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偉
下街在Y市的南郊。
靠南山,臨北江。
名曰街,倒不如叫巷更為貼切。半噸的汽車開進去,休想調(diào)頭。調(diào)頭不說,人要通行,非得貼著車輪擦身閃過不可。汽車一堵,單車摩托只能干等。不耐煩了,人會抱怨喋喋。
兩邊多是舊屋。間或有了門楣閃亮的,那依然是舊屋翻新。多是年輕土著,無處可去無地可挪,盡在舊屋花錢花心思罷了。此類舊屋尚算老樹逢春。那些不幸的舊居,你行走檐下,得加快步伐,足音震落搖搖欲墜的瓦和椽,驚塌了頹敗的磚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在下街的時候,租住的屋尚可。房東雖已遷移新城,似乎并不大富,修補粉刷舊居,還想額外賺點外鄉(xiāng)人的租金。修補時樓頂后部加了半間小屋。瓦頂??梢宰∪硕盐铩G鞍氩糠?,算是一個晾衣看風景的陽臺。
我站在別人的屋頂,看鄰家的屋頂,看下街的窄巷間出沒的人和狗。
街面的本地人多以種菜活口。日益壯大的Y市,正得寸進尺地吞并著金貴的土地。所以,他們拿不出半分閑田來墾殖粗糧,養(yǎng)豬的舊習也只能換成喂狗的嗜好了。主人下地,把狗套牢在門邊的自來水管上看家護院。狗拖著鐵鏈,煩躁地刮擦得水管叮當亂響。所有被限制著自由的狗做起運動,整條街巷的墻角便充斥著莫名的嗡嗡聲。
狗生來就有對自由的憧憬和迷戀,不像豬。
一條狗生下來就再無可能調(diào)教成豬的個性。即使下街所有狗的命運最終和豬沒有兩樣:它們被宰殺,投入湯鍋或者熏制成臘肉。
狗被解開繩套是活潑的。是先天的樂觀主義者。它們像一幫頑劣的野孩子,在巷道中追逐,歡叫,戀愛和繁衍。
多年之后,我想如果還記得住下街,必然是經(jīng)由一只狗的影像的提醒;如果我莫名地記起下街,必然想起那群活潑的狗,然后,才是街巷的人們。冷清的下街如同隱沒在深山老林的一泓湖水,那些狗像數(shù)尾小魚跳騰出水擊破寧靜。
還不止這些。
在黃昏或清晨的下街上,充斥著瑣屑的鬧劇:皮毛紛亂的野狗和街鄰的犬群狹路相逢,廝咬的混戰(zhàn)是免不了的。我叫不出名姓的瘦矮男人,挑戰(zhàn)我同樣陌生的肥胖男人——雙方跳騰呼號,歇斯底里。抓起半截火磚或者整截樹根,迎空揮舞,卻不敢向?qū)κ滞稊S……
狗也罷,人也罷,實力參差,結(jié)果毫無懸念。
斜靠在門框上的婦人和小孩,無趣地收回盼望的目光,扭身回屋。
做著小買賣的女人怯怯地繞過決戰(zhàn)的狗或人,把載著火爐鐵鍋的三輪車泊在某家的臺階旁,亮出尖細的嗓門:肉粽,米糕——賣噦——
三歲的孩子常常耐不住叫賣聲的誘惑,拽著我的手去,拎回來了三兩個清香的蓮 葉粽。
雨來了。
下街的雨相互擁擠,巷道成了年關(guān)的車站,興奮惶惑彌散開來。
屋們面色黯淡,在雨幕中寡婦似的呆望著。整條街像泊在汪洋中的一堆“烏篷”。
誰家的褲頭讓風從檐底摘落,借著風勢招搖歡舞,立馬絢爛成一片旗幟。
這時,那個裸了上身的健碩男人,又勇武地沖到莽雨茫茫的街中,去追逐風雨洗劫的貼身衣物。多年來讓陽光曬成古銅色的背脊上,濺落起玲瓏剔透的雨花。費了頗多周折,渾身淋個精濕。褲頭撿著了,回來擰干。兩三分鐘后,他現(xiàn)身在某樓陽臺的鐵絲網(wǎng)后,把手中的東西攤開撐掛在衣架上,神情細致莊重。
我從街巷走過,要經(jīng)過他的屋前。
他的屋門總是虛掩——虛掩的門類似于一篇懸念迭起的小說,惹人一探究竟。當庭一面逼得很近的磚墻,墻根處有陡而窄的樓梯盤旋而上
自然不乏向我釋疑解惑的婆婆阿姨。陌生人的出現(xiàn)??倳岅惻f的故事煥發(fā)生機。關(guān)于那個男人的一些舊事漸漸浮出水面:
多年以前,他的女人走了,并且?guī)ё吡怂麄児餐B(yǎng)的愛女。他的腦就慢慢“壞”了。他常常半夜三更襲擾另一條街的某個雜貨店。據(jù)說店內(nèi)有個和他女兒模樣相像的女孩。紊亂的神智讓他不分青紅皂白。夜闌人靜,雜貨店的門窗常常被他砸得咣當亂響。一地磚頭碎塊,讓無辜的女孩在屋內(nèi)嚇得哇哇亂哭。
我猜想,躲在暗處的他,愚鈍快活的笑,一定布滿胡須瘋長的臉龐。
只是,他找錯了對象,而且渾然不知。
后來,雜貨店就關(guān)門大吉了,原因恐怕就是經(jīng)不起他不勝其煩的襲擾。
——和一個瘋子吵架,除非你也是個瘋子。
男人變得落寞。他在街巷上埋頭低回,頗像一個陷入玄想的智者。
與他擦身而過的人,只要無從勾起他對妻女的回憶,他都漠然視之,彬彬有禮,看不出是個腦有毛病的人。很多時候。我會獨自感嘆:瞧那壯碩的身板,和下街其他種菜的男人有什么兩樣呢?
只是,當雨下來,他的腦就真有毛病。
雨落在多年前的街巷上。他從地里收工回來。女人走了。女兒也沒有了。屋內(nèi)第一次顯得空松寬大,氣氛類似于人去樓空的深山古剎,寂靜得難以忍受。他發(fā)現(xiàn)了女人留下的惟一的一條花褲衩,在屋檐下的風里搖搖晃晃,顯擺似的,像他十幾年來無法改變的窮窘。
——洪水來了!
有人喊。
北江的水像油滑的蛇身,從低矮的泥巴堤壩上竄入街巷。
驚惶的人們習以為常地爬到屋頂避水。來不及解開鏈子的狗,撒開四蹄向水面浮游,但是仍然逃不過滅頂之災(zāi)。
男人的花褲衩不知怎么,飄進了水里。
他狂呼一聲:老婆——!縱身入水。
后來,是駕船的壯漢從街角拽住了他。
幾年后,政府斥資筑起工程浩大的防洪大堤。
我搬離下街,沒再看見這個男人。
傳說,又是傳說:
他在暗夜里搗毀大堤的護欄,被蟄伏多日的Y城警員逮個正著,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大堤和他有何關(guān)聯(lián)?
誰能說得清楚。
他砸不爛鋼筋水泥澆鑄的大堤,病院能否破解愛恨糾結(jié)的心之鎖鏈?
雨下來了。
這千年不變的雨滴,不會逗留太久。匆匆之間也帶不走什么。它只會像稍縱即逝的煙幕,替那紅塵中嗚咽哭泣的人暫時隱藏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