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男,作品發(fā)表于《芙蓉》《天涯》《長城》《紅巖》《作品》《散文》《美文》《滇池》《青年文學(xué)》《散文百家》《百花洲》《鴨綠江》《海燕·都市美文》《黃河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散文詩》《文學(xué)界》《文學(xué)港》《歲月》《青春》《遼河》《紅豆》等刊,作品被收入多種年度選本,并被《讀者》《青年文摘》《雜文選刊》《小品文選刊》等轉(zhuǎn)載,曾獲首屆重慶文學(xué)院“巴蜀青年文學(xué)獎”。
一
們家的那個澡盆,是祖上傳下來的。關(guān)于它的歷史,已無據(jù)可考。據(jù)父親說,自從他有記憶始,澡盆就在我們家里存在了。就連我爺爺也無法說出它在我們家出現(xiàn)的確切時間??傊俏覀兗乙患爬系奈锛?,像我們家族的歷史那樣古老。
澡盆是用香樟樹制的。圓圓的口徑,上大下小。由于受時間長久磨礪,它的木色變得黝褐,盆口邊沿,大多也已腐朽。要不是盆腰處有一根生銹的鐵絲箍著,它怕是早散了架,被當(dāng)作柴火,投進灶間了。
但沒有誰舍得扔棄那個澡盆,它見證了我們家族史上的不少秘密呢。
我總是將那個澡盆,認作我生之初始時,一個水性的搖籃。
還記得那些夏日夜晚,微風(fēng)輕拂,繁星在天幕上眨著鬼眼,月光從院子里那棵柿樹的枝葉間瀉下來,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碎影。蛙在屋旁的水田里,高一聲低一聲地叫。這時,勞動后的母親就會端來澡盆,置于樹下,為我洗澡。
我的身上,總是臟兮兮的。一張臉,糊滿了鼻涕、泥塵和淚水。那時,父親和母親都忙著干活,根本顧不上管我。只要我一日三餐吃飽,他們是不會把過多的精力投入到我身上來的。在村子里,母親是個不服輸?shù)呐?,無論做什么事,都要跑在別人前頭,且比別人做得好。那樣,她才覺得活得有尊嚴,活得舒坦和亮堂。
自從與爺爺奶奶分家以后,母親更是夜以繼日,孜孜■■地勞作,恨不得一夜之間,就使我們這個新家脫貧致富??梢胧挂粋€家從零開始,在短時間內(nèi)變得富裕起來,是困難的。起初那幾年,父親和母親黎明五點就起床,做早飯,剁豬草,煮豬食,給圈里的牛拌上草,將羊牽到山坡……忙完這一切,他們就背筐扛鋤上坡干活去了。
每天早晨,我從睡夢中醒來,家里都是冷冷清清。明亮的陽光,從屋頂?shù)耐呖p漏下來,照在我稚憨的臉上,也照在床頭柜上母親為我準備的那碗紅苕稀飯和一碟咸菜上。
有時,我被一個惡夢驚醒,哭著大喊母親,在床上又踢又蹬,直到我哭聲沙啞,累得精疲力竭,也不見母親身影。我掙扎著翻身下床,慌慌地跑去開門,欲以最快的速度沖出門去,以便擺脫夢魘的纏繞和恐嚇。我使盡渾身力氣,可門就是打不開,母親在門扣上上了鎖。唯有如此,她才能保證我的生命安全,而心無旁騖地干活。
與嚴峻的生存相比,血脈情親的表達,自是微不足道。
等到父母收工回家,天幕早已暗得難辨人影了。聽到母親開門的聲音,我從地上迅速站起,扔掉手里正玩著的一個玻璃瓶或者一只廢棄的爛鞋子,朝門口迎去。一見母親,我忍不住又大哭起來,直往母親懷里鉆。母親一把將我抱起,將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兩只眼睛噙著淚花。
倘若開門的人是父親,我自然得不到如此溫暖的憐愛。父親頂多用他那粗大、糊滿泥巴的手,抹去我眼角的淚水,然后,話也不多說一句,搬張凳子坐在墻下,沉默著,像個行將就木的人。
