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金壽
從眾山俯瞰,小鎮(zhèn)宛似一只半月光里剛出浴的瓷碗,清雅可人。碗底的印花,是那檐瓦一片,沖著太陽捧腹大笑:還有那一排排籬笆,像英勇的禁衛(wèi)軍,守護著花園和振翅欲飛的翼角,默不吭聲;而粉蝶總那么秀氣,從一枝花到另一枝花,從一池塘到另一池塘,只要一樹清風招徠片許的伴奏,小鎮(zhèn)便醉了,醉倒在她那曼妙的輕紗舞衣之下。街衢依舊懶洋洋地舒展開來,它是瓷中最纖美的線條,任憑早起上山的農(nóng)夫們隨性踐踏,它總是笑著,笑著把他們幻作暖陽下飄拂而過的燕子……
我雙目緊鎖著這幅《小鎮(zhèn)》,讓思緒渡過凝重的空氣,潛伏在畫里邊,寸步不離地,讓心兒貼著《小鎮(zhèn)》的美景緩緩呈現(xiàn)。這一場景總來得小心翼翼,在每一滴色彩后面,我總會看見父親在畫室里踽踽獨行的單薄的身影,像油畫中鋤禾于田間的農(nóng)夫一般,勤勤懇懇,毫無怨言。但恐懼還是不由自主地襲來,當我突然從畫中驚醒,那些美麗毫不保留地嘩啦啦凋落一地,像父親忽然轉(zhuǎn)身遠去,甚至不打個招呼。
每晚,母親早早地睡了,她勞累了一天,只有星夜是屬于她自己的。這時候,白日里探望我的紫藤蘿仍靜靜地倚靠在窗沿,月光借著它細長的身子把我的畫室統(tǒng)統(tǒng)攻陷。說是畫室,其實只剩一張破舊的床(作畫時在上面鋪幾層廢紙,可充當畫板),一把一尺高的木凳子,一個茶杯,一些畫紙,長短不一的彩筆等等,而唯一能讓微笑掛滿父親垂簾型胡須的,就是墻上這幅描繪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了。父親從來沒說過要把它賣掉,即使曾有商人出過高價,他也只遞過一支煙,和商人聊了一會,那人便開開心心地離去。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父親用的是哪一計,或許根本就沒用過。這幅畫就這么幸運地存活下來了,成了父親遺產(chǎn)中最有分量的一份。擁有這些,我常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父親是一年前過世的。當時凌晨,他斜倚著舊床和里屋墻角接觸的旮旯兒,忘記了呼嚕聲,安詳?shù)孟駬舸蚰爵~的虔誠的老和尚。鎮(zhèn)上的醫(yī)生說他過度操勞,骨瘦如柴,病已久矣。母親那時不能自己,嚎啕大哭,暈了過去,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幸好鄰居扶著她到另一間房休息去。我至今記得當時醫(yī)院里的“盛況”:所有的人都圍了過來,包括那些正在掛吊瓶的“半活人”,也提著腦袋往前擠,好像發(fā)生了什么殺雞儆猴事件似的。
父親過世的時候,僅剩這幅《小鎮(zhèn)》沒賣掉,母親決定把它和父親葬在一起,但我阻止了她。父親的畫在小鎮(zhèn)一帶稍有名氣,有人買了畫,轉(zhuǎn)賣到城里,但像打水漂一樣,撲通一聲,一切又恢復寧靜。而父親過世后,更是少有問津了,包括這幅父親一向引以為榮的《小鎮(zhèn)》。那時我們已經(jīng)家徒四壁,父親先前賣畫積蓄的錢也用光了,母親一直沒有工作,有時從田里歸來,做完家務,趁我在畫室里作畫時,替人家補補衣服,干點雜活兒。我當然是知道的,但我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自己埋在畫室里,和父親一樣沒有良心。
那時候,我在鎮(zhèn)上高中學繪畫,當了兩年“臭名昭著”的藝術生。好多同學嘲笑我,“穿得破破爛爛的,還學藝術呢?糟蹋藝術啊,悲哀!”每次,我總會以笑還笑,然后大搖大擺地唱著秧歌循著山路回家去。在半途中,偶會遭受某些恐怖分子暗中偷襲。我便卷起褲腳,像猴子一樣穿梭在林間,而后不見了尾巴,丟下一句干干凈凈的嘆息——“哎,這世道!”讓他們慢慢品味去。
每次放學回來,如果恰逢父親正在作畫,我總要呆在他身邊,看他如何一筆一畫地完成他的杰作。在父親的熏陶下,我的畫技也有所見長,當時便有些飄飄然了。父親每周末總會騰出一些時間,跟我交流繪畫方面的學問,譬如如何運筆,選材;如何搭配明暗,色彩;如何學習梵高,杜尚;如何做真藝人等。而現(xiàn)在,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卻是,“從嚴格意義上來講,藝術是從來沒有休假的,藝術隨時隨地注意觀察人們,只有藝術家同意自己沒有休假?!焙髞砦也胖?。這句話出自奧地利作家埃爾夫麗德-耶利內(nèi)克的《鋼琴教師》,但我還是習慣把它看做父親的教誨,因為父親能夠以身作則,他是個真藝人!
