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
那時谷花洲老發(fā)個人,舅爹就來演一場皮影戲。
沒人請他。老頭兒浪跡天涯,想請也不知上哪兒去請。但舅爹自己會來。他好像能嗅到死亡的氣息。來了,欠欠身子,先朝靈棚里的逝者拱拱手,道一聲打擾了,就開始忙自己的。
老頭是個矮子,光頭,小時候長過癩子,光得賊亮,但谷花洲人都很尊敬他,叫他舅爹。父親叫他舅爹,兒子叫他舅爹,孫子還叫他舅爹。這么說吧,他不是哪一個人的舅爹,他是一個村莊的舅爹。
老頭坐在一只小馬扎上,慢吞吞地拾掇那一堆紙皮兒。皮影戲的皮不是皮,是一種牛皮紙,顏色發(fā)黑,可能是年深月久,變成這樣的。紙皮兒很硬,能抻起來,背后像鄉(xiāng)下女人糊鞋幫子,上了襯底。紙人,紙獸,紙鳥,紙房子。甚至還有一長列紙火車。谷花洲人第一次看見火車,就是在皮影戲里看見的。老頭兒把這些東西一樣一樣地從一只腳箱里拿出來。這種腳箱比一般的箱子高,可以當?shù)首?,演皮影戲時老頭就坐在這只腳箱上演。老頭兒干起活來真的是很慢了,他的手指不大靈活了,過去小半天就能干完的活,現(xiàn)在要干上一整天,有時還得熬夜。
演皮影戲,夜黑得越深越好。一塊自大布。拴在兩棵樹上。老頭朝幕后走時。幕前已經(jīng)坐滿人了。老頭的光頭泛著紅光,鼻子尖的人還能嗅到他身上的燒酒昧。演皮影戲,要喝點酒,酒潤喉,而且,似醉非醉的感覺,會把戲演得更加出神入化。皮影戲的劇目很多。祝英臺吊孝,秦香蓮告狀,孟姜女哭長城,都是哭戲。老頭模仿傷心女人的哭,惟妙惟肖,這時你忘了幕后藏著的是一個老頭,哭聲嗡嗡嚶嚶,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而幻影,是需要遙遠的,這樣的遙遠反而讓人覺得更真實。祝英臺坐的是轎子。秦香蓮騎的是一匹疲憊不堪的驢子,那驢子在山道上打了一個很響的響鼻,一村的狗都緊張地吠了起來。驢子是戲里的驢子,狗是谷花洲的狗,谷花洲沒有驢子,但谷花洲的狗都被那根本不存在的驢子驚得叫了起來。別說狗,人在此時對于時空錯位也感到茫然,又覺得這個境界很奇妙。皮影戲劇目里沒有火車,火車是老頭自己加的。而且是壓軸戲?;疖囋谏介g發(fā)出震耳的怪叫,從一個洞子里鉆出來,哐當,哐當,哐當,整個谷花洲都感到了火車的震動,有什么東西一下又一下地在每個人心里撞擊著,那火車不知怎么那樣漫長,等這火車終于開過去了,黑暗中就只剩下明明白白的一塊幕布,什么也沒有。但一坪的人仍看著那塊布,好像那幕布上還會有一列火車開出來,
舅爹見多識廣,但舅爹不愛說話,好像他的話全在皮影戲里說完了。皮影戲演完了,家伙都收拾好了,腳箱的蓋子蓋上了,舅爹就坐在腳箱上吸煙。他光著頭。一只蒼蠅在他腦門上爬動,他也不趕。他身上開始招蒼蠅了,這意味著什么,他心里有數(shù)。一個一個的人,都走了,都是和他年歲差不多的人。走一個,他心里清醒一次,活一天,死亡就離他接近了一天。他其實不愿意這樣想。他知道,人一開始這樣想,一生也就快要走完了。
他越來越喜歡呆在黑暗里,他怕看見自己的影子。他還記得自己小時候?qū)τ白犹貏e好奇,他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不料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影子,近來他老看見自己身前身后晃動著兩個影子。他扭過頭去看時,他看見兩個影子也把臉轉(zhuǎn)了過去。差不多一輩子了,他才恍然大悟,他和他的影子離得這么近,卻從沒見過面。影子看見的是他的背影,他看見的也是影子的背影。