超強度的勞動,使父親成了一個情感冷漠者。
等候母親為我洗澡,是我心儀的一件事情。只有在那時,我才能真實地感受到母愛的存在和體貼。
母親將我放進澡盆里,我赤身裸體端坐著。她用葫蘆瓢舀起水,從我的頭上淋下。晶瑩的水珠,像一顆顆豌豆,從頭上滾下,滴落木盆的響聲清脆,簡潔。
母親說:沐浴一次,就生長一次。母親這么說的時候,我感到圣潔。熱水暖熱我的血液,我感覺自己像一條剛出卵的魚,在水里暗動,想游進河流,然后,融入大海。
二
母親為妹妹洗澡時,是嚴禁偷窺的。她將澡盆放在房間里,閂好門,與妹妹像兩只躲進樹洞的貓。那個房間,是一個未知世界,充滿了神秘和誘惑。我坐在隔壁做作業(yè),鉛筆落在紙上,心卻似脫韁野馬,馳騁在臆想的曠野上。我在想,母親為何可以將我裸露在院子里洗澡,而要將妹妹隱蔽起來?后來我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注定隔著一道性別的屏障,屏障薄如紙,又厚如墻。屏障兩邊放著的,是善與惡,尊嚴和羞恥……
煤油燈暗黃的光線,將我的影子投射在墻壁上,像另一個孤立的自己。我聽見母親不停地跟妹妹說話,她的說話聲很小,似乎每句話都深藏著女性特有的秘密。那些秘密只關(guān)乎女性的生長和內(nèi)心。但我還是隱約聽清了母親說的一些話語。母親說,一個女人,從小就要愛干凈,要勤洗澡。否則,身體會發(fā)霉變臭的。妹妹也許是被母親的話嚇著了,嚷嚷著讓母親多給她擦洗幾遍身子,并反復(fù)問,我的身體發(fā)霉了嗎?這時,母親總會指著水面上那一層肥皂垢,戲謔著回答,不發(fā)霉了,霉灰都洗到水里去了,你看,滿滿一盆呢。
澡盆宛如一面鏡子,讓妹妹從中窺到自己成為女人之前的雛形。
有一天,母親終于不再為我和妹妹洗澡,我們兄妹倆都已長大成人,且自覺地分擔(dān)父母生活中的部分勞動任務(wù)。那個澡盆,也幾乎成了妹妹的專用工具,她用它來洗我們?nèi)胰说囊路?。妹妹或許是遺傳了母親的基因,人特別勤快,做任何事情,心細,不怕吃苦。記憶中,我們家的院子里總是掛滿了衣服。一根鐵絲,拴在兩棵柿樹之間。五顏六色的衣服,像一面面不同國度的旗幟,并排掛在一起,預(yù)示著某種美好與和諧。陽光從樹枝間照下,清風(fēng)吹過,滿院子飄散著一股洗衣粉的味道。
除了洗衣服,妹妹還用澡盆來洗蘿卜、洗紅苕。大冬天,寒氣砭骨,水涼如冰,父母和我都上坡挖紅苕去了,妹妹就負責(zé)在家做飯、料理家務(wù)。我們家養(yǎng)了五頭大肥豬,每天都要吃幾大桶紅苕。洗紅苕的任務(wù),也就落在妹妹頭上。我們每天從坡上回來,都看見妹妹洗紅苕的身影,她永遠有洗不完的紅苕,像父母永遠有忙不完的活路。
妹妹的一雙手,一到冬天,就生凍瘡,年年如是。手一浸水,凍瘡破皮,血珠流出來,像渾黃的膿漿,讓人心痛。母親一回家,就急忙將妹妹拉到一邊,讓她歇一歇,而自己接著洗起紅苕來。妹妹見母親剛回家,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開始勞動,就會重新跑過去,幫母親干活。
母親和妹妹,都是把苦水藏在心里,而把歡樂掛在臉上的女人。
妹妹終于為母親洗了一次澡,還是用那個澡盆。
那年夏天,母親上山砍柴,不小心跌傷了腿,不能行走,上廁所也需人扶。疼痛加上天氣悶熱,母親坐在屋子里,汗水打濕了她的前胸和后背,細密的汗珠綠豆般在她的額頭滾動。父親一有空閑,就偎在母親身邊,手搖蒲扇,為其散熱。傍晚時,妹妹燒好熱水,將母親扶進房間洗澡。起初,母親堅持不讓妹妹這么做,怕難為情。最終還是妹妹的一句話,感動了母親。妹妹說,您給我洗了那么多年的澡,就不能允許我給您洗一次嗎?
