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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進行時

2009-03-13 05:11王秀梅
廣州文藝 2009年2期
關鍵詞:黃米李麗成林

王秀梅上世紀70年代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2001年開始創(chuàng)作,在《當代》、《十月》、《青年文學》、《作家》、《花城》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萬字,部分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出版有《大雪》等長篇小說六部,中短篇小說集《春天到了,趙小光!》曾獲第二屆齊魯文學獎,“99”讀書人網(wǎng)文大賽金獎等獎,有作品入選年度小說經(jīng)典。

沒有人知道黃米的歷史。在那個明亮的黃昏到來之前,黃米的生活早已讓她界限分明地進行了歸類:28歲以前是一般過去時,28歲以后是現(xiàn)在進行時。前一種時態(tài)已經(jīng)完成,讓黃米找了個角落密封起來了,后一種時態(tài)正在進行,黃米全力以赴。

截至那個黃昏到來,黃米入住海景花園歷時半年,這個時段不長不短,剛好讓黃米適應了兩種時態(tài)的轉(zhuǎn)換,不安也逐漸遠離,心差不多完全放進肚子里了。剛來的時候,黃米高度警惕,從心理上很抵觸下樓活動,生怕遇到一般過去時里的熟人,但理智又告訴黃米,必須下樓活動,盡快跟小區(qū)里的人熟識,從而獲取和掌握關乎她在此地安全系數(shù)多少的信息。

理智的黃米就硬著頭皮下樓活動了。小區(qū)的層次在這個城市里只能算中檔,這是黃米的意思,按老高的意思,當然是要往高檔小區(qū)去的,那樣的地方才符合老高的身份,但是黃米不干。不干就不干吧,住處的檔次只是形式,住在里面才是內(nèi)容,有錢往別處使算了,老高想。黃米呢,她選擇這處形式一般的平民區(qū),是有自己想法的,一是不容易讓人識出二奶身份,二是黃米本身就不善攀比和張揚。事實從正面證明了黃米的選擇,通過一段時間的下樓活動,黃米很迅速和正常地融入了這個平民區(qū),首先接納她的群體是小區(qū)里的夕陽紅,他們在年輕人上班離開以后下樓活動,提著小馬扎,三個五個的,自成體系。每天都是固定那么幾個人,讓他們的體系透著一種無奈的寡淡,任何一個新人都會讓他們興致大增,競相對其示好,黃米受到的就是這種待遇。第二個群體,是小區(qū)里的兩個商店,黃米穿著樣式顏色都很普通的家居服,去買柴米油鹽,有時還圍繞價格問題,對同類商品挑挑揀揀,商店老板微笑地看著黃米,是一種對家庭主婦的認定,黃米心知肚明。另外一個群體對黃米很重要,是些沒有工作的完全家庭主婦,正是她們的存在,才使黃米不顯得突出。不突出就是一種安全信號。

就在黃米放松警惕的時候,小區(qū)里來了一對撿破爛的夫妻。黃米站在四樓陽臺上先是只看到女的,扎著一根獨辮子,坐在三輪車車幫上,埋頭看一本書。三輪車和女的,都在一株芙蓉樹的樹陰下。黃米正在喝一杯咖啡的最后一口,老高帶回來的韓國咖啡,口味不那么濃烈,黃米很喜歡。喝完咖啡,黃米拿了鑰匙下樓,走到芙蓉樹樹陰下,叫那女的,師傅,女的抬起頭來,很清秀的臉漾起愉快的笑紋。黃米說,跟我來,女的輕快地跳下車幫,推起三輪車,跟黃米朝樓門口走,黃米問,前些日子在這蹲點的不是你啊。女的答,你是說老張吧,那是俺村的。黃米問,不干了?女的答,嗯那,回家蓋房去了。

說著,就走到樓門口,女的停下車,跟黃米走到地下室,黃米收拾,女的就一趟一趟地把那些紙殼子廢品往外抱。

等黃米鎖上門出來,眼前多了一個男的,顯然跟女的是一伙的,說不定還是兩口子,手里拎著一桿秤,眼瞧著樓門口,正在等黃米,只等黃米一出來,手里的秤鉤子就往捆扎好的廢品上掛。

黃米按部就班地現(xiàn)在進行時,就在跟這男的面對面的一剎那發(fā)生了撼動,黃米的第一反應是:完了,終于碰見熟人了。

半年之久,黃米帶著獵犬一樣的警惕性,偵查了整個小區(qū)及周邊能納入她生活軌跡的所有場所,比如菜市場,小超市,都沒有遇見她過去時里的熟人,卻猝不及防地,在自己家樓門口遇見了,這遇見讓黃米張口結(jié)舌,然后感到五雷轟頂,頭暈目眩。

男的也在第一時間認出了黃米,就在他積極措辭準備跟黃米相認的時候,黃米在頭暈目眩的情況下果斷地沖這對夫妻擺擺手,說,不用稱了,沒多少東西,送給你們了。女的不相信地問,真的?又看看丈夫。在女的印象里,城里人賣破爛是幾分錢都要算計的。

男的聽黃米這么一說,一下子就篤定了,秤放到三輪車上,說,當然是真的了,這大姐一看就心善。

女的終于信了,再三謝過,跟男的一起推著車離開樓門口,男的轉(zhuǎn)回頭來,朝黃米詭秘地一笑。

可怕,黃米渾身打戰(zhàn)。

晚上黃米在床上烙餅,腦子里開展種種設想。第二天,黃米一早就站到陽臺上監(jiān)控芙蓉樹,女的和三輪車是在八點鐘出現(xiàn)的,跟昨天一樣,扎獨角辮的女的,歪坐在三輪車車幫上,埋頭看一本書。男的沒有出現(xiàn)。黃米繼續(xù)監(jiān)控了一刻鐘,下定決心,拿了鑰匙走下樓,想想,又返回客廳,捎上了一個小凳子。

女的看到黃米,臉從書上抬起來,漾起受到恩惠后的笑意,感激,惶恐,討好。黃米沒話找話,問,看什么書呢,女的不好意思,說,小人書。黃米看到女的手里果然捏著一本小人書,插畫版的,黃米小時候看到的那種,不知道這女的從什么地方弄來的。黃米放下小凳子,坐在樹陰下,女的重新坐回車幫上,黃米問,你男人呢,女的說,去街對面舊貨市場了。黃米問,你們出來幾年了?女的說,男人出來四年了,我剛出來兩個月。

黃米察言觀色,循循善誘,基本確認男的昨晚沒跟女的說他跟黃米認識。接著,對門的李麗拎著錢包走過來,邀黃米一起去買菜。李麗是小區(qū)里完全家庭主婦中跟黃米關系最好的,兩人站在陽臺上就能互相打招呼。

黃米還是憂心忡忡的。李麗問黃米,想老高了吧,黃米笑笑。老高到外地去有二十多天沒回來了,要是沒有撿破爛的這對夫妻橫空出現(xiàn),黃米有時候還是會想想老高的??墒乾F(xiàn)在黃米沒有心情想老高。何況,這種情況下想起老高,總是跟東窗事發(fā)這個詞聯(lián)系到一起的。

接近中午,黃米在樓上看到男的來了,跟女的一起捆扎好廢品,男的蹬車,女的跟在后面,走出小區(qū)。男的把屁股挪到座位上以后,扭頭朝黃米家窗戶看了一眼。男的并不知道黃米住在幾樓,所以確切說,他只是朝黃米家所在的單元從上到下很宏觀地脧了兩眼,但這宏觀的一脧,也讓黃米感到脊背發(fā)硬,仿佛那男的兩只眼珠子裝了隱形彈簧,一下子蹦到臉前,眼白眼黑分明,還帶著縷縷血絲。