但他怎么會有兩個影子呢?他知道有一個影子不是他的。
舅爹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也沒見他找個相好,這是谷花洲人都知道的。但舅爹的皮影戲上每次都會出現(xiàn)一個女子,引起了村里人的好奇。那是個牧羊女,放著一群白云般的羊。但她從未作為單獨的一場戲,而是每出戲里的一個背景。孟姜女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了。她的眼睛已經(jīng)枯萎,聲音已經(jīng)干枯,一只手遠遠地伸向牧羊女。
孟姜女:給我一杯水吧……
牧羊女就開始擠羊奶,滴滴瀝瀝,羊奶落在銅盆里。牧羊女捧著羊奶走近孟姜女,孟姜女閉上眼,張開嘴,她喉嚨里響起一串動聽的聲音。孟姜女睜開眼,她眼里又有了光澤和水分。
秦香蓮騎著驢子過來了,她看見了牧羊女,這樣的情景又會重新出現(xiàn)一次。
老戲里是沒有這樣一個牧羊女的,這個牧羊女是舅爹加進去的。他怎么會想到要加這樣一個牧羊女?每次牧羊女一出現(xiàn),每個人都使勁盯著那牧羊女看。但看見的永遠都是一個背影。牧羊女擠羊奶是背對著人的,牧羊女給孟姜女、秦香蓮喂奶也是背對著人的。
怎么老是個背影?村里人有些憋不住了,要舅爹把那牧羊女轉(zhuǎn)一轉(zhuǎn)身子,讓大家看看那張臉。
老頭笑笑,但是更加沉默了,似乎陷入了某種悲傷情緒之中。
谷花洲的外垸里,有好大一片草灘,好大一片樹林子。村里有很多女孩在那里放羊,草很綠,羊很白,站到河壩上,看見的都是牧羊女的背影,穿著花褂子,抱著兩個膝蓋,百無聊賴地仰起頭來看天。這是村里人看慣了的風(fēng)景,這些牧羊女是他們的女兒或姐妹。放羊的女子。很少有結(jié)過婚的,一結(jié)婚就在家里奶孩子、操持各種各樣的家務(wù)。村里人于是想,舅爹大概是看多了這樣熟悉的風(fēng)景。就把這風(fēng)景加進戲里邊去了吧。
舅爹雖然不愛說話,但村里人也多少知道了他的一些身世。從記事起。他就跟爹走村串戶演皮影戲。爹告訴他,他們家世世代代都是演皮影戲的。但谷花洲人卻沒見過他爹。谷花洲的老輩們還記得。舅爹第一次進村,是梅奶奶背來的。梅奶奶那會兒自然還沒當奶奶,是村里剛?cè)⑦M來的新媳婦兒。梅奶奶放沒放過羊,就沒人記得了。哪年哪月的事了,誰能記得清楚。但舅爹當時的樣子,卻讓人記憶深刻,一個字,慘,那時還很年輕的舅爹,不知被誰打成了那個樣子,就像被狼啃了,一身的血,手上、腿上露出慘白的骨頭。梅奶奶個子大,舅爹個小,梅奶奶背著他村里人開始還沒看見,梅奶奶轉(zhuǎn)過身,村里人被嚇了一跳,還以為她背回來了個死孩子。
舅爹在梅奶奶家養(yǎng)了半年,后來總算活過來了,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演皮影戲。一演就演很遠,沿著一條江演,往上要演到重慶,往下要演到南京、上海。奇怪的是,無論演得多遠,若是谷花洲老了人,他就會趕回來。谷花洲把人死了不叫人死了,叫人老了,講個禁忌。谷花洲人平時不看皮影戲,那全是紙皮兒扎出來的,不吉利,只有人老了,才看。
