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曉
這天晚上,我給阿木發(fā)完短信后就倒頭睡了。事前我坐在窗前將近三個小時,但仍然沒有想出應付明天局面的辦法。辦法總是有的,比如逃跑,我完全就可以那么一下子從所有人面前消失掉。但這個辦法顯然不夠好,如許多人所說,我不是這種灑脫的男人。
短信里我說,如果三天里沒有我任何信息,就立即報警。我之所以不打電話,是因為不知道這個號碼阿木是否還在用。另外一個原因是我們至少有三年不曾聯(lián)系過。以前我偶爾打過去,也很少是阿木自己接,都是一些千差萬別的女音,或柔膩或暴躁,她們與阿木的關系我不得而知,有的還干脆反問我,阿木是誰。無一例外的只是,她們都是妙齡少女。在我失業(yè)之后,準確地說,在我來到這個很陌生的城市搬進這個不足十平方米的房子之后,我就再無法想象阿木的生活。當然,想象他的生活對我倒成了一種樂趣。如果有幸此刻手機正在阿木的手上,我敢說,他的反應除掉厭煩別無其他。沒有人會對凌晨3點這些沒頭沒腦的短信存有好感。阿木曾經說,我是一個喜歡危言聳聽的人,那么,于他而言,這不過又一次得到驗證罷了。
即使有過,但這次真的不一樣。我不知道,阿木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我的生死漠不關心。短暫的人生經歷告訴我,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奇怪在于,一時的不曾聯(lián)系就極有可能導致永久的隔膜。我們曾經的關系就如“剛出爐的鐵”(阿木語),那種火熱與堅硬至今令人神往。這天晚上,我在半夢半醒之間又重新對七年前的南昌“臺球”事件作了一番暢想。我記起來,正是那次我認識了小夭。
四個小時后,杜浪帶人闖進我的屋子。說闖有點言過其實,他們只不過連門都沒敲一下就堂而皇之地進來了。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不禮貌的動作。而這個要求我自覺有點過分,因為門鎖早被杜浪的第一次強行撞入弄壞了。從他進門開始到昨天下午下完最后通牒為止,我們已整整僵持了一百三十八個小時,我無法相信這個過程中我們之間居然沒有發(fā)生什么暴力性事件。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杜浪在克制并有所圖謀,畢竟把我也打成植物人送進醫(yī)院對他是一點好處也沒有。除掉昨天下午他臨走,這個我昔日的雇工終于擺上猙獰的面孔湊近我表示他很遺憾,我這樣不識抬舉他只好走另一步棋了,我們基本上還算和平相處。我不太明白他說的另一步棋指什么,但還是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我在心里一個勁地安慰自己我不過是故意打給他看看。但沒用,應該是這種顯而易見的威脅,使我在他臨出門前抓起桌上的牙刷朝他扔過去,打在他的后腦上。我稍微好受了些,因為這樣從某種意義上。挑釁者是我。
幾分鐘后,我終于數(shù)清了,共七個人。杜浪站在最后,好像還想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他看上去比我還憔悴?,F(xiàn)在,我面前一個穿紫色西服的中年人朝我明知故問,你是方曉嗎?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命令我,你趕快把衣服穿上,我要和你談談。我慢騰騰在床上穿衣服的時候,他的助手,一個同樣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正帶著嫌惡的表情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但又一股腦地把我桌上的雜物掃到地上,那里面有我昨夜吃剩的面包片,本來將成為我的早餐。他把手提電腦放到桌子上,卻在墻上找不到插孔。
和其他人的怒目而視不同,中年人對我故意緩慢的動作似乎抱有極大的耐心,甚至在一切就緒之后他還問我是不是都辦妥了。我知道,他跟我一樣,都裝的。然后他還一本正經地說,很抱歉,這么早來打擾你。我姓鐘,是杜波委托的律師。
杜波怎樣了,我說。其實我是想反詰,杜波不都成植物人了嗎,他怎么還能委托律師?但我看后面那黑壓壓的一群,沒說出來。
就這樣,杜浪打斷了我。他朝我吼,我操你媽的,你現(xiàn)在才想起來問他怎么樣了。明顯,他對昨天的那一刷子還耿耿于懷。馬上我又聽到了同樣幾聲臭罵,出自杜浪鄉(xiāng)親們的嘴。我看了看他們,他們人多,我只好默不作聲。
鐘律師說,請原諒,我原本是不贊成他們一起來的,但他們悲痛又急切的心情我們要理解,這事落到誰頭上都好受不了。你那天沒受傷吧?
