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長順 李同峰
王新富慷慨激昂的講話,震撼了臺下的干部職工,他們個個摩拳擦掌,一腔烈火在胸中盤旋,眼淚順著臉頰落了下來,滋潤著腳下的大地。
從來不掉眼淚的王大衛(wèi)今天也掉淚了,而且掉得很多,這位南北征戰(zhàn)多年,不知打了多少場仗的硬漢子,為什么竟然會淚流滿面呢?因為王新富的發(fā)言震撼了他,他仿佛又回到了那艱苦卓絕的戰(zhàn)爭年代,仿佛又看到了幾年前那戰(zhàn)場上的一幕一幕。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了,噌地站了起來,用手抹一把臉上的淚水,說:“職工同志們,我這個人心很硬,從來都不相信眼淚,從來也不掉一滴淚,就是連我爺爺、奶奶去世我都沒掉一滴淚,可是……”
王大衛(wèi)再也說不下去了,堂堂的七尺漢子,竟然哭得說不出話來。但是,職工們還是在抽泣中期待著王大衛(wèi)講下去。
王大衛(wèi)稍微停了一會后,擦干了臉上的淚水,繼續(xù)說道:“我作為一名軍代表,被組織上分到了其他單位,可是,我卻向組織提出了不同意見,我說,我哪也不去,我必須來老龍口制酒廠。”
臺下職工不明白王大衛(wèi)一定要來老龍口酒廠的用意何在,人人都在心里猜測著,一雙雙眼睛在期待著。
王大衛(wèi)接著說:“我為什么要拋家舍業(yè)來老龍口酒廠,是我愛喝酒嗎?不是,是我要多掙錢嗎?也不是,是一顆心,一顆讓我無法平靜的心,讓我下定決心來沈陽老龍口制酒廠和我們的干部職工朝夕相處?!?/p>
臺下的職工還沒有聽明白王大衛(wèi)到底為什么非要來老龍口制酒廠不可,心中仍然懸著一個問號,都在豎著耳朵靜靜地聽著,整個會場靜極了,靜得連王大衛(wèi)的眼淚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真真切切。
王大衛(wèi)激動萬分、鏗鏘有力地說了一句話:“我是為了一壺酒呀,只有一壺酒?!?/p>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這就是王大衛(wèi)的心聲,他知道戰(zhàn)場的殘酷,他知道他是戰(zhàn)爭洗禮中最幸運的人,他被“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的名句打動了,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戰(zhàn)場上撕心裂肺的喊聲……
硝煙彌漫人似鬼,呼嘯彈雨能認誰?福大命大活下來,命短是誰也不會回。
王大衛(wèi)平靜一下心情,講述了他終生難忘的一幕——
淮海戰(zhàn)役是國共兩黨在軍事上進行戰(zhàn)略大決戰(zhàn)的三大戰(zhàn)役之一,國民黨稱之為徐蚌會戰(zhàn)。這次戰(zhàn)役范圍廣大,既有大戰(zhàn)場,也有小戰(zhàn)場,以徐州為中心,東起海洲,西抵商丘,北自臨城,南達淮河,跨越江蘇、安徽、山東、河南四省,貫穿于津浦、隴海兩條鐵路,始自一九四八年十一月,結束于一九四九年一月,歷時六十天。國民黨先后投入的兵力有七個兵團,兩個綏靖區(qū),三十四個軍近八十萬人。共產(chǎn)黨參加兵力有華東野戰(zhàn)軍十六個縱隊三十六萬人,中原野戰(zhàn)軍七個縱隊十五萬人,東北野戰(zhàn)軍在遼沈戰(zhàn)役結束后,部分人南下至山東,配合華野、中野部隊作戰(zhàn)。
在山東境內(nèi),王大衛(wèi)所在團接到一個命令,要連夜急行軍,拂曉前趕到蓮花山,攻克國民黨以蓮花山為屏障設下的軍事封鎖線。隊部準時到達后,便發(fā)起了進攻,但是,由于情報的不準確,在我軍進攻時,國民黨憑借有利地形,突然暴露出了許多新的火力點。瞬時間,大批的解放軍戰(zhàn)士成片地倒了下去。時間緊任務重,師、團首長向王大衛(wèi)連長下達了命令,無論如何要在天亮之前,沖上山去,為后續(xù)部隊的到達掃清道路。
王大衛(wèi)敬一個軍禮:“請首長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把山前的火力點給炸掉?!?/p>
團首長拍一下王大衛(wèi)的雙肩,點點頭,臉上帶著一股子信任,說道:“我知道你這個硬骨頭連長是有辦法的?!?/p>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整個戰(zhàn)場槍聲不斷,敵方炮聲隆隆,不斷地在我軍前沿陣地爆炸。跑了一夜的戰(zhàn)士似乎忘掉了所有的勞累,眼睛瞪得像牛一樣,死死地盯著前方敵人陣地。王大衛(wèi)派出了幾個爆破小組,都是在臨近敵人火力點時,前功盡棄,英勇犧牲。
一個敵軍碉堡是最大的障礙,必須除掉。李虎林在戰(zhàn)壕里,心如火焚,眼看著倒下去的戰(zhàn)士,他揮著拳頭“嗨”地一聲砸在地上,又抓下帽子重重地摔下,順手從腰間摸出了水壺,還沉甸甸的,他仰頭喝了一口。這是他經(jīng)王大衛(wèi)同意后,特意從沈陽帶回來的一壺老龍口酒,按照王大衛(wèi)的吩咐等把這一仗打完后,他就將回家一趟,把這壺酒送給多年沒見的老父親。而且,這個地方離他的家只有百十里路。
王大衛(wèi)渾身冒汗,嘴里大罵道:“他媽的,我就不相信攻不上去——李虎林,跟我上!”
