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云

爹爹在電話里說，小紅啊，錢你千萬別走郵局寄。放了假，你就把它們帶回來。爹爹在說到“它們”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一群小豬，在歡天喜地地向他們家走來。

可是。這么多錢，她把它們放在什么地方帶回去呢?這真是個很傷腦筋的問題。她上班也想，下班也想。每想一次，都是不好的結(jié)果。離放假還有一個多月，她就沒有心思做事了。她給自己列舉了種種方法，然而它們的危險性都是顯而易見的。她很快找到了它們的破綻。她就陷在那破綻里。驚慌失措，六神無主，筆直地朝里墜落，末了是出了很多的冷汗。她把錢放在哪里，哪里便從她的身體里突出了出來，又痛又癢，像生了癤子?；馃鹆堑?，非伸手去撓幾下不可。五千多塊錢，有一座小山那么大，有半年的時間那么長。她在省吃儉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銀行里存的時候，并沒想到有這么多。這要在以前，會嚇?biāo)浪?。那時，她要是丟了五塊錢，都嚇得不敢回家?，F(xiàn)在，每月從財務(wù)手里接過那一小沓票子時，她早已處亂不驚，像個見過世面的人了。她為自己的鎮(zhèn)靜有些小小的得意，但如何把這么多錢帶回家去仍是個龐大而復(fù)雜的問題。就好像她平時是騎自行車。卻忽然要去開汽車，汽車又長又大，她又沒學(xué)過駕駛，怎么把握得了呢?如果對面來了車子呢?如果下坡的時候她找不著剎車呢?她說。我還是從郵局寄吧，又快又安全。爹爹急了，爹爹說，你不知道，從郵局里寄，首先要走村里吧?村里知道了，就要你答應(yīng)交明年的提留款修路款屠宰稅和教育附加費(fèi)，不交他就扣著不給你。到郵電所，人家也只給你一半，還有一半要你存。不存他就說沒錢。還要你訂報紙，買那個叫什么卡片?？傊X到了他手上，他就要用力刮，直到什么也刮不下來為止。給你的時候還要左看右看，數(shù)了又?jǐn)?shù)，好像你在割他的肉。那個硬紙殼，一塊多錢一張，能做什么用?刮屁股都嫌硬啊。爹爹說，你一個人，又沒有伴，路上一定要小心，在房里也要小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一上車，你就把錢緊緊抱在懷里，難道光天化目的，還有人來搶不成?

爹爹的話又讓她差點(diǎn)笑起來。她打算在放假的前一天才到銀行去取錢。同宿舍的十幾個人，來自五湖四海。彼此不知道底細(xì)，把你的錢偷走了，你就是知道是誰，也不知道到哪兒找人去。中國這么大啊。在放假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老睡不好，做了種種噩夢。那些噩夢把她套了起來，她看到自己像耍雜技的人養(yǎng)的狗一樣，要逃出一個個的圓圈。在一個圓圈里，別人都回家了，只有她一個人還沒有放假。她要找人說理，可什么人也找不到。在另一個圓圈里，她沒有買到車票?；蛘卟皇菦]買到，而是丟掉了?；蛘吆貌蝗菀咨狭塑?，走到半路上卻壞了?；蛘呙腿话l(fā)現(xiàn)，坐錯了車，滿車都是陌生的面孔，他們朝她哈哈大笑。終于，在某一個圓圈中，一只手從什么地方伸出來，在她身上挨挨擦擦。于是她一摸口袋，撲到的是一個空，錢不見了!她嚇得面無人色，感覺下身一熱，頓時有什么順著褲腿淌了下來，把她淹沒，把她漂起來了。漸漸地，漂到了一個荒蕪而冰涼的地方。像是要窒息。她倏然驚醒。明白自己尿了床。她一骨碌坐了起來，眼前還很繚亂，心跳得很高，胸腔里空空蕩蕩的。就在這時，她腦子里亮光一閃，知道把錢藏在什么地方了。