這次是梅奶奶死了。梅奶奶是舅爹的恩人。她把舅爹當做了自己娘家的弟弟。娘親有舅,谷花洲叫他舅爹,可能就是這么叫起來的。梅奶奶死了,大伙兒都以為舅爹會大哭一場的,但舅爹沒哭,和別的人死了沒兩樣,來了,欠欠身子,先朝靈棚里的逝者拱拱手,道一聲打擾了,就開始忙自己的。
戲演了好一會兒了。
孟姜女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了,她的眼睛已經(jīng)枯萎,聲音已經(jīng)干枯,一只手遠遠地伸向牧羊女。
孟姜女:給我一杯水吧……
寂靜之間,從極遠極遠的地方傳來了滴滴瀝瀝的聲音,羊奶落在銅盆里。但牧羊女卻沒有出
現(xiàn),那一刻跑過去的全是空幕。所有的人都愣在那兒了,這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事。一個姑娘站了起來,看不見她的臉,看見的是一個背影,好像是梅奶奶的孫女。那姑娘跑到幕布后一看,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
老頭栽倒在地上,一只手向前伸著,離他手不遠的地方,一個紙皮兒剪出來的人,正是那牧羊女。
漁鼓
漁鼓,討米的勾當哩。那灰土路上,一個老頭敲打著漁鼓,一步一步地蹭,上上下下全是灰,亮著的,一雙眼,一只被桐油刷得黃燦燦的漁鼓。漁鼓在前頭響。老頭在那響聲后面慢慢隨著。女人們扭著身子,來來回回,聽得好仔細。
啊,是谷叔回來了!大家都叫。
谷花洲的男女老少。不分輩分,都把老頭叫谷叔。谷叔姓李,大名李谷子,兄弟倆,哥叫李麥子。麥子谷子,爹娘取的名都是好吃的,可爹娘都是餓死的,死時肚子里撐滿了樹葉樹皮。那棵樹至今還長在老李家門口。是棵水楊樹,每年新枝疊著舊葉。只那剝過皮的地方露出滿身疙瘩。哥原本是想把這棵樹砍了給爹娘做兩口白木棺材的,愣是餓得掄不動斧子了,一斧子劈下去那樹只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哥把手撐在腰上。痛苦地支著身子,想要再掄斧子時,忽然一頭栽在地上了,嘴邊嘔出一攤稀爛的樹皮渣兒。
那是個苦年哪。十六歲的李谷子家一天之內(nèi)成絕戶了,他用最后的力氣一頓臭罵,罵他哥把腿一蹬就去了,卻給他留下一個累贅。谷子在樹底下挖了個土坑把三具尸體埋了,看看那個累贅。那是他侄兒棒子,三歲了還不會走路,那會兒正安靜地蜷縮在一只雞窩里,尺把多長,臉長得圓滾滾的,而且非常紅潤光彩。那是浮腫啊。谷子把侄兒往肩上一甩,像甩上去一只面袋,說,棒子啊,叔帶你討米去吧!
他走得很快,他怕自己來不及走出谷花洲就像哥那樣一頭栽倒在地上。那就連個收尸的人也沒了。少年谷子走時并沒帶什么漁鼓。谷花洲沒這玩意兒。谷花洲人是寧可餓死也不討米叫花的。谷花洲好地方啊,長得出好麥子,長得出好谷子,棉花長得跟小樹似的,眼看著那麥子谷子就要灌漿了,那棉花也開始綻放了,一場洪水過來,嘩——。全完了。
谷花洲啊,好地方,
棉花開在墳頭上,
麥子哎咳喲,谷子哎呀啦,
年年歲歲都只聞聞那個香……
