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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黃橘綠

2009-04-01 06:16
福建文學 2009年11期
關鍵詞:守土村長桂花

陳 弘

黃守土一聽要與劉聰明面對面地講事情,馬上又心神不定!劉聰明那雙捂在自己老婆川花那兩個豐滿性感的少婦乳房上的手似乎又在眼前晃動——跟這么個給自己戴準綠帽子的家伙還有什么可面談的!然而一想不覺心里又有障礙,自己是一村之長,還怕他一個落選的前任村長跟自己講事情,這不就顯得自己太沒有肚量了嗎?

這幾天,黃守土在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白天黑夜一直反復回放著這么幾個鏡頭:選舉大會的小學操場,黑板上一個又一個的“正”字,吞吐在眼前那黑糊糊活似“飯匙槍”(眼鏡蛇)的擴音話筒,劉聰明那雙感情復雜的眼睛——突然轉(zhuǎn)瞬成了川花驚恐的雙眼,原來她赤裸上身,兩砣顫悠悠的奶子上下跳動,黃守土一陣驚顫與激動正想上前親擁入懷,卻被一雙長滿黑毛的大手從眼前包抄過來,將那兩堆白花花的乳房給捂住了!他一激靈,眼前竟是劉聰明得意的淫笑——黃守土只覺得一陣揪心的難受,而難受卻是從屁股頂端忽地給竄上后腦勺的。他一下子醒了——還是相同的夢境,但還有同一個因由:尿憋的內(nèi)因與受擊的外因。

川花往床上蜷曲著的黃守土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腳,連帶把辣狠狠的罵聲也拋了過去,你死了是嗎!還不起來還人家的死人債!她說的是勉強能讓本地人聽懂的閩南話,配以濃濃的川北口腔聽起來十分滑稽可愛。

黃守土在被窩里機械地挪動了一下,哼哼地回應了一聲,好像又睡過去了一樣。川花又朝被窩踹了一腳,但已經(jīng)輕了許多,然而爆發(fā)出來的辣勁卻成倍地增長——她忽地號啕大哭,死夭壽啊!你是欠誰的死人債啊——

黃守土突然從床上蹦坐起來,像個僵尸樣的。兩眼直直地瞪著老婆,一眨不眨,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川花被嚇住了,嘎地頓住哭聲。然后遲疑地挪上前去,用右手在守土的眼前左右晃了晃,見守土的眼睛一動也不動,猛地把個巴掌朝守土左臉頰狠狠地一扇——守土終于動了。守土說,俺嫫(老婆)啊,你是在做啥?

川花突然像被滾水淋下的雪糕,一下子軟坐在床沿,我苦啊——這回倒讓守土成了主角,他急忙扶住快要倒下的老婆,說,你是瘋了嗎?我還未死你哭什么苦啊?!川花馬上煞住號啕,對守土愣了愣,一下子清醒了,她急忙狠狠地扇了自己左右兩個耳光,口里念念有詞,衰!衰!七說八說!七吐八吐!川北姑娘川花閩南語講得還不地道,對閩南風俗習慣倒是十分精通。

守土喘了口氣搓著糊有眼屎的眼睛朝床后大尿桶走去,你今天是吃了啥槍藥,天光透早跟我在演老戲?

川花的臉又實了下來,說,你是忘記了還是假不曉得?劉聰明已經(jīng)來找你三次了,再不和人家見面你有什么理由可推?!我可是堅決不和他說話的!

守土和著尿水的隆隆聲說,這個小人我才不見他!

川花那辣味腔忽地響了起來,小人?那你呢?你是大人?川花又黯淡傷悲起來,他當然是小人,永遠是小人……但你、你應該是一個大人才對啊!

守土一下子來了精神,我、我……我當然是大人啦,我是村委會主任,在咱們新桃村絕對是全村第一的大人……可是、可是……

川花知道此時守土的眼睛一定是睜得老大的,卻偏偏不理睬他,可是什么?你這個村長算幾品官?你若是大人你就該拿定主意。我看咱還是趁早去濱江開超市,省得整天跟劉聰明這個夭壽短命攪不清!

一聽還是為了劉聰明,守土又來了犟勁。他抖了抖,提著褲子又往床上跳,我是村委會主任,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還怕他一個劉聰明?!