這個問題一解決，她反而在濕答答的被窩里睡著了。

二十歲的人了，還尿床，說出去丑死了。被于是不好意思拿出去曬的。好在棉絮在做棉花的時候天天曬太陽，現(xiàn)在慢慢地，也能把水吸干。還有她的身體，也是可以像月亮一樣微微發(fā)熱的。第二天一早，她就起來了。她在被窩里悄悄把內(nèi)衣?lián)Q下。她還像以前一樣，不太知道愛干凈。一件貼肉的棉衣，要穿好多天。她的皮膚黑黑的，有的地方還有汗垢，一搓就像粉條子似的往下奔跑。但她的身體是多么的好啊，仿佛睡覺對她來說是一件無關(guān)緊要、可有可無的事。就像一輛新買的自行車，根本不要管加沒加油，一騎起來轉(zhuǎn)軸就發(fā)出好聽的沙沙聲，像細(xì)密的小雨。她的臉圓圓的，眉毛黑黑的，眼睛亮亮的，胳膊和腿都是粗粗的。她的頭發(fā)又密又黑，像一匹緞子。很多人打夜班都瘦了，她的身體卻似乎越來越結(jié)實(shí)，越來越好。很多天來的憂心焦慮所導(dǎo)致的蒼白和塌陷很快就被剛才的那一頓踏實(shí)的睡眠補(bǔ)了回來，她又飽滿健壯很有精神了。她在洗臉間把水放得嘩嘩地響，甚至還哼了幾句歌詞。多想，靠近你。把愛，全給了你。她趁大家還沒有起床，在衛(wèi)生間里呆了好幾分鐘。她是個急性子，要試一試那個辦法是不是管用。她在一條內(nèi)褲上再套上一條內(nèi)褲，把一張報紙折疊起來放在中間。那是這個城市出的一張報紙。看來看去被看得很舊了。她是不會買報紙的，那上面寫的事情離她遠(yuǎn)得很。她是一只螞蟻，而報紙上寫的都是天上飛的鳥的事情，講鳥怎么穿衣。怎么美容。她們考慮的問題她一輩子也不會去想。那天，她在一家商場買了兩件棉衣，準(zhǔn)備帶回家去，過年穿，人家就送了她報紙。她說。真的不要錢嗎?人家說，贈送的嘛。她就看了人家一眼，飛快地拿了一份跑出來了。她還沒讀過報紙呢?；貋恚滩蛔〖?xì)細(xì)地讀了。連廣告都一字不拉。她不知道廣告是可以不讀的。她以為，每一張報紙，都要從頭讀到尾?，F(xiàn)在，她把報紙折成錢那么大小，墊在那里，來回走動，看看有什么不舒服。你看，很好。她對自己說。不就跟衛(wèi)生巾差不多么。

她的錢本來是每月按時寄回家去的。不寄回家干什么，難道還自己留著不成?那可不行。她掙的錢，都是爹爹的，娘的，她不要。她是勞力，只管掙錢，不偷懶不亂用。家里有了錢，爹爹就可以把煙抽好一點(diǎn)，跟別人說話聲音也可以大一些，不用再像一條狗那樣夾著尾巴。弟弟還在讀高中，租房，吃伙食，補(bǔ)課，要很多錢。娘關(guān)節(jié)痛的毛病，也可以去請?jiān)谒麄兡抢锖苡忻膶Ｖ喂强频牡嗝t(yī)生看看。這話，娘嘮叨了十多年，但一直沒去。掂毛醫(yī)生手藝好，收費(fèi)也特別高。一到陰雨天氣，娘就像個癱子一樣，老是叫拿刀來把她的腳砍掉?？傊辛隋X，屋里便像是雨過天晴，每一塊磚瓦都是嶄新的，發(fā)亮的。爹爹和娘的腰身就像樹枝一樣從地面彈了回來。翠綠翠綠的，閃著光。每月，她一領(lǐng)工資，就趕忙到郵局把錢寄回家。她喜歡聽爹爹在電話里說錢收到了，你別牽掛了，我和你媽身體都好，你工作累不累緊張不緊張?在外面要吃好休息好和廠里人關(guān)系要處好。開始爹爹還結(jié)結(jié)巴巴的，后來，就越說越多越說越順暢了。她在電話這頭捂著嘴想笑，末了卻好像是要哭的樣子。她說，爹，我掛電話了。她說，爹，我真的掛電話了。到了跟她打電話的日子，家里像過節(jié)一樣。爹爹和娘都穿了新一些的衣服，抱了小侄兒，到鎮(zhèn)上來給她打電話。娘說，你爹像個弦子似的越來越喜歡打電話了。

