她側(cè)著身子,一直被屠向前摟在懷里。在她睡著的時候,屠向前看到陸桂的臉上竟掛著笑意。屠向前嘆了一口氣,他觸到了口袋里那封女兒屠若的來信。信的真實內(nèi)容是,屠若跟他要五千塊錢,說是要買一臺DV。屠若說暑假不回來了,要在北京好好地轉(zhuǎn)轉(zhuǎn)。在北京上了四年學,還沒好好玩過呢。想到這兒,屠向前有些心酸。女兒長大了,女兒長出了翅膀,女兒就要飛走了。

屠向前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睡著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中他變得很年輕,一會兒是和趙毛在樹林邊散步,一會兒又是在看年輕的陸桂扭秧歌。總之,那是一些細碎而混亂的夢。屠向前不喜歡做夢,他覺得做夢累。人上了一定的歲數(shù),就睡不好。天蒙蒙亮,他醒了過來。醒來的時候,看到了一窗的淡淡光線。陸桂的頭還拱在他的胸口,這樣的姿勢,已經(jīng)拱了幾十年。屠向前覺得被陸桂壓著的手有些麻,但是他不敢動,他怕陸桂那么早就醒來。他只能望著那一窗的暗淡光線,慢慢地變亮。甜酒釀的叫賣聲,自行車的鈴聲,清晨的鳥叫聲,開始充斥屠向前的耳膜。新的一天,在愈來愈亮的光線中,開始了……

周二晚上,按照保衛(wèi)科的部署,屠向前帶著全體的經(jīng)警一起去集體宿舍檢查治安。派出所發(fā)下來的治安通報上說,夏季是案件多發(fā)季節(jié),一定要各單位加強自查。屠向前帶著經(jīng)濟民警走到集體宿舍樓下,他看了一下表說,兩個人一組,每組一層樓,半個小時以后在樓下集中,然后一起去磷肥車間的集體宿舍。

人群一下子散了開去。這集體宿舍是上世紀80年代造的,四樓在那時候,算是高層了。屠向前帶著小胖和酒瓶,去了四樓。全是悶熱的單間屋,沒有衛(wèi)生間,也不通風,一個房間住七八個人,像蒸籠一般。小胖自告奮勇,一間間地敲著門,把門敲開了。來開門的都是穿著褲衩的小伙子,睡眼蒙眬的,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三個男人就進了屋內(nèi),拿電筒亂照。有一間宿舍里,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碳氨車間的卷毛,一個是他那絹紡廠的女朋友。兩個人都很慌亂,短褲給穿錯了。卷毛穿著繡花內(nèi)褲,走到門邊不肯開門,嚷,誰呀。小胖大吼一聲,我,小胖。卷毛說,小胖是誰呀。小胖看了看酒瓶,酒瓶沒吱聲。小胖又看了看屠向前,屠向前輕聲說,我是老屠,給我開門。屠向前的話音未落,門就打開了,卷毛哈著腰說,屠科你親自來視察。

小胖的手電,照到了床上穿著男式短褲的女朋友,也照到了卷毛身上穿著的的繡花內(nèi)褲。小胖就大笑起來,笑得有些放肆。屠向前在小胖脖子上拍了一下,小胖不笑了,覺得剛才自己笑得有些夸張,就有些不好意思。屠向前盯著卷毛說,卷毛,這計劃生育工作得搞好,不能還沒結(jié)婚就讓人家姑娘大肚子。卷毛不住地點頭,說搞好的,搞好的,搞得很好的。小胖又想笑,看到酒瓶沉著臉沒有笑,也就強忍了笑意。

屠向前查到樓梯口的最后一間,門打開了,卻看到屋子里坐著幾個人,正在打老K。這里面的人有廠辦主任陳四眼。這是陳四眼小舅子的房間。小舅子在城里做水產(chǎn)生意,逼著陳四眼硬給他在化肥廠里占了一間屋子。屠向前看了看陳四眼說,陳主任,這宿舍是誰住的。陳四眼手里還捧著牌,舍不得放下來,說是我的。屠向前看到幾個打老K的人面前都放了一小沓零鈔,顯然是一場小型的賭博。屠向前沒聲張,只說陳主任廠里不是在北莊坂分給你一套房子了嗎?陳四眼翻了翻眼睛說,這是我給我小舅子住的,屠科咱們抬頭不見低頭見,你也就別管得寬了。

酒瓶其實很知道,陳四眼這話肯定說錯了。陳四眼以為他是中層干部,屠向前也是中層干部,中層干部沒啥好怕中層干部的,就像貓并不怕狗一樣。但是,酒瓶就是知道,陳四眼說錯了。果然屠向前輕聲對小胖說,小胖,把賭資全給我收來。小胖正想表現(xiàn)一番,馬上撲了上去,把賭資全給收了過來,抓在手里一大把。陳四眼把老K往天空中一撒,那些紙片就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陳四眼說,老屠,你今天想怎么著。屠向前說,你剛才說錯話了,你小舅子不是我們廠里的人,你還大著嗓門說給小舅子留了一間房。陳四眼說,那也是行政科的事,你保衛(wèi)科管不著。屠向前說,保衛(wèi)科什么都可以管,不然還叫什么保衛(wèi)科。陳四眼生氣了,陳四眼說,老屠我一直忍你到現(xiàn)在,我告訴你,老子今天不怕你。

屠向前走到了陳四眼的面前,小胖以為屠向前會拍桌子,沒想到屠向前沒有拍桌子,而是一把掀翻了桌子。他揪起了陳四眼的衣領,一字一頓地說,你敢嘴硬,我就把你小舅子的家具扔下樓去,我還把你小舅子也扔下樓去,你信不信。陳四眼大喝道,你敢。屠向前就拎起陳四眼往走廊走,那樣子就是真想把陳四眼給扔下四樓去。這時候小舅子慌了,忙擋住屠向前說好話。屠向前松開手,拍拍手掌笑了。他看著臉色發(fā)青的陳四眼說,小四,我把你扔下這四樓,你就是不跌死,也跌斷你兩條麻桿腿。陳四眼顯然是嚇懵了,什么話也沒有說。他看著屠向前帶著小胖和酒瓶離去,好久以后,才輕聲地嘟噥,神經(jīng)病。

夜間檢查后的第二天,經(jīng)警隊新到了一批夏常服,每人一套,還配發(fā)一雙涼皮鞋。八個隊員全都換上了,只有小胖沒有,把小胖的眼睛看得紅紅的。八個隊員穿著新警服,在大操場上走正步,看上去像在向全廠數(shù)千職工顯擺似的。小胖也在隊列里,只不過他沒有警服,只好穿上一套舊軍裝,和經(jīng)警們一樣系上武裝腰帶。這九個人全是部隊回來的,隊列就走得很整齊。屠向前坐在經(jīng)警隊邊上的露天樓梯踏板上,遠遠地看著經(jīng)警隊員們踢正步。他突然就想起了部隊的歲月,那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了,遙遠得有些模糊。這時候陳四眼興沖沖地奔過來,奔到屠向前坐著的樓梯下,豎起大拇指向后甩了甩。

屠向前笑了,說小四你那狗模樣是啥意思?陳四眼說,郭亮廠長讓你去他辦公室。

屠向前想了想說,好的,我知道了。

這是學化工出身的博士生、年輕的郭亮廠長第一次召見屠向前。屠向前進郭廠長的辦公室時,感到了一絲又一絲的陰涼。在這個炎熱的夏天,碰到這樣的冷氣,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辦公室把兩間給打穿了,面積就增大了一倍。辦公室里還鋪上了地毯,換上了真皮沙發(fā),還在一只很大的魚缸里,養(yǎng)著一群無所事事的金魚,正在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郭亮廠長穿著一件花格襯衣,一條淡灰色的夏褲。那夏褲的褲鋒筆挺,很像是一把刀子,隨時會把什么東西切割開來似的。郭亮廠長的雙手,就插在褲袋里??吹酵老蚯斑M來,郭亮廠長擠出了一個笑容說,屠科,你來了。