我朝他亮出右胳膊、右膝蓋,還有右耳朵。右胳膊那一塊已經滲出一層綠色的膿液。
鐘律師這次是真的吃驚——這讓我對他有了點好感。他責怪地說,你怎么也不去醫(yī)院包扎一下。
我想說我一直被杜浪困在房間里去不了。但杜浪這家伙又叫起來,他這點皮肉傷算什么,我哥都那樣了。他說著居然還嚶嚶嗚嗚地哭起來。我的天,那四個鄉(xiāng)親也都抹起了眼淚。其實杜浪最該慶幸,他是那天唯一安然無恙的人。
鐘律師從夾包里摸索半天掏出幾粒消炎藥讓我服下,他正很為難四處找水的時候,我喉嚨一動就全部下了肚。他奇怪地看著我,其實不用這樣,對于我這樣生活境遇的人,吃藥還用水真是太奢侈了。不過若在幾年之前,我一定會和他一樣感到奇怪。
他又說話了,帶著歉疚的語氣,關于那天的車禍我已經向他們了解了一些,你還有什么需要補充的。
我想了想說,人都已經那樣了,也沒什么可夸張的了,再說,我了解杜浪,沒什么要說的了。
他攤開雙手,愛莫能助的樣子說,你看,現(xiàn)在杜波是躺在醫(yī)院里了,估計一時半刻還醒不了,你作為雇主,總該有些表示吧。
我想有所表示,他們對我沒感情,我對他們還有感情呢。但我同樣愛莫能助。而且我明白,這只是第一步,一旦松口,后面接踵而至的算賬將會使承受力好得可怕的大腦都瞠目結舌。于是我說,我沒有責任。如果這房子是我的。我?guī)е了岬谋砬閽咭暳霜M窄的空間一周,又看到他們恨不得把我活活分解掉的表情我真的忍不住鼻子發(fā)酸,我接著說,我愿意把它賣了作杜波的醫(yī)療費,即使我沒有責任。但它不是。我只有一輛二手三輪車,現(xiàn)在還被扣在交警隊里。
鐘律師重重地靠向了椅子。這其實是他們來之前就已經預料到的結局,我不太明白,他們?yōu)楹芜€對我抱有希望,現(xiàn)在,他們又不甘地怒氣沖天地叫喊起來。
現(xiàn)在我得說一下那天的車禍。
我說我相信杜浪對鐘律師說過的話,是因為有三個事實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一是杜波在車禍中受傷,當然現(xiàn)在與死也沒什么區(qū)別了;二是我們車是一輛阜陽的車撞翻的;三是那天開車的不是我,而恰恰是杜浪。
自從我也買了一輛二手三輪車送貨后,我就益發(fā)留意起這個城市發(fā)生的形形色色的車禍。如果說此前我不過是帶著感慨的心情,翻翻這些突如其來而殘忍飄忽的災難,那現(xiàn)在作為相關者,一個二手車的車主,竟有了一種奇怪的迷信。
我有一個習慣,每天早晨去餃子店路過報亭時都要買一份早報。如果那天的報紙上沒有車禍,我就堅決不出車。我是數(shù)學系本科出身,堅信這種事情有一個無法言明但其實絕對存在并決定一切的概率。據(jù)我觀察,這個城市每兩天至少有一起或大或小的車禍,如果它還沒有發(fā)生,那么它勢必即將發(fā)生。一般這時候,我總是找到各種理由推掉必須馬上進行的送貨任務,這使得我的生意一直不景氣。這當然無法向杜浪言明,在我這里謹小慎微的好習慣,卻一定會被他們詆毀成迷信的膽小鬼。如果我千方百計還推不
掉,我一定不親自開車。
但這天早上,觸目驚心的十三個大字出現(xiàn)在我手中報紙的頭版頭條,“花季少女死于801公交輪下”,我不由松了口氣。
我來這個城市三年,幾乎干過所有讓人瞧不起的行當,頭兩年沒有人對我說過一句暖心的話,直到第二年行將結束的時候,我才七拼八湊地辦起一個鋼筋小廠,批發(fā)兼零售,其實只有一個門面,基本上是零售,唯一有競爭力的就是,對一些小客戶我也能保證送貨上門。
這天早上,我是帶著某種丑惡的愉悅心情讀完這則信息的。報紙上說,八中一個高一女學生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哌^斑馬線時,被一輛自行車撞到了正在下坡的801公交車輪下。那條路惡劣的交通情況我閉上眼睛都能想象出來,為此我還在一個無所事事的休息日尾隨意氣用事的市民去政府抗議過。
我們吃過早飯就上路。這次送的鋼筋不少,除我、杜浪、杜波,還有另外三個人也一同前往下貨。我開車,杜波坐我邊上,他們四人擠在車廂鋼筋間的空隙里像蕩秋千一樣。
