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平
母親和果樹
城市前進3公里,我們家的地被征了。
我們家早沒種地,我們在城市做工,我們把地租給更偏更遠的鄉(xiāng)下人種菜。征就征吧,錢也不低,十多萬補償款,存進銀行,卡已交給母親。安置房正在建,臨時周轉(zhuǎn)房,政府也安排了。
母親一臉憂戚。
母親憂戚的是院子里那幾株果樹。果樹是十年前種的,到秋天的時候,已能結(jié)出紅彤彤的果子,因為品種的原因,加上疏于管理——誰管理呢?花那精力,還不如去超市,超市水果味好。成色好,價錢還便宜。那些紅彤彤的果實就掛在枝頭,倒給我家增添了不少秋天的韻味。
果樹政府賠了,價錢也不低。
母親不要錢。母親提了一個請求,要人家把這幾株果樹保留下來,這里不是建生態(tài)小區(qū)嗎?把果樹留下來,小區(qū)生態(tài)得很。
這是母親一廂情愿的事情,政府的人哪能同意,說,老人家,小區(qū)樹肯定要種,不過,怎會種這樣的樹呢?
母親不高興了,發(fā)起怒來,說,我這樣的樹怎么了?不好?
政府的人怕把事情搞復(fù)雜,賠著笑臉勸母親說,老人家,你的樹很好,但新小區(qū)種什么樹已經(jīng)規(guī)劃了!什么地方引進,什么樹種,全定好了,連定金,也交了。政府的人出了一個主意,錢一定賠,樹不留,要母親找個地方,搬過去就行,并且搬樹的時候,他們的挖掘機,還可以幫忙。不過,政府的人限了時間,說,老人家,話說清楚,過了時間,只好推掉啦!
母親知道果樹無法留在老地方了,接下來,母親就為果樹找地方。
母親上氣不接下氣地往離城市遠的地方走。母親看見房屋就去敲門。母親非常討好,母親說,我把我家的果樹給你送來,不要錢,對!對!我自己帶人來栽!對!對!果樹全歸你!
沒有人要母親的果樹。誰種果樹呢?種果樹得成片成片地種,那叫規(guī)模經(jīng)營。種你那幾株果樹值幾個錢呢?再說了,那么金貴的一點土地,不是入股辦企業(yè),就是種花啊草的往城市送賣好價錢,誰要母親的果樹呢?說不定還帶來什么病毒影響栽種的花們草們呢!
有一家辦果園的,整個山頭都是果樹。母親以為她替果樹找到安家的地方了。母親滿臉堆笑地找過去。
人家問母親果樹的品種。
母親如實相告。母親滿懷希望地對人家說,到了秋天,整個樹上全是紅彤彤的果子呢!
任母親說破嘴,人家不要母親的果樹。人家說,老人家,到了秋天,我這里的樹上,也全是紅彤彤的果實!不過,我們的價錢是你的好多倍!
母親跑上跑下,離政府規(guī)定的時間只有兩天了,轟隆隆的推土機已經(jīng)向母親和果樹發(fā)出最后通牒。
萬般無奈的母親想到了曾經(jīng)生養(yǎng)她的老家。母親給舅舅打了一個電話。舅舅在電話那端叫苦不迭,說兩個表哥全上深圳打工去了,家里哪來人?再說了,多遠啊,多少運費啊,不是豆腐搬成肉價嘛!
母親在電話里向舅舅發(fā)火,母親對舅舅可以發(fā)火。母親說,運費我出,栽樹的人我請!
第二天,母親雇了一輛大貨車,請了3個零工,浩浩蕩蕩地把果樹往老家送。
母親老家離公路還有兩公里。到了老家,母親又請了5個零工,大家使著勁把果樹往母親指定的地方送。
母親搬遷果樹包括運輸費、車輛過關(guān)費、零工工資、伙食費共計1754元,還不包括她氣喘吁吁忙上忙下,遠遠超過政府賠償果樹的款子。
我說,媽,何必啊!花那么多錢,值嗎?
母親不高興,說,你這人怎這樣算賬呢?
我不知道母親如何算賬。
我說,給舅舅50塊錢,讓他買些果苗栽上不就得了?
母親說,等那些果苗長大,媽早死了!
母親得意地告訴我,到了秋天,她一定要回老家,看看那些搬回老家的果樹。那時,樹上,肯定掛滿紅彤彤的果實!