這樣大概過了半年。有一次，爹爹吞吞吐吐的。忽然說，小紅，你別寄錢回來了。她嚇了一跳。問爹爹咋的了，爹爹嘆了口氣，欲言又止。她急了，跺著腳，一再追問，爹爹才說，小紅啊，你不寄錢還好，你一寄錢回來，家里就鬧翻了天。你嫂嫂老是找我要錢，今天說要給小孩買身衣

服，明天說她娘家的人做生日要送禮。她說沒有分家，你的錢就是家里的錢，她是家里的人，當(dāng)然也有份。我簡直奈她不何啊。你那個哥哥，又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我氣得只好打自己的頭。照這個樣子，別說你將來出嫁，就是明年小弟考大學(xué)，被她這樣想方設(shè)法搞來搞去，也剩不了多少啊。她說，我叫別人轉(zhuǎn)給你吧，爹爹說，這樣也不好，家丑不可外揚(yáng)，難道要讓別人都知道么?你就聽我的，目前我手頭還有錢，估計(jì)用到你過年回來是完全可以的。你的錢，你自己保管好，啊?

她怎么保管呢?當(dāng)然是存到銀行里去。在她那個地方。存錢的高峰時期，存一千塊錢當(dāng)時就發(fā)給你六十塊錢的獎金。那時她真羨慕人家有錢去存啊，錢生錢比母雞下蛋還快。但她那里的人，是很少有人把錢存到銀行里去的。他們說，要是存進(jìn)去吐不出來怎么辦?人家不認(rèn)賬怎么辦?銀行一夜發(fā)了火怎么辦?被人搶了怎么辦?當(dāng)然這些對了解的人來說，都不是什么問題的。但村里人向來就是那么固執(zhí)。他們喜歡錢在身邊。他們把錢藏在一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地方。想念它了，就伸手去摸一摸，仿佛錢是他們養(yǎng)著的貓和狗。狗可以看家，貓可以抓老鼠。放在銀行里，不就是給銀行看家和抓老鼠么?他們才不肯干呢。讓錢離開自己，就像劃船的時候把槳丟開。他們心里一點(diǎn)底也沒有。

她村里的金霞，如果手上拿的錢超過了一百塊，就會發(fā)抖。有一回，她的在九華山出家的爹爹寄回來四百塊錢，她居然不知道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好。她從未一下子拿過這么多錢。她守著錢不敢出門。她一會兒把它藏在被子底下，一會兒又把它藏在米缸里，藏來藏去。都覺得不行，就去找她嬸子，說，嬸嬸啊，這些錢，我實(shí)在不知道收在哪里好，還是你幫我收吧。嬸子說，行啊。嬸子就幫她收了。后來她要錢用，到嬸子那兒去拿，嬸子眉毛一豎，說，你什么時候放錢我這里了?你哪里來的錢?你爹爹做和尚又不發(fā)工資，你不是做夢吧你?

五貴則和金霞有些相反。他最喜歡藏錢。一有錢，哪怕是五角一塊，他也要藏起來，不藏起來就很難受，像是上了癮。他不但藏錢，還藏別的東西。他藏的東西，別說別人，就是他自己，后來也找不到。這樣，他們一家老小一天到晚都好像在找東西。他們家的墻到處是洞，有的洞里是錢，有的洞里是頂針，有的洞里是村干部發(fā)的通知，有的洞里是幾朵棉花。末了人跟人也捉起迷藏來，老是大呼小叫的，這個出來了，那個又躲了。他老婆后來就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去，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出來。