因為明顯超載,路上我們遠遠看見巡邏的警車,就趕緊把車停在路邊,幾個人像恰巧撞見一樣親熱地蹲在路邊抽煙。9點20分左右,我們到了花季少女出事的路口,那里仍圍觀著一大群人,兩個交警揮舞著皮尺。還有零星的血跡沒來得及清理,在太陽底下閃著黑色的光芒。我感到眼睛發(fā)黑。右邊一個目擊者還在接受交警的詢問,看滿頭大汗的樣子似乎是剛經過劇烈的心理斗爭才趕回來反映情況的。交警停下手中的筆帶著司空見慣的表情盯著他。他雙眼發(fā)直,神情呆滯,沒完沒了地重復一句話,那女生頭顱被公交車碾過的聲音就像一枚炸彈在地窖里爆破了一樣。難得他能有這么好的說法,但我猛然感到頭鉆心地疼,我把車停在路邊,手捧著頭對杜波說,我們回去吧,我頭疼。
大家上前來七嘴八舌地關心我,問我哪里不舒服,雖然我已經告訴他們我頭疼。我自己知道頭疼源于心的疾病,無法解釋,就一直抱著頭擺出夸張的痛苦表情不說話。最后杜浪說,我們已經走了一半路了,現(xiàn)在回去人家老板一定罵我們言而無信,以后他的生意就別想做了。而且,向前是一半,回去也是一半。杜浪是個不錯的人,他在為我考慮。接著他建議道,要不他來開車,他以前是個工廠的駕駛員,因為幫朋友打架而被開除。我再也找不出理由反對,這樣他坐到了駕駛的位置上,而我鉆到了車廂里蕩秋千。
又行駛了幾站路。路過一座橋。迎面駛來一輛大客車。突然它后面又冒出一輛大貨車。我只意識到這輛貨車想超車,然后就與我們撞上了。后來的事故調查表明,這輛阜陽的大貨車想超那輛客車,在即將擦身而過的時候把客車的后視鏡撞掉了,貨車司機情急之下趕緊扳方向盤,就側撞上迎面駛來的我們,把三輪車撞了個人仰馬翻。
唯一受了重傷的是坐在駕駛座右邊工具箱上的杜波,他幾乎承受了貨車側撞向我們的全部重量。我缺乏處理這樣事故的經驗,就在我們心驚膽戰(zhàn)汗一把淚一把地把杜波送往醫(yī)院時,貨車司機逃之夭夭了。
據(jù)后來杜浪軟禁我的時候講,交警去阜陽尋找事主,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有回家。那么他只好來找我要醫(yī)藥費了,因為我是杜波的雇主。
鐘律師對我的這種態(tài)度表示出明顯的失望。他站起來原地轉了幾圈,重又坐下來抬頭看著斑駁的天花板和一截垂下來的舊報紙。他細心地看了很久,以致我都認為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重要有趣而我以前居然沒發(fā)現(xiàn)的東西,比如寶藏什么的。但馬上他又把雙手重重地擱在面前的桌子上,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語氣里開始多了一種威逼利誘的成分。
應該說你對杜波的現(xiàn)狀沒有直接責任,但你畢竟沒有為他們買保險,他說,若有保險,我們也犯不著來為難你。
我連自己保險都沒買。我一句話就把他頂了回去。
沒有保險,我們就可以要求你承擔相應的責任,他不依不饒。
什么責任?我憋了幾秒鐘還是沒忍住問。問題剛出口,我就覺得自己像開門揖盜的蠢蛋,這下他們可以肆意敲詐、恐嚇一個不懂法律的人了。
鐘律師適時地笑起來,并刻意延長了不必要的時間,我聽上去就像斷斷續(xù)續(xù)的亂風刮過寒光閃閃的刀刃。我凝神靜氣。他卻迂回起來,語重心長地說,也許你看看杜波現(xiàn)在的樣子,這種一毛不拔的態(tài)度就會有所改變。你還沒去看過他吧?我剛想說,杜浪軟禁我,我去不了。他卻快速地伸出手止住我。他接著說,你不給工人買保險,勞動保障部門當然要追究你責任。但現(xiàn)在重要的不是這個,這也與我們無關。如果我們能找到肇事司機,一切問題迎刃而解。不過不妨告訴你,即使找到了也沒用,他家里電器只有一個黑白電視,兒子四年級剛輟學,聽他老婆說,他是個花天酒地不負責任的家伙,而且平均每年都會出那么一次車禍,這聽來可笑,但是事實。我的意思是,救人要緊,你不能先拿點錢出來墊著?