昨天夜里烙餅導致黃米很困,中午小睡了一會兒。醒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沖到陽臺上,監(jiān)控樓下的芙蓉樹。芙蓉樹長在中心廣場邊上,樹陰不濃不淡,幾個夕陽紅老太太已經(jīng)下樓,坐在小馬扎上,跟撿破爛的女的聊天。撿破爛的女的依舊坐在車幫上,態(tài)度恭謹,從黃米的位置上看,女的身形打扮都像個中學生,從里到外透著沒諳世事的簡單,簡直稱得上純潔。她的丈夫,那男的,是不是也像這女的一樣純潔呢,黃米非常希望情況如她所愿。

黃米打開衣柜,很慷慨地往外挑揀舊衣服,起初第一遍是貨真價實的舊衣服,第二遍就界限模糊了,第三遍,幾件只穿了兩三次的也被挑出來了。黃米把它們攤在床上,打開陽臺窗戶,朝芙蓉樹下喊,師傅!女的應聲抬頭,大姐,有事嗎?黃米說,你來一下,家里有些舊東西。女的蹦下三輪車,推著朝黃米家樓門口走。

撿破爛的女的因為那些衣服,受了不小的驚嚇,這輩子她也沒想到會擁有這么多漂亮衣服。為了確認黃米的確要把這些衣服送給自己,她結(jié)結(jié)巴巴,反反復復,問了好幾遍。黃米很善解人意地解釋道,我在這城市沒有親戚,這些衣服不喜歡了,扔了可惜,你身材長這么好,送給你也不委屈。

黃米找了個很大的袋子,裝了那些衣服,遞給女的,順便問那女的,叫什么,女的說,鄭小芬,你男人呢,王成林。

黃米這才知道,男的叫王成林。如果不是在這小區(qū)里遇到,換句話說,如果是在舞水街遇到,即便遇到一萬回,黃米都不會有知道他名字的想法。在舞水街,男的都沒名字,女的名字也不真,像黃米,在舞水街就不叫黃米,而叫阿眉。

阿眉,這個名字本來已經(jīng)讓黃米密封在記憶角落里了,成為一般過去時了,此刻因為王成林,它蹦了出來,不,不如說,是王成林粗糙的臟手將它拎了出來,掙扎也沒有用,它重新亮相在光天化日之下了。黃米不可遏止地想到了王成林的臟手,不只是臟手,還有他臟兮兮的臉,臟兮兮的嘴巴,臟兮兮的身體。這些回憶讓黃米戰(zhàn)栗。

黃昏時分,王成林從街對面舊貨市場收了工,趕來給老婆幫忙。幾天下來,黃米已經(jīng)摸出了這夫妻倆的規(guī)律,早晨,男的去舊貨市場,女的則到小區(qū)里來。中午和傍晚,男的收了工,就到女的這邊來,幫女的收工,兩人一起回家。兩人認準了這兩個地盤,據(jù)點明確,分工明確,不打無目的的流水仗。男的來之后,并不是馬上收拾東西跟女的一起離開,而是在小區(qū)里助人為樂,總有那么一兩家人,恰好有一兩件不算重也不算輕的體力活,請那男的幫著干,男的腚輕腿溜,只幾天工夫就把小區(qū)里的居民伺候熨帖了。一個生活小區(qū),有這么個撿破爛的,總歸來說還是方便的,小區(qū)管理又不是那么嚴格,物業(yè)見居民認可,也就認可了。老張就是這樣在這里扎下根的,算前任奠基人吧,他回老家了,出于老鄉(xiāng)情誼,讓這一對夫妻接了班,這對夫妻同老張一樣,也不討人嫌,不費什么工夫,就站穩(wěn)腳跟了。

然而,不討人嫌是要分對象的,在黃米這里,可不是那么看的。黃米在舞水街做洗頭小姐那不堪的過去,在小區(qū)里除了王成林,沒別人知道。舞水街在城市西北角,而小區(qū)在東南角,那么長的對角線,黃米想象了一下,要是拿尺子去量,得用多少尺子接起來。但就是這樣長,黃米也沒躲得過去。

送衣服給鄭小芬的當天黃昏,黃米趴在陽臺上,緊張地觀察自己的賄賂結(jié)果。芙蓉樹剛剛開始開花,粉色的花朵一小球一小球,很弱小地綻開著,鄭小芬站在花球下面,比比劃劃地告訴王成林,她接受了昨天那位好心大姐的再度饋贈,這次不是破紙殼子,而是衣服。王成林扭頭朝黃米所在的窗戶看,在老婆的指點下,這男的此次很準確地把裝了彈簧的眼珠子甩到了黃米家陽臺上,黃米很清楚地看到這男的朝她家陽臺扭嘴笑了一下,笑得黃米心里七上八下亂撲騰了一陣。

幾天過后,沒有什么異常發(fā)生,黃米決定主動出擊一次,她在黃昏時分下樓來到芙蓉樹下,跟女的聊了一會兒天,男的就回來了。活躍在黃昏時分小區(qū)里的群體換成了剛剛放學回來的孩子,大人和老人都回家做飯去了,黃米就顯得有點突出,不太自在。女的恰巧剛剛應了門口商店老板娘的吆喝,推車去了商店,男的本應該跟上去,此刻卻留了下來,芙蓉樹下只剩下男的和黃米,黃米想,下都下來了,那就主動出擊吧。于是黃米就盯視了一下男的,名叫王成林的過去被黃米招攬過的這個撿破爛的,也盯視著黃米,卻不是眼睛,而是黃米的上上下下,下下上上,這樣幾個回合,王成林才咂咂嘴,仿佛隔著空氣又嘗到了黃米的美好,這才說,我沒告訴我老婆咱倆好過。黃米說,什么叫好!誰跟你好過!王成林說,哦,對了對了,你跟舞水街無數(shù)個男人好過,好多了,就不叫好了,叫賣,是吧。黃米一下子給噎在那里了,只知道喘氣,王成林可不管那些,繼續(xù)表白,我也沒跟這個小區(qū)里的其他人說咱倆……哦,你對我賣過,還有,我也沒跟你老公高總說過。高總出差了吧,是不是該回來了。

你,你,一聽到老高,黃米緊張得結(jié)巴起來了,她說,你少惹老高啊,咱倆的事跟老高沒關系。轉(zhuǎn)而又質(zhì)問,你是怎么知道老高的?!

王成林拿腳踮地,無限得意的樣子,說,我不會跟人打聽嗎?你從良了是好事,還怕你老公知道?

黃米腦子徹底亂了,還沒等想好接下來怎么應對這個撿破爛的,鄭小芬推著車回來了,遠遠地就朝黃米獻上感恩戴德的笑,又高聲吩咐丈夫好好感謝黃大姐。黃米很尷尬地說,不謝,一個院子里處著,互相幫忙而已。

然后低著頭,腦子亂哄哄地,回家去了。

黃米從沒這么害怕老高的歸來,她想,老高一直去外地跑生意,永遠都不要回來才好呢。然而偏偏怕什么就來什么,晚上,老高忽然來了電話,說一會兒就到機場了,大約半夜能到家。

黃米根本睡不著,也無心為老高的歸來做什么準備,只是一個人傻呆呆地坐在陽臺上的沙灘椅里,對門的李麗到陽臺收衣服,赫然看到黃米家陽臺上伏著一個黑影,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是黃米,就隔空問候了一下,說你大晚上的貓那里干嗎呢,我還以為來了賊。

黃米答非所問地說,李麗,那對撿破爛的夫妻住哪?

李麗說,好像是在幸福六村租了房子住,小媳婦挺干凈的,據(jù)說家里收拾得很干凈。你問這干嗎?

