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集彬
年底一到,婚期也就到了。一想到嫁人,玉的心兒就撲通撲通亂跳,有些向往,有些慌亂,有些不知所措。結婚的日子男方早已看定,媒人過來跟娘通了氣:“十二月十八,好日子哩。彩禮也要送過來了?!蹦餆崆榈卣泻艨腿?。玉默默坐在那里,也不說話,似乎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然而看娘笑,玉就惱起來:“恨不得我早點嫁出去呢?!弊齑骄锲饋?,生氣得有些不講道理,看起來很好笑,然而越發(fā)顯得可愛了。
自從知道了婚期,那個日子就老在她的心里纏繞,有時悄悄出了神。繡花的時候,稍不留神就亂了針腳,或者刺到手指,手指一疼,就咬著嘴唇埋怨她的那個人:“急什么急?都是你害的。”仿佛那個人就在她的跟前。那時候,她就要白他一眼,或者用她的小拳頭擂他兩下,這樣才解恨。想著想著,卻又笑了?;剡^神來,輕輕嘆了一口氣。
不知怎么,四鄉(xiāng)八里就這個村莊出美人。有人說這個村莊水養(yǎng)人。也許是吧,清亮清亮的溪水從山上流下來,就在這里低回起來,村莊內(nèi)外,花草樹木,以及田野里的莊稼,滋潤得郁郁蔥蔥鮮艷翠綠,不似其他村莊,一年四季灰頭土臉。就是后生也長得比其他村莊俊,不用說姑娘家。比如玉,眉是眉眼是眼,清清爽爽,皮膚怎么曬也曬不黑,怎么看怎么舒坦。
玉十八歲,十八歲的姑娘一朵花。別看她言語不多,心氣兒高著呢。媒人一批批登門,??诳涞锰齑笕ィ哼@一家有兩層的小紅磚樓,那一家他爹是鄉(xiāng)里干部——那時候,干部吃香哩。然而,一看照片她就搖頭。眼看女兒一天天長大,娘心急,然而就這么一個女兒,說什么也不肯委屈她,就由著她去,含著笑,連推帶搡地把媒人打發(fā)出門。有時她也問自己:“自己心里那個人,到底該是怎樣一個人?”然而自己心里也沒底。娘問她,她說不準。就惱起來:“娘是不是急著把女兒趕出門?”娘想惱惱不得,笑著忙自己的事去,留她一個人在房里出神。
小麥種到田里去了,農(nóng)人們忙完手里的活兒,終于迎來一段閑暇的時光。
那一天,無事可做,她在房里繡花,娘坐在旁邊和她說話,媒人又來了。這一次來的是六婆。
村莊里的媒人,大多是一些薄嘴片子的婆姨,農(nóng)忙之余,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費許多唾沫星子,走街串巷替人說媒,為了一點豬腳面線,也為了一些精神上的快活。六婆本不是這行當里人,年紀大了。干不動活兒,勉強參與到其中來,雖然笨嘴拙舌,然而說話實誠,撮合幾樁婚事,竟也美美滿滿,也就成了其中一員。
六婆和娘說了一大籮筐無關緊要的閑話,終于說:“有這么個人,家境不是很富裕,然而也有幾間新蓋的瓦房,照片帶來了,有意無意看一下?!闭f著就把照片遞給娘。娘看也不看一下,轉手就把照片遞給她。她手里正忙著活兒。堂嫂生個兒子,快滿月了。她正忙著趕做一頂虎頭帽兒,要收針了,也不把頭抬起來,就說:“不稀罕?!蹦镉行┎缓靡馑迹瑢α耪f:“別見怪,她就這樣人?!蓖A艘粫?,六婆說:“南莊人,叫樹兒,讀書人,有點兒書呆氣。人倒本分,是個實誠人,”娘問:“做啥活兒?”六婆說:“念到高中就出來了,說那時家里吃緊,去學木雕活兒。”娘這就把照片翻過來看,眉頭有些松動。