川花噗地笑出了聲,哼,男子漢大丈夫,不出來就是不出來。她成功地運用了一句閩南典故俗語不由得有點得意,卻又馬上高興不起來,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咳,早知你這么無路用,我死也不會嫁你!

守土趁勢把川花攬進懷里嬉皮笑臉地,你不嫁反悔來不及了!川花佯掙一下并不真的想掙脫,把頭往守土肩上仰靠著,哼,我看你連一個哈利波特都不如。人家小孩子還會騎掃帚飛天鉆地,你連一步都走不出去!

這回輪到守土不屑一顧了,哈利波特?笑死人了,在我們男人的眼中他不但是一個小孩,還是一個永遠也成不了男子漢的次男人!

川花故意地,我才不跟你辯論,即使我的偶像不是哈利波特,但也不一定是你!守土雙手緊了緊,你說什么?不是我你的偶像是誰?劉德華?周杰倫?川花撥開守土的手,你免管,這是我的個人隱私,你無權(quán)干涉!

守土張了張口,我……

川花站了起來,把衣服抻了抻,正色道,今天林老板要來,你趕緊和他簽合同,眼看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就到春節(jié)了,趁早去濱江開超市。有聽見無?

守土縮了縮脖子,聽見了。

守土走在街道上,心里有點酸酸的。

新桃村傍著桃源鎮(zhèn)區(qū),這幾年新農(nóng)村建設村鎮(zhèn)改造,鎮(zhèn)區(qū)新街一直連到新桃。新桃也屬規(guī)劃區(qū),沿街舊房子一間不剩全變成了六層樓房,樓下一溜店面整齊劃一,成了名副其實的街市了。

讓守土心酸的是街上人少了,而且是少得太過分了!說過分,倒不是說誰欺負了誰,該誰來負這個責任,這個過分是太不正常的額度。唉,大勢所趨,活人是不會被尿憋死的,古往今來還不就是這么個理?!守土心里嘀咕著。

桃源鎮(zhèn)是這個號稱“中國蘆柑之鄉(xiāng)”的閩南山區(qū)縣的柑橘生產(chǎn)大鎮(zhèn),新桃村則是桃源鎮(zhèn)的“柑橘之村”,種植面積、產(chǎn)量居全鎮(zhèn)第一。“桃源蘆柑”名揚海內(nèi)外的幾十年中,全縣人富了,桃源人更富了,新桃人更是富得流油!別的不說,光是新桃村十幾個柑橘專業(yè)戶的后生家娶上端國家飯碗領固定工資的大中專畢業(yè)生老婆,就讓四鄉(xiāng)五里對新桃村肅然起敬。

要是新桃村如此繼續(xù)風光下去,守土還有什么可心酸的?問題就出在蘆柑這棵搖錢樹上。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柑橘園逐漸出現(xiàn)了一種叫“黃龍病”的病蟲害。去年還滿枝頭碩果累累,今冬就枯黃了,用不了多久整棵樹就死掉了。一棵接一棵,一片連一片,慘不忍睹,令人膽戰(zhàn)心驚!農(nóng)技人員告訴果農(nóng),傳播者是一種跟跳蚤差不多大小叫“木虱”的家伙。只要徹底消滅木虱,就能從根本上遏制黃龍病的蔓延。話雖這樣說,做也這么做,但成效不明顯。災情越來越嚴重,整個桃源鎮(zhèn)幾萬畝柑橘園損失了近七成,還有一部分處于潛伏期,早晚也會發(fā)作。農(nóng)民最講實際,眼看柑橘這曾經(jīng)的“金飯碗”就要被砸碎了,總不能硬吊在這棵病樹上等死?于是,很多果農(nóng)失去了信心,干脆拋下整片果園不管不顧,任其自生自滅,自己找出路去了。

