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九葉派詩人鄭敏的《馬》以強烈的對比效果塑造了“馬”的世俗、英雄、圣者矛盾而又統(tǒng)一的形象。作品受西方后期象征主義詩人里爾克的創(chuàng)作影響,重視藝術(shù)觀察,體現(xiàn)“思想知覺化”,又是“新詩戲劇化”理論的具體實踐。
關(guān)鍵詞:鄭敏 《馬》 英雄 世俗 圣者
林庚先生論詩曾這樣說道:“我們初接觸時,既不覺其太深,接觸久了也不覺其太淺,這原是第一等的好詩。”讀鄭敏的詩歌《馬》便有這種感覺。而且越是反復(fù)誦讀,越驚詫:作者何以將這被無數(shù)藝術(shù)家歌詠描畫過的馬寫得如此讓人感動?
這是三幅關(guān)于馬的畫卷:
一、英雄篇——靜立的雕塑和奔馳的箭。
“在只有風(fēng)和深草的莽野里”,馬,靜立,如莊嚴的雕塑。它形態(tài)渾雄,原是收斂了“奔馳的力”,這力的凝聚,讓它筋肉凸起,“像一座幽閉在硬殼里的火山” 等待著瞬間的爆發(fā)。沖天的豪氣讓它昂首穹蒼,沒有高遠,云天只任我舒展!“它曾經(jīng)像箭一樣堅決”,尖銳、有力、飛速,一往無前,直指靶心。飛揚的鬃發(fā),踢起的前蹄,是力的爆發(fā),更是主體自我的張揚?!氨简v向前,像水的決堤”,氣勢恢宏,銳不可當!
靜立的雕塑、奔馳的箭,一靜一動?!氨捡Y的力的收斂”,靜中有動,彰顯力的蘊蓄;“披著鬃發(fā),踢起前蹄,奔騰向前,像水的決堤”,以動回應(yīng)靜立時力的凝聚。英雄的形象躍然紙上。
二、世俗篇——堅忍的行者。
“崎嶇的世界”只讓英雄成為“太燦爛的理想”。在腳下無限延展的道路上,在日夜輪回的時間隧洞里,在與“莽野”“穹蒼”形成巨大反差的荒涼的“棧道”、狹窄的“街市”中,曾經(jīng)的英雄“載著過重的負擔,默默前行。”“失去了舊日的俊美”,甚至磨滅了瀟灑的姿態(tài),從形體到內(nèi)心,英雄似乎走向了末路!然而,它崛起的頸肌無聲地傳遞著內(nèi)蘊的力,執(zhí)拗、執(zhí)著,“舉起,永遠地舉起,他的腿”。它“從不呻吟”,也許是因為“痛苦早已沉睡”,“也許他知道那身后的執(zhí)鞭者/在人生里卻忍受更冷酷的鞭策”,它不是“沒有歡喜,也沒有憂慮,/只像一片無知的淡漠的綠野,/點綴了稀疏的幾顆希望的露珠”的小漆匠,也不是“不能預(yù)知,也不能設(shè)計”“晨出的方向,夜歸的路徑”的人力車夫,它不是“一個失去目的者”,卻“為他人的目的生活”。這是怎樣的堅忍者!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匹馬便不同于臧克家筆下那似乎生來就承受下裝載大車命運的老馬,這苦難現(xiàn)實的主動承擔者,是更深層意義上的英雄!崛起的頸肌,默默的前行,動態(tài)的描寫,一如雕塑,讓一個堅忍的行者在讀者腦海中定格,這是萊辛所贊賞的“流動的美”!
三、圣者篇——神圣的皈依。
儒家認為至仁至賢者為圣者。真正成為圣者,怕只是一種境界。然而,換個角度想,走在朝圣的路上,每個人又都是圣者??鬃硬ト鋈蕫鄣姆N子,駕長車周游列國,是圣者;一位平凡的婦人寒門育子,傍晚時分那喊得沸沸揚揚的慈愛同樣是圣者的呼喚。這匹老馬,負載過重的負擔,陪伴過那可憐的伙伴,在本該成為英雄的路上走向平凡。雖然,“從那具遺留下的形體里,/再也找不見英雄的痕跡”,然而,它已“走完世間艱苦的道路”,無怨無悔,直到“突然倒下在路旁”的一天。這“突然”二字包含了多少無奈,多少的不情愿,多少生的眷戀!它可能都來不及回想曾經(jīng)的豪情萬丈,來不及思考崎嶇世界的艱辛,便“拋下了負擔和那可憐的伙伴”。 一個“拋”字又傳遞出多少它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牽念!歷經(jīng)坎坷成大道,這最平凡的堅忍的行者,用它默默的前行完成了神圣的皈依!