李谷子邊走邊唱,后來不光是唱了,又從一個湖北佬那里搞來了一只漁鼓。湖北出叫花子,討米要飯很專業(yè),這討米也不能無精打采地哀求,得有點長精神的東西。漁鼓不是鼓,是個楠竹筒,尺五長,中間關(guān)節(jié)打通了,用桐油反復(fù)刷過,兩頭蒙上皮子,斜挎在胸前,左手右手輪翻敲打,咚,咚咚,聽起來,非常動人。東家一邊往他碗里揀飯,一邊用欣賞的眼光看那漁鼓。夠了嗎?東家被那漁鼓敲得兩眼淚汪汪,把一碗飯全揀到他碗里了,自己都要餓肚子了。還問夠了嗎。怎么樣?討米的把漁鼓敲打到這份上,夠意思吧。
那個棒子,不傻,七歲時就已精通此道,~手漁鼓比他叔打得還好。谷叔病了,躺在人家的柴堆里,就讓棒子去討。棒子把討來的剩飯剩菜,搓成一個個的團子,吃起來還特香。谷叔吃完一個,伸出一只骯臟的手問,還有么?棒子又從胸口掏出一個,熱乎乎的還直噴香呢。谷叔吃了,又伸出手。直到把棒子身上的白飯團子全吃光了,谷叔才滿足地打了個飽嗝,忽然看見棒子眼里的淚水在打轉(zhuǎn)呢。是餓的。棒子把討來的東西全給叔吃了,自己還餓著肚子呢。谷叔一甩手給侄子一個耳刮子。日你娘哩,沒出息哩,當叫花子,先得把自個兒喂飽,還有多余的,才給別人吃,我教你多少遍了。教豬都教會了哩!谷叔罵著,又扇了侄兒一個耳刮子。扇一下,棒子就啪嗒掉一顆眼淚。可到了下回,他還是自己餓著,先讓叔吃飽。棒子這孩子,孝順哪,心太善。這讓谷叔很絕望,他知道這孩子當不了乞丐,這是命中注定的。
棒子記性好,走過的路他都一一記在心里,怕走錯了路回不了家。這讓谷叔很生氣。討米叫花,哪條路會放在心上?有路走就行,條條路都是通的,就是轉(zhuǎn)再大的彎子,也錯不了,只要前邊有人家,就能討到吃的喝的。又不是趕路,谷叔教訓(xùn)侄子,記住了,討米不趕路,趕前家!吼過之后他隔了半天沒聽見侄子的聲音,曠野里變得十分安靜。谷叔回頭看了一眼,九歲的侄子抱著路邊上一棵落光了葉子的樹正傷心地哭呢。
我日你娘哩!谷叔罵。
他把侄子送回谷花洲了。房門口的那棵水楊樹還在,這樹太賤,沒人砍。樹后面那土磚茅草房子快要塌了。谷叔砍了些樹枝,在墻壁四周打了十幾根撐柱,又從房里清掃出一堆堆積滿灰塵的雜物,這才發(fā)現(xiàn)里邊還藏著一具白森森的骸骨。谷叔知道,這是棒子他娘,那天走時,他都沒力氣埋這個死人了。他想就讓這個女人留在屋里吧,在這樣的屋里就是沒埋也跟埋了差不多。谷叔把討來的兩袋米都掮回來了,夠侄兒吃個半年了。走時,他感到心里還有些不踏實,問侄兒,你能把生米煮成熟飯嗎?
棒子一動不動地在灶門口站著,棒子說,我怕鬼啊,叔。
谷叔噗地一笑,說,那不是鬼,那是你娘,你爹,你爺爺,你奶奶,你和他們住在一起呢,等你睡著了,他們就會教你怎樣做飯的。谷叔走時,那孩子猛地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腿,不哭,抬頭仰望他。臉好臟,可那雙眼好亮的,這孩子啊,就一雙眼睛叫他喜歡。但谷叔還是一腳把他踢回了屋里。谷叔說,你個棒子啊,你要死了可別怪你叔啊,是你自個兒要回來的。
那漁鼓驀地響了。是谷叔在敲。他不想聽見那孩子絕望的哭聲。他左右開弓地擊打那漁鼓,這是他惟一可能逃離絕望的方式。漁鼓好響,敲得他心突突的,心突突的。
谷花洲啊,好地方,
棉花長在墳頭上,
麥子吱咳喲,谷子哎呀啦,
年年歲歲都只聞聞那個香……
天黑了。夜色漸漸模糊,時間漸漸模糊。谷叔在路上慢慢地老了,他的頭發(fā)正在一點點地變白。白了也好啊,白了雖說照不亮遠路。但多少可以照亮自己一點兒。長則一年,短則半年,谷叔就會回來一次,肩膀上一前一后挎著兩袋米,給他侄兒送來了。每次跨進門檻,嗅到一股飯香,他就會長長地松一口氣。那個棒子他還活著呢。