六婆接著說:“師傅夸他呢,說他上手快。還沒出徒,就給了工錢。”娘嘴角有幾分笑意,然而裝作不耐煩,把照片遞給她:“自個看,我不給你出主意?!鞭D身對六婆說:“不是我拿不定主意,這孩子死腦殼,介紹多少好人家都不點頭?!绷判α诵?,沒說啥。她正抓緊收線,也不理會娘。六婆又說:“小楊村的,叫楊樹?!蹦锨f分好幾個小村莊,小楊村是其中一個。玉已打好結,正想把線頭咬斷,一聽“楊樹”,心里咯噔一下,放下針線,把照片接過來。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那個人不是那么英俊,然而粗粗糙糙的有幾分生氣:“沒錯,是他?!彼妹媒袟罨?,初中跟她同學。她到過他家?guī)状文?,見過他。那時候他正念高中,整天捧著一本書,見到女孩就臉紅,木訥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她還曾經(jīng)在他妹妹跟前偷偷笑話過他呢。然而這時候,她不便把這些話說出來,只是輕輕笑了。
看她不搖頭,估摸有幾分意思,六婆便慫恿去他家瞧瞧。
村莊里有一種風俗,相親不到女方家,而是女方的人到男方家里,一來看看人,二來看看家境。家里有幾間瓦房、幾頭牛、幾頭豬,叔伯兄弟什么的,大致摸清楚了,心里有個底。即便知道了,也要走一遭,親眼證實一下,不致將來后悔。
那天上午,她、嬸、六婆,還有幾個女伴便一道去了。并不多遠,斜過一道山梁,跨過一架老橋,過一條河也就到了。那個人比以前高大成熟。一抬頭,看見她,驚訝得合不攏嘴,然而也就笑起來了。說了許多無關緊要的話語,嬸把該看的看了,該問的問了,她們也就一起回來了。
回來后,娘問她。她低著頭,紅著臉,不言語。娘心里就有底了,嘆了一口氣。這門親事總算定下來了。
定了親,不久,那個人就捎過話來,說要登門拜訪來了。那天她不敢出門,早早起來了,帶著幾分新鮮的心情,把屋子仔細拾掇一番,還到庭院里,摘一束菊花,紅的黃的插了滿滿一瓶子。紅的紅得喜氣,黃的黃得金貴,屋子里一時生動起來。然而,收拾好了,一坐下來,想到那個叫楊樹的人就要成為她的那個人,而且就要到她這房里來了,心跳就急促起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腳不知往哪兒放,照照鏡子,鏡里那個人,臉紅得比紅綢布還要紅,不時就要踮起腳跟隔著窗戶往門口張望:“那個人來了沒有?為什么還沒來?是不是什么事情耽擱了?”煩愁起來。然而,轉念一想:“小妮子,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替人家擔心起來?!本驮谀抢镄咂鹱约簛?。
不久,聽見院子里狗叫,接著是娘招呼客人的聲音:是那個人,和他妹妹一起來了。娘招呼客人喝茶,轉身就退出去了。她和楊花很久沒見面,以前同學,現(xiàn)在卻要變成姑嫂了,畢竟有許多不適應,生分地說了一些客套話。然后,楊花也悄悄退出去了,留下他們兩個人。那個人,好像也不適應這樣角色的改變,低著頭,不敢看她,不知說什么好。這樣老坐著也不是,只好由她來打破僵局,問他:“木雕做得怎樣?”“好呢。”“做些啥呢?”“四君子,鳳凰牡丹,五福臨門,漁樵耕讀,東吳招親,鴛鴦戲水……”有一些聽起來很陌生,她不是很了解,然而也不便細問。沉默一會兒,又問他:“會不會累?”“不會的?!闭f著,他自信地把頭仰起來,似乎又覺得有些不合適,紅著臉,把頭低下去,又不知該說什么好了。這樣坐一會兒,他終于站起來,說:“我到外面走走?!闭f著,走出大門,走進庭院。院子里,娘正劈柴,汗水在陽光里一閃一閃。他快步走過去,不知和娘說些什么,然后就從娘的手里接過柴刀劈起柴來,動作有力,干脆利落?!翱此桓焙┫啵捎袣饬α??!笨粗粗托α?。