他還有臺電視;我的一個小收音機還被一個小乞丐搶了,手機也經常無緣無故地變成兩半,前后合蓋習慣性地分家。他兒子還上到小學四年級了;我兒子連幼兒園都沒上過,他還沒出生呢。
無論怎樣,聽完這番話,我覺得自己心定了些。說到底,還是錢,而最讓我安心的是,我確實沒有錢,那就不會失去它了。好像還沒有哲學家講過,人不會失去自己沒有的東西,這可以算我方曉的發(fā)明了。我咳嗽了幾聲,開始慢條斯理地說,對杜波目前的情況我很難過,誰也不想這樣?;钪孀屓私诡^爛額,我寧愿出事的是我,沒有人會管我的死活,那誰也不用為錢的事發(fā)愁了,我生死由天好了。我很羨慕杜波,有這么多人為他忙活著。我乘機假意抽了一下鼻子,眼淚也很配合,馬上就下來了,但心里卻確實蒙上了一種心酸,我已經弄不清這種情緒是真是假了。我哽咽著說,那輛車交警隊一旦放出來,我立馬賣了,給你們送去(那輛車是我從二手市場買回來的,時價不值五千)。杜波和杜浪都是好哥們,即使我沒錯說什么也要在困難時候湊一分子。但平時杜浪幫我管賬他知道,我的生意只是個空架子,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如今拖著半年的門面租金都補不上。我沒辭退杜浪他們減少人手和開支是因為我感覺誰想找個事做都不容易,每個人少分一點就是,但我從來沒有欠過他們一分工錢,絕對按時發(fā)放,這杜浪也是知道的。這里當然有我自私的原因,我平時太孤單,哥幾個投緣平日里經常一起喝酒聊天,我是舍不得他們走了。說完我號啕大哭起來,可能不經意觸動了往昔什么傷心事,不然不會這樣,這年頭,誰會為不相干的人流淚呢?
杜浪又在門口朝我吼,哭喪吶你,我哥還沒死呢。來助威的鄉(xiāng)親父老們也跟著呵斥起來,室內又頓時鬧哄哄一片,讓人感覺像置身采石場一樣,連鐘律師的年輕助手也皺起了眉頭,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青年,可能還不知道世界紛紛擾擾而最終仍然一無所獲的真相。他面向墻壁皺起千奇百怪的眉頭,他可能很喜歡這樣,也可能是除此之外無事可干。
我不理他們,虔誠地盯著鐘律師的臉,想從那里預先看出他對這番話的反應。很不幸。這是一個老奸巨猾的家伙,他面色沉靜,
不動聲色地點評道,你的話半真半假,你的朋友呢,你能不能向朋友借點?
我打開手機,依然沒有新信息。六個小時了,阿木呢,阿木在哪里?再懶的人也該起床了,昨晚再辛勤播種也該恢復了,以前阿木不是這樣的,以前阿木總是說,睡覺和跟女人做愛都是最浪費生命的事情,以前我每天晚上陪他壓馬路,陪他在酒吧喝酒看漂亮美女一個個怎么被他勾搭上又沒有實質性進展掃興而去。以前阿木是個純潔的人。以前我也是個誠實有理想的人。阿木看到短信后有什么反應,阿木會看到短信嗎?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很可憐。我沒有任何直接責任卻被這幫人堵在屋里審問般地逼我拿錢,有律師還有臨時打手或者說演員們。我把希望寄托在一個三年不曾聯(lián)系的人身上,手機號碼都不知道是否取消,它是否還代表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個人。我混社會有些年頭了,關鍵時候一個肯幫我的人都沒有。我把手機扔給鐘律師,臉上布著一層憐憫的神色說(那是對我自己的),你挨個打吧,我的朋友上面有幾個,但都幾年沒聯(lián)系了,號碼也不知道可能換了,你打通了就說你是我律師,我強奸被抓困在警察局里等著他們拿錢請你。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像接到催命鬼的電話一樣迅速掛掉,要么會憋著嗓音質問,誰是方曉,我不認識他?;蛘哒f,你找的人昨天已經死了,正要通知你呢。我承認,這些都是我慣用的伎倆。
鐘律師若有所思地把玩著手機。杜浪又氣急敗壞地奔過來,他一把揪住我的領口,另一只手拽著我的頭發(fā)使我后仰,他仿佛想把我的頭頸分開一小段距離。為了緩沖這種壓力,我不得不半張著嘴仰視他,我看到他眼睛里閃著刀一樣的神色。他罵我,你這個烏龜王八蛋,你還我哥命來。我覺得他現(xiàn)在真像一個瘋子。
