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1976年生,山東冠縣人。2005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獲博士學位,現(xiàn)供職于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要研究方向為當代文學與當代文化研究,業(yè)余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與電影編劇工作。
1978年8月11日,盧新華的小說《傷痕》發(fā)表于上海的《文匯報》,這篇小說很快引起了極大的反響,不僅“報紙一發(fā)行就被搶購一空,最終加印到150萬份,一時洛陽紙貴。”①而且在文藝界引起了重視與爭鳴,《光明日報》上發(fā)表了肖地的《一篇值得重視的好作品——談〈傷痕〉》,《文匯報》上也陸續(xù)發(fā)表了荒煤的《〈傷痕〉也觸動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傷痕!》、徐克仁等人的《對王曉華這個人物的一些看法》以及盧新華的《談談我的習作〈傷痕〉》等文章,對這篇小說加以討論。很快,以揭露“文革”時期黑暗面與內(nèi)心創(chuàng)傷為主要內(nèi)容的作品,被命名為“傷痕文學”,成為“文革”后的第一個文藝思潮,受到了廣泛的注意。
但在新時期以后的敘述中,對《傷痕》與“傷痕文學”卻普遍評價不高,研究者一般會肯定這類作品的“文學史”意義,但對其“文學”價值卻持一種否定或至少是質(zhì)疑的態(tài)度。那么,對于今天的我們來說,《傷痕》與“傷痕文學”何以在當時引起轟動性的反應,它所內(nèi)含的邏輯有什么矛盾之處,便值得我們加以辨析。
首先我們遇到的是“誰的傷痕”的問題。在肯定《傷痕》的文章中,一般都會強調(diào)它“說出了廣大讀者想說的真話,寫出了廣大群眾迫切關心的一些問題?!雹诨蛘摺啊秱邸穼懙氖且粋€家庭,也是一個相當有普遍性的社會問題?!雹?,但同時我們可以看到,小說的主人公“王曉華出身革命家庭”④,在具體的描述中,小說寫的是一個革命家庭的女兒的“傷痕”,這一傷痕在小說中被抽象為具有人民性與普遍性的“傷痕”,而大多文章也正是在這個角度對這篇小說加以肯定的。值得思考的是,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革命家庭”的傷痕或許具有代表性,但它不可能代替或涵蓋人民的傷痕,在某一時期,這兩種傷痕甚至是截然不同的。在路遙的小說《姐姐的愛情》中,我們可以看到,農(nóng)村中美麗善良的姐姐善待了遭受歧視的“走資派”的兒子,并為他獻上了愛情,而這個兒子在爸爸官復原職之后,馬上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姐姐”,姐姐一生的幸福就此被毀滅了,姐姐的“傷痕”正是走資派(或“革命家庭”)的兒子造成的,它們是截然對立的。
革命家庭的“傷痕”只能說是特定階層或特定群體的傷痕,并不能或并不總能代替人民的傷痕,在知識分子或老干部關于“文革”的回憶錄中,我們看到的文革是黑暗的或“泯滅人性”的,這是由于這兩個群體是受到?jīng)_擊最大的,而在另一些人的回憶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官僚主義得到抑制或知識分子的文化特權(quán)受到限制的情況下,普通工人或農(nóng)民在政治與文化上反而煥發(fā)出了一種主體性,雖然這種“主體性”是不充分的,但也可以讓我們認識到歷史的復雜性,從而以一種更加多元而非“非黑即白”的模式認識歷史。
如果聯(lián)系現(xiàn)實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官僚主義、精英主義及其惡性膨脹,正是造成當今底層民眾“傷痕”的重要原因,他們不但不能代表底層的利益,作為既得利益群體或階層的代表,他們與最廣大人民的利益是相違背的。而只有我們認識到這一點,認識到“傷痕”的特定階層或群體屬性,認識到30年前舊“傷痕”與當今的新傷痕的復雜關系,才能更深刻地認識我們的歷史與時代。
其次我們要談到究竟是“什么傷痕”?《傷痕》中最核心的矛盾,是家庭與“革命”的矛盾,是女兒因為媽媽是“叛徒”而與之劃清界限,在媽媽平反后卻無緣再見的切膚之痛。在這里,親情作為一種被普遍認可的“人性”,是對革命意識的一種克服或超越,這可以視為特定歷史時期的知識構(gòu)造,而并非自然而然的“常識”。