那天傍晚,母親坐在澡盆里,失聲痛哭。
后來,母親不止一次說,等妹妹出嫁時,一定要送她一個又大又圓的澡盆。
母親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幾年后,妹妹嫁給了鄰村一個木匠的兒子。妹妹出嫁那天非常熱鬧,鞭炮炸響,艷陽高照,相鄰幾個村的人都趕來喝妹妹的喜酒。妹妹離開家的時候,母親讓迎親的人將一個柏木制的又圓又大的澡盆,高高舉起,像舉起一個金光閃閃的幸福的大花環(huán)。那澡盆在眾人驚喜的目光中,陪伴妹妹走向新的生活。
三
父親小時候,也曾在那個澡盆里洗過澡。奶奶為父親洗澡時,爺爺搬張凳子,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樹下,抽旱煙。父親邊洗澡邊哭,奶奶在洗澡水里放了艾草、石菖蒲、八角楓。奶奶希望通過洗浴,來治療父親的皮膚潰爛癥。
父親從小身體虛弱,加之營養(yǎng)不良,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一到夏天,父親周身便生出小紅疙瘩。入夜,睡在床上,南方深重的濕氣透過床榻,滲入父親的肌膚,鉆心的癢痛像無數(shù)只饑餓的虱子,咬噬他的皮肉。父親從睡夢中醒來,大哭大叫,一雙小手不停地抓身上的患處。由于用力過猛,綠豆大小的紅疹被抓破了,黃水混著血珠,蚯蚓一般在他的背上蠕動。
父親的每一聲哭,都是一顆針,刺在奶奶的心上,也刺在爺爺?shù)男纳稀?/p>
村子里的許多人,只要遇見奶奶,就說風(fēng)涼話,甚至背地里罵我父親長不成人。如此惡毒的詛咒,曾使我奶奶淚濕衣襟,受盡屈辱。
村人的咒罵,實際上針對的是我爺爺。
那時,我爺爺是村里的保管員,因為人孤傲,性格倔強,且辦事堅持原則,得罪過不少人。那些被爺爺?shù)米镞^的人,都曾想巴結(jié)爺爺,以謀得蠅頭小利,不想,他們的熱臉卻貼了冷板凳。于是,仇恨就這樣結(jié)下了,并延續(xù)到了我父親這一代。
仇恨傷害了多少無辜的人啊!
爺爺為了接續(xù)自己的香火,也為在村人面前爭口氣,幾乎找遍了鄰村所有郎中來為父親治病??筛赣H的病十分頑固,眼看治好了,隔不了多久,又復(fù)發(fā)。這讓爺爺傷透腦筋。
還是奶奶心細,有耐心。她每天都堅持燒水,并用自創(chuàng)的草藥療法,來替父親擦洗身子。奶奶也不清楚自己的這種做法是否管用,她只是心疼兒子。奶奶說,我能養(yǎng)他的身體,卻管不了他的性命。
一個又一個苦夏,在季候中消逝。奶奶的一雙手,被藥水泡爛了。父親身上的紅疹子,終于沒再復(fù)發(fā)。父親開始有了一個健康的人生。
爺爺說,父親是被苦水泡大的。
被苦水泡大的父親,生命中多了一種堅韌的品質(zhì)。每當(dāng)遇到生活的挫折和磨難時,他總是以勇毅的姿態(tài)承受著命運贈給他的一切。
父親說,他時常夢見童年時用那個澡盆洗澡的情景。每次醒來,都像是大病了一場。我理解父親內(nèi)心深處的那份情愫——他只要想起澡盆,就必定想起故鄉(xiāng),想起故鄉(xiāng)的人與事,歌與哭,想起故鄉(xiāng)的疼痛與靈魂。
四
爺爺是最后一個用那個澡盆的人。