我?guī)缀跏潜凰麄兺线M106醫(yī)院的。這起因于鐘律師的說法,他不容拒絕地建議道,你也去醫(yī)院看看吧,那樣你或許就會有新的想法。我不想去醫(yī)院,三四年前,我在那里呆過許多個日日夜夜,但我無微不至照顧的女人不久出院就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我,我覺得她走得沒有一絲眷戀,我的意思是說,她走我并不怪她,但她多少應該表示出有點舍不得,即使是為了照顧我的自尊而假裝一下。她就那樣幾乎沒有跟我打任何招呼給我任何暗示地就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阿木對此持否定意見,他認為肯定暗示過了,有一天深夜,我們站在一個廢棄的木橋上看黑黢黢的流水,阿木說,暗示并不需要對方跟你說明,啊,你注意了,我開始暗示你了。阿木認為肯定有暗示,但因為我蠢笨不能領會,一個人愛起來必然蠢。
一天早晨,我拎著一罐雞湯在她的門前敲了很長時間,又靜等了兩個多小時,最后實在止不住自己的胡思亂想才破門而人。兩個小時里,我一直在幻想著她怎樣慢慢在鏡子面前欣賞自己的裸體,然后平躺在沙發(fā)上怎樣用刀片割破自己的手腕,怎樣面帶戲謔的微笑看著血緩慢地溢出來,然后我怎樣破門而人,驚呼一聲卻又迅速沉靜下來,有條不紊地打求救電話,怎樣協(xié)助醫(yī)生把她抬上救護車,而她一直在旁邊帶著欣賞的眼光看著我。于是,我破門而人了,帶著一種男子漢的情緒。但里面空空如也。她什么都沒給我留下。
她是小夭,那個我和阿木在南昌“臺球事件”中結識的女人。阿木第一眼就說這個女人不是個好東西,我卻第一眼就看上了小夭。從小夭失蹤之后,我發(fā)誓不干兩件事,不去醫(yī)院看病,也不去醫(yī)院看病人。
但這次之所以是被拖去醫(yī)院,卻并不是因為這個。老實說,此前我并沒有想到小夭,我其實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想到她了,或許一年,或許三年,還可能更長。我是那種想忘絕對忘不掉可不知不覺就忘掉的人,說到底,我活得不好,這些閑情逸致的東西在實際生存困境面前是沒有生命力的。
我是個膽小而軟弱的人。我懼怕看到杜波躺在床上血淋淋的樣子,我更怕自己又不知為何心里一軟不顧后果的應承下什么,我的意思是說,我不怕應承下來什么。怕的是應承了根本無法兌現(xiàn)。就這樣,他們拖著我穿過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像馬戲團一群演員拖著一只饑餓瘦弱膽怯的猴子。我知道,在這天清晨,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而經過我們身邊對我稍事注目的行人眼里,他們更像疾惡如仇的人民警察。
令人慶幸的是,沒有我臆想中的殘酷。杜波安靜地躺在醫(yī)院的走廊上,身上身下都只有一層薄薄的棉被,這是我曾經送給他的。我不知道,如果他突然醒來,看到許多腳在他的眼前晃動,會作何感想,可能會感覺到恐懼。因為任何一家醫(yī)院里的戰(zhàn)爭氣息都非常濃厚,不用深呼吸也能感受到生與死的較量。杜波兩年從我這里拿走兩萬多的工資,比我發(fā)給自己的還要多,我想象不出他為何連住院費都交不起。我們曾經在酒后算過自己的收入,得出一致的結論,最窮困的是他們的老板我。這部分因為吃飯喝酒都是我掏錢,他們從來沒有付過一次賬,就像當年我和阿木一樣,當然也像當年我和小夭一樣。但他們依然還是沒錢,就像當年的阿木一樣。這點我相信,如果這些農民工交得起住院費,絕對不會讓杜波睡在走廊上,就像我當年對小夭一樣,這點我們和有錢人不同。
這多少使我有些放松,我原想著面對窗明幾凈和潔白墻壁的醫(yī)院病房(這很令人觸景生情),和一于押解的人,哭還是不哭,是撲倒在杜波身上任他們怎么拉扯也不松手地號啕大哭,還是做起足夠的架勢弄出足夠的聲響以引起他們注意,然后小聲啜泣手扶著墻滿眼悲傷和絕望地慢慢倒下。