今年清明時節(jié),雨水比往常似乎多了一些,飄飄灑灑的,蓋滿父親的墓碑。父親的墳墓與祖墳是分開的,因為祖墳那邊已經(jīng)擠不下了,只能另辟土地。母親上了三只香。又燒了些紙錢,她不忍讓我看到她那竭力制止的眼淚,陪我鋤完墳上的雜草之后,便徑直朝祖墳那邊去了。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墳前,耷拉著腦袋,想對父親說點什么,但終于沒說出口。
今年八月,一張M省著名藝校射出的通知書安全到達我的畫室。那天,我上山砍柴去了,母親欣喜若狂。攜著通知書(母親后來如實說。應該是抱著通知書,像抱著新生的嬰兒)滿山野大叫我的名字,直到黃昏已經(jīng)砸落在她的頭上,母親才高高興興地舉著通知書(母親后來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扛著通知書,像扛著摔落懸崖的太陽)回家去。我在畫室門口撞見她,一絲壞笑恰巧拂過她那久不見日的宛如田畝般的皺紋。母親把通知書遞給我,忽然靠近,抱了我一下,“我去做飯去?!闭f罷便下樓了。那時候,我真希望從哪里冒出一個見證人,而那個人最好是父親,我想讓他知道,我是爭氣的;還有,母親今天抱了我一下,這我也不知道是第幾次,但在我能記事以來,我想??隙ㄊ堑谝淮?父親若有知。今夜,他也應該樂滋滋的吧?
第二天,母親說想去鎮(zhèn)上買點東西,昨晚她接到電話,是那幾個經(jīng)常伏擊我的恐怖分子打來的,揚言要“剝削”我一頓。母親并不知道這些,她也邀了鄰居和親友,想慶賀一下。我便應了她,但偷偷把電話藏起來。我不想讓這些“活潑分子”來上演恐怖鬧劇,不知道這算不算自私?那晚,村長也來了,這在意料之外:意料之外的還有紅包,一袋五顏六色的糖果等。母親開心得像剛出嫁一樣:當時我腦子里突然閃過這種“邪惡”的雜念。將錯就錯,依此推算,應該是母親有史以來第二次沐浴在幸福之光中吧?!
“快樂是一種美麗的毒藥,而成長是一場放肆甚至帶有幾分淫蕩的吸毒游戲:當你病人膏盲而不自覺時,即是游戲宣告落幕之際?!卑嗽挛迦?,我在記事本上寫下這句話時,兩三天抓狂式的瘋癲早已從我身上松垮下來。家里一片狼藉,尤其是畫室,快淪為豬圈了?;蛟S與樓下的豬圈已沒什么兩樣。那天,村長的兒子打來電話,說是鎮(zhèn)上有位赫赫有名的大師想開個講授繪畫的輔導班,明天報名截止,問我有沒加入的意思。我便把母親請來,我用“請”字,是因為母親實在太忙了,父親走后。家中的殘局就歷史性地落在她瘦小的肩上,母親卻從沒抱怨過什么。我用地地道道的土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并在記事本上提前作了突破性總結(jié):“自力更生,勤工儉學,趁熱打鐵,備戰(zhàn)藝校。完善自我!”母親笑了,像每晚睡覺前一樣,她總要吐一個微笑在畫室門口,再摻和一句疲憊的“晚安”。
我突然覺得肩膀重了起來。
家離鎮(zhèn)上并不遠,第二天,母親起得更早,為我準備早餐。其實沒那個必要,那條山路都成
我身體里的某條動脈了,我知道應該在哪里多逗留一會兒,因為那里經(jīng)常有牧羊女出沒:應該在哪里停止呼吸,急速奔跑,因為那里死野貓子成群結(jié)隊,掛在樹端上,學著不整齊的鬼叫聲;還有可愛的春,金色的秋,中間夾著的火辣辣的盛夏。在山路的許多岔口,投下一簇簇泅水的神秘動情的睡蓮,在池中。
我七點上路,丟下母親同行相伴的要求,這是昨晚突破性總結(jié)前的具體落實規(guī)劃之一。母親再三叮囑,她把行李裹得嚴嚴實實的,又給了我一個小錢袋。半途中,我數(shù)了數(shù),大概有三百塊,不知道是母親什么時候偷偷積攢的。那幅《小鎮(zhèn)》安安靜靜地躺在我的背包里。我想,父親應該最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是背著他來不及說出口的遺愿上路的。
山路依舊,遠處的畫室漸漸淡了,我突然間有種“思君不見下渝州”的感覺,雖然這不是秋高氣爽之曰,我也并非李白。既然路在腳下,便應當勇敢地走下去。
鎮(zhèn)上的八月像個巨大的黑洞,它吸取灰塵,吸取女人的迷迭香氣,吸取一切唾罵、詛咒和見不得人的交易。輔導班就安排在鎮(zhèn)中心原高中校門對面,我想,這下可就慘了,又要承接鎮(zhèn)上不斷投擲過來的車鳴了。