“不。”
“什么?”王大衛(wèi)眼珠子一瞪,十分驚訝地問:“你敢違背我的命令?”
“不,連長,你不能去,我去,我有辦法?!?/p>
“什么辦法?”
“投降。”
“啊,你……”王大衛(wèi)聽了李虎林的話,頭發(fā)根都立起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李虎林把四個手榴彈捆在了一起,脫掉了衣服,背在身后,又用繩子在腰間固定一下,然后又把那壺酒斜掛在肩上,手抓著白襯衫,跳出了戰(zhàn)壕,說:“連長,我‘投降去了,等著我的消息吧?!?/p>
李虎林像只猛虎,跳出戰(zhàn)壕后,光著個大膀子“吱啦”一聲把雪白的襯衣撕成兩半,抓在手中,揮舞著,另一只手高舉著水壺,對敵人陣地大聲地喊著:“別打了,弟兄們,我投降……別打了……我投降……”
敵碉堡里的敵人發(fā)現(xiàn)了朝他們猛跑過來的李虎林,一敵射擊手說:“你看,跑來一個光著膀子的人?!?/p>
“打死他?!?/p>
“用不著,看來他是真來投降的,除了身上的褲衩子,渾身上下什么都沒有?!?/p>
“看來,不光我們的人投降解放軍,解放軍的人也有來投降我們的啊?!?/p>
“唉,不管誰投降誰,都是中國人打中國人,我看國民黨是打不過共產(chǎn)黨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們哥兒幾個也得像他一樣?!?/p>
“只要能留下一條命,回家和老婆孩子團聚,怎么樣都無所謂了?!?/p>
在此間,李虎林仍然大喊大叫著,不時地打開酒壺喝上一口,又用力高喊:“我喝的是東北的老龍口酒,香著呢……”
說時遲,那時快,李虎林已經(jīng)跑到敵人的鼻子下面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連敵人從射擊孔里露出的腦袋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李虎林攀著陡峭的石壁,終于來到敵碉堡跟前了,他手舉著酒壺喝上一口后,便大聲說道:“弟兄們,好酒,來喝一口東北老龍口酒吧。”
敵人徹底放松了警惕,李虎林笑著來到碉堡前,把酒壺遞給了碉堡里邊的敵人。“怎么樣,不假吧?”
“好酒,我也是東北人?!?/p>
“咱們是老鄉(xiāng)。”
“對嘍?!崩罨⒘终f著故意把腦袋向里探著,擋著碉堡內(nèi)敵人的視線。只見碉堡內(nèi)敵人手舉著酒壺你一口、我一口地品嘗著,不時地稱贊說是好酒。這個時候,李虎林手朝后一摸,取下了捆好的四顆手榴彈,猛地拉開了引線,手里頓時“哧哧”地冒出了白煙。為了不把手榴彈過早投進去被手疾眼快的敵人反投回來,李虎林等了兩秒鐘,等到眼看就要爆炸了,趁敵人沒反應過來,他雙手突然把四顆冒著白煙的手榴彈塞了進去,同時狠狠地說:“喝完酒后,再吃點點心!”