屠向前坐在真皮沙發(fā)上,手里捧著女秘書泡上的上好龍井茶。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一次性紙杯溢出的茶香,一口氣全咽下去。屠向前望著郭亮,說廠長你找我,是有任務吧。

郭亮笑笑,聳了一下很美國化的肩說,沒什么,我就找你談談心。

屠向前說,要是你有什么批評的話,你就快說。是人都一樣,有話憋心里頭,發(fā)酵了要難受。

郭亮干笑了幾聲,用手指頭托了一下他的金絲眼鏡說,既然屠科快人快語,那我郭亮也就都說了。我說三件事,一件,你把偷看葉麗娜洗澡的那個小流氓,從輕發(fā)落了。二件,你對勞資科錢科長拍桌子,你掀了辦公室主任陳四眼的桌子。三件,廠里建車間的鋼筋,堆在露天場地里,越來越少了。小偷又是誰?這些,都是你保衛(wèi)科的事。

屠向前一直在聽郭亮數(shù)落自己。他不太習慣大熱天里開著空調(diào),剛進來那會兒還有點兒舒服,現(xiàn)在卻覺得有些冷。他一覺得冷,就用雙臂抱住了自己的身體。其實他都沒有聽郭亮好好地說話,他只知道,郭亮肯定是在數(shù)落著他。他不知道他在郭亮辦公室的時光是怎么過來的,只知道自己懵懵懂懂地走出了郭亮辦公室。辦公室的門口等著陳四眼,陳四眼得意地笑了,陳四眼說,廠長說了,要你向我道歉。屠向前說,沒有啊,廠長沒說。

其實郭亮是說了的。郭亮說要他向陳四眼道歉,向葉麗娜道歉,向錢一炮道歉。但是屠向前根本沒有聽,屠向前只聽到郭亮的辦公室里,空調(diào)轉(zhuǎn)動的聲音?,F(xiàn)在陳四眼突然要他道歉,把他給搞暈了。他再一次搖了搖頭說,郭廠長沒說道歉。郭廠長怎么可能說讓我向你道歉呢。

肯定的,肯定是讓你向我道歉。陳四眼用加強了的語氣說。

肯定個屁。老子向你道歉,還不如撞墻自殺。屠向前突然火了起來,又一把揪住陳四眼的衣領。陳四眼發(fā)出女人一樣的尖叫,好像是一件謀殺案就要發(fā)生似的。這時候郭亮廠長探出了身子,看到屠向前揪著陳四眼的身體。陳四眼個子小,兩腳離開地面,掙扎著,像剛剛被人從水中撈上來的一條狗一樣。郭亮什么也沒有說,嘆一口氣搖搖頭,把辦公室門給合上了。

7

屠向前給陸桂剛擦完身,敲門聲響了起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同時響起,屠科在嗎?

屠向前去開門,看到門口站著小胖和財務科的小沈。屠向前忙堆了笑,把他們讓進屋里。小胖手里拎著大包小包,臉上掛滿了汗。屠向前就有些心痛,說你個新兵蛋,你買這么些東西干什么?小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退到墻邊有些局促。倒是小沈大方,一屁股在舊沙發(fā)上坐下來說,屠科,小胖沒有一天不道你的好,小胖說在警隊里,他全靠你關照。

小沈和小胖在屠向前家折騰了好久。主要是小沈在說話,她是一臺說話的機器,或者說是一臺普通話不太標準的收音機。她喋喋不休地說話,主要表達的意思是,能不能讓小胖盡快轉(zhuǎn)正,正式進入警隊。小沈的嘴皮子薄,兩片紅唇不停地翻動,不停地露出雪白的牙齒。屠向前天不怕地不怕,看到小沈這副樣子,卻不由得心慌起來,心跳明顯地加快了。小沈說話的中心思想是,她爸她媽就等著小胖轉(zhuǎn)為正式經(jīng)警,如果轉(zhuǎn)成了,哪天轉(zhuǎn)成,哪天她和小胖去領結(jié)婚證。這話聽上去是軟綿綿的,一口一個屠科地叫得很甜,仔細聽上去,卻有著威脅的成分。這讓屠向前很不舒服。但是他看到小胖站在墻角,不停地搓手,就有些不太忍心。憐愛再次上了心頭。

屠向前說,小沈,你放心,我一定盡力。

屠向前看到小沈雖然巨大但卻光潔的臉上,盛開了一朵向日葵一樣的笑容。

屠向前真打算要為小胖努力,他想再找勞資科長錢一炮一次。沒想到第二天清早,葉麗娜就通知屠向前參加廠里的中層干部例會。會上,錢一炮宣布了廠里的人事調(diào)動決定,供銷科長王有德提為生產(chǎn)副廠長,屠向前調(diào)離保衛(wèi)科去造氣車間當書記,陳四眼免去辦公室主任職務,去保衛(wèi)科當科長。葉麗娜任辦公室副主任,主持辦公室工作……郭亮一直很平靜,他在溫文地喝茶,他喝茶的聲音輕得幾乎讓人聽不見。到底是博士生,有文化的廠長和沒文化的老式廠長是不一樣的。郭亮不時地看著屠向前,他看到屠向前解開了衣領的紐扣,顯然,屠向前開始沉不住氣了,那是燥熱的表現(xiàn)。郭亮把屠向前調(diào)離保衛(wèi)科,給他一個造氣車間書記的虛職,是想要殺殺屠向前的威風,同時也樹一下自己的威信。他是一個聰明人,他在等待著屠向前的反應。不管屠向前是什么反應,他都要沉著地應對。他等待屠向前拍桌子,罵娘,卷起袖子打人……那樣的話,他更有理由撤了屠向前。他一點也不怕屠向前,他在公安局和派出所里,都有一大批的熟人。一個小小的保衛(wèi)科長,算什么?

會議結(jié)束了,屠向前一直沒有跳起來。當人群開始散去時,他才發(fā)出了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誰也不許走。果然誰都沒敢走。屠向前又說,統(tǒng)統(tǒng)坐下。大家就又統(tǒng)統(tǒng)坐下了。屠向前說話的力量,讓郭亮開始感到有些詫異。他告訴自己說,或許低估了屠向前的能量。

屠向前解開了衣服的扣子,解得很緩慢,可能是他覺得熱了。這是一個夏天,空調(diào)打著冷氣,但是仍然不夠涼快。屠向前把扣子全解完,露出了短袖里面泛黃的白背心。屠向前又點上一支煙,很多人都奇怪地看著他,看著他面前升騰起煙霧,那些煙霧在一縷鉆進窗戶的陽光映射下,顯得孤獨而單薄,就像屠向前本人。屠向前被一口煙嗆著了,咳嗽起來,咳嗽的時候他的身體抖動,如深冬掛在枝頭的最后一枚樹葉。屠向前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我這個人,什么也當不了,就能當個保衛(wèi)科長。我干了二十多年的保衛(wèi)工作,就快干到退休了。有我在,廠子里沒人敢鬧。廠子需要什么?就需要太平。我也不要當什么造氣車間的書記,我請求郭廠長,別讓我在這時候換一個崗位。我也希望,大伙兒能支持我。我離退休不遠了,到時候我把崗位自動讓出來,我就帶著我老婆去北京投奔我女兒去了。我要住到長城腳下去。

大家都沒說話。郭亮笑了,說廠部決定的,怎么可能更改。陳四眼馬上接口,郭廠長都說了,要是廠部的決定說改就改,那不成了小孩子玩家家。屠向前掐滅了煙蒂,盯著陳四眼說,你給我閉嘴,別給我再放屁了,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陳四眼望了望郭亮,仿佛是在尋找一種力量的援助。他終于嚷了起來,那屠向前我問你,我們廠里新車間基建的鋼筋,成捆成捆地少,少了不知道幾十噸了。你為什么不破案?陳四眼的聲音有些尖利,像玻璃碎裂般,讓人的耳膜不太舒服。屠向前說,誰說我沒查,我一直在查,我快查到了。陳四眼又嚷,還有還有,你作風有問題,你和那個承包廠門口小店的趙毛,關系不正常。屠向前有些憤怒了,終于舉起手想要拍桌子。但那高舉的手最后卻沒有拍下去,而是輕輕放在了桌上說,我和趙毛什么事兒也沒有,我?guī)蛶退@個困難戶又怎么了。話說回來,我就是和她關系不正常,你小四也管不著。說到這兒,屠向前覺得說這些話真沒趣,他又揮了一下手說,我不跟你這小四說話,滾一邊兒去。我和大伙兒說,各位兄弟,大家說說看,我是適合當個書記呢還是適合當個保衛(wèi)科長,要是支持我的,就給我舉一下手,好不好。