大家一致認(rèn)為在這方面最有本事的人，是開軋米機(jī)的柒茍。有一年，他做房子，有大把的錢在手頭上盤來盤去，可是老房子又拆了，怎么辦呢?他把五六千塊錢塞進(jìn)一只破靴里，往個什么角落里一丟，要錢用了，到那角落里摳一摳，就拿出錢來了，好像他老婆從雞屁股里摳雞蛋。后來他告訴大家聽，大家驚嘆道，這個家伙，簡直是唱空城計(jì)的諸葛亮啊。

現(xiàn)在她也可以存錢了。為了防止意外，她還設(shè)了密碼。每輸入一次，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生日。當(dāng)她往銀行里存錢的時候，她感到了小小的驕傲。它們像是她養(yǎng)的一群羊。她的羊圈里羊越來越多了。一看到她，它們就咩咩地叫。不用給它們喂食，但它們確實(shí)是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長，多好。

細(xì)算起來，已經(jīng)有五千一百塊錢了。這五千多塊錢，她也想好了。給三千塊爹爹和娘。給一千塊哥哥嫂嫂。嫂嫂越把錢看得重。她就越要給她。反正，不給她，她也會找爹爹要的，還不如主動拿給她。哥哥嫂嫂其實(shí)也是做得很苦的，辛辛苦苦種一年田，剩不了幾個錢。勞動力都是白搭進(jìn)去的。俗話說，哥嫂一世親，而爹娘只有半世親啊。剩下的一千塊，她要留給自己。過年的花銷，零用錢，還有明年正月出外的路費(fèi)。明年。外出的人還是那么多么?車票還是那么貴么?

昨天過小年，天還沒亮，她就醒了。其實(shí)她并不想醒過來，她還有些困。但她的身體像一條魚。游到了這個地方，就條件反射似的醒了過來，仿佛知道今天是過小年似的。她細(xì)聽著外面的動靜。如果是在家里，這時候村里管年的人會起來放銃。很平常的日子，經(jīng)那銃一放，就變得莊嚴(yán)和不一般了。就好像戴了新帽子穿上了新衣服了。還有新襪子、新鞋，連頭發(fā)也新理過了。屋檐下的麻雀也叫得和往日不同。新的日子在響亮的銃聲里冉冉升起，陽光越來越透明地照著，孩子的臉蛋越來越紅。到處都是過年的氣氛。臘魚和臘肉已經(jīng)曬出了香氣。女人們在灶屋忙著炒蠶豆、花生。娘在鍋里放了半升沙子，這樣炒出來的東西不傷里面的仁。男人們白天把糞窖里的糞挑干凈，晚上要磨豆腐，扦糍粑。孩子們則已經(jīng)看準(zhǔn)了哪只雞的毛可以扎毽子，而在悄悄地準(zhǔn)備著銅錢和紅繩。等待過年的日子是最悠閑的日子，走起路來都是大模大樣的，如果一個人在路上走得雞飛狗跳，那他肯定不是一個認(rèn)真過日子的人，平時不好好做事，現(xiàn)在沒有錢，就臨時抱佛腳了。這時如果是在家里，她什么事也不用做，只管去和翠枝、柳杏她們玩好了。有時想幫娘做一手。沒想到弄巧成拙幫了倒忙，嚇得她伸了伸舌頭，一溜煙跑掉了。銃響過后，爹爹就要起來，放一掛大地紅的爆竹。聽著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她在被窩里很感動。她想這就是日月，這就是年。再過幾天，她又要大一歲了。誰也不知道，她其實(shí)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想著想著，她的眼睛就會迷離起來，蒙上一層又遙遠(yuǎn)又惆悵的霧。

但這個城市里的人會放爆竹么?大街上有沒有過年的氣氛?也許有，也許沒有，城里人要過年干什么呢，因?yàn)樗麄兒孟裉焯於荚谶^年。她不知道城里人過年是否也像她那么激動。那么感動得淚流滿面。這時，如果什么地方響起了爆竹，她一定會“打油”的，悄悄而溫暖地哭上一場。過年了，不許說流眼淚，而要說“打油”。翠花說，喲，這么大的人還打油，怕丑不怕丑!翠花一邊說，一邊就要伸出手來撓她的胳肢。