黃米說,哦,沒什么,無聊唄。

李麗說,你們家老高也真是的,這么些日子也不回來。

幸福六村在城鄉(xiāng)接合部,離這里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但無論遠近,跟老高和王成林有可能的見面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嗎?當然沒有。黃米只是腦子亂了,想問題就有些不著邊際,分不清側(cè)重點。

半夜時分,老高果然回來了。老高回來以后很熱烈地擁抱了黃米,之后才去洗澡,再之后就把黃米弄進臥室,行男女之事。其實老高并不老,剛剛四十歲。四十歲的男人跟二十八歲的女人,從外貌上來看正好般配,而且,老高身體素質(zhì)比較過硬,這個優(yōu)勢在男女之事上顯得尤為突出。總體上來說,老高是個絕對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特別是像黃米這樣有過不良前史的,能找到這樣一個男人嫁了,怎么說都是前世的造化。

但是,老高無論如何熱烈地擁抱黃米,無論在性事上如何對黃米傾情奉獻,都跟結(jié)婚無關。除了到外地忙生意,和在本市陪客戶消遣,余下的時間,老高都像個丈夫一樣盡職盡責地回家,在別處,老高也沒有相好的。跟黃米相親相愛地過,跟黃米結(jié)婚,于老高來說是兩條毫不相干的平行線。黃米心里也急,這樣拖久了,自然對她不利,青春已經(jīng)只剩下個尾巴了。但急歸急,黃米還是智慧理性的,她分析老高是離了一次婚,怕了,而且老高有點精神潔癖,他跟黃米之間的關系,從模式上看來是大款和二奶,但實質(zhì)上,老高并不這么看,這從老高平日里充分尊重黃米、從不無原則寵讓黃米這兩件事就可以看出來。所以,要想讓老高心甘情愿再結(jié)一次婚,不是一件容易事,需要黃米付出百倍的耐心。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黃米是這樣分析的,也是這樣做的,她從不像電視劇里那些小二奶一樣,動輒耍脾氣使性子,張口要金閉口要銀,半年過來了,老高盡管沒有用語言盤點黃米的好,但從沒對黃米表現(xiàn)出什么不滿,黃米覺得,萬里長征已經(jīng)取得了第一步的勝利。

本來一切都應該是按部就班的,偏偏半路殺出個王成林,這撿破爛的男人黃昏時分說的話,明顯帶有威脅意味。老高已經(jīng)睡著了,黃米躺在老高胳膊上繼續(xù)分析王成林那番話,怎么分析都覺得不像是惡作劇。

第二天,還很早,黃米就起床給老高弄早餐,老高剛吃飽飯,黃米就拎著老高的公文包站在門內(nèi)等著,老高說,黃米,什么意思,剛回來就攆我走???黃米說,哪啊,出去那么久,不趕緊去公司看看嗎,我都替你著急。老高很贊許地摸摸黃米的頭發(fā),就接了公文包出門了。

老高出門的時候還不到八點,黃米站在陽臺上,看到芙蓉樹下還沒有三輪車和鄭小芬兩口子,暫時松口氣,正好看到李麗出現(xiàn)在陽臺上,就答應李麗一起去買菜。李麗說,看你家老高回來了,買點好菜,晚上犒勞犒勞老高吧。

黃米跟李麗一起去菜市場買了菜,然后伴著肩膀一起回來,走進小區(qū)大門,拐過一個樓角,眼前的一幕差點讓她暈過去,老高正在芙蓉樹下站著,跟他站在一起的還有那個撿破爛的王成林,后者正對老高說著什么,老高涵養(yǎng)極高地站在那里聆聽。黃米身子晃了一晃,險些摔倒,讓李麗眼疾手快扶住了,李麗說,黃米你怎么了,看到你家老高也用不著激動成這樣吧?

讓李麗扶住了的黃米顧不上答話,箭似的沖過去,站到老高旁邊,惡狠狠地瞪著王成林。沒想到王成林見了黃米卻弓腰哈背地說,黃大姐哎,我剛才正跟高總夸您呢,我那口子晚上回家看看那些漂亮衣服就樂得睡不著覺。

黃米一下子就軟得跟面條一樣了,老高見黃米大包小包的,以為累著了,伸手替她拿下兩個袋子,一起上樓回家。

黃米問,你不是去公司了么,怎么回來了?

老高說,從外地帶回來的意向書忘家里了,回來拿。你沒事吧,臉色這么不好。

老高找到意向書,走到門口,又轉(zhuǎn)回頭狐疑地看看黃米,黃米費勁地擠出一絲笑來送過去,表示自己沒事,又強調(diào)性地解釋了一句,快來例假了。

老高說,哦,好好躺著歇歇吧。

一整天,芙蓉樹下都只有王成林和三輪車在,有的時候不在,黃米剛以為他離開了,沒想到過一會兒,他又推著車回來了,是到別的住戶樓下收破爛了。芙蓉樹是他的據(jù)點。黃米不知道他老婆鄭小芬哪里去了,心里竟然對那個無辜的女人渴念起來。

第二天,還是只有王成林一個人和三輪車一起呆在芙蓉樹下。頭天晚上老高回來得晚,早上又走得早,就錯過了跟王成林的碰面。半上午的時候,黃米站在陽臺上,看到王成林肩上扛著一桶礦泉水,晃悠悠地走在樓下,一轉(zhuǎn)眼就走到了自己家單元,消失了,不一會兒,聽到有很輕的敲門聲,趴在貓眼上一看,是王成林,肩上的礦泉水桶不見了。

黃米又羞又惱,隔著門喝問王成林來干什么,王成林說,你開開門,讓我進去跟你說。黃米怕他在門口長時間不走,讓對門的李麗發(fā)現(xiàn),權(quán)衡了一下利弊,還是打開了門。對門李麗家的門緊閉著,沒什么異常,黃米把王成林放進來,飛快地關上門。

王成林在門內(nèi)站了一會兒,見黃米沒有請他落座的意思,就很主動地走到沙發(fā)上坐下。黃米說,你來干什么?

王成林說,給你們家樓上王大爺送水,每送一次水,他兒子付給我一塊錢。一塊錢挺值的,從商店到你家樓門口,不到五十米。順便再來看看你。

黃米懶得答話,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到臥室里,打開衣柜,找了幾件老高的衣服,抱出來,說,拿回去穿吧,都是九成新,買的時候好幾千呢。又到餐廳酒柜里拿出一條煙,放在茶幾上,說,這煙很貴。

王成林拿起那條煙,撕開,抽出一支來點上,說,我記得你原來叫阿眉,舞水街上的男人,沒有不認識阿眉的。

黃米說,你想干什么,就直說吧。

王成林說,那我就直說了吧,我想管你借點錢。

黃米說,你這是敲詐!

王成林說,你可以不借,我不強迫你。

黃米咬了咬牙,問,多少?