這樣來往幾次,漸漸熟悉了。
入了冬,那一次,村莊里演戲,那個人捎過話來,邀她一起去看戲。
村莊長期是寂寞的,除非節(jié)日。到了節(jié)
日,村里便格外熱鬧起來,演電影,演戲。演電影次數(shù)就多了,演戲一年才一次,那該是普度的日子了。
那樣的夜晚,鄰近村莊的人們都來了,打谷場里聚滿了人。小孩們大多為了熱鬧,為了好玩,在人叢里鉆來鉆去,或者到草垛里捉迷藏,或者拿著平時積攢的一角五分錢買蠔餅、甘蔗、醬橄欖吃,這些都有無限的樂趣。老人們專心看戲。那些戲他們看多了,早已熟稔在心,接下來該哪一個人物出場,該唱哪一句,該做什么動作,他們都能預先說出來,而且分毫不差。他們只是喜歡沉醉在那種古老的意境里,仿佛自己也變成他們中的一員,參與了其中的悲歡離合,收獲一年一度難得的快樂。年輕人就不一樣了,人雖然來了,心早已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看戲不過是他們的一個借口罷了。
那時候,村莊里依然保守。即便定了親。見面還要在爹娘眼皮底下,斷不可擅自往外去。年輕人畢竟要懷著許多浪漫的幻想,就趁著看戲的機會,偷偷約會。爹娘心里清楚,然而這些做爹娘的,年輕時候也這么來過,也就默許了,心照不宣,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磻虻囊雇?,便成為年輕人最向往的夜晚,便成為村莊最浪漫的夜晚。
約定在戲臺外面路口見面。天昏黑了,戲臺上的鑼鼓鏗鏗鏘鏘敲響起來,她和娘便往那邊去。那個人早已候在那里。寒暄幾句,留下他們倆,娘自個看戲去了。
他們一前一后走到打谷場后面。汽燈嘶嘶地亮著。照得戲臺上如同白晝一般,戲已經(jīng)開始了,一個書生踱著方步出來了,背著一只布包裹,大概又要進京趕考去了?;蛟S這樣的戲看多了,他們的心并不在戲臺上?;蛟S第一次赴這樣的約會,有些興奮和緊張。然而看大家的目光都往戲臺上去了,黑暗中,一只手終于鼓起勇氣捉住另一只手,悄悄往戲臺外面去。
沒有月亮,麥田在星光下波浪一般此起彼伏,田野里一派靜謐。他們沿著田間小路默默往前走去,直到戲臺上的聲音顯得有些遙遠了,終于停下來,在一條青石板上坐下。那大概是平日農(nóng)人歇憩的地方吧?這時候成了他們的座椅。
默默坐了一會兒,他說:“明天要出門去?!薄叭ツ?”“師傅在外地接了一攤活兒。”“很久嗎?”“不久,個把月?!薄斑€不久?”她不作聲,想著想著惱起來,背過身去,不理會他。一陣風吹來,冷得她瑟瑟發(fā)抖,她很快后悔了:“仿佛自己早就是他的人?”她剛轉過身去,就被一雙有力的手擁抱住,想掙脫,可是那雙手力氣太大,就那樣被緊緊抱住,喘不過氣來。她的臉呼地熱起來,心里慌亂得一塌糊涂,再無力掙脫,只好任由他抱著。她有點后悔,不該跟他到這樣僻靜的地方來,然而有一種溫暖讓她沉迷?!拔以趺戳?”“這個人,怎么突然變得這樣放肆?”“我們回去吧?!彼箴埶频恼f?!安弧!彼Z氣堅決,含著笑,溫情地注視著她的臉。她不敢看他。她的那張臉,在星光下顯得更加迷人。趁她不注意,他飛速吻了她的唇:豐滿,濕潤。她沒有預防,受驚的兔子似的慌慌張張從他的手臂里掙脫出來,她還沒準備好呢?!翱蓜e讓娘知道,羞死人了?!?/p>