郭亮防著屠向前這個爆仗脾氣會鬧,但是他沒有鬧,卻來了這么溫文的一手。許多人都陸續(xù)地舉起了手,只有錢一炮、陳四眼、葉麗娜少數(shù)幾個沒有舉手。但是沒多久,葉麗娜竟也慢慢舉起了手。屠向前就有了一些感慨,說我請廠部再重新考慮一下,我先離開會場了。屠向前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濕,是因為他這個老得罪人的人,這會兒有那么多人還是站在他一邊的。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背對著眾人,但是他仍然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么些人舉著手沒有放下。這時候,他的鼻子狠狠地酸了一下。

這天傍晚,屠向前就躺在趙毛小店的躺椅上,一言不發(fā)。趙毛的煤氣灶上,正燉著豬腳,還放了好多黃豆,味道就特別香郁。屠向前喜歡這種味道,他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喜歡吃肉。屠向前吸吸鼻子, 暗自在心里發(fā)出了嘰嘰嘎嘎的笑聲。這天晚上,屠向前在趙毛的小店里喝酒,大口地吃肉。當下班鈴向起的時候,屠向前把一張小桌子端到了小店門口,把菜端到小桌子上,他在小店門口喝酒吃肉。涌向廠門口的工人,包括陳四眼,都看到屠向前放肆地在小店的門口喝酒。

趙毛說,你真是個孩子,你以為這樣很勇敢。

屠向前說,我沒認為勇敢,可我偏要這樣。你過來,你坐下,你和我一起吃肉。

趙毛不肯過去,屠向前站起了身,把趙毛拉了過去。趙毛只好在屠向前的身邊坐了下來。屠向前為她夾肉,屠向前給她講黃色的笑話,屠向前讓趙毛突然覺得自己年輕了起來。她甚至拿來了一只酒杯,陪屠向前在小店門口喝起來。三杯酒下肚,趙毛的臉上就撐起了幾分紅暈。她用手捋捋頭發(fā),耳根后就顯出一片白來。夏風臌脹著她的身體,她的體內(nèi)也充滿了力量。趙毛后來認為,那是一個愉快的傍晚,她和屠向前在無數(shù)的目光里,完成了一次快樂的晚餐。屠向前分明地看到陳四眼,用一種復雜的目光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屠向前知道陳四眼不敢說什么,因為如果他要說什么的話,屠向前可能會像獅子一樣跳起來,在一分鐘內(nèi)把他撕碎。

很多人都看到,屠向前是喝醉了,他搖晃著身體回家。他沒有騎自行車,而是走回去的。郭亮的白色桑塔那呼嘯著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就已經(jīng)看出這個保衛(wèi)科長喝得不行了。他笑了一下,少年老成的他,知道像這種老中層,是不能得罪的。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會慢慢地往上走,所以他在車子里,輕輕哼起了一首歌,好像是那天晚上,有美麗的月光。

那天晚上果然有美麗的月光。屠向前回到了家,他要照應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的陸桂。陸桂的力氣,被一種力量像吸鐵石一樣吸走了。那個晚上,屠向前不停地給陸桂講笑話,講得陸桂一直在笑著。笑著笑著,就哭了,就說,老屠,你這樣你累不累?

屠向前說,累什么,我一點也不累。

陸桂說,老屠,真是難為你。

屠向前說,那你好好睡,睡好了力氣才會長回到身上來。

陸桂就聽話地好好睡了。陸桂一直覺得,如果她立即死去,她也值得。結(jié)婚近三十年,幾乎每個夜晚,她都是躺在屠向前的臂彎里的。她把屠向前當成枕頭,當成依靠。她不管屠向前的手酸不酸,累不累。她知道,女兒屠若是她的親人,因為屠若身上流著她的血。但是最親的親人,肯定是屠向前。

屠向前是凌晨一點多離開北莊坂的家的。他踩著一地的涼爽月色,向化肥廠趕去。街上的行人很少,只有幾輛呼嘯的運沙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從他的身邊威風凜凜地駛過。到廠門口的時候,他看到酒瓶和小胖已經(jīng)在了。廠門口那棵大樹的樹影,把月光搖晃得支離破碎。那些零碎的月光,就在小胖和酒瓶的身上晃蕩著。他們都沒有說話,一起通過廠門口的小側(cè)門進入了廠區(qū)。

這個相當涼爽的夜晚,屠向前帶著酒瓶和小胖躺在最高的煤堆上。那是用來生產(chǎn)碳酸氫氨時制造氣體用的,像小山一樣。屠向前仰天躺著,看到了滿眼的月光與星光。他的左側(cè)躺著酒瓶,右側(cè)躺著小胖。屠向前就向著天空問,酒瓶,你老婆懷上了嗎?酒瓶的聲音中透著興奮,三個月了,已經(jīng)三個月了。屠向前不再說什么,輕輕地伸過手去,在酒瓶的手臂上捏了捏。他的意思是,酒瓶,祝賀你。酒瓶卻感到了暖意,他沒有什么大志向,他只要當一個小小的經(jīng)濟民警。現(xiàn)在老婆懷上了孩子,他肩頭的擔子會更重一些。小胖卻在這時候嘆了一口氣,女朋友小沈又問他轉(zhuǎn)正的事,他支支吾吾。女朋友讓他盯牢屠向前,但是他知道再盯牢的話,屠向前就會煩了。屠向前說,小胖,干嗎嘆氣。小胖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小沈的意思。屠向前又問,小胖,你在3721干的是什么?小胖說,我先做給養(yǎng)員,后來在炊事班,我還考出了三級廚師證。屠向前笑了,說怪不得你長那么胖。小胖就問,那屠科你是干什么的。屠向前想了想,我是尖刀班的,我那手指頭……他還沒有說完,小胖就接上了,說你那手指頭是演習的時候被彈片給削掉的。

三個人絮絮叨叨,在很輕的月色里說著很輕的語言。屠向前突然覺得,這月色像水,從天上掉下來,輕柔地蓋過他們的身體,漫過煤堆。他躺在煤堆上,覺得這黑乎乎的煤堆,自下而上透著一陣陣的涼。在這樣的涼里,他想要沉沉地睡過去。這個時候,他想到了女兒屠若,女兒在祖國的心臟北京,她在干什么?吃東西?吹電扇?談戀愛?看電視?睡覺做夢?這樣想著,他慢慢地就要睡著了。風輕輕吹過他祼露的肚皮,這是一個適合睡著的月夜。

天快亮的時候,一輛車子開了過來,沒有開車燈。車子開到煤堆不遠處的新車間基建處。這兒還沒有動工,但是材料卻運來了不少,都是錢一炮和郭亮的親戚運來的。就連那個看建材的老頭,也是錢一炮的遠房親戚,據(jù)說七十多歲了。年紀大的人不太容易睡著,他卻不一樣。傍晚六七點鐘就鉆進工棚睡了,早上九、十點鐘才醒過來。后來鋼材失竊,屠向前找他了解情況,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聾子,還有輕度白內(nèi)障。屠向前找錢一炮談,錢一炮說,再等等,等工程隊正式進場,就把他給換了。這一等不要緊,卻又有不少的鋼材少了。

屠向前和小胖、酒瓶早就醒了過來,他們由仰臥改為俯臥,看著車子上下來四個人,用一根粗木棍和麻繩,把一盤盤的鋼筋抬上了車。這些人折騰了個把小時,然后他們把車開走了,開到裝碳酸氫氨的大操場上。他們開始往車上裝碳氨,一會兒,白色的碳氨就蓋住了那些鋼筋。屠向前笑了,說小胖酒瓶,你們沒想到吧,鋼筋是跟著碳氨車混出去的。這車子,傍晚就停進廠區(qū)的停車場,然后晚上裝好鋼筋和碳氨,天一亮當作化肥車,開出出廠單,混出廠區(qū)。要不是在現(xiàn)場看到,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