王成林想了想,說,一萬吧。

黃米覺得王成林簡直是獅子大開口,她想了想,對王成林說,那咱們說好了,只這一次,給你錢后,你就不認識阿眉了。

王成林說,一言為定。

黃米就走回臥室,到抽屜里拿錢。老高不是個吝嗇的人,每個月他至少往抽屜里放一萬塊,供黃米持家,中間還時常再給個兩萬三萬的,讓黃米去買衣服,做美容,老實說,這些錢足夠黃米花費了,況且,黃米是做了理性上的足夠準備,要讓老高打心眼里認可自己,最終娶了自己,把現(xiàn)在進行時升華為現(xiàn)在完成時的。等這種升華成功了,老高幾千萬的資產(chǎn)有一半都將是自己的,而且,最主要的,她黃米的一生都有了著落。對一個有不良前史,并且年華正在失去的女人來說,再沒有什么事情比成功嫁給一個還不錯的富人,此后一生無憂而幸福的了。站在那個高度來看這區(qū)區(qū)的幾萬塊,這還叫錢嗎。所以,黃米還是盡量勤儉持家,塑造形象。這樣,就攢下了一些錢。黃米從攢下的那些錢里數(shù)出一萬塊,給了王成林,說,以后不許再來了啊,也不許跟我家老高黏糊。

王成林拿了錢,跟煙一起,塞到黃米找出來的衣服里,抱著下樓了。

老高這天回來不知道找什么,到抽屜里亂翻了一陣兒,黃米緊張地關注著,額頭上甚至滲出了汗粒,結(jié)果有驚無險,老高沒去注意抽屜里的錢。老高不是個吝嗇的人,另外老高還是個挺大氣的人,從不在小事上婆婆媽媽,也許正是這種稟性才造就了他的不凡,剛四十歲就這么有錢,怎么說都是值得高看的。

接下來幾天平安無事,撿破爛的女人還是沒有回來,小區(qū)里的閑人是不能容忍沒有答案的事情的,不久黃米就從某個夕陽紅嘴巴里知道了,撿破爛的女人是回老家接孩子去了,孩子快考試了,考完放了暑假,就接到城里來住上一段時間。

黃米就關注小學生什么時候開始考試,對門李麗家的孩子正念小學二年級,黃米時常在聽到李麗家孩子放學噔噔上樓的聲音后,打開門問人家一句,還沒考試啊?

其實考不考試的,跟纏在黃米身上的核心事情并無多大關聯(lián),黃米只是下意識地把某些希望寄托給了單純?nèi)缢泥嵭》?,某種角度來衡量,鄭小芬給黃米安全感。

黃米的不安不是沒有道理的,很快,說不好是幾天,樓上行動不方便的王大爺就喝光了一桶礦泉水,他那做公務員的兒子家住得遠,不便為了一桶水頻繁過來,這樣,撿破爛的王成林再一次敲響了黃米的門。

這一次王成林抬高了獅子開口的價碼,跟黃米要兩萬,黃米說,不是說好了就那一次,怎么變卦了?

黃米這么問,問得有氣無力。對無賴,說好了的事情狗屎都頂不上。

王成林只是嘿嘿地笑著,說沒辦法,我缺錢用。

黃米說,你缺錢你不會自己掙去?

王成林說,我這不是在掙著嗎!我天天給你們這些城里人當孫子使喚,一年下來才掙那么幾個錢,還不夠你們富人牙縫里的一頓飯。

黃米說,那是你沒本事。

王成林說,是啊,我是沒本事,我又不能去賣,賣也沒人要。

黃米說,你不能賣跟我有什么關系!

王成林說,那跟高總有關系,我找高總借錢去算了。

王成林這么一說,黃米就徹底喪失斗志了,回到臥室,點了兩萬塊,給了王成林。

不管怎么說,只要她給王成林錢,東窗事發(fā)的危險就暫時不會降臨。黃米考慮再三,撥通了王小云的電話。

自從從了良,黃米和王小云這兩個名字就僅僅變成了一個符號,跟一串數(shù)字一起存在了彼此的手機上,只是存著,就像某件不用了的家俱,擱置在一個角落里,但又不能處置掉,因為一來,僅僅是那樣存著,看看想想也會在某些時刻撫慰自己一下,二來,說不準哪一天,就用得上。

現(xiàn)在黃米就用上了。黃米給王小云打電話,一打通就鼻涕眼淚一塊往下流,兩人約好到中間地帶的上島去。

王小云婚后住的地方離黃米不遠,但實際情況就像一個在國內(nèi)一個在國外似的,若不是有解決不掉的問題,倆人估計一輩子都不會聯(lián)系。這是個不用言說的約定,從兩人一同離開發(fā)廊那天起,默契就自然形成了,像到了春天花就開了,到了夏天天就熱了一樣自然。離開發(fā)廊后,兩人的分別紀念地就是這家上島,當時,王小云感慨地說,人哪,在什么環(huán)境里就非得是那種環(huán)境里的人,想掙開,只能改變環(huán)境,沒別的辦法。那天黃米和王小云都穿得很素雅,兩人又都很漂亮,坐在上島喝咖啡,身邊走廊里穿行而過的男人女人,都不自覺投來欣羨的注視,讓她們感動得心尖一陣陣快樂地疼。而就在不久前,兩人還露胸露腿地呆在舞水街,那條骯臟雜亂的街道上,一家終日充斥著荷爾蒙味的發(fā)廊里賣肉。露著肉畫著濃妝的黃米和王小云,怎么也找不到素雅漂亮喝著咖啡受人注目的感覺。

憑什么我們就非得是露肉賣肉的命?這個問題是激發(fā)她們離開發(fā)廊的原始思考,從那個思考開始,她們追根溯源,一起在沒有客人的時候唏噓不已了幾次,覺得從根上來說,她們都沒有繼續(xù)滯留發(fā)廊的理由。先說王小云,她進發(fā)廊完全因為賭氣,賭男朋友的氣,賭感情尚好的男朋友有一天忽然在發(fā)廊跟洗頭小姐睡覺的氣。本來王小云跟男友一起在舞水街打工干得好好的。結(jié)果王小云就生男朋友和發(fā)廊小姐的氣,也去發(fā)廊打工,說不清怎么回事,就開始賣了。黃米呢,倒沒王小云這么邪性,從根上來說,黃米比王小云要有文化一些,盡管黃米也只是中專畢業(yè),但黃米讀書時成績特別好,若不是因為家境貧寒,黃米讀高中考重點大學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然而黃米沒那個命,從小在單親環(huán)境里長大讓黃米初中時就知道自己沒那個命,別人都考高中去了,黃米沒跟母親商量,就報了中專。早念完書早工作賺錢。書倒是念完了,但工作不好找。黃米知道不能干等著,就聽了一個初中同學的,暫時先到發(fā)廊里打工,跟老板娘說死了,只洗頭不干別的。黃米堅持住了,只洗頭,沒干別的,收入剛夠娘兒倆糊口。就在那關鍵時期,黃米那病懨懨的母親忽然染上了甲肝,兩只眼球子都成黃色的了,見什么吐什么,幾天就瘦得不像樣了,送到醫(yī)院,立即就住進隔離病房,護士去掛針,都嚴嚴實實地戴著隔離手套。住了沒幾天,黃米就沒錢了,只有去跟老板娘支,說是支,其實就是借,只洗頭不干別的,又能有多少工資可支。母親住院花了七千塊,黃米借了八千塊。老板娘早就覺得黃米盤子靚,不想辦法開發(fā)是個損失,這樣,黃米就眼睜睜跳進自己掘開的陷阱里了。黃米的母親后來也知道了女兒在干什么,老是哭,三哭兩哭,沒兩年,就去世了。

在分別前的上島,王小云總結(jié)說,人掙不過環(huán)境。那天她們美好地憧憬了未來:先是跑保險,靠自己的能力養(yǎng)活自己,然后,找一個能給自己下半生保障的男人,好好地嫁了。一般過去時現(xiàn)在進行時現(xiàn)在完成時的觀點是初中畢業(yè)的王小云提出來的,黃米覺得王小云太有才了。

從此以后我們跟過去訣別,忘掉一般過去時,開始現(xiàn)在進行時,向現(xiàn)在完成時進發(fā)!王小云舉起咖啡杯,跟黃米碰杯,一飲而盡后,兩人都眼淚花花了。