在20世紀的中國史及文學史中,親情、家庭意識或舊的倫理關系,作為一種有待克服的認同方式,成為社會變革的對象,是青年人急于掙脫的“枷鎖”。從魯迅筆下的子君,到巴金《家》中的覺慧,到《青春之歌》的林道靜,“親情”都是一種負擔,是他們走向新生活的束縛。而正是在對家族意識、血緣意識或地方意識的超越中,才形成了現(xiàn)代中國的新的認同方式——民族意識與階級認同,這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所召喚的,是現(xiàn)代中國“民族主義”的起源,也是“新中國”得以成立的思想或觀念基礎。如果人們?nèi)韵裢砬逡粯又恢小凹摇倍恢小皣保蛘邇H僅將“國”作為“家”的延伸或組合,那么便不會有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國”。荒煤指出,在“家庭中間產(chǎn)生了一種舊社會家庭所沒有的、嶄新的強烈的紐帶。除了父母、夫妻、兄弟、姊妹這種家庭關系外,相互之間實際存在一種最親密的同志關系,為一個共同的奮斗目標緊緊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革命關系?!雹菡沁@種新的關系,形成了一種新的現(xiàn)代的倫理。而《紅燈記》等作品,以階級而非親情作為家庭聯(lián)系的紐帶,可以視為這一倫理抽象化或純粹化的極端表達。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到,《傷痕》等作品將“親情”置于新倫理之上,是對“新文學”的一種反轉(zhuǎn),是對《傷逝》、《家》、《青春之歌》、《紅燈記》的反轉(zhuǎn)。在這種敘述中,“親情”不再被當作一種有待克服的保守力量,而被認為是符合“人性”或“人道主義”的,而任何試圖超越“親情”的新的認同感或歸屬感,則是不“人性”或不“人道”的。這可以視為新文化或“文化革命”失敗的產(chǎn)物,同時也是保守主義思想的回潮。
如果我們將傳統(tǒng)中國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視為一個長達二三百年的階段,那么現(xiàn)在還只是處于這一階段的初期,無論是新文化對新的情感與認同方式的召喚,還是保守文化對傳統(tǒng)倫理與價值觀的堅守,都可以視為相互融合的一個過程。但在這個過程中,僅僅依靠“親情”等傳統(tǒng)價值觀,是無法使中國完成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這一思潮30年來造成的結(jié)果是,人們從政治等公共領域退出,而只專注于家庭這一私人領域;同時“親情”蘊含的等級關系、依附關系或裙帶關系被視為理所當然,彌漫于整個社會。這都是值得我們反思的,我們不能僅僅將“親情”簡單地理解為“人性”,而將五四以來形成的新思想與新文化簡單地視為過時的遺產(chǎn)。
最后,我們談談“傷痕”與文學的關系。魯迅曾經(jīng)說他的小說意在揭示病痛以“引起療救的注意”,曠新年也曾將曹征路的《那兒》稱為工人階級的“傷痕文學”,可以說在近一個世紀的新文學史中,“傷痕”與文學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文學作為一種表達的方式,應該表達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心聲,關注他們的苦難與生存,與他們一起尋找出路,這是五四以來新文學開創(chuàng)的方向,這一方向至今仍值得我們學習與借鑒。如果文學成為既得利益階層的幫忙或“幫閑”,或者僅僅成為一種娛樂或消費的對象,那么文學也就失去了其批判性與獨立性。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肯定《傷痕》的價值,它之所以在當時能夠得到廣泛的共鳴也與此相關,但通過我們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作為一個具體作品,《傷痕》并沒有在歷史中深刻地把握時代的問題或悖論,因而缺乏思想的穿透力,作品也顯得過于簡單,僅僅成為了當時“政治正確”的一種注釋。所以當時過境遷,人們有理由對這篇在文學史上占據(jù)重要位置的作品提出批評。
批評的另一個角度,來自對小說文學性或藝術性的質(zhì)疑。不少文章都指出,這篇小說更像一篇“學生作文”,而不是成熟的文學作品,從小說的語言、結(jié)構(gòu)、人物以及情節(jié)設置、敘事推進、主題呈現(xiàn)等角度來看,這樣的判斷大體是合理的,盡管我們不能苛求一個當時正在復旦大學就讀的大學生,但如果將這篇作品作為新時期文學的發(fā)軔作之一,仍不免是讓今天的研究者感到難堪的。我們可以賦予文學種種價值與功能,但文學的價值主要是通過“文學”來實現(xiàn)的,只有擁有更豐富的才能與技巧,才能更加準確深刻地表現(xiàn)作者的思想,如今重讀《傷痕》,這一點或許也可以給我們以啟發(fā)。
①盧新華:《命運選擇我執(zhí)筆<傷痕>》。
②肖地:《一篇值得重視的好作品——談〈傷痕〉》(載《光明日報》1978年9月29日)。
③荒煤:《〈傷痕〉也觸動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傷痕!》(載《文匯報》1978年9月19日)。
④徐克仁等人:《對王曉華這個人物的一些看法》(載《文匯報》1978年9月29日)。
⑤同注釋③。
責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