她扭了扭身子，像是要躲著翠花的搔庠似的。沒有爆竹聲，讓她覺得這個小年的早晨分外的寂靜。她還是頭一回在外面過小年吶。她就在這寂靜里把耳朵伸長，終于。她聽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家里隱隱約約的爆竹聲。她看到了爹爹把一掛爆竹放在道場上，點(diǎn)上火。爹爹要一直看著爆竹放完才回屋。

同宿舍的女孩子，都在收拾行李。不同宿舍的，也是一樣。各種各樣的旅行包，從墻上取了下來。豎在地上。開始還癟癟的，很快，就結(jié)實(shí)和飽滿了。仿佛它們長出了腳和手，隨時會跟她們奔向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每個人身上都多少有些錢。有的甚至比她的錢還要多?，F(xiàn)在，她們把錢從銀行里取出來了，放在身上，因此走路的時候仿佛有著千斤的重?fù)?dān)。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的。背著人就要摸一摸那錢在不在。如果不在了，大概會一聲尖叫然后丟魂落魄地奔跑。聽說廠里以前有一個安徽來的女孩子就是這樣的。那個女孩子后來沒有回去過年，到處找她的錢。等別人過完年從家里回來，她還在找。她的臉也沒有洗，看到熟悉的人也不認(rèn)識，餓了到食堂門口撿冷飯吃。后來被她父母領(lǐng)走了。明天，她們把錢藏在什么地方帶回家呢?她很想問問她們，看她

們是不是跟她想的一樣。如果她們的方法不好，她會把她的方法告訴她們。她才不管她們笑不笑她。但即使是平時關(guān)系最好的，這件事也不好去問，假如對方真的把錢丟掉了呢?那你不就說不清楚了么?平時有說有笑的。這個時候，大家都繃著個臉，好像生怕你和她說話。昨天晚上她起床。見對面鋪上的金鈴打著小電筒，躲在被窩里數(shù)錢，數(shù)得一臉的笑，聽見了動靜，忙把電筒關(guān)了。

她家里，向來是由娘管錢的。娘把錢卷起來，拿一條小手帕包住，塞在衣柜里的什么地方。衣柜很大，上下三層都是大大小小或破或舊的衣服。要找到它像在柴里找針。久而久之，耶只黑色的衣柜，就在他們眼里變得神秘和莊嚴(yán)起來。要做什么用頭，爹爹便會伸出手。爹爹不直接說要買什么。而是說，禾看起來比別人的瘦?；蛘?，棉花好像發(fā)了蟲。或者，這是最后一根煙了。娘便掩上房門，在里面窸窸窣窣一陣，柜子上面的銅鈴鐺碰出了好聽的響聲。不一會，就有錢跑到了爹爹的手上。娘就是用這只小手巾包，送他們讀完了初中，修繕了房屋，給哥哥操辦了婚事。爹爹覺得這種方法真的是好。有時候他會跟孩子們開玩笑，說你娘是一只聚寶盆啊。那時候，他們都還小，她記得自己還穿著開襠褲，屁股上一天到晚是灰，一坐椅子，娘便要像轟蒼蠅一樣趕她。你看你，你看你。娘總是這樣說道。那時候，奶奶的身體還很好，雖然她的牙齒早掉光了，說起話來，像是關(guān)不住風(fēng)，含含糊糊的，聽不太清楚。那一天，下雨，娘從什么地方拿出另一個手巾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有項(xiàng)圈、手鐲、帽字和帽花、搖鈴、長鏈和一塊銀元。她覺得那些東西的顏色和光澤比別的金屬都柔軟。娘說，它們是銀的哩。娘說，這是傳家寶，要一代傳一代的。娘把它們攤開來。一件件地擦拭。她看到，被擦拭的物件放出了無與倫比的沉靜的光輝。但在擦到那塊銀元的時候，娘失聲叫了起來：啊。這是怎么回事?怎么硌手?她用力擦著。還是硌手。娘有些慌神。她把它舉起來看，放在耳邊聽，拿什么輕輕敲打。啊，不對頭啊!娘把它拿給村里年紀(jì)大的人看。娘急促地走著。回來，臉煞白煞白的。娘說，這么說來，你奶奶走的時候含的那一塊也是假的了?奶奶入殮的時候，娘在她的嘴里放了一塊銀元。這是奶奶生前的唯一愿望。從奶奶接手管家起，這個愿望就一直激勵著奶奶。據(jù)說咬了銀子，人在地下就可以栩栩如生。有多少人家，因?yàn)樨毟F或其他，拿不出銀元啊。娘說，我把銀元讓你奶奶含著的時候，她的臉上十分好看，像活著的時候一樣?？墒牵l知道給奶奶含了一塊假的呢?奶奶要是知道了，有多難過啊。娘記起來了，好多年前，有一個外鄉(xiāng)人走村串戶收銀元。因?yàn)樗龅膬r很高，很多人把家里藏的東西拿出來了。但那個人看了看，又把東西還給了大家。他說，成色不足。大家很氣憤：這么好的銀元，誰說成色不足?，F(xiàn)在看來，一定是那個人在看的時候拿早已準(zhǔn)備好的假的換了真的(天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換的)。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娘到當(dāng)時也拿了銀元給那個人看的人家去了。一會兒娘就回來了，說，天啊，給那個人看了的，都變成假的了!