算起來,從跑保險開始,到各自遇到可嫁的男人,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年了。這之間,兩人一共聯(lián)系過兩次,一次是王小云聯(lián)系黃米,告訴她自己要結(jié)婚了,一次是黃米聯(lián)系王小云,告訴她自己搬到老高給買的房子里同居了。由于稀少,三年之后的這次見面就顯得況味復雜,場面有些悲壯,都哭了。

先是敘舊,王小云嫁得還不錯,丈夫是個小科長,人上有人,人下也有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接著聊黃米,別的都簡單帶過,比如老高的為人,老高的錢,重點為黃米遇到的前進路上的干擾擬定解決措施。

首先,賄賂是無效的,那么多名貴衣服都打了水漂就是個有力的證據(jù)。第二,給錢肯定不是長久之計,不宜長期使用,長期使用只會讓王成林胃口越來越大,讓黃米的抽屜越來越瘦,最后導致黃米在老高那里露餡。這兩個共識沒費什么力氣就達成了,接著,王小云提出幾條算計王成林的辦法,一是誣陷他偷竊,讓物業(yè)把他趕出小區(qū),二是雇幾個黑道上的人扁他一頓,讓他知道命比錢貴。實在不行,就采取最后的辦法,三十六計走為上,讓老高在別處另買房子,搬走。

討論了一下午,成果沒擴大,就只有先這么定了。黃米和王小云姐妹倆仰脖干了一杯咖啡,互相打了一通氣,灑淚而別。

黃米就著手實施對王成林的算計計劃。她揀的那天天氣很熱,是個星期六,下午四點左右,沒出門的居民老的小的都散布在中心廣場納涼,黃米提著空礦泉水桶,走到芙蓉樹下當著很多人的面遞給了王成林,讓他幫忙扛桶水。不能指望老高,黃米笑著說。

王成林扛著水桶進了黃米家,不失時機地跟黃米又要了一回錢。黃米說家里沒多少錢了,只給了一千。一千塊錢扛一桶水,不錯,王成林喜滋滋地走了。

第二天,黃米在家里轉(zhuǎn)了好幾個圈,猶豫再三,對鏡演練多次,最后痛定思痛,還是把心壓在肚子里,去了物業(yè)。一個中年男人在,好像是物業(yè)負責人,黃米簡單說,撿破爛男的偷了她的手機。就是昨天,我找他幫忙扛了一桶水——很多人都見過的,去臥室里找錢的時候,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就不見了,起初我以為丟了,反復回憶,昨天一天我都沒出過門,連菜市場都沒去,那就肯定是他偷的了。

物業(yè)負責人皺著眉說,這就不好辦了,要想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偷了你的手機,唯一的辦法是把他叫來跟你對質(zhì),不管偷沒偷,他都不會承認的。要是沒偷,他自然肯定不承認,要是偷了,既然決定要偷,就更不會承認了,并且肯定早藏起來了,我們總不能去他住的地方搜吧,再說了,我們也沒這個權(quán)利。而且,這對夫妻一直表現(xiàn)不錯啊,小區(qū)居民反應都很好,不應該啊。

黃米擺擺手說,算了,對什么質(zhì),我的主要意思并不是找回手機,丟了就丟了,再買個就是了,我主要是想跟你們提個合理化建議,把這對夫妻勸離咱小區(qū)。好好的一個小區(qū),有這么兩個陌生人天天晃來晃去,不管他們多老實本分,也畢竟有隱患存在。況且,人心隔肚皮,看一個人是不能靠表面的。

物業(yè)負責人說,這樣吧,我們先調(diào)查一下再說,你看行嗎。

黃米離開之前,沒忘了叮囑物業(yè)負責人,不要對撿破爛的說是誰丟了手機。物業(yè)負責人笑了,說,放心,要是他偷的,不說他也知道失主是誰,要不是他偷的,說了對你不利,我們物業(yè)工作的主旨就是維護居民關系和諧的。

也不知道物業(yè)負責人是怎樣調(diào)查的,總之第二天,王成林什么借口都沒找,就來敲黃米家的門,進來之后開門見山就說,我知道是你誣陷我偷東西的,我知道你恨我,想攆我走。

黃米不知道怎樣應答,只說,我沒有,我沒有。

王成林狡黠地笑著,說,別以為我們鄉(xiāng)下來打工的都傻。

黃米說,我沒說你傻,你不傻,你精著呢。

王成林說,反正,怎么解決你看著辦吧,要不然,我就去找高總,告訴他你誣陷我。

黃米說,我求求你了好不好,我真沒錢給你了。

王成林說,騙誰呢,我去高總公司看過,那么氣派一個大樓,墻縫里摳出點來就夠我們打工的吃喝一輩子了。

黃米說,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呢!

王成林說,這你不用管。誰不知道錢好。

黃米還是又給了王成林五千塊,把他暫時打發(fā)了。

抽屜里的錢日漸減少,黃米心急如焚,考慮了一下王小云給她出的第二個主意。第二個主意較之第一個,顯然無論從程度還是性質(zhì)來說都更惡劣一些,但緊迫的現(xiàn)實容不得黃米退縮,她上網(wǎng)找到一家?guī)娃k公司,電話聯(lián)系了一下,問人家是否接受替人打架的生意,對方說程度輕的可以接受,重的要擔司法責任,就恕不接受了。黃米說,不用往狠了打,主要目的是威脅,從心理上震懾一下。

交易是在電話里進行的,黃米去銀行往對方賬號匯了50%的款,余款等交易結(jié)束一次付清。接著黃米就忐忑不安地等著交易結(jié)果出現(xiàn)。

幫辦公司辦事效率還是不錯的,50%的先期款一到賬,當天晚上似乎就采取了行動,反正第二天,王成林全副武裝地來到小區(qū),頭上纏著繃帶,一只胳膊吊在胸前,不知道從哪弄了副破拐杖,夾在腋下,一到芙蓉樹下,就吸引了小廣場上所有閑散居民圍觀。黃米從陽臺窗戶上一看,嚇得差點暈過去,強撐著坐到沙灘椅上,身子瑟瑟發(fā)抖了好半天,才想起該給幫辦公司打個電話。

電話接通了,黃米有些氣急敗壞地質(zhì)問對方,不是說好只從心理上震懾一下,見好就收嗎,怎么把人打成那樣,全身上下沒囫圇地方了。

一直跟黃米進行交易的是幫辦公司一位何姓年輕男子,聽到黃米質(zhì)問后,何姓男子很納悶地說,不可能!我們只是派了兩個人跟蹤了目標,從廢品收購站那里跟蹤到距幸福六村不遠一個僻靜黑暗的街角,之后上去扭住他胳膊,對著屁股狠踹了兩腳,你也知道,踹屁股一輩子也踹不出什么事來,只是把目標踹倒在地上,然后其中一個同事拿出一把刀子,當然那只是遵從您的意愿,震懾他的,我那同事只是把刀子放在他眼前還有胯下比劃了幾下,告訴他,要是他再纏著您,很多部件都將不保。整個過程就是這樣。

黃米說,我明明看到他頭上纏著繃帶,胳膊吊了起來,腿好像還瘸了,拄著拐呢。你同事可靠嗎,你怎么知道他們沒有對他動手?