這片妖嬈的麥田里,曾經(jīng)上演了許多愛情故事。每年這樣的夜晚,這里成了年輕人愛情的樂園,成為他們實現(xiàn)浪漫幻想的地方,成為他們夢中的伊甸園。一些年輕人。在這麥田里急急忙忙把婚后做的事情預先做下了,播下種子,就像麥粒在麥田里孕育,然后生根發(fā)芽,還沒結婚,肚子就掩飾不住顯露出來,一輩子便要背負輕浮的壞名聲。那種觀念,現(xiàn)在看起來難免保守,然而當時天經(jīng)地義、深入人心,從來沒有誰提出懷疑。
女兒家的名聲最金貴了,她可不能糟踐了自己的好名聲。
日子定下來,聘禮送過來了,得準備嫁妝了。一切娘都操辦好了,不用她費心。然而有一件事誰也替代不了,一對繡花枕套,必須由姑娘家親自來做。全新的絨線、布帛娘都為她置辦好了,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她的了。
這一點可難不倒她,她是這方面的能手,這方面她在村莊里可是出了名的。自小奶奶就教她刺繡,她學得比奶奶還要好,這樣的人當時可不多。小孩的紅肚兜、圍嘴、虎頭帽,講究的人家總要買上一些禮物帶著一張好笑臉過來央她做。她一點也不敢馬虎,盡著自己的能耐,用心把它做好。她繡的圖案施針細密、線條流暢、配色清雅、自然生動,賽過畫畫兒。即使放在過去,她也絕不遜色于那些工于女紅的大家閨秀。如果小鎮(zhèn)舉行刺繡比賽,她絕對拿頭獎。
刺繡的圖案,一般是一些表示喜慶吉祥的東西,比如“蓮生貴子”、“喜鵲鬧梅”什么的。新婚的枕套則繡“鳳凰牡丹”、“鴛鴦荷花”。雖是女紅能手,然而待她拿起針線,可真犯起難來:“繡什么?怎么繡?”她得在這方面顯出一些能耐,以后嫁過去才不至于被小楊村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看輕了去,以后她才可以在那個村莊里昂著頭走路,風風光光做人。
把雪白的布帛繃上棚架,拿起針線,她開始琢磨起來:“繡什么好?‘鳳凰牡丹?鳳凰是神物,似乎邈遠一些;牡丹太過于艷麗,她還是喜歡清雅,這些都不對她的心思。還是繡‘鴛鴦荷花吧:鴛鴦是一種可愛的生物,不棄不離,生死相依,最忠貞于愛情了;荷花高潔。”定下心來,她決定繡“鴛鴦荷花”?!跋壤C雄鳥,還是先繡雌鳥?”“雌鳥繡丑了不打緊,雄鳥可別繡壞了?!彼窒肫鹉莻€人來:“那個人,可是一只傻鳥?!毕氲竭@里,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雌鳥羽毛蒼褐,嘴灰黑;雄鳥羽毛色彩艷麗,有銅赤、紫、綠等顏色。選好色線,靜下心來,她一絲不茍穿針引線起來。
正當她低著頭,一針長一針短繡起來的時候,忽然想起她的嫁妝:“男方應許的那架針車買來了,娘那天請人把它架起來,光潔鮮亮,踩動起來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可好聽哩??伤€不會用。”她又想起那個人來:“那天晚上,他說過結婚后讓她學裁縫呢。那可是一件新鮮事。不過她相信自己能把它學好。那個人也相信她能學好,而且學得比別人更好?!毕氲竭@里,她便覺得溫暖:“那個人有時候還不那么討厭呢。”“不知道那個人回來了沒有?”她開始有點想他了。