谷花洲二十幾年都沒餓死過人了。
谷叔已經(jīng)不是憑這勾當當叫花了,他是魔上這勾當了。
棒子當村長了。棒子把叔領(lǐng)進他剛建起的樓房里,打開一扇房門,谷叔就看見了,墻粉得好白,看不見頭發(fā)絲大的一條縫兒,大玻璃窗子,掛著好看的窗簾,又看那床,又看那電視,都嶄新。叔看看侄兒,侄兒看看叔,兩人對視,這時候某樣心事在他們之間倒過來了。棒子說,叔啊,你老別再走了,這是你的房呢,這房里啥都不缺了,更不缺你老掮來的那兩袋米了。谷叔說,你個棒子啊,叔哪享得了這個福啊,叔是個拴不住的人哪,這么多年都走過來了,坐不下來啊。
棒子就把叔往那沙發(fā)上按,棒子說。你老走了這么多年,也該坐一坐了。谷叔被侄兒按著,他覺得侄兒兩只手臂都在暗暗使勁,他掙扎著,竟放了個細屁,憋著呢,憋得心里怪委屈的。
侄兒孝順哪,侄媳婦賢慧哪,一雙手不停地
飛舞,給谷叔織著毛衣,織了一半了,就貼在谷叔的胸口比試,微微閉著眼,好幸福的樣子。那小孫子,在谷叔的膝蓋上爬上爬下,他娘說,叭爺爺一個。谷叔臉上就叭地一下,落下一片明亮的濕潤,摸上去好光滑。谷叔在這家里養(yǎng)了幾天了,養(yǎng)得一臉的粗皮都掉了,露出像新生兒一樣的紅暈。谷叔就像重回娘胎里出來了一次,完全變了一個人,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裝,腳上穿的是皮鞋,坐在秋日的太陽底下,好舒坦好享受。想要敲敲那漁鼓筒,驀地想到那是討米的勾當,趕緊放下了。
棒子說,叔,過會有人來看你,鄉(xiāng)里的書記,開車來。
那車進村了,是三輛。除了鄉(xiāng)里的書記,還有從縣里、市里來的記者。谷叔臉上頓時光芒四射,照相機、攝像機一齊對準了他。老頭眨巴著眼皮。老頭的眼睛是很亮的,乞丐的眼睛都賊亮,可老頭突然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很快,棒子又把老頭那床油漬麻花的破鋪蓋卷兒抱出來了,在陽光下一攤開,就見許多小型爬行動物從里面鉆了出來。鄉(xiāng)里的書記點上火,那火光好大。四周的人身上也像燃著火焰了。老頭又眨巴了一下限,就看見一個黃燦燦的東西飛入火焰,發(fā)出一聲慘烈的驚叫。
漁鼓,我的漁鼓啊!老頭喊了一聲,撲向火焰去搶那漁鼓,兩只手被鄉(xiāng)里的書記把手緊緊握住了。書記,大高個兒,那手輕輕一握,老頭便抽冷子往肚里吸氣。書記說。好啊,谷花洲最后一個乞丐回來了,過上小康生活了,谷花洲從現(xiàn)在開始,就是名副其實的小康村了。那個棒子,咧著嘴笑,像是牙疼得受不了。
火燒盡了,人散盡了,三輛車都開走了。那漁鼓成了一段焦炭。老頭很小心地把它捧起來,一聲不吭地看,瞳仁縮得很小。
谷花洲啊,好地方,
棉花開在墳頭上……
老頭又唱了起來。老頭一邊唱一邊朝村外走,一蹭一蹭的,敲打那已化作焦炭的漁鼓,敲一下落一截,敲一下落一截。老頭看上去很平靜,只嗓音有些沙啞和低沉。但他還沒走出村口,棒子就帶著老婆孩子追上來了。棒子說,叔啊,我給你老磕頭呢,這谷花洲的老老少少都看著我給你磕頭呢。老頭還唱,還敲:最后幾塊黑乎乎的焦炭,都落在棒子的額頭上了。
谷花洲啊,你怎么就不再發(fā)一場大水啊!