何姓男子說,這點您不用懷疑,一來我們有嚴格的工作程序,每項工作結(jié)束,相關人員都要詳細填表匯報,我們的總結(jié)匯報內(nèi)容,如果您感興趣,改天歡迎來指點。二來,我們的用人機制是沒有問題的,在我們這里根本不容忍那些不敬業(yè)、不遵守規(guī)章制度的人存在。

黃米讓這何姓男子一說,有些不好意思了,覺得可能真是冤枉了人家。就說,那好吧,我暫時相信你一次,不過,余款還不能跟你結(jié),我得弄清情況再說。

何姓男子說,沒問題。我們的服務宗旨是顧客至上,顧客就是上帝,我們的所有行為都在顧客意愿下展開,我們幫辦公司成立兩年了,口碑一直很好,就是源于我們良好的職業(yè)操守。

黃米分不清誰在撒謊了,是幫辦公司,還是王成林身上的武裝。有心下樓一探究竟,又實在恐懼,不知道下樓后王成林會當著居民的面給自己怎樣的難堪。黃米就只好縮頭縮尾地貓在陽臺上,監(jiān)控樓下的芙蓉樹。黃米看到對門的李麗也混雜在人群里對王成林圍觀,就心急如焚地等著李麗回來。大約過了一刻鐘,對王成林身上的裝備失去興趣后,李麗回來了。

關于這次跟鄭小芬的面談,黃米在心里打了無數(shù)遍腹稿,首先她打算在開場白里告訴鄭小芬,從本意上來說,她實在不想把鄭小芬作為解決問題的切入點,但是她實在沒有別的辦法。然后,黃米會把所有事情對鄭小芬和盤托出,從舞水街說起,一直說到目前。最后,黃米要請求鄭小芬勸勸自己的丈夫,不要捏著別人的短處不放,捏死了別人,自己即便有了很多錢,花著也不會快樂。

黃米肚子里裝著以上這些話,去了鄭小芬的租屋。鄭小芬看到黃米,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笑笑正坐在上面,胳膊肘子趴在床上寫作業(yè),鄭小芬一把把笑笑拽下來,椅子讓給黃米,非要黃米坐,然后,飛快地跑出去,到街上買了個西瓜,抱回來切了。

鄭小芬純潔的殷勤,讓黃米左右為難,就只好先跟笑笑說笑,等待時機。跟笑笑說話,無非是問學習好不好,城里好不好。笑笑說,學習很好,考第一,城里也很好,能治好她的病,自己將來要到城里來念書,畢業(yè)后到城里來工作。

黃米問鄭小芬,笑笑生什么病,要來城里治?

鄭小芬嘆口氣,臉上的陽光晦澀下來,說,視神經(jīng)萎縮,看了好幾個地方了,都看不好,挺嚴重的,可能會失明。這次來,打算過幾天去北京看。這幾年,家里的積蓄全花光了,要不然,也不會出來打工,出來打工多難啊,哪能都遇到大姐這樣的好人。

兩個大人談論著笑笑的病,笑笑平靜地站在一旁聽,即便她母親談到失明這樣的字眼,孩子也平靜如初。黃米想,這平靜是讓時間打磨出來的,輾轉(zhuǎn)治病和依然有可能失明的將來,對于笑笑來說已經(jīng)成為一種引不起恐懼和哀傷的事情了,是生活里一件時刻存在的庸常事了。黃米鼻子發(fā)酸,幾欲落淚。

顯然,黃米的幸福六村之行沒有獲得預期結(jié)果,打了無數(shù)遍的腹稿,讓黃米槍斃在肚子里了。臨走前,黃米還翻開錢包,拿出一萬塊錢,硬塞給了鄭小芬。黃米帶錢是準備面談之后看情況,需要的話,就拿錢鞏固一下談判結(jié)果的。鄭小芬慌里慌張地捧著那些錢,跑出來追趕黃米,黃米一路小跑,跑到街上,打了個出租,就回去了。

黃米回到小區(qū)的時候是黃昏,王成林正在捆扎廢品,黃米走到他跟前,停下了,想跟這個可憐又可恨的男人說點什么,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說什么。王成林習慣了黃米躲著自己,這次見黃米用以前沒見過的眼神看自己,還站在那里很專心地看,不知道黃米的用意,心里打了幾下鼓。

黃米就在王成林納悶的注視下,上樓回家了。

第二天,讓黃米沒想到的是,鄭小芬一大早就帶著笑笑來敲門,提著一個布包,打開,拿出報紙卷著的一捆東西,打開報紙,是黃米昨天放下的一萬塊錢。鄭小芬依舊扭捏著,臉都紅了,說,大姐,俺們不能要你的錢,城里人掙錢是比鄉(xiāng)下人容易,但那也是掙來的。

黃米拿起錢就往布包里塞,說,算我借你的,拿著給孩子看病。出門在外,錢要多帶?;ú煌辏貋砟阍龠€我。

鄭小芬摟了摟笑笑,說,誰讓這孩子命苦,生在一個沒出息的家庭呢。不過大姐你放心,俺會盡最大努力給笑笑看病,去了北京,要是錢不夠,俺在街上乞討,也要給孩子弄錢看病,除非俺死了。你的錢,俺還是不能要。

黃米眼淚婆娑地看著鄭小芬離開了,錢放在茶幾上,靜靜的,戳得黃米眼疼。過了一會兒,黃米奔到陽臺上,看到鄭小芬和笑笑已經(jīng)離開了,又過了一會兒,八點多鐘,王成林蹬著三輪車來了,黃米幾乎是氣急敗壞地,打開窗戶朝王成林喊,你來一下!

王成林有些懵,氣喘吁吁跑上來,一進門,黃米就把報紙卷著的一萬塊錢扔給王成林,說,拿著走吧。

王成林搞不懂黃米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怎么主動給錢,還三番兩次的,昨天到家里去送,今天又叫他上來拿。老婆堅持要把錢還給黃米,王成林拗不過老婆,就說,要還你去還。心里想,還就還了吧,大不了過幾天我再偷偷去要回來。沒想到,還沒等要,黃米就主動給了。

黃米的主動還是讓王成林有些窘了,抱著錢,不知道該馬上離開,還是該說點什么再離開。一抬頭,卻看到黃米在流淚,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洇濕了一大片衣服。從舞水街認識黃米開始,王成林就把這女人當成一只雞來看,再遇黃米,知道她傍了大款,王成林就更把黃米當成雞看了。跟一只靠賣肉為生的雞要錢,救自己的孩子,不要白不要??墒峭醭闪謪s讓黃米大顆大顆的淚弄懵了,一瞬間他有些后悔,眼前站著的分明是個正在流淚的弱女人。

讓王成林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是,他扔下那捆錢,打開門逃跑了。他跑的時候,還是很為那捆錢惋惜的。不過,王成林算了算,手里現(xiàn)有的錢,包括從黃米這里要的,包括他跟老婆撿破爛所得,加起來,去北京給笑笑看病,應該是夠了,他打聽過價碼,醫(yī)院附近的出租屋一天多少錢,醫(yī)院掛專家號多少錢,外地人去呢,一般掛不上,要找醫(yī)托,還要給醫(yī)托錢,另外就是龐大的診療費,藥費,這些,王成林經(jīng)過幾年來大同小異的治療經(jīng)歷,已經(jīng)心里有底了。王成林之所以準備這么些錢,是想如果可能,就給笑笑做手術(shù)。趕早不趕晚,趁笑笑還小,抓緊把眼治好,越拖越不好治,要是真失明了,成了瞎子,他這當?shù)?,不知道這輩子怎么面對無辜又可憐的孩子。