雌鳥繡好了:小巧、秀氣、嫻靜的樣子,似乎還有幾分羞澀呢,就像她。接下來就要繡雄鳥了:“雄鳥該繡成什么樣子?應該威武一些,而且要有些柔情才是,應該在眼神里表現(xiàn)出來?!彼窒肫鹆硗庖稽c:“雄鳥的眼睛必須朝著雌鳥,絕不能往別處去,她可不答應?!彼肫鹉翘焱砩希麥厍榈刈⒁曋难凵?,低下頭去,羞澀地笑了。
這一天,村里的喇叭響起來了,打破了村莊的沉寂。村莊里,平日只能聽見一些雞鳴狗叫的聲音,和鳥兒嗚叫的聲音。喇叭里歌聲突然嘹亮地響起來了,顯得有點陌生,然而給這個村莊帶來幾分新鮮和興奮。孩子們在村道里跑動起來了,四處尋找聲音的方向。
喇叭里播放的是《駿馬奔馳保邊疆》:
駿馬奔馳在遼闊的草原
鋼槍緊握戰(zhàn)刀閃亮亮
祖國的山山水水連著我的心
絕不容豺狼來侵犯
……
每年這時候,政府都要頒布征兵命令,就有許多向往軍營的年輕人報名去參軍,穿
著嶄新的軍裝,戴著大紅花,敲鑼打鼓,由村干部親自送到鄉(xiāng)武裝部去,坐上軍隊的卡車,奔向祖國的四面八方。年底,村干部們還要親自登門慰問軍屬。村莊里,那可是一件很光榮的事呢。
那天上午,她正坐在房間里繡花,雄鳥也快繡好了,她絲毫不敢大意,一針一線,一起一落,一點兒也不敢馬虎。按照原來那個想法,一切進展得很順利。突然,沒打招呼,那個人就來了。不僅一個,還有六婆。“婚期臨近了,是來商量婚事的吧?鄉(xiāng)村里禮節(jié)可多呢。媒人免不了要跑來跑去。”六婆果然往娘那里去。那個人和娘打過招呼,就進她房里來了。她也不把頭抬起來,招呼他坐,繼續(xù)忙手里的活兒。他沒坐,走近來,俯下身子,看她刺繡,問她:“快好了?”她說:“快了?!彼托α恕!敖o你?!薄笆裁囱?”“你看看?!彼O箩樉€,抬起頭來,是個根雕:古裝人物,男的半蹲著俯身雕刻,女的坐在一只小竹凳上低頭繡花,下面刻著三個字“長相依”。她的臉紅了:“這個笨人看起來還挺有細心思?!薄笆前。Y婚后就要相隨相依了,就像她手里的那對鴛鴦。”“人就是奇怪,兩個陌生的人,走到一起,就要一輩子長相依伴,比爹娘還親?!毕氲竭@,她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
正惆悵的時候,突然聽見廳堂里娘的聲音高起來了:“不是說好了嗎?這樣的大事,怎能這樣隨便?也不提前打招呼!”娘一向和氣。她疑惑起來,問他:“究竟什么事?”“我要去參軍,政審通過了?!彼f。她一驚,手里的繡花針大概刺到手指了,一陣鉆心的痛?!斑@個人怎么這樣狠心?!币苍S疼痛,也許委屈,忍不住落下淚來。
參軍是一件很嚴肅的事,盡管她怎么不舍,母親怎樣不滿,那個人還是穿上軍裝,坐上汽車,換上火車走了。
她不敢去送他,她怕自己忍不住要掉淚。“那個人就要走了,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一去就是三年?!彼蝗挥X得自己的心仿佛被割去一半,說不出的疼。那座根雕就擺放在桌上?!澳莻€拿刻刀的人,就要拿上鋼槍,巡邏在祖國的邊疆。”“為什么不提前跟我說一聲?我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呢。”她心里亂得像一團麻,不禁掉下淚來。
鴛鴦繡好了,一切符合她原來那個意思,而且看起來似乎還要漂亮,有些超乎她的想象,有一種立體感,跟真的一樣。