屠向前和小胖、酒瓶沒有跟那車子過去,而是翻轉(zhuǎn)身來又仰躺著看天。天已經(jīng)顯出了白亮,泛著死魚肚皮般的顏色。在涼風的吹送下,新的一天就要來臨。在新的一天來臨以前,保衛(wèi)科的三個男人在微寒里,望著那高高掛在天邊的啟明星。

天終于大亮了,三個男人去了食堂,點了三碗肉絲面。屠向前和小胖往面條里加了許多辣子,本來就是夏天,吃了這辣肉面就更熱了,渾身都是汗,呼哧呼哧喘著氣。大門就快開了,一車車的空車將開進來,一車車的碳氨車將運出去。屠向前拍了小胖一下,兩個人起身就往外走。只有酒瓶還在慢條斯理地吃著,吃得溫文爾雅。他望著屠向前和小胖的遠去,無聲地笑了。小胖回過頭來,朝酒瓶吼了一聲。酒瓶,你在吃殺頭頓?吃得那么慢。

屠向前和小胖快步向大門口走去。屠向前說,小胖,你怕不怕。小胖說,不怕,為什么要怕。屠向前說,那車子是有來頭的。小胖說,什么來頭?難道是中央軍委的?屠向前大笑起來說,只要你說不怕就行。小胖回頭向食堂張望,屠向前說,你別看了,酒瓶沒那么快會來。這時候,大門口開始熱鬧起來,經(jīng)濟民警老趙推開沉重的鐵門,一些喧囂就涌進了廠區(qū)。自行車鈴聲響成一團,打招呼的聲音也夾雜其中。在這個略顯涼爽的清晨,知了的聲音還沒有響起。趙毛小店也剛好開門了。趙毛洗好了臉,正在小店門口的空地上倒洗臉水。那水濕了一大塊地面,黑黑的,把許多塵土卷成了一粒粒小圓球。屠向前笑了,他看到趙毛向他笑了一下,什么話也沒有說,就進了小店。屠向前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說,我是化肥廠,我老屠,過來吧你們……

一輛輛的碳氨車,從廠區(qū)內(nèi)排著隊向大門口駛來。每輛車的駕駛室里,都伸出一只手來,手里捏著發(fā)貨單,遞給站在門口值勤的老趙。一輛五噸東風開出來的時候,屠向前端著大號搪瓷茶缸,從趙毛的小店里出來。他的牙齒上嵌了一枚巨大的茶葉,他隨口把那茶葉吐在地上,指著駕駛員說,你下來。

賀駛員下來了,手里捏著發(fā)貨單。這時候小胖從對面?zhèn)鬟_室躥出來,對駕駛員說,你把車子往廠門口右側(cè)靠靠,我們要檢查。駕駛員無助地回頭望望車上坐著的四個人。四個人相互看了看,他們終于跳下車來,像練過輕功一樣,把屠向前圍在了當中。屠向前哧地笑了,笑聲喑啞,說你們還把我圍起來了。你們膽子夠大的。小胖這時候沖了進來,擋在了屠向前的面前說,你們想干什么?

為首的一個,眉毛上有刀疤,這樣就使得他看上去有了一股狠勁。他在小胖的肩上猛拍了一下,說知道這誰的車?

屠向前說,我知道,副區(qū)長小舅子的車。

刀疤說,那還查什么,難道我們還會偷東西。

屠向前說,因為小舅子也是個人,是個人總可以查。他又不是皇帝。你們偷沒偷東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車里有鋼筋。

刀疤的臉色有些變了,說要是沒鋼筋怎么辦?

屠向前說,沒鋼筋我把這一車碳酸氫氨吞到肚里去。

刀疤向駕駛員使了個臉色,駕駛員登上了車子,并且發(fā)動了車子。車子轟鳴著,就要往外沖,這時候小胖沖上去,張開雙手,站在車子前面,說你要壓就往我身上壓過去。這時候屠向前突然覺得,整個廠子數(shù)千員工,最適合在保衛(wèi)科的,最適合當經(jīng)濟民警的,其實就是小胖。屠向前被小胖的情緒感染了,大喝一聲,奶奶的,老子就是腦袋搬家,也要把你們給扭到公安局去。

這時候警車的聲音響了起來,一輛警車歪歪扭扭地沖到了廠門口,下來兩名警察,說屠科你打電話是怎么回事?屠科說,我抓了五個賊,他們偷走了化肥廠不少的鋼筋。警察看著刀疤,目光從五個人身上一一掠過,又折回頭對屠向前說,鋼筋呢。

屠向前說,鋼筋在化肥下面。

一輛白色的桑塔那又呼嘯著進入了廠區(qū)。因為廠門口有點兒堵,所以不得不放慢了腳步。郭亮在車窗內(nèi)看到了警車和警察,愣了一下,對開車的駕駛員說,小金,你等下打聽一下怎么回事兒?這老屠的事情真多。小金答應了一聲,車子向前開走,停進了車棚。

趙毛從小店里出來,她看著屠向前叫來的范阿大帶著幾個民工搬碳氨。碳氮很快見了底,下面是一圈一圈的鋼筋。范阿大拍了拍手上的粉塵說,屠科,在這兒了,一共十二捆。

屠向前不再說什么,大口地喝著茶。他看到又一輛警車開來了,兩名警察帶著五個男人上了車。卸了貨的貨車,很別扭地停在廠門邊的右側(cè),看上去有氣無力的。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成排的貨車和拖拉機,源源不斷地從廠區(qū)里往外駛,陸地上的駁船一般,首尾相連。屠向前又喝了一大口茶,拍拍小胖的肩,輕聲說小胖你好好休息去,守了一夜,累了。

小胖憨憨地笑笑,說一點也不累。要說累,屠科你更累。畢竟你年紀比我大。

說到年紀,屠向前心里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聽了小胖這話,他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悲哀。他瞇起眼睛,看到了遠遠過來的車隊旁邊,有一個人正搖晃著向廠門口走來。他是從食堂剛剛才吃完面條的酒瓶。

8

屠向前知道,從清晨開始,從警車帶走五個人開始,這個上午就會變得不安靜了。但他還是在趙毛小店里坐了一會兒。屠向前問趙毛,許木木的病情怎么樣了?趙毛就說,他已經(jīng)絕望了。屠向前不說話,他能理解一個需要換腎的男人的心情。一會兒,趙毛補了一句,老屠,你有沒有想過什么叫絕望嗎?

屠向前沒想過絕望究竟是怎么樣的,他也不能正確表達,按他的想象,絕望就是一條狗被敲了一棍后,在地上嗚咽??墒勤w毛說不是的,趙毛說,絕望是一條狗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敲它棍子了,是它躺在地上,連嗚咽的聲音也沒有了。趙毛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屠向前卻認為趙毛這樣的表達,比較精確。他認定,絕望肯定是一種巨大的悲哀?,F(xiàn)在壞了腰子的許木木就是。

屠向前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往搪瓷茶缸里加了點水,就捧著茶缸往辦公室走。他知道一會兒就有人來找他。果然沒多久,一個年紀不大,但是卻肥頭大耳剃著光頭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他的辦公室里。他的脖子上套著一串粗粗的金項鏈,很有少年閏土的味道。他自打進門,就一直哈著腰,不停地擠出笑容朝屠向前笑著。屠向前正戴著老花鏡低頭看報紙,他奇怪地看到一個年輕男人,因為笑而使得額上的皺紋密集。屠向前把老花鏡摘下來放在辦公室上說,坐吧小舅子。

小舅子說,你怎么知道我是小舅子。

屠向前說,你不是小舅子還能是誰?我看你就長得像小舅子。

小舅子笑了,說,屠科,你真有眼光,你簡直比幸運52的李詠還要有眼光。屠科,那車鋼筋完全是誤會,是幾個發(fā)貨的人發(fā)錯了貨。你想想,化肥廠哪兒來的鋼筋?