醫(yī)院里人聲嘈雜,走廊人來人往,許多人從我與杜波之間橫沖直撞過去,我只能靜靜地站著遠遠地看著他。等待這個杜浪他們強行的儀式趕快結束,然后再讓他們得出個我依然一毛不拔的結論。天可憐見,我累了,我如果有錢,早掏出錢撒到半空讓他們哄搶去了,和片刻的安寧相比,錢太不值一提了,但我確實沒有。這是說出來誰也不信的事實,包括我自己,畢竟我來這個城市當小老板已經有三年。即使他們相信又怎樣呢,看他們的態(tài)勢,顯然讓我掘地三尺也要刨出錢來。我想起阿木曾經做過的一個比方,有次他被債主追得走投無路時開玩笑說,他有錢,但錢都吃到肚子里去了,結果人家真惡狠狠地掀起他的襯衫死盯著他瘦骨嶙峋的窄皮囊,那一刻阿木怕了,真擔心這人為了錢把他剖開了。
我正盤算著該怎樣結束,是我提出來,還是任由事情自然發(fā)展。我覺得快結束了,畢竟這只是個儀式,畢竟大家現(xiàn)在無話可說。但馬上我就發(fā)現(xiàn)這個愿望過于美好。杜浪走過去對靠墻坐著的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說了幾句,起先沒人注意到她,至少我就沒有注意到,而她目光呆滯也沒注意到我?,F(xiàn)在她緩緩起身,緩緩向我走來。說緩緩是因為我確實沒看到也無暇顧及她腳步如何移動,我只是看到她向我飄過來,幾步之后,她突然目光凌厲、神情殘忍地向我撲過來,她腳步踉蹌幾次都像要倒向一邊但確實目標明確地向我撲過來??旖咏业臅r候,她終于張牙舞爪起來,令人不寒而栗的尖叫聲這時才從她嘶啞的喉嚨里迸發(fā)出來,像迂回曲折醞釀很久的瀑布落在磐石上發(fā)出的令
人驚恐的轟鳴。我突然心底感到一股酸澀,沒有一個女人肯為我這樣,即使她可能只是假裝的。
她撲到我身上把我當作樹一樣拍打撕扯,企圖掰折我的枝干,任憑旁人怎么拉扯也不松手,其實我感覺那些人并不是想把她拉離開去,而是把她的手牽引到能使我受到更大傷害的部位。她虛弱的樣子和震耳欲聾的嚎哭聲極不相稱,讓我懷疑她是事先積聚了所有的力量等待這一場,這將是她所有哭泣的最后希望,然而我確實幫不了她。果然,不到兩分鐘,她就癱下去,扶著我這個樹干小聲啜泣著慢慢倒下去,她蹲下去,又松開手,躺在地上,目光空洞,她似乎誰也看不見了,躺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已經沒有哭聲,但淚水還在臉上肆意橫流。真的,我感覺到,她在哭,哭聲在她的胸膛里四處沖突,但在爆發(fā)出來之前就已經萎縮了。她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哭出聲來,哭泣在內里像火一樣毫不留情地焚燒著她的五臟六腑,這種趨向昏迷的感覺對她而言不是壞事。
她是杜波的女人,我羨慕杜波。自始至終,她沒有說出錢或者還我丈夫命來的話,或許是她知道說也無益,或許是她忘了,或許是目前杜波的現(xiàn)狀已經讓她經受不起,她已經神志不清。世界的邏輯在她那里已經混亂了,她不知道對這個世界該如何表達了,因為怎么表達也換不回一個健康的杜波了。我終于知道,這不僅對我,對他們所有人都是一個儀式,他們也需要這個儀式來表達企圖挽救的掙扎和痛失親人的怨恨。一動不動的杜波已經沒有人去關心了,這一切也和他關系不大,這是活人之間的交易。而他,或許已經在這個房間的某個角落了,在屋頂上,或者在燈泡里,和死神喝酒猜拳吹牛了。從杜波被大貨車撞暈的那一刻起,他或許就已經決定要離開這個世界,我十分理解他,這個世界真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這一切都注定成為儀式。而他們只不過想撈點錢有資本或者通過撈錢的過程好讓這個儀式盡可能長久些,這符合活人的愿望,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減輕某種毋須有的內疚。而最令人痛恨的是,我無法配合。