有時候,娘早早去睡,一個人寂寞,她就拿起一只繡枕,指著那只雄鳥,對它說:“你為什么不給我來信?會不會黑了?會不會瘦了?會不會想我呢?”仿佛那只鳥,就是那個人。委屈起來了,就用她的那只小拳頭去捶打那只鳥,好像這樣才解恨,然后又對那只雌鳥說:“咱以后不理它。”這樣想著,說著,癡癡傻傻地抱著枕頭含著淚睡去。
過了新年,那個人終于來信,問她好,說是新兵訓練忙,沒時間寫信,然后又說,那里一切都好,不用掛念,然后沒有了?!斑@個榆木腦殼的人,就這么幾句話?!彼谛睦锪R起那個人來了。雖然只有幾句話,然而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她想給他回信,心里許多話,拿起筆來,卻不知說什么好,終究沒寫。
谷雨過后,雨水增多,麥田里的麥苗蓬勃生長起來,開始揚起麥花。進入小滿,麥粒灌漿飽滿。芒種一到,小麥成熟,麥收的時節(jié)到了。
田里莊稼不多,平日娘一個人收拾就夠了,也不勞動她,所以她大多在家閑著,繡些花花草草什么的。然而麥收時節(jié)就不同了。芒種過后,很快進入梅雨天氣,小麥一旦成熟,就要馬上收割,麥收的天氣就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晴空萬里,剎那間烏云四合,下起瓢潑大雨,成熟的麥粒一旦掉落在地,就要長出新芽,快要收成的糧食就那么糟蹋了。因此,不用娘叫,她也要到田里去幫忙。
這天早晨,露水一千,她和娘帶著鐮刀急急忙忙往麥田里去。金黃的麥田遠遠地伸展開去,散發(fā)著成熟麥子醉人的香氣。娘站在田頭,伸手揪下一顆麥穗,沉甸甸的,放在手里用力一搓,吹去麥芒。麥粒一粒粒金黃、結實、飽滿:又是一個豐收年。
站在麥田里,她想起那個夜晚,想起那個人:“有時那么溫柔,有時又那么魯莽。”“那天晚上,如果任憑他親吻,不知還要做出什么傻事呢?”想到這里,她不敢往下想了?!澳莻€人到那么遠的地方去,仿佛遠在天邊。據(jù)說那里天空更加高遠,大地一派蒼茫,冬天還會下雪,厚厚的雪,踩上去軟綿綿的,就像踩在棉花上面。每天,他就和他的戰(zhàn)友們一起,背著槍,騎馬去巡邏。他不但學會了騎馬,還學會了像蒼鷹一樣用眼睛眺望遠方?!边@一些,都是他在信里說給她聽的。每個月他都要來信,給她講軍營里的事。她想了解得更加詳細一些,然而每次他總是簡簡單單。她想:“結婚后,每個晚上都要讓他講邊疆的故事,仔仔細細,一個字也不許漏過?!彼胂笾退哪莻€人躺在新婚的床上,她就像一只小綿羊一般臥在他的身旁,安靜地聽他說話。她又想象那個人說話的神情?!澳莻€人好久沒來信了,會不會有什么事情?會不會想念她?會不會看上別的姑娘?”想到這里,她的心有點亂,不敢再往下想,果斷地打斷自己的思緒?!安粫?,絕不會?!彼嘈潘哪莻€人,這樣安慰自己,然而決定還是給他提個醒。
每天晚上,她都要抱著那只繡花枕頭,悄悄和它說話,想自己的心事。許多心事只能對她的那個人說,然而那個人又不在身旁,只好和它說了。有時候,她就那么看著那只雄鳥,想念他了,就用她的小手溫柔地撫摸它,有一次,甚至偷偷吻了它一一這件事,至今想起來還讓她害羞。惱怒了,就用她的小拳頭捶打它,指著它的鼻子罵它:“無心的人,可別忘記你的那個她?!痹谒睦?,那只雄鳥,仿佛就是她的那個人。