守墓者
老田頭沖著廣闊的天穹,吼叫著:“老和尚,我×你媽廠沒有人應(yīng)答他,曠野無人,只有那個高高的黃土堆。
老了。說不定哪天,突然就躺在這干裂的黃土上。老田頭猛烈地咳嗽著,黃土似乎要被震出一些煙塵來。
老田頭找過幾個人。很久以前這兒是村莊。人被黃土逼得遠遠的?,F(xiàn)在這里只有老田頭一個人。他鉆過黃土去找人。人不好找,去了很遠的城市,老田頭沒去過城市,只是聽人說過。
那些人說,多少錢一個月?
老田頭沒聽懂,當(dāng)年,爹拉著他的手,把這守墓活交給他時,他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爹沒說一個月要給他多少錢。他是這樣,爹是這樣,爹的爹是這樣,祖上就這樣傳過來。
要錢干什么呢?墓前有大片大片的地??梢苑N莊稼種蔬菜,夠吃一輩子了。老田頭告訴他們。
那些人間,沒有人給你錢?
誰給錢?從來沒有誰給老田頭錢。他不解地問。
沒有錢的事情你干?那里面一定有很多金銀財寶吧?那些人不約而同地問。眼里全閃射起金燦燦的光芒。
那里面只有人,死人。老田頭告訴他們。老田頭給他們說事。不管愿不愿意,老田頭講起來。
多少年不知道,反正很久很久。就在這片地方,3個大英雄,發(fā)生過一場大戰(zhàn)。兩個大英雄聯(lián)合起來打一個大英雄。兩個大英雄聯(lián)合起來還沒有占到便宜,后來,他們悄悄地把上面的河水用壩攔起來。等蓄滿了很多很多的水,突然把壩弄開,大英雄哪里知道,水淹沒了他的隊伍。大英雄的隊伍鉆進了水底。
你親眼看見的?那些人笑。
祖上一代一代傳下來。老田頭說。
你家祖上是那個大英雄的部下?那些人問。
祖上一個種地人,哪里能給大英雄當(dāng)部下?老田頭說。
你家祖上怎知道?那些人問。
老和尚說的。老田頭繼續(xù)講。大英雄的隊伍像羊一樣被宰割。大英雄有馬,跑得快,還是被亂箭射中了。部下們掩護著大英雄東沖西殺。一位部下穿著大英雄的鎧甲把追兵引開。大英雄被幾位部下掩護到一片樹林。他們放下大英雄準備給大英雄治傷。大英雄已經(jīng)死了,部下們舉起刀,和大英雄死在一起。一個老和尚躲在樹林里,看得清清楚楚。老和尚把他們埋了,就是這一大堆高高的黃土。
隊伍都沒有了,還大英雄。那些人笑。
老和尚說的。老和尚說他是大英雄。老田頭說。
老和尚是哪一個?那些人問。
老和尚就是老和尚。還是哪一個啊?
老和尚要死了,找到老田頭的祖上。老田頭的祖上得了怪病,死來準備埋黃土了,是老和尚把他從閻王那里拉回來。老和尚請老田頭的祖上替他看守這座墓。老田頭的祖上什么沒說就答應(yīng)了,在墓的旁邊,蓋起房子,開了土地。
沒有人愿意來接替老田頭守墓。老田頭說,我把房子給你!把地給你!
沒有人要老田頭的房子要他的地。那些人說,你這茅草屋值幾個錢?誰還種地啊?
老田頭很埋怨自己,要是當(dāng)初有個婆娘。有婆娘就會有娃,有娃不用求別人,像當(dāng)初,爹要死了,把自己叫到跟前,事情一說,敢不聽?
老田頭在一座學(xué)校前攔住一個孩子。學(xué)校很破舊,土墻裂開很大的口子,像要把那些孩子吞咽進去。孩子的衣服很破舊個子很矮小,像被風(fēng)刮掉了一層人影子。老田頭特意買了糖。他請孩子吃糖。糖孩子很喜歡。老田頭給孩子講大英雄,講老和尚。老田頭請孩子替他守墓。
孩子搖著頭,說,不!不!爺爺,我要讀書,長大了,我要去城市,掙很多很多的錢!
孩子背著書包,風(fēng)似的,跑了。
老田頭只好回去,守著他那座守了很多年的墓。守著,守著,老田頭就會突然沖著廣闊的天穹,吼:“老和尚,我日你媽!”
祖上老田頭斷不敢罵,要不然,也會吼上幾聲。
責(zé)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