話音落,李虎林用身子擋住射擊孔,一秒、兩秒后,“轟隆”一聲震天響,碉堡飛向了天空。王大衛(wèi)用望遠鏡望見這一切,大喊道:“給我沖啊……”
敵人失去了重要火力點,槍林彈雨不那么密集了,我軍在火力掩護下,不大一會兒功夫,部隊便沖到了山下,進入一些敵碉堡射擊的死角。
李虎林渾身是血,仰臥在一塊青石上,胸前的肌肉被炸得像紅赤赤的爛柿子。
王大衛(wèi)第一個沖上來,抱起了李虎林,急急地喊著:“虎林,虎林,你睜開眼睛!我是大衛(wèi)呀,我們沖上來了!”
在王大衛(wèi)的呼喊中,李虎林慢慢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臉上帶著一絲勝利的微笑,喃喃地說:“連長,大衛(wèi)哥,我的酒呢?”
王大衛(wèi)四下望了一下,看到被炸到身旁的酒壺,拽了過來,朝李虎林嘴里倒著。當僅有的一滴酒滴入李虎林嘴里時,李虎林叭嘰一下嘴,吃力地說:“連長,我沒喝夠老龍口酒啊……”
“虎林,等到全國解放后,我們倆向組織上申請,去東北,去老龍口工作,那個時候老龍口酒我們有的是,隨便喝?!蓖醮笮l(wèi)一只手托著李虎林血葫蘆般的頭說道。
“連長,大衛(wèi)哥,我真的好想家啊,想媳婦,孩子……”李虎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時間不會太長了,等打完這一仗之后,你養(yǎng)好了傷,咱們就可以回家看她們了,我陪你一塊兒回去,一塊兒……”
李虎林像是十分費勁地晃動一下腦袋,輕聲地說:“連長,看來我是不行了,我想,等到我們的孩子都長大了,就讓他們倆……我恐怕看不到這一天了,到那個時候,你多弄點老龍口酒,讓我……讓我老爹天天有老龍口酒喝,行嗎?”
王大衛(wèi)點著頭,淚如泉涌:“嗯,我一定讓他們倆……一定讓你和李大叔天天有老龍口酒喝……”
李虎林臉上再一次露出微笑,身子一挺,腦袋歪在了王大衛(wèi)的懷里……王大衛(wèi)使勁地晃動李虎林松軟的身體,他喊叫著:“虎林,虎林!我的好兄弟……”
……
整個會場里,職工們被王大衛(wèi)的故事深深地打動著,個個眼里含滿淚花。
“這就是戰(zhàn)爭?!蓖醮笮l(wèi)擦了一下濕潤的雙眼說:“如今,美帝國主義對朝鮮發(fā)動了侵略戰(zhàn)爭,妄圖以朝鮮作為跳板侵略我國,這是白日做夢!”
“打倒美帝國主義……”憤怒中的黑秀龍高喊出了一聲,接下來震天吼的“打倒美帝國主義”,“誓死保衛(wèi)祖國”,“響應毛主席號召,抗美援朝保家鄉(xiāng)”的口號此起彼伏,響徹云霄。
十
“靜蕾。”在廠區(qū)里,李偉彬叫著正走向辦公室的丁靜蕾。那一天丁靜蕾陪他走了一陣子后,到這天他一直也沒有機會見到丁靜蕾。
“偉彬,有事?”丁靜蕾回過頭來問。
李偉彬漲紅著臉,點著頭,卻沒有說出事來。想了好一陣子,才手拽著衣襟說:“我和黑秀龍都報名參加志愿軍了?!?/p>
“我知道?!?/p>
李偉彬轉移了話題,問道:“這幾天,你們家去人沒?”
“沒有。”丁靜蕾搖搖頭。
李偉彬聽了丁靜蕾的話,覺得那個英鴿是騙人的,壓根兒沒有去。實際上,英鴿早就去過了,只是丁靜蕾一百個不答應,也不說什么理由,英鴿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天,丁靜蕾是在和李偉彬說假話,只是李偉彬不知詳情罷了。
李偉彬四下環(huán)視一下,急忙從兜里掏出了一封信,遞給了丁靜蕾,說:“自從那天你對我講了好多話后,我十分地感動,這是我寫給你的,你回去后看吧,我走了。”
丁靜蕾接過李偉彬的信,心里早已明白了信里說的會是什么事兒了,因為在日常的接觸中,丁靜蕾早已從李偉彬的眼神里看出了,李偉彬愛戀著她??墒?,這是根本不可能的,自從她邁進老龍口酒廠門檻的時候,對黑秀龍便一見鐘情,加之書記和軍代表慧眼識人心,代表組織給訂下了這樁婚事,他們兩人便是一對了。只是到如今,兩個人都還沒有對自己爸媽說呢,何況李偉彬呢?