老頭喊了一嗓,但還是慢慢地轉(zhuǎn)過身,跟棒子回家了。老頭不吃不喝,不洗臉不洗手,那干凈雪白的被單上,到處印滿了污黑的手掌印,熊樣的。老頭垮了,他不是個人了。他是個野獸哩,這門關(guān)不住他,半夜里他又跑了。跑了又被侄兒追了回來。時間長了,他也記不住自己跑了多少回,每回都被棒子給追回來了。谷花洲的人于是全知道了,谷叔得了夢游癥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從橋上跌下去了,跌進水里了。那還了得。棒子很快就找人焊了鐵門,上了鐵鏈鎖,心里這才踏實了。夜里,就聽見老頭唱,開始谷花洲人還有些不習(xí)慣,但慢慢地也習(xí)慣了。一天晚上沒聽見老頭唱,全村人都奇怪地有些緊張。天一亮,就聽見那個棒子,在哭哪。谷叔死了。
谷叔是谷花洲最后一個乞丐,也是最后一個餓死的人。死時也沒躺在床上。卻把被子撕扯得像狗窩似的,堆在墻角。老頭整個身子裹在那一堆破爛里,只伸出兩只手,一左一右,保持著他最后敲打漁鼓的姿式。
天氣十分寒冷。窗外,那棵落光了葉子渾身長滿疙瘩的水楊樹都凍硬了,連風(fēng)也掀不動。
龍燈
在谷花洲,最不想死的人肯定是龍頭大爺。
老頭九十九了,這還是十年前的歲數(shù)。老頭活到這歲數(shù)就再也不肯往上長了。過了十年,你再問他高壽,他還是九十九。每次他孫子一說出他的真實歲數(shù),他就哭??奚赌?,世上難逢百歲人,好事啊。人能活到一百歲,就是大圓滿了,但龍頭大爺不想要這個大圓滿,這個大圓滿含有死的意思。也不是咒你死,是覺得你該死了,早活過了該死的歲數(shù)了。老頭在村里走動時,總聽見那些小雞巴崽子好奇地問,龍頭大爺怎么還不死啊?他到底什么時候死啊?
他們都盼著老頭死,死了有肉炒胡蘿卜絲吃。龍頭大爺那么老了,老得耳朵眼里都長了白兔子毛了,耳朵還特別尖。他委屈地哭著喊,誰都不死,怎么只叫我一個人死啊?
龍頭大爺后來就很少在村子里走動了。他也沒住在村里,住在北堤拐上,是他自己搭起來的兩間杉皮小屋。遠看,這屋在村子里,近看,這屋又不在村子里。這樣的狀態(tài)很適合一個百歲老人的心情。老頭通常也是以一個局外人的心態(tài)在村子的邊緣上獨來獨往,仿佛他和這個村子已沒什么關(guān)系,和他繁衍出來的那個五世同堂的大家族沒什么關(guān)系。
秋天,洪水退了。老頭拄著鋤頭下了北堤拐。老頭的腳步,比從前緩慢了許多,他走得十分小心。老頭其實知道自己有多老了,知道自己的每根骨頭都像枯樹枝,隨時可能嘎崩一聲斷裂。老頭脖子上的皮已老得皺皺巴巴,松弛得直往下掉,一動就不停地抖動。秋天的太陽還火辣辣的,老頭沒忘了給自己戴上斗笠。那斗笠只剩下了頭頂上的一圈,也不知戴了多少年頭了。經(jīng)了多少風(fēng)雨,曬了多少日頭,早已漚成了焦黑色。
河灘上風(fēng)挺大,一陣風(fēng)把斗笠刮跑了。老漢猛趕幾腳,手一伸,抓住了在空中飛舞的斗笠,一把扣在腦殼上——看你還往卵上跑!老頭罵了一聲,突然咧嘴樂了。又想到自己剛才還跑得這樣快,就更樂了。老不死的唉!老頭幸福地嘆了口氣。
北堤拐,是谷花洲的一個小地名,河堤在這里猛地朝北拐了一下。河也拐了一個大彎,甩下一大片河灘地,然后揚長而去。谷花洲人把這一片河灘地叫甩畝。這地不上村里的土地冊,也不用上稅。大河水春漲秋落,這地一年一半時間泡在水里,一半時間露在水外。村里的勤快人,便利用這一半時間在這地里胡亂撒些菜籽、黃豆、芝麻、花生,愛種啥種啥,種下就不管了,由它天生地長,也不問多收少收,多少都是個收成。