日子流水一般過去。那一天,她正在繡一個小紅肚兜,初生小孩穿的那種紅肚兜。她一邊繡,一邊想:“什么時候該給自己繡一個。她和她的那個人,結婚后也要生小孩。那小孩該是男孩還是女孩?該是什么模樣?最好是男孩,她喜歡男孩,女孩也不錯。女孩就像她,男孩該像她的那個人?!焙鋈话l(fā)覺想遠了,就在心里罵自己:“沒羞臊,還沒結婚呢。”然后又想:“生了孩子容易變老,還是晚一些好,她可不想那么快變得又老又丑?!闭@樣胡思亂想的時候,門外一個熟悉的聲音:“守玉——守玉——”她放下手里的針線:“是送信的,是她的聲音?!?/p>
那個人來信了,說他過幾天回來,新近立了功,連長給他幾天假,讓他回家探親。哪一天回來?立什么功?卻沒說?!澳莻€人就這么粗心?!蹦弥牛湍敲磶仔凶?,她翻來覆去看了很久,在心里埋怨她的那個人。
第二天下午,她正睡覺,懶懶地不想起來。“玉,”娘在門外喊,“開門,看誰來了。”“知道了?!彼龖猩⒌貞溃欢€是不想動。娘看門里沒有動靜,又喊:“玉?!彼@才掙起身來,走過去開門。門外站著她的那個人,穿著軍裝,肩膀比以前更加寬厚,看上去精神許多。她呆呆地立在那里,仰著頭看他: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那個人。不知道是歡喜還是委屈,眼淚流了下來?!坝??!彼麊査?。她這才清醒過來,招呼他坐,說了許多別后的話。然后他說:“把手伸過來,送你一個禮物。”她把手伸過去,他把它握住。緊緊不放。這一次她不再掙脫。她發(fā)覺手里有一個硬硬的東西:“這是什么?讓我看看?!彼砰_手,似乎很不情愿。她的手心,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一只彈殼做成的哨子。他拿起來,放在嘴邊吹奏起來,是那首《打靶歸來》,節(jié)奏歡快,讓人想起邊地軍營里的生活。他又吹奏了一曲《蘆笙戀歌》,悠揚的曲調里帶著纏綿的歡樂和淡淡的憂傷,仿佛訴說著無盡的思念。“這個看起來粗糙的男人,竟有這樣細膩的心思。”她感動了,沉醉在夢一般的意境里,聽得癡了。
他告訴她:上個月他參加搶險立了功,部隊喜報寄到村里。村里說,退伍回來,讓他當民兵隊長,也算村干部了。她替他高興,沒說什么,只是醉人地笑了。
那個人回部隊去了,再過幾個月,就要回來了。那時候他們就可以結婚了。她懷著歡喜的心情和對未來生活的憧憬,想了很多?!奥L的等待,那個日子終于就要來臨,不像以前那樣渺茫,變得那樣具體可感。仿佛就在明天。那時候,她就可以穿上新娘的紅妝,懷著羞澀的期待,在女伴們的簇擁下,在一陣又一陣的鞭炮聲里,走向那個叫小楊村的村莊,走進那幾間新瓦房,走到那個人的身邊,和她的那個人,一起去迎接嶄新的生活。”她又想起娘:“她嫁出去,娘就孤單了?!辈唤飨聹I來。她舍不得娘。然而想想:“她也可以經(jīng)?;貋?,和她的那個人一起回來看望娘。”心里寬慰一些。她就那樣,一會兒傷心,一會兒歡喜,癡癡傻傻坐了一個下午。
娘見她這樣,心里有些難過:“這女兒呀,就像蒲公英,飛走了,就要在另一個地方安家落戶?!比欢吘褂辛酥?,做娘的怎能不替她高興。難過一陣,終于笑了:“我的傻女兒喲?!?/p>
想起很快可以和她的那個人長相依伴了,那個人就要成為她親親的親人,她拿起那對繡花的枕頭:她要在新婚的夜晚,親自把它擺放在他們的床頭。她看著那一對鴛鴦。那一對鴛鴦,仿佛在對她笑呢。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