我在鎮(zhèn)區(qū)附近租了一間便宜房,現(xiàn)在恰值假期,房租不貴,不用往家里跑,給母親添負擔,也不必擔憂那些恐怖分子時不時的“殘酷迫害”。房東是位平易近人的阿姨,她兒子在國外,兩年沒回來,說是娶了個“洋姑娘”,忘了回家。這些話是那天下午我跟她問好的時候,從她嘴里冒出來的。高三時。常聽那些在外租房的同學說她的好,現(xiàn)在總算信了她。我向房東“討”份工作,當時她笑了笑,“那你有空幫我做點家事吧,我月末給你錢?!彼f得很輕松。讓我感到有些受寵若驚,趕緊說聲謝謝。
當晚,安頓好之后,我毫無困意,靠著窗臺,往外頭望去。想這鎮(zhèn)上肯定有很多類似這樣的窗臺,有很多類似我這樣的人,有很多類似這樣的孤獨。城鎮(zhèn)是片廢墟,是片文明的廢墟,至少對于真正懂得生活的人來講,他們不應當把自己置放在一片巨大的孤獨中,而忘了什么是幸福,自己是什么……我突然想給房東畫一張畫,她是鎮(zhèn)上樂觀的孤獨者,這已經(jīng)相當難得了。于是鋪開紙,按照第一印象完成這幅肖像畫《愛笑的眼睛》,并在左下方題寫下顧城的那首《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p>
我以前從未見過這位赫赫有名的大師,他現(xiàn)在就佇立在我面前,一副歪斜的眼鏡好似經(jīng)不起微風輕拂便會破碎成千,炮制出數(shù)不清的微型大師:他的臉通紅通紅的,這種跡象使我近乎毛骨悚然,因為印象中只有江南淑女或雪國辣妹坐擁如此摩登的“人面桃花相映紅”之天香國色。
“安靜!安靜!”大師揮了一下手。雙目橫劈過臺下嘰嘰喳喳的學生,當然包括我,還有房間后面七零八亂的紙屑果皮等。
第一節(jié)課聽過去有點像班德瑞之《仙境》,迷迷糊糊。神秘兮兮的。我只能用省略號表示對大師的敬畏。唯一使我忘不了的,是這節(jié)課最后發(fā)布的指標:“每人一幅畫,明天早上交!”“大師的話如雷轟!”這是后桌“快樂女聲”拋下的一句話,剛好落在我耳旁,我撿起來洗了洗,發(fā)現(xiàn)很有道理,便佩服起那位“快樂女聲”來。
中午吃了頓小吃,幫阿姨結(jié)束庭院大掃除之后,開始臨摹父親的《小鎮(zhèn)》。我一直覺得這幅畫是珍品,詩意盎然,風情樸素,氣質(zhì)高雅,可以與巴比松畫派之大作相媲美。父親生前一向低調(diào),與世無爭,擁有蒲葦般的韌性,泥土般的純真,這幅《小鎮(zhèn)》在他過世后,更是“知音少,弦斷有誰聽?”而我,嘗試著將它公之于眾,以自己笨拙的畫技,盡心盡力,把它完成。
大師對此畫似乎沒有多大興趣,一周后,才把作業(yè)發(fā)下來。我仔細看了看,畫紙上留了一張評語,橫七豎八的,只有幾個字,像村里寺僧在祭祀時發(fā)散到各家各戶的靈符:“庸俗乏味,毫無內(nèi)容,你到底要告訴我什么呢?!”
我那時差點氣瘋掉,先前,錯將父親的那幅《小鎮(zhèn)》交了上去,竟然被如此下咒,“這世上并不怕有流氓。怕的是流氓有文化,最怕的是流氓懂的是假文化,用來毒害他人……藝術是崇高的,而藝術家包括文學藝術大師,卻要忍受不盡的苦難,所以梵高死了,米勒死了,王國維死了,海子死了……有一天我死了,沒有人為我送喪,沒有人哭,沒有人笑,我本微不足道,我是干癟的老妓女。是行乞的臭乞丐,我什么都不是……”
那晚。我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母親打來電話,我說我要回家。電話那邊安靜了一會?!澳呛冒?路上小心……”母親總是這樣,她總覺得我作的決定肯定有我的道理,她一生在土地里洗澡,流汗,最后也將隨著父親葬埋在土地里,卻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只希望家里平平安安,我能夠開開心心的。
房東阿姨給了我五十(扣除房租),我笑了笑,也把《愛笑的眼睛》送給她。多年以后,她還會記得我嗎?也許不會,也許會。小鎮(zhèn)就像是一條細小的流,流過落葉,流過白云,也流過所有流過的人:大師,阿姨,村長,還有我,我的母親,我的父親,還有一些陌生人。
我背著《小鎮(zhèn)》從畫室蜿蜒而出,又循著山路回到小鎮(zhèn)里的我的家,沒有哭,沒有笑,天空還是那么公平,滿滿的,覆蓋著所有人,既然路在腳下,便應當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