龍頭大爺也在這甩畝上開出了一片地,種的是水竹。水竹不怕水,水來了就在水里長,水退了就在地里長,卻又永遠也長不大,長大了也沒多大的用處,但用水竹來做龍燈,卻是極好的東西。龍頭大爺種這些水竹,也是為了做龍燈——種著玩的。
龍燈是個玩物。谷花洲的龍燈和別處不同。龍是水龍,玩是在船上玩。早些年谷花洲每家都有船,十幾條船扯一條龍,在大河里扯開了,昂頭揚臉地在大河上玩起來,鄉(xiāng)下人一年上頭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年也就那么幾天可以昂頭揚臉的日子。龍頭大爺是個做龍燈的高手。往上數(shù),龍頭大爺數(shù)得著的祖宗,代代都是做龍燈的高手。龍頭大爺?shù)氖炙嚕亲鎮(zhèn)???蓚鞯烬堫^大爺這一代,傳不下去了。他兒子剛開始還跟他學(xué)了一陣。趕上日本鬼子打過來了,連命都保不住,哪還有心思學(xué)這個。到了孫子輩上,先是大躍進,后是文化大革命,別說學(xué),玩都不準玩了。老祖宗傳下來的_屋子龍燈,在日本人手上逃過了一劫,卻被他孫子一把火燒掉了?,F(xiàn)在,到他曾孫這一輩了,他那些曾孫全到南邊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只是些個拖著鼻涕的娃娃。要學(xué)這手藝,至少也得再等十年。
龍頭大爺嚴肅地想過了,他不是不想死,是不能死,他一死,這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就
跟著他一塊死了。老頭這樣想的時候,便由衷地對自個兒生出一份尊敬來。老東西啊,耐著性子,活吧。
現(xiàn)在,龍頭大爺已經(jīng)用鋤頭連根刨起了些竹子,水竹和水竹,沒什么不同,一個味兒。但同樣是水竹做出來的龍燈。味道就大不一樣了。水竹刨起來了,先要在水里浸著,皮變色了,翻個兒,再浸。要浸得里里外外都金黃透徹了,再晾在日頭下曬。等耶水分曬盡了,用手一扳,彎上加彎,手一松,崩!一下子又伸直了,特有勁兒。這樣就可以抽篾了。老頭就穿個短褲頭,在河灘上盤腿坐了,把指甲厚的一層竹,抽出十幾層來,抽得有多細,比線還細,可以紡紗,可以織布。龍頭大爺做出來的龍燈,全是這水竹身上的東西變化出來的,他用整根竹子做龍骨,用竹蔸做龍頭,又將精細的竹篾做成龍身。一條龍做出來了。眼珠子好大,突出于眼眶之外,那是用啥做的呢?也是竹子。這竹子怎么能做出這么特有神采的一雙龍睛呢?這就是秘密了,絕活了,只有龍頭大爺一個人知道。
谷花洲上頭的長旺洲,也有人做龍燈,龍骨是樹棍撐起來的,龍頭是木頭砍出來的,龍身呢。把破床單縫起來,扎巴扎巴,就成了。這也算龍?狗屁龍!龍是神物啊,哪能這樣糟蹋,會遭報應(yīng)的。果然就遭報應(yīng)了。十幾年前,長旺洲人跟谷花洲人叫板,兩個村子在大河上賽龍燈,龍頭大爺做出來的龍燈,在水上剛一抬頭,老頭喊一聲,走!那龍~閃,便不見了。天上,水上,只是齊刷刷的風(fēng)聲,
看長旺洲那條龍,剛開始還有點強作的興奮,興奮的不是龍,而是人,玩龍燈的人全都是長旺洲挑選出來的棒小伙子,喊聲震天,船漿齊飛,那條龍卻在水面上軟沓沓地拖著,偶爾飛起來一下,又面袋似的墜落下來,曄——,尾巴掉了,又拼了命地一掙扎,那鼓脹的龍頭轟地一聲斷了,一條龍咔嚓咔嚓地斷成了十幾截,那些玩龍燈的船彼此間一下子失去了聯(lián)系,全亂了,你撞我,我撞你,船翻槳折,船上的人紛紛落水,撲騰,像一群驚慌了的鴨子。