歲末年底,眼看就要過年了。漫天飛舞的雪花紛紛揚揚,大地上、屋頂上、樹冠上,都披上了一層潔白的鵝毛絨毯子。爺爺穿著一件棉大衣,手提一個竹烘籠,坐在大門口望著飄灑的雪片,一動不動,沉默得像一個失憶之人??晌覀冋l也沒有想到,當(dāng)爺爺出現(xiàn)這種呆滯神態(tài)的時候,他的生命,正像他烘籠里逐漸熄滅的碳火,在向著灰燼遞進。
爺爺?shù)耐砭翱胺Q落寞。
自奶奶去世后,他一直一個人生活。父母曾幾次三番要求他跟我們一起住,爺爺堅持不肯。他說,一個人住有一個人住的方便和好處。因為這件事情,我那幾個出嫁的姑姑與父母之間,結(jié)下了很深的矛盾。在姑姑們眼里,父母有虐待老人之嫌。她們說,爺爺之所以不跟我們一起生活,完全是因為我母親的兇狠和我父親的懦弱。姑姑們每次來我們家吵鬧,母親都躲得遠遠的,既不與她們理論,更不與她們爭辯。可當(dāng)姑姑們一走,母親就蹲在院子里的柿樹下泣不成聲,滿腹的委屈,像塞進棉被里的棉花一樣,堵滿了胸腔。
面對姑姑們的蠻橫,爺爺總是平靜如水,一副看透生死的模樣。如若姑姑們實在鬧兇了,他也會偶爾說一句,鬧吧,鬧吧,把我折騰死了就好了。
其實,父母平常并未少操心爺爺?shù)娘嬍称鹁?。凡家里來了客人或改善伙食,吃肉煮魚時,母親都要單獨鏟上一碗,叫我或者父親給爺爺送去。夏天,母親隔三差五幫爺爺洗衣、洗蚊帳。一到冬天,父親就會早早地去街上,為爺爺添置棉被。這一切,爺爺心里都是清楚的。他的晚年,并不缺少孝道的關(guān)懷。
爺爺獨居,緣于他身世的凄涼,和精神的創(chuàng)傷。
他三歲時,我的曾爺爺和曾祖母即在戰(zhàn)亂中喪生。失去雙親的爺爺,被其叔父領(lǐng)養(yǎng),一直過著動蕩的生活。解放后,煉過鋼鐵,又歷經(jīng)了那些政治運動和歷史事件。自然災(zāi)害時期挖過草根,啃過樹皮,吃過“觀音土”……后來,又給人放過牛。直到與我裹小腳的奶奶成親,他顛簸的人生,才算有了一個并不平穩(wěn)的家。
也許,爺爺已經(jīng)習(xí)慣了孤獨;也許,他是希望在人生的尾聲封閉自己的內(nèi)心和情感,讓時間來為自己療傷,以進入生命的一種境界吧。
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比世界本身更難以琢磨和看透。
但爺爺?shù)降讻]能走到第二年春天,他在那個雪花飄落、充滿凄寒的冬天,安靜地去了,像一朵枯萎的花朵凋零在枝頭。
按照鄉(xiāng)間風(fēng)俗,凡老人謝世,臨終時都要洗浴,更衣。似乎這樣,才能清洗掉肉身留在塵世的罪惡,讓靈魂干凈地上路。
父親將爺爺放進澡盆里,幾個姑姑扶住爺爺開始變涼的身體,一邊哭,一邊替爺爺擦洗身子。冬風(fēng)吹來,寒氣聚攏。人生的意義,仿佛都在那個澡盆里了。
五
自爺爺去世后,那個澡盆,就再也沒人使用。它一直被父親掛在院墻上,像一個圖騰,記載和隱藏著我們家族的歷史。
澡盆,不只用來洗澡,還用來盛裝生活與命運,苦難和希望。
每當(dāng)看到院墻上掛著的澡盆,我就會想起爺爺最后坐在澡盆里的樣子。想著想著,我好似看見爺爺并未死去,他復(fù)活了,隨同那個澡盆一起,變成了一棵樹,活在我們周圍。
生命的輪回,多像一棵樹啊,即使被伐倒,制成木盆后,也在按樹的方式——生長。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