他們把女人重新扶到墻邊坐下時,我乘機逃跑了。我像亡命的魚一樣跳躍在10點陽光炫目的城市里,薄霧剛從城市退卻,這是城市較為寧靜的時刻。學生在學校里學著沒有價值的功課,人們在辦公室里上沒有意義的班,工人在車間腦袋麻木地生產著勢必被淘汰的工具。往常這個時候,只有我們這樣的打工仔穿行在馬路上,像成群結隊的蝸牛。我們在車里一路唱著歌朝各個方向駛去,方向盲目,世界混亂,但“哪里需要鋼筋,哪里就有我們”。
我?guī)е鴿M臉的淚撲進一個小胡同的網吧里,像一個憂傷的搶劫犯一樣。這個網吧地處偏僻,幾乎已是郊區(qū)了,我居然還有力氣,一下跑了這么遠的路,里面人不多,只有幾個中學生模樣的人在吆三喝四地打游戲,但說不準,這年頭,中學生都不像中學生,那么像的倒不一定是了。我找了個稍微安靜的角落,網管給我開了電腦就一聲不響地躲開了,有時候,疲倦與悲傷也會讓人害怕。我再也不用擔心他們會找到我了。
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上過網,網絡作為我與外界聯(lián)系的渠道三年前就斷了。我不需要與外界聯(lián)系,也沒有人需要通過它來聯(lián)系我。試了幾次密碼居然把郵箱打開了,這年頭,只有數(shù)字是不會變的。那是小夭的生日,時隔多年,我居然還能想起來。里面只有一封已經讀過的郵件,來自蘇州的小夭,發(fā)件日期是去年十二月一日。
小夭在郵件里又用她一貫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下命令,限我五日之內把離婚協(xié)議書簽好字寄給她。她還有先見之明地辱罵我不要死皮賴臉,別無恥地想耽誤她的幸福,那沒用!她元月一日必須結婚。
她給我寄過離婚協(xié)議書嗎?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她確實通過各種途徑催促我離婚,但就是不愿和我面談。她是個自我感覺極其良好的女人,生怕我一旦見了她,又會軟磨硬泡地對她死纏爛打。我不會,我對著電腦屏幕咧嘴笑了笑,感覺臉部肌肉火辣辣地疼,應該是剛才被杜波老婆抓破了。我大聲地說,我不會。中學生們只抬頭朝我這里瞅了一眼,又埋頭玩游戲,這年頭,千奇百怪的人太多了,沒有什么奇怪的人能讓別人保持兩秒以上的注意。同樣,我早忘了小夭,連現(xiàn)在被人圍追堵截我都沒想到她。我的生命中因缺少新事物才不知覺地抓著舊東西不放,哪怕我對它們與自己都已經深惡痛絕,畢竟,這種病態(tài)的充實也具有讓我的靈魂不至冰冷的溫度。
我是想起了阿木的。阿木曾經說她是一朵帶刺的花,當花吸引我走近后,能看見和觸摸的只剩下刺。但刺痛也會讓人有活著的實在感,有時候,人需要飲鴆止渴,我當時這樣反駁他。這是我們與小夭第一次見面后的對話,然后生活就按如此事實來不折不扣地演繹。生活就是這么簡單,即使不是寓言或讖語,我們也因為一句話活著或者只活在一句話里。當我愛上她之后,為她遺傳性的家族病四處奔波求醫(yī),一年多悉心照料于病榻之間,因此花光了所有積蓄失去工作,我甘心無悔。但不久她出院,就離我而去,理由簡單而決絕,我沒有工作,養(yǎng)不活她。那時我們已經領過結婚證,只是沒辦儀式。我不知道如果曾經舉行過那么一場儀式會是什么結果,如果還很煽情地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舉行呢,也許一切照舊。但如今我面對現(xiàn)實是否會有什么不同的心態(tài)呢,這無從考察起,因為事實不是這樣,也許沒有任何不同。儀式很重要,但幾乎沒有什么用,就像今天一樣,它只能讓當事人獲得一種虛幻的心安。我承認,我對不起小夭,因為她在醫(yī)院的那么多天,基本上是住在走廊里,她說的話有些道理,我養(yǎng)不活她。她需要的是大把的錢可以給她根治疾病,能住上好的病房,躺在病房還是走廊比一個人有沒有自己的住房重要多了。至于男人是否天天能來陪她,這不是她需要的,至少不會在我沒錢的情況下成為她承認我的一個標準。但是,我也見過,那些在醫(yī)院走廊上生孩子的婦女,她們被許多走過的陌生人看過私處,不仍然覺得幸福嗎?