正這樣說著的時候,一個剃著平頭的中年人走了進來,身邊還陪著郭亮。郭亮說,屠科,這是徐副區(qū)長,他來看看你。徐副區(qū)長瞪了小舅子一眼,小舅子卻厚著臉皮說,姐夫,我知道你會來的。徐副區(qū)長說,還不滾回去,在這兒像塊神位牌一樣的晃來晃去。小舅子笑了,說,好,我滾我滾。

屋子里只剩下三個人。徐副區(qū)長伸出厚實的手,抓住了屠向前的手,說幸會幸會。屠向前腦子暈眩了一下,有好幾次了,他都覺得累,他覺得自己的零件越來越不聽使喚了??墒枪羺s拍馬屁,對徐副區(qū)長說,區(qū)長,知道你要來見屠科,屠科很興奮,一興奮就激動了。

屠向前啞然失色。他打起了精神,說區(qū)長,咱不激動,也不幸會,你是官,我是民,官民不幸會。

徐副區(qū)長說,老屠你這是哪兒話。我們都是公仆。

屠向前說,你是公仆,我不是。我是我老婆的公仆,我照顧她好幾年了。

徐副區(qū)長說,老屠還挺會開玩笑的。郭廠長,我看時間不早了,咱們請老屠這老革命一起去吃飯。老屠是傷殘軍人,我們關心得真不夠。

屠向前最怕別人說他傷殘。不就是少了一個手指頭嗎?怎么了?怎么傷殘了。那錢一炮割掉一截盲腸,比手指頭還長,難道也算傷殘?屠向前心里這樣說著,嘴上卻沒有說。郭亮說,要不去香江,香江最近經(jīng)常有野生甲魚。徐副區(qū)長毫不猶豫地說,好,香江就香江。

屠向前笑了,說徐副區(qū)長真要請我吃飯?

徐副區(qū)長說,那當然,說話算數(shù)的。我喜歡你這脾氣,咱們投緣。

屠向前說,真要請我吃,那就在食堂里吃點。食堂里有小餐廳,可以開小灶。對我來說,吃小灶已經(jīng)很幸福了。

郭亮望望徐副區(qū)長,徐副區(qū)長爽直地大笑,手一揮說,行。

幾個人就進了小餐廳。屠向前不知道這午餐郭亮會不會簽單,不管簽與不簽,他吃下去了,總是有些不安。菜上來了,這時候小包廂外響起了叮叮叮的搖動鑰匙串的聲音,配合著高跟鞋有節(jié)律的聲音,很有一種樂感。然后在這樣的聲音里,葉麗娜出現(xiàn)了。她是來陪酒的,今天的打扮,清爽,簡單,顯出幾分青春的樣子來。屠向前喜歡她這樣子,有些大方,又有些嬌羞,不時地捋捋垂在鬢邊的頭發(fā)。加上在會上,葉麗娜是舉手支持他的,就使屠向前更有了好感,不知不覺就興奮起來。當然屠向前知道,葉麗娜不是來陪他的,是來陪徐副區(qū)長的。徐副區(qū)長當然也喜歡美人,當然也興奮起來,一定要和葉麗娜連喝三杯。葉麗娜因為升了辦公室副主任,心里也高興,說三杯就三杯。

這是一次快樂的午餐,快樂的氛圍一直持續(xù)了兩個小時。在接近尾聲的時候,徐副區(qū)長沒有忘記正題。盡管他有些口齒不清,但他還是拍著屠向前的肩說,老哥,我小舅子那事,就到此為止吧。

這話很有學問,徐副區(qū)長都叫屠向前老哥了,屠向前應該領情,應該高興。但是到此為止吧,又有一種命令的語氣。因為徐副區(qū)長和屠向前離得近,說話時有一股食物的腐臭味,噴到了屠向前的臉上,這讓屠向前的胃突然之間冒起了酸水。郭亮說,老屠你怎么了?屠向前說我胃不太舒服。郭亮說,那老屠,剛才徐副區(qū)長和你說的事……?

屠向前抓過了酒杯,為自己又倒上了一杯。他也喝得有點多了,手腳有點兒不聽使喚。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他不說話,然后舉起杯子一飲而盡。他的嘴角,有一些酒掛了下來,他用袖子擦了擦。一邊擦一邊心中涌起悲涼,他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就是老了,說不老都不行。而其實,他這個年齡,應該還算壯年,應該走路如風,嗓門響亮。他不禁替老婆陸桂擔心起來,要是自己老得快,要是自己也沒勁了,那這一對,要靠誰來照顧?這樣想著,悲涼就疊著悲涼,不由得悲從中來,竟然揮手擦下了一把眼淚。徐副區(qū)長知道,有一類人酒后笑,一類人酒后哭,這硬漢子一般的屠向前,竟然是酒后哭的一類。他拿過酒瓶,把自己的酒杯和屠向前的酒杯滿上了,舉起來,說,老屠,咱再來一杯。

兩個人又干了一杯。屠向前放下酒杯,慢條斯理地說,要讓我說你小舅子的事,我就直說了吧。那天會上,陳四眼指著我說,怎么不破了那偷鋼筋的案子,其實我已經(jīng)破了,只是沒有逮著個現(xiàn)行?,F(xiàn)在,這案總算破了,我看陳四眼怎么說我?

徐副區(qū)長插話,說,破了好破了好。

屠向前酒多興奮,竟然伸過手去,反過來拍拍徐副區(qū)長的肩說,老徐,你那小舅子的人,已經(jīng)被帶到派出所了。你小舅子,估計也快被帶進派出所了。

徐副區(qū)長笑笑說,老屠,只要你這兒打住,派出所那兒沒問題,我打過電話了。我那小舅子是中午前被帶走的,所長說,讓我在化肥廠里解決好,如果說是誤裝了鋼筋出廠,就行。

屠向前瞇著眼,搖頭晃腦,看樣子真的是醉了。誤裝?怎么會誤裝,我那材料上寫得清清楚楚,他裝了幾次貨,我都查清了。這鋼筋數(shù)額大,可是咱們廠里的壓縮工,包裝工,造氣工,拉煤工,卸灰工,機修工,各種各樣的工的血汗錢,我不能把它當小事。

徐副區(qū)長顯然有些急了,說那材料呢?老屠你又不是文化人,你整那材料干嗎?

屠向前大笑起來,我怎么沒文化了,我女兒是北京外國語學校的高才生,她要接我去長城腳下住呢。

徐副區(qū)長說,你住長城腳下跟咱這事兒沒關系,你住你的,你把材料給我就行。

屠向前說,酒,酒,葉麗娜,咱們干一杯?

郭亮忙向葉麗娜使眼色。葉麗娜倒了兩杯酒,兩個人碰了一下,干了。屠向前笑了,說葉麗娜,其實你蠻好看的,上次我在趙毛小店里批評你脖子長屁股大,是不對的。這話聽上去像道歉,但是聽起來卻有些不地道。葉麗娜什么也沒有說,板著臉重重地將酒杯往桌子上一放。徐副區(qū)長此時對葉麗娜的感受沒興趣,只是急著問屠向前,那材料呢?老屠那材料在哪兒?

