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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亂,喧囂,似乎戰(zhàn)亂年代的某種逃離。站臺上,進站出站的火車不斷鳴響尖銳的汽笛,夾雜著南來北往的人群慌亂的叫喊,和推著小貨車的小販拖長音調(diào)的吆喝,匯成一片鬧哄哄的浪潮,幾乎要把站臺厚實的水泥頂棚掀翻?;疖嚿形赐7€(wěn),夾帶著大包小包的旅客就像一窩蜂一樣涌了過去,火車將帶他們?nèi)サ揭粋€期待已久的地方。而頭頂晃眼的陽光更增添了某種致幻感,容易讓人產(chǎn)生沖動與跳躍,一心只想奔向美好的遠方。
少年是第一次見識真實的火車。眼睜睜盯著,要把這個怪獸樣的東西穿透。
以前,在電影里見過身手敏捷的鐵道游擊隊在列車上翻上飛下,背景是老遠就能望見的噴吐著的濃煙,綿延不絕,猜想那就是轟隆隆呼嘯而過的列車為何被叫作火車吧。上學時曾聽老師講,英雄歐陽海將受驚的戰(zhàn)馬推離鐵軌而壯烈犧牲,是在風馳電掣的列車來臨之際。而村里學堂那截至今仍懸掛在走廊大梁上,已經(jīng)敲打得發(fā)亮,被當作上下課的鐘聲使用的三尺長的廢鐵軌,在它每次被敲擊發(fā)出響亮而悠揚的聲音中,少年總會展開對遙遠的火車無限的想象。
火車到底跑得有多快,它帶起的旋風是不是足以把人畜卷倒,或者它的速度就像溜進村偷雞的紅狐一樣,只見一線紅光一閃,眨眼就沒了影。當它跑動起來時,輪子是不是跟葉片轉(zhuǎn)動飛快的風車一樣,風車由人驅(qū)動,而火車是什么力量驅(qū)動那樣龐大的身軀在大地上不竭地奔馳?火車的疾馳,它的氣勢是不是如夏日村莊上空烏云的鋪天蓋地翻卷奔涌。而駕御這騰云駕霧般的火車,那個司機該有多么神氣,決不像村里臟兮兮總有股難聞的機油味的拖拉機手……
因為對火車的渴望與向往,連帶對每一段鐵軌、每一根枕木、每一顆碎石和所有有鐵路穿過的村莊都充滿了好奇。而那些永遠穿著一身驕傲的藍工作服的巡道工和居住在鐵路沿線的人們則成了少年分外嫉妒的對象,那些人可以日日與風一樣從眼前掠過的火車相遇,可以感受火車碾壓大地發(fā)出的那種仿如出自大地深處足以穿透一切的震撼,還可以最先獲知無數(shù)來自遠方令人振奮的消息。
四圍被山遮掩的村寨,一個少年常常陷入對火車的想入非非,有時想到的僅是些關(guān)于火車可笑且漏洞百出的碎片,那種不可自拔的渺茫與固執(zhí),不可捉摸又令人感動。
現(xiàn)在,坐一次火車越來越成為少年的夢想。
村里出過外的年輕人,無不以十分炫耀而自得的口吻在少年面前提起,搭汽車去洛陽、平頂山、十堰這些周邊的城市,再轉(zhuǎn)火車往福建、廣東,甚至更為遙遠的海南。今天坐火車對于先前極少出遠門的鄉(xiāng)親們,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卻一直把少年羨慕得不得了。于是格外向往南方,只不過少年對南方的向往,其實很大程度是對火車的向往。
這些年隨著村里人頻繁的外出,少年坐火車的欲望也越來越強烈而迫切。腦子里總被火車占據(jù)著,想象著火車的樣子,火車的轟鳴,火車的奔跑,總在內(nèi)心反復激蕩。當然,少年心里清楚,不出一年兩年自己很快就能坐上夢中的火車,以致常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與喜悅。
眼前龐大的火車就像一條臥在鐵軌上的巨龍,足足占去了近半個站臺。車身锃亮通體火紅,望不見頭也望不見尾,看得少年直發(fā)呆。心想,這么大個鐵家伙,也不知要用多少噸鐵,要多少鐵匠把式花多少工夫來打造。
猶如山里密密麻麻碼滿紅薯的地窖,悶熱的車廂里早已擠滿了人,到處彌漫著嗆人的香煙味和人體發(fā)餿的異味。隨著列車的開動,車廂里開始播放某流行歌手纏綿得令人傷感的離別之歌?;ゲ幌嘧R的人們或高談闊論,或正襟危坐,或鬧中取靜,獨自凝望窗外的風景,臉上呈現(xiàn)或興奮或茫然的神情。擠在早已習慣這一切的旅客中間,初出遠門的少年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緊張中流露著對陌生人小心翼翼的矜持與防備,而內(nèi)心卻莫名地興奮著,推測起這陌生的行程,列車將載他向何方,遠方等待他的又將是什么。這一切就像做夢一樣,少年瘦削的屁股暗暗用力在硬座下偷偷顛了兩下,卻并沒有一點聲響,只感覺一股厚實而綿軟的反彈力,帶來說不出的舒適與新鮮。