我靠在椅子上睡著了。這是這么多天來我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覺,我感覺有誰用遼闊無邊的黑布把我徹頭徹尾地蒙上了。后來,我做了一個夢。夢中小夭從那棵古老的刺槐樹下向我走來,她滿臉親切柔情的笑容,多年以來,她第一次在我的夢中如此清晰。她手里捧著一束野花向我跑來,她銀鈴般的笑聲響徹在寂寥空曠的原野上。她面向我,但似乎越跑越遠,我感覺鏡頭在不斷推后,但她確實在向我跑來。背景越來越宏闊、深遠、抽象。天空在升高、升高,一種幽怨的音樂從地面上升起,但她確實在向我跑來,在向我跑來……她把鮮花塞到我手里了……她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天空倏忽間陰霾無比,有大滴的雨點在她身后很遠的地方降落,那里閃電凝聚成一朵朵花的絢爛身姿,雷聲在那里轟鳴成一曲嬌嫩欲滴的交響曲,但我無暇顧及,小夭變化莫測的臉龐沐浴在燦爛奪目的陽光里,我靜靜地看著,等待宣判……她轉過身去,越走越遠,幾秒鐘就消失不見了……手里的刺刺得我全身生疼,我感到寒冷。遠方的雨點瞬間掩殺過來。
我醒來時是下午4點,疲倦不知被什么
從我身上撕走了,外面陽光華美,把堅硬的建筑物和棱角分明的人們都照射得柔和恬靜。我依然感到寒冷,已是深秋,我還穿著一件可算作睡衣的T恤,我有一句被杜浪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名言,在下午醒來會讓人覺得人生無常。我右手的手指墊在身下被壓得通紅,五個指頭都沒有知覺,一動就針刺一般。
趕回家時已是6點多,門虛掩著,杜浪坐在黑暗里抽煙。我借著小高窗透射進來的傍晚微藍色的光線在室內噼里啪啦地翻找。有那么一刻,我們都沒有說話。他的吧嗒聲和那一閃一閃的煙亮像黃昏時分呼嘯過街頭的救護車,讓人感到些許溫情。我覺得自己又像回到了幾天之前,幾天前所有人在我這擁擠不堪充滿男人體臭的小屋里抽煙喝酒吹牛,仿佛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一切都沒改變。
杜浪終于說話了,我找你是有件事。
我止住他,你等下。
我終于從陽臺上的垃圾堆里找到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那上面竟然已有我的簽名,我毫無印象,而且想不起來當初為什么沒寄。小夭也許結婚都快一年了,只要她愿意,有沒有這張紙她都可以結,有沒有那張結婚證并不重要。我想起來了,小夭并不太在乎我沒給她舉行的完整儀式,這個念頭讓我傷心不已。
我對杜浪說,我現(xiàn)在要去寄個東西,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他并不理會我語氣里揶揄的成分和那么一點點敵意,他起身跟我走。在郵局,我摸遍全身也掏不出掛號費,我真的笑起來了,我窮得連寄離婚協(xié)議書的錢都沒有了,誰能說小夭離開我不是明智的選擇呢?我問杜浪,你有嗎?他一聲不吭地從各個衣兜里掏,好不容易才湊齊。
我們來到大街上,夜色已經悄悄蒙上來了。我看著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們和洶涌的車流,攤開雙手不看杜浪說,好了,你現(xiàn)在可以說你的事了。
他說,杜波死了。
他說,不怪你。
他又要說什么,我止住了他。
我平靜地看著他,他也平靜地看著我,但很快張大著嘴急促地搖著頭,手拼命在空中揮舞,在身上四處拍打。但他一點憤怒的聲音都沒發(fā)出來。我平靜地看著他。
我對杜浪說,我要走了。
他問,去哪里?
我惘然地對他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把眼光投向城市燈紅酒綠之上死氣沉沉沒有一顆星星的夜空,停了片刻,我說,我想去看一個朋友,他三年都沒跟我聯(lián)系,最近發(fā)短信他也沒回,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
杜浪呆在那里好像沒聽到我的話。
我說,我也可能去某個廟宇。我想聽聽朝霞滿天時的鐘聲。
他笑出聲來。我知道我這個想法與我們當前的生活、與我們腳下的城市土地相去多遠。
杜浪說,我很喜歡我們在一起抽煙喝酒吹牛的日子。大家都還在,只是少了一個杜波而已。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他征詢而熾熱地看著我。
過去是不可能回去的。我搖搖頭,不再說什么,把車鑰匙塞給他,向車站的方向走去。其實,我能去哪里呢,我連買車票的錢都沒有。我這一刻最想干的事情和杜浪一樣,把以前幾個兄弟找到一起來,抽煙喝酒吹牛。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