王成林做夢也沒有想到,同村的老張回家蓋房之后,把這塊福地轉(zhuǎn)讓給他,讓他遇見了從前的洗頭小姐黃米。那個黃昏,手里拎著秤桿子站在黃米家樓下的時候,王成林左眼皮子忽忽跳了幾下,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他想,莫不是有什么財運來了,剛想了這么一句,黃米就一步一步從地下室踩著臺階上來了,王成林豁然開朗,知道左眼皮子跳是因為要遇見這個女的了。這女的,王成林還記得她在舞水街時美麗妖冶的樣子,差不多整條舞水街的男人,包括打工的,這個城市的下等男性居民,都對黃米蠢蠢欲動,王成林當時的一個同行,也在舞水街活動,跟黃米有過那么一次,做夢似的講給王成林聽,講了好多遍,聽得王成林夜里一個人趁撒尿的時候躲在墻角打手槍。后來,跟黃米有過的打工者組成的圈子在不斷擴展,他們開始嘲笑王成林,王成林開始覺得羞澀。形勢很曖昧很熱烈很不容忽視,王成林必須上一回黃米,才能平眾,為自己拔氣。況且,嘗嘗老婆之外的女人,王成林自己也有這個想法。

王成林就這樣走進黃米呆著的發(fā)廊。黃米到底有多美好,那個過程到底有多銷魂,王成林都沒有明確的感覺,稀里糊涂的,王成林就走出了發(fā)廊。美好和銷魂,是王成林在回憶里苦思冥想出來的,想得也不是很具體,仍舊是混沌一片。在苦思冥想中,王成林哲學性地總結(jié)出一個道理:什么東西美好得過了頭,就不像真的了。

后來王成林再沒去過發(fā)廊,一來是覺得對不住老婆鄭小芬,老婆在家省吃儉用,他卻拿著辛苦掙來的五十塊錢,去跟別的女人睡覺。二來,王成林覺得即便再來一回,那事從頭到尾也不像真的,一輩子有過那么一回,就行了。

再見黃米,王成林簡直不相信了,那個每天露著肉坐在發(fā)廊里的妖冶女孩子,仿佛脫胎換骨了,一下子變成美麗高雅的正派女人了,王成林在一瞬間挖空腦子里的儲存,給那時的黃米下了一個定義:冰清玉潔。不明真相的人,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女人曾經(jīng)做過小姐。接著,王成林迅速轉(zhuǎn)換思路,用在城里打工幾年速成的世故,作出一個決定,跟這個女的要錢。這決定簡直讓王成林有些崇拜自己了,一個人要有多聰明,多勇敢,多果斷,才能在轉(zhuǎn)瞬之間想到這么一條生財之道??!賺城里人的錢,辦法多多啊,只要會觀察會發(fā)現(xiàn)會抓住機會!

然而這天夜里王成林有些失眠了,讓黃米那些眼淚鬧的。半夜,王成林看老婆和女兒睡得挺熟,偷偷下床,搬開床底下很多障礙物,小心翼翼拖出兩個破鞋盒子。所有的錢都套了兩層塑料袋,整整齊齊碼在里面。王成林摸著那些錢,心想,過幾天就去車站買票,帶老婆孩子去北京。王成林有一本日歷,文化批發(fā)市場買的,在那上面王成林挑了一個諸事皆宜的黃道吉日,作為北京之行的日子,離現(xiàn)在大約還有一個星期。

王成林蹲在地上,看著那些錢,陷入暢想之中。有一刻他魔怔般地閃過一個有些高尚的念頭:等笑笑治好了眼,繼續(xù)在城里打上幾年工,攢下錢,還給人家黃米。這樣想來,這些錢就算是借的了,這么多,得多少年還呢。王成林又陷入愁悶和對這個念頭的反悔之中。

在冰火兩重天之中煎熬的王成林,沒聽到床板發(fā)出的幾下吱呀叫聲,他老婆鄭小芬睡眼惺忪地坐起來,看見男人蹲在地上發(fā)癡,再一瞅,就讓那錢嚇住了,以為男人夜里去攔路搶劫,或者撬人家保險柜了,連滾帶爬地咕嚕到地上,說你犯罪了?

王成林當然不能承認自己犯罪了,但老婆已經(jīng)那樣認定了,那么秀氣的小媳婦,連哭帶喊的,躺在地上撒起潑來。王成林只得把錢的來歷吞吞吐吐地說了一遍,只是略掉了自己跟黃米睡過的環(huán)節(jié)。

鄭小芬說,這還不叫犯罪?這個罪更大,這是敲詐勒索罪!老天啊,我怎么找了這么個男人?。?/p>

凌晨時分,兩口子終于達成協(xié)議,退回這些錢。王成林看著日歷,說,那我們還去不去北京了?

鄭小芬咬著牙,說,去!就是在街上要飯,也要去!城里街上不是有很多人跪在地上,前面擺一個搪瓷缸子要錢嗎,我瞄了幾次,一天下來,也能要不少呢,北京是個大城市,肯定能要到更多。

王成林最后同意了,想了想,又自告奮勇地說,錢是我敲詐的,那就由我自己去還好了。

協(xié)議達成了,鄭小芬掛著鼻涕和眼淚重新上了床,王成林付出了些含著歉意的溫存,把老婆哄睡了。

老高這天夜里也回來了,還沒有做功課,黃米先是很鄭重地跟老高商量一件事情:搬出這個小區(qū),到別的地方去住。

老高很奇怪,但沒有直接問原因,靜等黃米自己說。黃米什么也不說,只是說,先前你提到的巴黎春天小區(qū),我覺得挺好,要是你同意,我們還是搬去那里住吧。

黃米是翻來覆去想了很多遍,才決定提要求的時候解釋從簡的。對老高這樣的男人,任何多余的解釋都有可能獲得負面效果。

老高憑本能的直覺,認定黃米忽然想搬出這個小區(qū)事出有因,但停了一分鐘,老高還是痛快地說,行,這小區(qū)管理太亂了,我也不喜歡。明天我就找人去辦。

黃米垂著頭,說,謝謝你,老高。

老高笑著說,你看你,開始時聽我的,不就好了,不用費這么多周章。

黃米扎進老高懷里,說,以后我什么都聽你的。

八點鐘的時候,黃米站在陽臺上目送老高開車離開小區(qū)。鄭小芬和笑笑坐在三輪車車幫子上,一邊一個,看起來心事重重的。老高的車子開走以后,鄭小芬跳下車幫,囑咐笑笑在那呆著,自己快步朝黃米家的方向跑過來,不知道怎么了,黃米預感鄭小芬是來找自己的,并且預感王成林那混蛋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鄭小芬進門之后,眼淚嘩嘩地就流下來了,邊哭邊往地下出溜,要給黃米跪下,黃米眼疾手快地攙住鄭小芬,說你這是怎么了,快點坐下。

鄭小芬不坐,筆直地站著,抹眼淚,說俺們對不住你,孩子爸敲詐了你那么多錢,這個殺千刀的,女人一輩子不易啊,他哪能那么干……

黃米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說,別哭了,你家男人也是為給孩子治病,一時鬼迷心竅。那錢我現(xiàn)在反正也用不著,算借你們的,拿著給孩子看病去吧。

鄭小芬一聽,又嗚嗚地哭了,說那挨千刀的,拿著錢跑了。昨天夜里我逼他今天一早就來還你錢,他害怕,就偷偷跑了。在這城里俺們不認識別人,他能跑哪去呢……

黃米放下的心又懸起來了。這事不難分析,王成林是不甘心把那些錢還給黃米,才偷偷跑了的,從這點上說,王成林不存在什么生命危險,但是,那么多現(xiàn)金帶在身上,一天兩天不危險,時間久了可就難保了。黃米這樣一分析,就跟鄭小芬說,這幾天別收破爛了,趕緊出去找你男人吧,實在不行就報個警吧。

鄭小芬一聽,又要給黃米下跪,說大姐,無論如何也不能報警啊,一報警,俺男人就得判敲詐罪,還有潛逃罪啊,還是俺偷偷找吧,找著了,讓他把錢還您。

黃米一聽,也就默認了。

鄭小芬騎著三輪車,車斗里載著笑笑,離開小區(qū)了,笑笑坐在車斗里翻一本小人書。

黃米在家坐不住,心神不寧。李麗在家也坐不住,跑來跟黃米有話沒話地扯了半天,才扯到主題,說,今天撿破爛的不知道去哪了,我看女的一大早上你這兒來了一趟,是不是有什么事?。?/p>