有著很強的獨立意識,并常帶點叛逆之心的少年,一度在村民眼中被看作游手好閑的不良分子,以致村莊一夜間消失的瓜果、雞雛,甚至牲畜的橫遭不測似乎都與少年有關(guān)。為此沒少挨父母的責罵,而竊喜于惡作劇的得意與滿足的同時,內(nèi)心亦隨著青春期的另一重孤獨與憂郁。畢竟村里自小一塊長大的玩伴早已外出,年關(guān)回鄉(xiāng)的他們,叼著各種品牌的香煙,一身頗時髦的西服,有的甚至把頭發(fā)染成很酷的栗色或棕紅色。言談舉止間,一個個見過大世面的做派,讓尚在家吃閑飯的少年既羞愧又艷羨不已。
車窗外,樹木、房舍、田野、河流迅速掠過,連同天空與飛鳥,它們紛紛向后奔跑著,猶如趕赴一場盛大的宴會。此刻,隨著飛馳的列車,聽著耳畔蕪雜的方言,少年才有了一種出門遠行的真實感覺。
在歷經(jīng)夢中多次外出的密謀之后,這一回總算付諸實施了。一旦掙脫父母的囚籠,走出家鄉(xiāng)那片狹小的天地,整個人似乎一下子輕松起來,身體里仿佛長出了一對會飛的翅膀,一眨眼就飛向了遠方。而父母卻并不知曉兒子內(nèi)心的秘密,他們只是如眾多匆匆送別兒女遠行的鄉(xiāng)親一樣,總懷了殷殷期望,期許兒子在外平平安安。淚眼婆娑中,卻怎么也掩不住生活的辛酸與無奈。
而以一個極少走出村莊的鄉(xiāng)村少年的見識和沖動,對外出謀生的艱難沒有一點心理準備,追隨鄉(xiāng)親們的腳步,踏上南下的列車時,少年并不能預知自己的命運,自己將漂泊何方。單純的他對外面的世界只有憧憬和向往,外面的一切無不被想象得那樣燦爛而美好。
如同我的那些曾經(jīng)終年在地里刨食,如今卻拋棄賴以維生的土地,把一些南方城市當作遠房發(fā)跡的親戚那樣去投奔的鄉(xiāng)親們,他們義無反顧潮水一樣奔赴南方,把各自的命運和未來都托付于那些陌生的都市與城鎮(zhèn),身無長技的他們,那樣一種近乎盲目的大遷徙,屢屢讓我擔心少年和鄉(xiāng)親們進行的其實是一場極為恐怖而刺激的賭博。
神情漠然的列車員每一次大聲報站,少年都會跟著緊張起來,生怕誤了站?;疖嚻痹谑中倪隽撕?,好像攥著的是風箏細細的線繩,而火車猶如高飛云端的風箏,一旦松手,火車就會將他遠遠甩下。其實離要去的那個城市還遠著呢,列車要縱貫數(shù)省,穿越大小幾十個城鎮(zhèn)。對鐵路沿線的城鎮(zhèn),少年沒有一點印象。小站一掠而過,連站名也未看清,城市也僅短暫地??咳昼姟_@三分鐘里,隨著滾滾的人潮,不知又有多少懵懂的少年,在火車和遠方長年累月的誘惑下,涌上這似乎永遠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火車。
不知不覺,黃昏降臨,夜幕將大地籠蓋。
夜?jié)u深,車廂里疲憊不堪的人群一片東倒西歪?;蛞锌?,或俯臥,或耷拉著腦袋,或屁股底下墊張報紙,坐在過道上打瞌睡。更有甚者,一上車就直挺挺爬進人家座位底下,那個樣子真跟一條蜷縮在桌底下的狗沒什么兩樣。不敢相信,一些人居然是這樣坐火車的。同樣掏錢買的票,卻連個座都沒有,為啥還那樣拼死拼命地擠火車,也許那些人跟自己一樣,也把坐火車當作了各自的夢想?;蛘咚麄兛释诌_的是怎樣一個夢幻般的遠方,而旅途的擁擠、疲勞、汗餿味、嘈雜聲、漫長與寂寞,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他們的腳步。
從廣袤無邊的北方原野到連綿起伏的南方丘陵,火車已經(jīng)跑了一天一夜。也不知這一程到底要走多遠,走多久,也許它的目的地在海角天涯。
灰蒙蒙的天幕下,南方遠山低矮的輪廓、近處空闊的曠野、工廠里高聳的煙囪、不斷穿越的密集的城鎮(zhèn),以及隨風撲入的南方工業(yè)濃郁而陌生的氣息,源源不斷奔涌而來,膨脹著一個少年心旌搖蕩的心。
在過道上,撿到一張皺巴巴的地圖。這張沾了污漬涂抹得五顏六色的地圖,居然就是一個平日被親切地稱呼為祖國的國度。家鄉(xiāng)那個有條大河穿流而過的人口大省倒好找,藏在大山褶皺里的縣份卻不知躲哪去了,尋了老半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已經(jīng)變成一個比銅錢還小的地方,藏身一處三省交界的角落。家鄉(xiāng)離眼下將要落腳的那座城市不過三個指頭的距離,而火車居然跑了一天一夜。自己這一天一夜的行程,不過在一張桌面大的圖上行走,好比孫大圣一個跟斗雖翻得十萬八千里,卻怎么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坐在靠窗的角落,目光追隨著鐵軌延伸的方向,意識逐漸模糊,內(nèi)心翻騰起說不清的飄渺與感傷。眼前的一切,在少年面前一下子變得不真實起來。
唯有在大地上疾馳的列車,與鐵軌撞擊發(fā)出沉悶而急劇的哐當聲,仿佛少年身體里決開的一條壓抑已久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