屠向前說,那材料已經(jīng)寄走了,寄到地區(qū)和省里。早上派出所剛帶完人,我就讓小胖去了郵局寄特快。

徐副區(qū)長不再說什么,他靜坐了一會兒,好像在思考著什么問題。郭亮拼命地搖著頭,他看到屠向前明明醉了,竟然還在自斟自飲。倒酒的時候,酒就滿了出來,從杯壁流下,流到桌面,又從桌面上流下來。有許多酒水,就滴在了屠向前的褲子上。郭亮看著徐副區(qū)長,徐副區(qū)長的臉比蟹殼還要青。過了一會兒,徐副區(qū)長站起身來,對席間的人擠出了燦爛的笑容,說屠科做得好,公事公辦,公事公辦。

徐副區(qū)長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他的駕駛員緊緊地跟了上去。郭亮也跟了出去,回轉(zhuǎn)頭說,你這個老屠,你這個老屠。葉麗娜也跟了出去,這時候,就剩下屠向前一個人了。屠向前不再喝酒,也不吃菜,兩手搭在兩條腿上。他覺得兩條腿胖了,人一上年紀,就容易發(fā)福。他看到小餐廳高高的小窗口,是二三十年前做的小鋼窗,投下了一小片光影,就投在那條吃了一半的紅燒魚上。屠向前覺得很親切,他想唱一首什么歌,想了半天,就唱起了春天里來百花香,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和暖的太陽當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穿過了大街走小巷,為了吃來為了穿,晝夜都要忙……

也許是受了情緒的感染,屠向前越唱越響,唱到最后,他站起了身,揮舞著一雙筷子,有了載歌載舞的味道。他不知道葉麗娜是什么時候折回來的,就靜靜地倚在小包廂的門框上,看著屠向前在那兒又跳又唱。屠向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停住了,將筷子胡亂地往餐桌上一丟,坐了下來。一切又都安靜下來,葉麗娜笑了,笑得很嫵媚。她走到屠向前身邊,在兩只杯子上倒?jié)M了酒,說,屠科,我敬你一杯。

屠向前說,你不是敬過我一杯嗎?

葉麗娜說,那杯不能算,那杯是場面上的酒。

屠向前說,那你為什么要敬我這一杯。

葉麗娜說,因為你像個男人。

屠向前不再說話。葉麗娜卻不耐煩了,一仰頭喝下了杯中的酒,重重地將杯往桌上一頓說,你愛喝不喝。說完,葉麗娜轉(zhuǎn)身就走出了小餐廳。小餐廳重又只剩下屠向前一個人,屠向前慢慢地舉起了酒杯,把那一杯酒給倒入了口中。他站了起來,剛好擋住了那高高小鋼窗漏下的光線。那光線擊穿了屠向前的身體,屠向前就覺得,全身都開始疼痛起來。

9

一年一度的大修結(jié)束了,秋天也就來了。屠向前依然抱著那大號搪瓷茶缸,茶缸上是紅色的字:獎給一九八七年度治安工作先進個人,諸城市公安局。

捧著這只茶缸的時候,屠向前是這樣想的,這是一只老掉的茶缸,即將退休的茶缸。屠向前捧著這只老茶缸,仍然經(jīng)常出沒在趙毛的小店。店里進來了貨,屠向前就幫趙毛搬。他不僅自己搬,有時候還叫小胖搬。酒瓶別的事不積極,搬東西倒很積極。在秋涼來臨以前,趙毛給屠向前和陸桂各織了一塊圍巾,給屠向前的是灰色的,給陸桂織的是暗紅的。屠向前說,陸桂天天呆家里,哪用得著圍巾呀。趙毛就說,圍圍巾也就一個感覺,沒人因為不圍圍巾而被凍死的。屠向前又說,那這圍巾,太鮮了。老太太了,還圍那么鮮的圍巾。趙毛說,是該鮮一點,她老是臥病在床的,要看鮮一點的亮一些的顏色。聽趙毛這樣說,屠向前就不再說什么。他看著趙毛把圍巾裝在一只紙袋里,遞給他,他就覺得,趙毛怎么都像他的一個親人。像誰呢,屠向前一直這樣想著,想來想去,趙毛很像他死去了多年的妹妹。

這天下午,屠向前接到了一個電話,老排長劉雪松讓他去一下國資總公司。劉雪松以前在化肥廠當書記,后來調(diào)回總公司,當計劃科科長。他很久沒有聯(lián)系屠向前了,屠向前接到電話,就說你直說吧,有什么事。劉雪松說,沒什么事,就聊聊。你過來。

屠向前去了國資總公司,那是老式的一幢建筑。屠向前喜歡這種老建筑,總覺得老式房子簡樸,大氣,那木門木窗,比鋁合金要親切溫暖得多。那高大但粗糙的辦公桌,那墻上涂著的綠色顏料,都讓他覺得容易貼近?,F(xiàn)在,他就貼近了這樣一幢樓。屠向前敲開了四樓劉雪松辦公室的門,劉雪松正坐在辦公桌前抽煙,在陽光的拍打下,看上去他就像是坐在一堆稀薄但卻美麗的煙霧里。

劉雪松用他的獨手,為屠向前泡了一杯茶。他把茶放到屠向前的面前說,開化龍頂,我以前的一個兵送我的,你嘗嘗。

屠向前喝了一口茶,抬起頭說,你直說吧,肯定有事。

劉雪松說,那我就直說了。

屠向前說,說吧,別磨蹭了。

劉雪松站起身來,他空蕩蕩的袖管,在輕微的風里,略略地擺動。他站起身在小小的辦公室里踱著步。一盆鮮艷的水竹,半身浸泡在秋天的水里,那水被一只玻璃的瓶子包著,泛著生命的顏色。劉雪松說,聽說廠里讓你去造氣車間當書記,被你頂住了?

屠向前說,是,我不適合當書記。

劉雪松說,你還是我的兵嗎?

屠向前說,我怎么就不是你的兵了?我就是死了,也是你的兵。

劉雪松說,你既然是兵,軍令如山倒不是沒聽說過。你雖然在廠里,但廠令就不能如山倒嗎?

屠向前不說話。他誰也不怕,就怕兩個人,一個是劉雪松,一個是女兒屠若。劉雪松的另一條手臂,才是軍演的時候,真正被炮彈削飛的。削飛的過程很通俗,很類同,類同得有些程式化。劉雪松救了一個新兵,也失去了一條手臂。那新兵是開化的,退伍后日子并不好過,務農(nóng)。他每年都要帶著大包小包來看劉雪松,被劉雪松打回去了,說滾。你又沒錢,你還來看我干什么?那兵后來就不來了。但是幾年后,劉雪松知道那兵種茶葉,就又打電話說,你每年都給我送茶葉,我喜歡喝茶。那兵聽了欣喜萬分,就每年都來送茶葉。劉雪松想的是讓那兵買個心里的安耽,每次那兵回去,劉雪松總要給他備好大包小包的東西。

這些,屠向前并不知道。屠向前只會在化肥廠吹牛,說自己的手指頭,是被炸彈彈片給削去的。而實際情況是,他只是個飼養(yǎng)員,他不停地養(yǎng)豬,不停地割草。有一次鍘草料,鋒利的鍘刀喀嚓就把手指給鍘下了。屠向前只覺得手熱了一下,又看到了那截小老鼠一樣的手指頭,大叫一聲,不好了。

部隊不管你是如何受傷的,為了革命工作,都能評傷殘。屠向前就是三等甲級傷殘人員,回來被安排在諸城化肥廠工作。

劉雪松說完以后,就不再說了,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喝茶。屠向前想了好久以后,才問,是不是總公司領導的意思?讓我服從調(diào)動?

劉雪松說,是。但是公司領導怕你又吵又跳,把這任務交給我。你自己說吧,去不去造氣車間。

屠向前不再說什么,無奈地笑了笑,他站起身來,走到了門邊,說,老排長,我去。我說了,我就是死了,我還是你的兵。

屠向前說完,一閃身就不見了。劉雪松聽了屠向前留下的話,心里有些發(fā)酸。他眨巴著眼睛,腦子里無意識地開始盤點他的五十六個兵。人活到這個歲數(shù),也不容易。這五十六個兵里,已經(jīng)有七個不在了,有兩個正染著不太好的病。還有八個務農(nóng)的,四個下崗的。當然,也有一個當了不大不小的老板,置了幾臺挖掘機,被政府叫去,怒吼著配合新城改造四處拆房。劉雪松在整個下午,都在喝茶。其實他已經(jīng)知道,化肥廠就要停產(chǎn)了,一是連年虧損,二是城市中心的化肥廠,豎著那么幾支大煙囪,是一個巨大的污染源,必須得關門了。