娘一時失魂落魄起來。

當(dāng)時，她竟不知道怎樣安慰娘?，F(xiàn)在她暗暗打定主意，以后要買幾塊好銀元。把那塊假的丟掉?？墒悄棠毯哪菈K銀元，是換得回來的么々

想起了娘、回家的愿望就很迫切了。其實(shí)平時，她是不太想家的。她覺得在外面很好。手和腳一天到晚都是干凈的。雖然要加班加點(diǎn)，但這些對她來說仍是輕松的。她想，要是一輩子呆在城市里，那多好啊。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仍免不了這樣幻想。她幻想著能遇上一個城里男孩，他對她好。他要她，她不會拒絕。

本來，她是想坐火車回家的，但那天，她到火車站看了一下，只見人山人海，她看一眼頭都昏，更別說擠到里面買票或像一團(tuán)肉一樣豎在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幕疖嚿狭?。她聽說人多的時候，上廁所都過不去，有一個女孩子被尿活活脹死了。還有的實(shí)在憋不住，也不管人家看不看到，就蹲在過道上把屁股露出來。要那樣，她還不如脹死啊?？傊狭嘶疖?，就只好像豬像狗一樣讓車?yán)堋Ｏ落伒乃拇ɡ姓f，她每坐一回火車，就要濕一回褲子。以至她一想起火車，就聞到了一股尿臊味。她想還是坐汽車吧。貴就貴一點(diǎn)。她帶了那么多的錢，就是責(zé)一點(diǎn)也是值得的。因?yàn)樗Ｗo(hù)那些錢。從郵局寄也要好幾十塊錢呢。她左算右算，都覺得坐汽車劃得來。兩天前，她就到汽車站買了票。她把它放在枕頭底下。這個她不怕別人偷。廠里又沒有老鄉(xiāng)，別人偷去了有什么用?放假的日期廠里早已宣布，她只要等著它像汽車一樣慢慢開過來就是了。自從去銀行里取來錢，她的負(fù)擔(dān)就很重。錢像是一副高蹺，她一踩上去，別人都看到了她。她走得心驚膽戰(zhàn)，仿佛一不小心，別人會把高蹺抽走，她就要從上面又高又狠地摔下來了。