黃米看著李麗油膩膩的臉,心想,再過幾天我就搬走了,搬到巴黎春天去住小高層,每天乘電梯上樓下樓,跟誰都不打照面,就好了,就沒什么煩心事了。

這樣想著,黃米就覺得安慰一些了,說,不知道啊,也許一家三口出去玩了吧,總不能只干活不享受啊。

李麗狐疑地看著黃米,知道套不出什么話來,告辭回去了。

一天過去了,黃昏時分,鄭小芬的三輪車載著笑笑風馳電掣地回來了,車往芙蓉樹下一停,有居民吆喝,鄭小芬也顧不得理,噔噔跑上樓來敲黃米家的門,進去以后,從面色上黃米就知道這可憐的女人沒找著自己的男人。黃米給鄭小芬倒了杯水,說你把笑笑叫上來,在這吃晚飯吧,孩子累壞了。今天老高不回來吃晚飯。

鄭小芬擦把汗,說,不了,還是回家守著吧,說不定那死鬼已經(jīng)回家了。

接下來兩天,鄭小芬每天黃昏時分來跟黃米匯報,黃米再幫她出主意到哪里去碰碰運氣。那天鄭小芬剛來不久,還沒說完,李麗就砰砰在外面敲門,黃米打開門,李麗一步邁進來,說,跟你借塊姜用。哦,小鄭在這啊,有事啊?

黃米實在按捺不住了,說,沒事,能有什么事!

李麗見黃米這樣,扭身走了,說,生什么氣嘛,脾氣真大。

送走鄭小芬,黃米站在陽臺上朝樓下看。黃米不忍心看鄭小芬騎著三輪車載著笑笑的樣子,又忍不住去看,每次都這樣。黃米朝樓下一看,就看到李麗跟老高站在樓門口說話,朝越騎越遠的鄭小芬比比劃劃的,黃米腦子里嗡地響了一下。

不久,老高上來了,看神色沒什么異樣,但黃米知道,那異樣都藏在深處。黃米就去做飯,老高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吃飯的時候,老高說,剛才看到撿破爛的女的,載著個小孩。

黃米說,是啊,她女兒。

老高說,沒見她男人。

黃米說,哦,幾天沒見了,剛才女的到家里來過一趟,說她男人回老家了,過幾天再回來。

黃米又說,那女的心眼不壞,我不是送過衣服給她嗎,看那孩子可憐,前些天還送了點小孩子愛吃的零食,女的感激,時不時來問問家里有什么活可以幫著干。

老高說,我看,家里請個保姆吧。

黃米心里撲騰撲騰的,臉上盡量保持平穩(wěn),說,反正快搬了,等搬到新家再請吧,你看呢?

老高說,也好。

兩人就吃飯。黃米的廚藝很合老高的口味,她買了很多烹調(diào)書,按照老高的口味做。現(xiàn)在進行時里的每一個步驟,黃米都全力以赴。

接下來的兩天,黃米也參與了尋找王成林的行動,不僅黃米自己參與了,她還再次跟幫辦公司做了一筆交易,讓他們也派兩個人四處找找,找著了重謝,找不著,就只付一部分錢。黃昏的時候,黃米會在街上給老高打個電話,問他是否回家吃飯,老高要是說回家吃,黃米就立刻打車趕回去給老高做飯,要是老高說不回家吃,黃米就繼續(xù)找王成林,很晚才回家。

兩天過后的晚上,大約九點多,黃米接到幫辦公司的電話,說王成林正在西郊電廠附近的鐵路地下通道里,黃米打了個出租車就去了幸福六村,拉上鄭小芬和笑笑,就去西郊。趕到西郊的時候,幫辦公司的人已經(jīng)在等著了,何姓工作人員也聞訊趕到現(xiàn)場。通道里很暗,只有不遠處的街燈照下一點稀疏的光,幫辦公司的人看來不止一次接過夜里尋人的單子,準備充分,帶了應急燈。黃米看到王成林衣著破爛,滿臉污垢,臉上腿上很多傷,血糊糊的,這下是真?zhèn)?,不是偽造的?/p>

鄭小芬和笑笑母女倆早撲過去了,一家三口抱成一團。黃米嘆了口氣,轉(zhuǎn)頭跟何姓工作人員簽字結(jié)束交易。黃米算了算,等把余款付給幫辦公司,她半年來的積蓄就全沒了。黃米真希望這些積蓄連同近段時間來的事情一起,從明天開始就成為一般過去時。

在黃米打算離開的時候,王成林忽然掙開老婆孩子的擁抱,一瘸一拐走過來,說,那些錢沒丟,他們瞄上我兩天了,我發(fā)現(xiàn)了,趁他們不注意,把錢藏起來了,就在離這里不遠的加油站廁所后面,挖了個坑埋起來了。

又從胸里摸摸索索,掏出兩張皺了的車票,對自己老婆說,看,去北京的車票,后天的。我原本打算在外面躲到去北京的日子,回家拉上你們娘倆就直奔火車站,到時候你就沒時間逼我還錢了。

他老婆鄭小芬哭著說,為那點錢讓人給揍成這樣,真是活該,一會兒趕緊去把錢挖出來,還給大姐。又對笑笑說,你長大可不能學你爸。

一列火車劃破黑夜,從頭頂上轟隆隆開過,笑笑抬頭聽著,天真地說,后天我們就要坐這樣的火車去北京了呀!

黃米心里發(fā)酸,悄悄走出地下通道,走上了大街。在街邊上,黃米忽然發(fā)現(xiàn)老高的車,靜靜地在街邊停著,也不知道停了多久了。黃米從沒這么懵過,她站在夜里,驚恐地張大嘴巴,看著那輛黑色轎車,黑色轎車看到黃米上來,點著了火,黃米無計可施,硬著頭皮走過去,打開門,坐了進去。

老高什么話也沒說,神色平靜,沒有異樣。黃米腦子里的東西混沌地攪來繞去,也找不出一條完整的軌跡以供她在此刻說點什么,于是也就只好沉默。

這沉默不知不覺就持續(xù)了很長日子。

芙蓉樹下不再有撿破爛的一家三口和三輪車。芙蓉花已經(jīng)有些要敗的跡象了,對門李麗家的兒子那天告訴黃米說,他快開學了。黃米不知道笑笑的眼看得怎么樣了,他們一家三口離開之前,在火車站給黃米打了個電話,讓黃米去一趟,是這樣說的:一來笑笑想再見你一面,二來那些錢一定要還給你,要是你不來,我們就不去北京了。

黃米去了,拿回了那些錢。

黃米和老高沒有搬到巴黎春天,兩人都再也沒有提及這個話題。老高回來得越來越少了,慢慢的,他是去了外地,還是在這個城市里,黃米不知道了。有一天晚上,黃米站在陽臺上,看街燈昏暗的小區(qū),忽然看到老高的車停在樓下,再一看,老高坐在車里,有火光一明一暗的,是老高在抽煙。

黃米靜靜地站著,等老高把那支煙抽完。老高抽完了煙,又坐了一會兒,點著了火,車慢慢地滑動著,開出了小區(qū)。

黃米有的時候很想給王小云打個電話,讓她幫自己出個主意,是應該這樣繼續(xù)頑強地堅持下去,等待現(xiàn)在進行時升華為現(xiàn)在完成時的可能,還是認命,咬咬牙把它變成一般過去時。

責任編輯潘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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