屠向前回到家,就覺得自己很虛弱。他搞不懂去了劉雪松那兒一次,怎么就這么虛弱了。他把圍巾從紙袋里取出來,給陸桂圍上。陸桂拿了下來說,是趙毛織的吧。屠向前說,是她送我們的,一人一條。陸桂說,我不圍,太鮮了。再說我在家,圍個什么圍巾。屠向前說,我也這么說,可她非要送我。陸桂說,你圍吧,你圍給我看看。屠向前就圍起了那塊灰色的圍巾,讓陸桂看。陸桂說,好看,年輕了不少,以后冬天天冷了,你就圍著它上班。屠向前說,可惜現(xiàn)在還是秋天。屠向前一邊說一邊解下了圍巾,小心地折好,又放回紙袋里。陸桂看著屠向前這個動作,笑了。屠向前說你笑什么。陸桂說,沒什么。陸桂又說,老屠,你是個好人,也別虧待了自己。屠向前說,我怎么虧待自己了,告訴你也不要緊,我在食堂,天天吃肉。陸桂笑笑,不再說什么。

屠向前去了造氣車間。離開辦公室的時候,總是有些戀戀不舍的。造氣車間在廠區(qū)的西端,粉塵很大?,F(xiàn)在是車間主任負責制,屠向前不知道自己這個車間書記去了那兒以后,能干些什么。但是就算不能干什么,他也得去,他對劉雪松說了,我就是死了也是你的兵。他不聽劉雪松的,聽誰的?他搬東西的時候,小胖來幫他,拿來個大紙箱子,搬得很賣力。一老一小兩個人捆綁東西,捆出了一身汗。雖然都不說話,但是屠向前又有了那種感覺,他就是覺得,小胖就是他的兒子。他命里就該有這么個兒子。

屠向前把東西搬到造氣車間的書記室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了。那時候車間辦公室上長日班的車間干部都已經(jīng)下班,所以屠向前的上任,就顯得有些蒼涼。小胖把紙箱放到辦公桌邊上,說屠科,那我走了。屠向前笑笑點點頭,小胖已經(jīng)跨出了門的時候,又被屠向前叫住了。屠向前說,小胖,小沈和你還好吧。小胖遲疑了一下說,挺好的。昨天她還陪我去小商品市場給我媽買了一件兩用衫呢。

屠向前說,是個好孩子,就是要孝敬父母。小胖,你要常回家看看去。

小胖卻沒有說什么,這令屠向前有些失望。小胖也消失了。屠向前走到辦公室的門口,那是一長溜的平房辦公室,粗樸而灰暗的外表,都是上世紀80年代的建筑。屋瓦上,有一些雜草生長著,生機勃勃地在晚風中招搖。屠向前的目光,稍稍往上一抬,看到了天空中飛過的一陣又一陣的麻雀,像毯子似的奔過去,嘰嘰喳喳的聲音,卻筆直地掉下來,砸在屠向前身上,砸得他生疼。然后,黑夜也像毯子一樣奔過來,蓋住了整個化肥廠。四周很靜,遠處傳來機器的轟鳴,造氣車間的大煙囟,奮力地向天空噴著煙。這時候,廠區(qū)幾條主干道的路燈,次第亮起了秋天的燈火。

屠向前開始了在造氣車間無所事事的日子。他變得很空閑,加上冬天來了,這反而讓他多生了幾場感冒。一場雪過后的沒多久,國資總公司的停產(chǎn)通知就下來了。通知就貼在廠門口的墻上,正對著趙毛的小店。趙毛一下子慌亂起來,廠子停產(chǎn)了,她的小店還能怎么辦?她家里的許木木,還在焦急地等待著能配型的腰子。趙毛愣愣地坐在小店里,一坐就是一個下午?;艁y的不是趙毛一個人,全廠的人都在慌亂著。通知上說了,幾年到幾年工齡的人,提前退休。幾年到幾年的,買斷工齡……屠向前就屬于是提前退休的人。而那些買斷工齡的,覺得吃了虧,覺得人生突然之間變得灰暗,于是就鬧,圍著郭亮鬧,郭亮就不再來上班,他的白色桑塔那也消失了。于是憤怒的人群圍住勞資科鬧,找國資總公司鬧。廠子停產(chǎn)了,工人們的力氣卻不能及時停下來,就像汽車不可能一下子剎住剎車一樣。他們把力氣全用在了鬧上。

不管鬧與不鬧,化肥廠還是平靜下來了,平靜得有些蕭瑟。機器的轟鳴沒有了,運化肥的車隊沒有了,拉碳氨拉煤的工人沒有了,廠子就像是被人突然扔掉的一件破舊大衣一樣,孤零零地盤踞在城市的一隅。屠向前經(jīng)常在廠區(qū)內(nèi)巡行,慢吞吞地走路,像一只蝸牛在爬。他的目光深深淺淺地撫摸著廠區(qū)的每一個角落,那些熟悉的場景,墻上的標語,蕭條的食堂,無人使用的廁所,大樹下的石凳,字跡模糊寫著安全生產(chǎn)最重要的黑板報,讓他突然想起了建廠初始的時期。這兒曾經(jīng)有一個育嬰堂,以及半坡的墳山,建廠時掘出了無數(shù)的棺木,人骨到處都是。然后人聲擁擠,汽車聲擁擠,熱鬧代替了一切,人氣越來越旺,一批又一批的退伍轉(zhuǎn)業(yè)軍人被安置在這里。現(xiàn)在,是不是要重回到以前的蕭條中去。這樣想著,屠向前的身子開始變得佝僂起來,他站在大操場的中間,突然之間覺得渺小如一只螞蟻。冬天并沒有真正遠去,盡管并不十分寒冷,但是還是能感受到些微的蕭瑟。那些泥土和磚墻,也因為季節(jié)的原因而變得充滿硬度。

小胖遠遠地走來,走到了屠向前的面前,這讓屠向前覺得,仿佛就在部隊,一個戰(zhàn)士跑向他,報告班長。屠向前這樣想著,臉上浮起了笑意,說,你來干什么。小胖從身后掏出了一只數(shù)碼相機,這是他從戰(zhàn)友那兒借來的。小胖說,屠科,你能不能幫我拍幾張照片,我想留個紀念。

照片是在一長溜的倉庫前拍的。倉庫的門很巨大,像皇城的門?,F(xiàn)在城門緊閉著,上了一把同樣顯得巨大的鎖。小胖穿上了經(jīng)警的服裝,那是酒瓶借給他的。酒瓶的個子小,所以小胖穿上了,衣服顯得緊巴巴的。但是小胖還是很高興,在陽光下盛開著很陽光的笑容。屠向前一張一張?zhí)嫠闹吪倪吢唤?jīng)心地和他說著話。小胖沒有轉(zhuǎn)正,一直都沒有。屠向前問,小胖化肥廠關門了,你干嗎去。

小胖說,我去廣東,我戰(zhàn)友在廣東開了一個廠,是生產(chǎn)涂料的。他讓我去當副廠長。

屠向前啞然失笑,說你以為副廠長好當?shù)??你能當副廠長嗎?

小胖說,他那個廠,才一百多號人,我當副廠長有什么不好當?shù)??他讓我管勞動紀律,說白了這個副廠長就是工頭。

屠向前說,那小沈呢,小沈怎么辦?跟你一起去。

說到這兒,小胖凄慘地笑笑,說我們分開有些日子了,他和第一百貨公司那個采購員好上了。你不知道,那家伙比我還矮比我還胖。小沈說,跟著我,怎么著都沒有奔頭了。

屠向前想用什么話來安慰他,但是想不出來,最后只好蒼白地說,小胖,你不要難過,天涯何處無芳草。

小胖笑了,說屠科,其實我剛開始說我對媽多孝順,都是假的,我其實一點也不孝順,那時候我只知道孝順小沈。我以后會對媽孝順一點。

屠向前說,我知道。小胖,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就是那時候哄哄我。我沒說出來。

小胖不再說話了,神色卻仍然有些黯然。

屠向前挺直了身子,是猛地挺了挺身子。他覺得陽光照進了他的身體,一部分力氣又回到了他的體內(nèi)。屠向前大喝一聲,李夢,聽我口令,向前一步走。小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雙腳一靠,啪的一聲,異常響亮。屠向前又大喝一聲,敬禮。

小胖把右手舉到了發(fā)際,屠向前舉起相機,咔嚓按下快門。這時候屠向前看到小胖的眼淚流了下來,屠向前就覺得有點兒難過。小胖用手背擦擦,說,大哥,我走了。

小胖從屠向前手里抓過了相機,轉(zhuǎn)身離開了,他找酒瓶去還經(jīng)警服。屠向前望著小胖的背影,想,原來他不是我兒子, 他是我弟弟。他叫我大哥。

趙毛小店里的貨品,也要搬走了。她要搬到小商品市場去。屠向前讓劉雪松幫忙,找市場管理處的戰(zhàn)友,替趙毛搞來一個便宜的攤位。搬東西那天,屠向前幫著趙毛一起搬。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屠向前想,是不是以后就不太容易見面了。東西全搬上了車,趙毛打來一盆水,讓屠向前洗手。洗手的時候,趙毛問,老屠,你怎么安排。屠向前說,我當然去北京,我女兒在北京發(fā)展得很好,我就要帶著陸桂去長城腳下住了。

趙毛說,真的假的?