強烈的對比讓我們的心靈震撼。靜立的雕塑,立體、堅硬;飛馳的利箭,堅決、果敢。頂天立地的英雄解構(gòu)了高遠;成仁聚義,忍辱負重,默默前行的行者解構(gòu)了凡俗。最平凡的老馬化為至高無上的圣者。穹蒼的高遠與街市的狹窄,過重的負擔與默默的前行,頸肌崛起卻不吐呻吟……這一幅幅畫卷的演繹,一個個形象的幻化,讓讀者的心靈,在對英雄的欽羨中,在對苦難者的悲憫中,在對堅忍者的敬愛中,同樣走向神圣!
強烈的對比效果得利于鮮明形象的塑造,鮮明形象的塑造離不開作者對客觀事物細致的觀察和探究。1983年,鄭敏給袁可嘉的信中曾寫道:“因為我希望能走入物的世界,靜觀其所含的深意,里爾克的詠物詩對我很有吸引力……”奧地利后期象征主義詩人里爾克非常重視藝術(shù)的觀察,他在《馬爾特?勞利得?布里格的隨筆》里談到“詩是經(jīng)驗”時說:“為了一首詩我們必須觀看許多城市,觀看人和物,我們必須認識動物,我們必須去感覺鳥怎么樣飛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開放時的姿態(tài)。我們必須能夠回想……如果回憶很多,我們必須能夠忘記,我們要有大的忍耐力等著它們再來。因為只是回憶還不算數(shù)。等到它們成為我們身內(nèi)的血,我們的目光和姿態(tài),無名地和我們自己再也不能區(qū)分,那才能以實現(xiàn),在一個很稀有的時刻有一行詩的第一個字在它們的中心形成,脫穎而出。”鄭敏的《馬》就是受里爾克《豹》等詠物詩的影響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形象逼真的質(zhì)感,正是馬的形象在作者的觀察中的沉淀。
理解鄭敏的詩僅僅停留在鮮明形象的塑造上顯然是不夠的。透過具體的物象探尋生命的真諦才是理解鄭詩的關(guān)鍵。“我認為要了解一種文化就必須接觸它的哲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我在大學(xué)所修的哲學(xué)是我此生寫作和科研的放射性核心。但是,這三位一體卻又深深聯(lián)結(jié)在‘生命上,因為對于我,這三方面的認識和活動都是為了加深我對生命的感受和認識。”里爾克、叔本華等西方哲學(xué)家都認為痛苦是生命的本質(zhì)。深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學(xué)影響的鄭敏,自然把對生命中痛苦的思考作為詩歌基本主題之一。面對苦痛,詩人是平和的、超脫的,“即使以西方繪畫來比擬,我在寫詩上更希望接近馬蒂斯的線條和梵高的筆觸,馬蒂斯的瀟灑的線條中有東方的飄逸,而梵高的筆觸凝聚了悲愴和崇高?!蓖高^詩人筆下的苦難者——馬,我們看到的是人類對于痛苦的承受力,和面對苦難的堅韌。悲愴,然而令人敬仰!描寫痛苦正是為了歌頌崇高。
馬絕不再是馬,它負載了詩人對生命的哲理思考,它已經(jīng)凝定為一個鮮活的意象。在九葉詩人看來,“成熟的意象,一方面,有質(zhì)上的充實,質(zhì)上的凝定,另一方面又必須有量上的廣闊伸展,意義的無限引申。前者是由于詩人的感覺力的尖銳與堅定,后者則由于詩人的思想力的躍動與虛心?!币庀蟮耐瓿墒恰白匀坏幕A(chǔ)與自覺的方向、潛意識的‘能與一時的‘知的完整的結(jié)合,思想突破直覺的平面后向更高的和諧與更深的沉潛,最大最深的直覺與雄偉的意志的發(fā)展?!币簿褪歉杏X與智性、情與思無所區(qū)別也毫無間隔的完全凝合。馬這一意象的成功營造,使“思想知覺化”,讓讀者透過直覺形象感受到作者對苦難者生命意志的智性思考,同時還讓這首寫于40年代的詩歌超越了時空,成為歷時性的詩篇。馬已不僅是舊時代苦難大眾的象征,“也是人生路途中一匹歷盡苦難的馬;既有對英雄主義的熱烈呼喚,也有對英雄搏擊的虛無性的終極哀傷……”更是對人性中永恒光輝的贊美:平凡中蘊含著偉大,苦難中誕生了崇高。從日常的敘述中升華到理性的思辯,從矛盾統(tǒng)一中擴展詩歌的張力,又是對“新詩戲劇化”的實踐。
參考文獻:
[1]林 庚:《在論新詩的形式》,《新詩格律與語言的詩化》,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1.1。
[2]鄭 敏:《獻給貝多芬》,辛迪等:《九葉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7。
[3]鄭 敏:《人力車夫》,辛迪等:《九葉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7。
[4]鄭 敏:《小漆匠》,辛迪等:《九葉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7。
[5]袁可嘉:《西方現(xiàn)代派詩與九葉詩人》,《現(xiàn)代派論?英美詩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5.9。
[6]鄭 敏:《詩歌自傳(一)悶葫蘆之旅》,《詩歌與哲學(xué)是近鄰——結(jié)構(gòu)——解構(gòu)詩論》,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2。
王佳玲: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