站在岸上觀戰(zhàn)的谷花洲人,都噴著氣兒放肆地笑,另一邊站著的長旺洲人,臉都臊得通紅的,成猴子屁股了。長旺洲人這次可是出大丑了,十幾年了不敢再言戰(zhàn)。長旺洲不敢,別的什么洲也不敢。谷花洲的龍燈,沒人可比。谷花洲人自己跟自己比,又覺得特沒勁,像表演賽。后來就很少劃了,都只想著拼命掙錢了。錢很容易讓人忘記還有別的東西的。谷花洲人競把給自己掙足了面子的龍燈給忘了。偶爾有人想起來,嘿。一笑,提那玩意兒干嗎!
龍頭大爺?shù)慕^活,竟沒人可傳了。做一副全套龍燈,得一年工夫,一年干上頭,就為了樂那一兩天,不值。何況,現(xiàn)在找點樂子,太容易了,比賽龍燈更樂呵的事,多呢。
有一個長旺洲的后生,來找老漢了。撲通一聲跪下來,口里叫著師父,行的是三跪九叩之禮。這是拜師的大禮數(shù),谷花洲人可能已經(jīng)沒一個人會這禮數(shù),可這長旺洲的后生仔居然會。龍頭大爺歪頭張口地看著他,問,你這禮數(shù)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
后生仔的臉,紅上了,說,沒學(xué),是我自個兒琢磨出來的,你老看,像不像?
老頭冷著臉說,像。又問,你想跟我學(xué)做龍燈?
后生仔說。想。
老頭說,我這手藝,只傳子孫,不傳外人。
后生仔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夠格做你老的徒弟。只想請你老看看我做的一副龍燈,看像不像。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老頭跟后生仔去了。老頭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后生仔也沒住在村里,也跟自己一樣住在自己搭起來的兩間杉皮小屋里。遠看,這屋在村子里,近看,這屋又不在村子里。長旺洲的河灘上,這后生仔也種上了一片水竹林。老頭的心就開始狂跳,嗒嗒嗒。跳得從來沒這么響過。對于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這是十分危險的。老頭很快又看見了后生仔扎的龍燈,龍眼大睜著,炯炯發(fā)光,透出一股矜持和自尊的王者之氣。老頭一瞬間有些遲疑和恍惚,他一只手顫巍巍地伸過來,想摸一摸這龍睛是什么東西做的,還沒挨上,他身體就一晃,那后生仔趕緊把老頭扶住了。
老頭厲聲問,這也是你琢磨出來的?
后生仔慌忙說,是,你老看……像不像?
老頭把后生仔狠勁一推,喝道,驢日的你莫跟我裝了,你這手藝是從我那里偷來的,說,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偷的?
后生仔老實回答。十三年了,十三年前長旺洲那次大敗,不是被谷花洲人打敗的,是被你老一個人打敗的,從那時候起。我就……
好!好……龍頭大爺?shù)哪樋粗粗蜕钒琢?,有些恨,有些無奈,又奇怪地有些欣慰,他就只好又恨又無奈又欣慰地閉著眼,兩行委屈的淚水順著眼縫悄悄地流出了一點,又長嘆了一聲,我現(xiàn)在可以死了啊……
后生仔喊,師父,師父,你就認下我這個徒弟吧!
老頭閉著眼,嘴也緊閉著,身子,硬挺挺的,像一根木頭。后生仔伸手一摸,這才覺得老頭的整個身體都僵硬了。
龍頭大爺死了。
就不講他死后的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