從廠里到汽車站很遠(yuǎn)。她準(zhǔn)備先把行李拎到可以坐上公共汽車的地方。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錢已放在了妥善的地方。錢跟報紙不同，她覺得那地方還是有點(diǎn)異樣。像是有一個小馬達(dá)在嗒嗒地叫著。她沒敢喝水。到了路上，萬一要小便，怎么辦呢?不就露出馬腳來了么?從廠里到大路上她走了很久。她買的東西太多了。爹娘的，哥嫂的，小侄子的(她有一年沒見她親愛的小侄子了，他還認(rèn)得她嗎)。吃的，穿的，玩的。那些東西，很多她自己都沒有嘗過。她在下班后把它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買來。買的時候她是多么的興奮啊，一點(diǎn)也沒有舍不得的意思。本來那些東西也可以到離家更近的地方去買，比如市里或縣里。但她覺得那樣心不誠，有些敷衍了事。如果別人問。這些東西。你是從哪里買來的。她該怎么回答呢?如果她說，在縣城或市里買的，那它們的分量。一定會輕好多。如果她說，是從打工的地方買來的，那她就騙了人。不但騙了問她的人，還騙了家里的人。

她怎么能騙人呢。

她拎著兩只圓鼓鼓的包。走幾步。就停下來，喘口氣，又往前走。已有好幾輛的土擦身而過，它們打了好幾聲喇叭，但她沒有回頭。她一回頭，它們就會停下來，那時不坐就不好意思了。她有力氣。她的力氣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又會長出來。只是現(xiàn)在割得太兇，不能長得那么快罷了。

終于，那些韭菜一點(diǎn)也長不出來了。她的手臂懸在那里，又酸又疼，身上也出了汗。兩只腳在地上結(jié)結(jié)巴巴的，那些錢會不會掉下來呢?想到這個問題，她吃了一驚，她想她不能因小失大啊。照這樣，走一天也到不了車站。她站在路邊，手、腳、眼睛、耳朵和腦袋湊在一起開了個緊急會議，一致決定還是打的。她揮了揮手，一輛的士貼了過來。在往車上搬東西的時候，她直怪自己：累出了一身汗，還是打了的，早知如此……

大巴也擠得很滿。過道上堆滿了行李。都是在外謀生回家過年的人啊。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小心翼翼坐下來。她的旁邊是一個長相秀氣的男孩，一問，和她是同一個地區(qū)的，他家在平原，她家在山區(qū)。為了表示親切之感，他們不自覺地說了幾句方言。不過彼此的口音大相徑庭。他那里的話她一點(diǎn)也聽不懂。但她覺得很好聽，像唱歌一樣。他跟她開玩笑，什么時候，你跟我學(xué)學(xué)我們那兒的話吧。她也大膽地說，好啊。一路上有人說話，大概就不那么寂寞了。對于她來說，車上的十幾個小時也許比一年的時間還長。車緩緩開動了。紅燈，堵車，又是紅燈，堵車。急死人了。終于上了立交橋，大家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當(dāng)車完全從這個城市里鉆出去的時候。她回頭望了一眼。

車?yán)?，有幾個人在打撲克。還有的在吃東西，說話，睡覺。他拿出幾個橘子，問她吃不吃。那些橘子形態(tài)飽滿，色澤鮮艷。她的喉嚨動了動，但她還是忍下了。她說不要，你吃吧。見她不吃，他也不好意思吃似的，又把橘子放回去了。

車顛簸起來。一看，外面的風(fēng)景已是很陌生了。又粗糙又荒涼。她靠在椅子上，疲憊、緊張，又滿是興奮。疲憊的是幾天下來為了構(gòu)思這次回家，她把自己折騰得實(shí)在太累了。為了帶錢她本來就緊張，上了車才發(fā)現(xiàn)更緊張了，她想起了劫匪攔車搶錢的故事，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遇到那種倒霉的事，她更不知道那種事一旦發(fā)生究竟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自己又該如何應(yīng)對。她開始后悔選擇坐汽車了，她想劫匪肯定能猜到年關(guān)坐汽車返鄉(xiāng)的人通常都會帶不少錢……

緊張歸緊張，但她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

不管怎么說，她還是難以抑止自己內(nèi)心的興奮。出外打工一年，現(xiàn)在終于踏上了回家的路，明天就是過年，明天她就將回到家里，就將見到日思夜想的爹爹和娘，還有哥哥嫂嫂。對于過年來說，最重要的是回家，是和家里人在一起。不管回家的路是長是短、是順利還是不順利，家總歸是要回的。窮也好富也罷，農(nóng)村也好城市也罷，過年都是個令人快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