屠向前說,當然是真的,我老屠說過假話嗎?我老屠只有假牙,不說假話。

趙毛說,那真是要恭喜你了,都一把年紀了,還住到天安門邊上去。

屠向前說,那是,我搬把椅子放天安門前,讓陸桂天天看天安門。

趙毛說,我搬家了,租了個農(nóng)民房,要不你幫我整一下。以后,就差不到你這個北京人了。

屠向前說,行。

在趙毛的租住房里,屠向前干得很賣力。他替趙毛裝上了紗窗?,F(xiàn)在是冬天的尾巴,接著就是春,就是夏,就有蚊子蒼繩出來活動了。屠向前裝紗窗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放不下趙毛,總覺得往后趙毛會缺少個人照應似的。趙毛在簡易的煤氣灶前,燉著泥鰍豆腐,就是把洗凈的活泥鰍,和整塊的白豆腐放一起燉。那活泥鰍受熱,就鉆到豆腐里去了。趙毛沒做過這菜,只是聽說過有這樣的做法。她想試試。她想好好地請屠向前吃頓飯。

屠向前從窗口跳下來的時候,差點跌倒了,趙毛伸手拉住。屠向前笑了,說看來真老了,好像這腰不太好使喚。這時候趙毛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緊緊抓著屠向前,像抓著氣球的繩,生怕手一松,屠向前會像氣球一樣升空離去。她紅著臉松開手的時候,屠向前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攔腰抱起,把她放到在凌亂的床上。床上堆著棉被和衣服,還沒來得及整理,像連綿的小山包。屠向前就和趙毛紅著眼,在床上喘著氣,像是一對未經(jīng)世事的小青年似的。

后來,趙毛就閉上了眼睛。趙毛在心里說,你要不要?你要老屠你就拿走。屠向前伏在了趙毛身上,啞啞地笑起來,說趙毛,都說咱倆有一腿,咱倆哪兒有一腿呀。你看緊張得像小年輕。趙毛不說話,只是扭了屠向前一把,那一把里有鼓勵的味道。屠向前的一雙手,就在趙毛身上摸索起來。這時候屠向前聞到了一股焦味,他吸了吸鼻子說,好像那泥鰍豆腐焦了。趙毛說,不管。屠向前說,你這房子容易著火,焦了就會著火。

趙毛推開了屠向前,理了理頭發(fā),去看那鍋里的泥鰍豆腐。兩個人都不再怎么說話。后來他們找了兩只小凳,把菜放在一張大方凳上,又開了瓶啤酒,對喝起來。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趙毛說兒子和石宕。說到石宕的時候,屠向前就仿佛聽到了爆炸的聲音,仿佛看到劉雪松的一只手臂,在天空中飛翔。屠向前說陸桂和屠若,屠向前說屠若的時候,突然覺得屠若很虛幻,遠沒有那時候他背著抱著摟著親著小小女孩時的屠若來得真切。這樣想著,屠向前就覺得,或許老婆將屬于自己,而女兒是不屬于自己的。女兒屬于丈夫,屬于女兒的小孩,屬于她自己的天地。當然,不久以后,她還屬于埃塞俄比亞。那是一個容易讓人水土不服的國家,據(jù)說有好些人去了以后,胳膊腫得有水桶粗。但是下周,屠若就要離開北京了,她說,爸,媽,為了省點路費我不來諸城轉(zhuǎn)了。

屠向前離開趙毛租住房的時候,夜色已經(jīng)很黑。趙毛把自己的身子貼在門框上,只是輕輕地舉了舉手,屠向前笑笑,走了。走的時候,聽到趙毛從背后傳來的聲音,哥,你是好人。

屠向前的眼眶又濕了。他恨恨地罵了自己,看上去挺像男子漢的,怎么就那么容易濕眼眶呢。屠向前想,趙毛怎么也叫他哥了,小胖也叫自己哥,難道,自己就適合做一個哥?屠向前濕著睛睛往黑暗的深處走,越往暗處走,眼眶就越濕。他蹲下身來,終于嗚咽起來。他突然明白,自己的嗚咽,仍然是放不下一個叫趙毛的女人。她太苦。

10

屠向前帶陸桂離開諸城的時候,劉雪松叫了一輛商務車送他們。司機來他們家接人,屠向前就抱著陸桂下樓。下樓的時候,鄰居們都問,你們?nèi)ツ膬?。屠向前臉上堆著笑,不厭其煩地說,我們?nèi)ケ本┝耍覀內(nèi)ネ廊裟莾?,主要是我老婆比較想看看天安門。這時候陸桂的手里,竟然緊緊抓著那塊暗紅色的圍巾。那是趙毛送給陸桂的。屠向前皺了皺眉說,天氣都快熱起來了,你拿這圍巾干嗎。

陸桂像一個孩子,撅著嘴巴說,我要圍上它。

在車里,屠向前幫陸桂圍上了圍巾。在紅圍巾的映襯下,看上去陸桂的氣色好了不少。車子向化肥廠駛?cè)?,屠向前關照司機,要去化肥廠轉(zhuǎn)一下。

傳達室里,酒瓶仍然穿著經(jīng)警服在值班。廠子散了,但是看門的人必須有,國資總公司留了三名經(jīng)警輪班看門,酒瓶就是其中一名。屠向前早就想到了,酒瓶肯定是其中一名。屠向前讓車子在廠門口停著,自己慢慢踱進了廠區(qū)。冬天還殘留著一根尾巴,但看樣子春天已經(jīng)來臨了,因為屠向前聽到了野草在瘋狂生長的吱吱的聲音。機修車間的一角,那塊何虎和屠向前摔過跤的草地上,以后將不是春草碧綠,而是雜草叢生。那樣的荒涼,讓屠向前的心像被輕輕揪了一把。

冬仍然在冬著,春也在趕來。屠向前喜歡這冬春交替的寒意,這種寒意讓屠向前把外套給脫了,他開始跑動,登上那樓梯,打開經(jīng)警隊的門。他要帶走那支塑料警棍,把這小小的公物據(jù)為己有。他要去的地方是富陽,那是他的老家。他將到老家的一家小型造紙廠里,去看傳達室。不久,他的形象,就是一個傳達室老頭,而不是一個耀武揚威的保衛(wèi)科長了。

廠門口傳來了汽車喇叭的叫聲,那是司機在催屠向前趕路了。屠向前站在二樓經(jīng)警隊的門口,望著廠區(qū)大片的空地,濃重的碳酸氫氨的味道經(jīng)久不散,他閉了一下眼睛,感到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轉(zhuǎn),它們鋪天蓋地,擠進他的眼眶。而那些潮濕的泥土,都開始松動了,像是被拆開了骨架一樣尖叫著,歡呼著,沖撞著。屠向前笑了,他覺得自己突然充滿了力量,也想尖叫與歡呼。他本來想說,再見化肥廠。可是話到嘴邊的時候,卻變成了再見天安門。他把外套甩在肩上,重復了這個他年輕時的經(jīng)常性動作。然后他不由得輕輕地哼了起來,春天里來百花香,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責任編輯劉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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