丁靜蕾回到辦公室后,打開了李偉彬?qū)懙男?,看了起來?/p>
靜蕾:
當我認識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可是,也不知道為什么,我說什么也張不開口對你說個愛字。就是那一天我們倆單獨在一塊兒的時候,我還是沒有那個勇氣。如今,我要走了,要上前線了,是該告訴你的時候了。除了我喜歡你、愛你外,我爸、我姑也都十分地喜歡你。
靜蕾,答應我吧,希望你在我臨走之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把心中的話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全都倒出來,好嗎?
丁靜蕾看完李偉彬的信后,無奈地提筆寫上了宋代文學家蘇軾的詩句:
枝上柳綿吹又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
已是夕陽一對愁,更著路遙和風雨。
夕陽把黑秀龍和丁靜蕾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今個兒,他們倆走道靠得比較近了,仿佛已經(jīng)是應該如此的時候了。因為再有不長時間,他們倆就要分別了。這一別,對丁靜蕾來說,將是一種煎熬。成天在槍林彈雨中穿行,隨時隨地都有生命危險,她真的不想讓黑秀龍去,可是她不能這樣做,因為她和黑秀龍都是共產(chǎn)黨員。書記和軍代表也時常教育她們,抗美援朝是每個青年人義不容辭的責任,倘若丁靜蕾自己是個男人的話,也會毅然決然地報名,去朝鮮戰(zhàn)場。不管怎么說,自己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只有大家有了安寧,自己的小家才能談上幸福。擔心是擔心,可她必須無任何條件地支持黑秀龍走出國門,打擊侵略者。
丁靜蕾想到這,突然想起了李偉彬給他的一封信,掏了出來,遞給黑秀龍說:“這是李偉彬給我的信?!?/p>
黑秀龍接過信,借著暗淡的光,很費勁地看了一遍后,說:“偉彬和我一樣,太傻了?!?/p>
“什么意思?”
“就像當初你喜歡我一樣,我傻得都看不出來,多虧了書記、王代表做媒?!焙谛泯埜锌笥謫枺骸皼]有把咱倆的事告訴他?”
“我不好意思,開不了口。他私下跟我說了很多中聽的話,我沒有直說,我以為他能看出來,可是誰知道……”
“我說他傻嗎?!?/p>
丁靜蕾指著信說:“這不,我在信上給他寫上了兩句詩,我想這一回他該明白了吧?!?/p>
“他不但寫了這封信,而且還讓英鴿去我們家做媒呢。”丁靜蕾接著說。
“噢,有這事?”
丁靜蕾點點頭,說:“要不,明天我們一塊告訴他好嗎?”
“不用啦,書記對我說了,我要是參加志愿軍,走之前要我們把親事辦嘍。到時候,他就什么都知道了?!?/p>
“為什么這么急呀?”
“書記說了,我要一走,媽在家沒人照顧不行。成親后,我走了,我媽就有你照顧了,好讓我安心打美國鬼子。你說行嗎?”
丁靜蕾思索了好一陣子,抬起了頭,望著黑秀龍,點點頭,輕輕地答應著:“嗯?!?/p>
“咱們今天回去后,我就把我們的事給我媽說,你就給你爸講,怎么樣?”
“行?!倍§o蕾很干脆地答應后,又似乎有些擔憂,深情地說:“秀龍,說實在話,你這一走,我真的為你擔心?!?/p>
“擔心什么?”
“擔心……那是戰(zhàn)場,不是老龍口酒廠?!?/p>
“用不著,我媽說過,我從小命硬不會有事的。小的時候,我剛會爬我媽就帶我去農(nóng)村串門,她們一不留神,我掉進了井里,結果井里沒有水,是口枯井,我只是劃破了一點皮,大人們費了好大勁才把我從井底弄上來。
“我還聽我媽說,我剛幾個月的時候,耳朵里,肛門里都生蛆了,我爸和我媽把我包巴包巴放在大門后邊,準備天亮時把我扔嘍??墒?,等到天亮時我又哇哇地哭了起來。我媽便用清水給我輕輕地洗掉了耳朵眼里、肛門里的蛆,我吃了我媽幾口奶水,又活了。
“還有一次……”
“我知道了,你給我說過了,小時候淘氣上樹摘棗吃,一腦袋頂在蜂窩上,讓蜂蜇得滿腦袋大包,腫得像個大頭娃娃一樣?!?/p>
責任編輯 喬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