沒了果園的果農(nóng)一時不知要向何處求飯吃,漸漸地就有青壯年外出打工。后來,不知是哪位頭腦靈心眼細的“先驅(qū)者”到沿海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開起了小超市,其實也就是以超市的經(jīng)營形式開的農(nóng)村小百貨,大的三五間,小的只一間店面,然而卻淘到了第一桶金。成功典范的號召力是無形的,也是最強有力的。就這樣,桃源鎮(zhèn)的果農(nóng)們不再到其他地方打工了,紛紛仿效“先驅(qū)者”涌入濱江,開起了小超市。一支轉(zhuǎn)移大軍迅速形成,告別故土,浩浩蕩蕩朝沿海開拔進發(fā)。近幾年,已經(jīng)有開到廣州深圳甚至更遠更有“金”的城市去的了。這么一來,山上的果樹越來越少,街上的人也越來越少。鎮(zhèn)政府年底一統(tǒng)計,全鎮(zhèn)外出人口竟超過一半!鎮(zhèn)長、書記嚇出了一身冷汗……

新桃村更“慘”。以前全依賴在金果樹上的人們一下子失去了支撐,“樹倒猢猻散”,跑得比猴子還快。不光青壯年勞力出去,老婆也帶出去幫手,孩子留家中不放心,紛紛轉(zhuǎn)學到新地方上學。剩下老人獨自生活也不方便,有的干脆連老人也一起遷徙去幫著照看孩子理家務。守土細細一算,這種只留下房子的“空巢”全村竟達一半以上!往年這個時候正是客商云集、車水馬龍的柑橘銷售旺季,如今再也見不上這種繁華景象了。心酸的守土多么懷念那不再的時光啊!

守土來到新桃村村部。村部兩間臨街店面,大門兩邊掛著“黨支部”、“村委會”、“經(jīng)聯(lián)社”和“民兵營”白底黑字牌子,十分堂皇。此時看門的旺叔正與幾位老兄在打麻將,見守土來了,忙都打了招呼,村長來啦!守土點了點頭,沒事,沒事,你們玩吧。說著朝樓上走去。

守土入主新桃村委會主任已經(jīng)三年多了。

前任村長劉聰明因群眾強烈反映賬目不清中飽私囊等等劣跡,村級換屆時被村民給選掉了。那天的選舉大會守土至今還歷歷在目。

新桃村群眾擠滿新桃小學操場。主席臺上大紅會標赫然在目:新桃村村委會選舉大會。嘈雜卻有序、公開而充滿神秘感的投票結(jié)束后,唱票開始了。除了小孩子在人堆里鉆來鉆去嬉鬧追逐外,整個會場雖熱氣騰騰卻鴉雀無聲。

監(jiān)票員十分夸張地喊著,黃守土,一票!計票員隨著喊了一聲,在“黃守土”的名字下劃一杠“正”字的筆畫。

臺下的守土立即不安起來,搔頭抓耳,左顧右盼,活像做了賊似的。監(jiān)票員每唱出“黃守土一票”,守土愈是如坐針氈。不遠處的劉聰明一直盯著守土看,臉上表情十分復雜。

越來越多的人將眼光集中到守土臉上,守土滿頭大汗,干脆蹲下,雙手抱頭,四周是密密麻麻的人的大腿。

監(jiān)票員興奮地高聲喊道,計票結(jié)果,黃守土得票2838票,當選新桃村村委會主任!請新任村長上臺講話!人群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然而人們卻找不到守土。一小孩指了指遠處,我看見他躲入廁所內(nèi)!馬上有幾個好事的后生家跑進操場邊的廁所,將守土擁了出來,推向臺上。

鎮(zhèn)長走到臉紅耳赤的守土身邊,拍拍他的肩膀,你就說幾句吧,村民信任你!守土憋得滿臉通紅,愈發(fā)手足無措,臺下響起鼓勵的掌聲。守土遲疑地把嘴伸向話筒,馬上像觸電般地往回縮,半天才吐出幾個字,我、我……感謝鄉(xiāng)里人!感謝……我只曉得種紅柑、賣紅柑,不曉得做官……你們還是再選劉聰明吧……

鎮(zhèn)長見他說離了譜,就抓過話筒說,你就免客氣了,群眾信任你,你就好好干吧!鎮(zhèn)政府也支持你!

就沖鎮(zhèn)長這句話,黃守土承接了村長重任,當上了經(jīng)濟急劇崩潰、村民大量外流的受命于危難之際的村官。他想,只要今天能跟林老板談妥,馬上就找鎮(zhèn)里辭職去,再也不干了。

林老板是嘉華百貨集團老總,在閩南各地有相當大的商業(yè)網(wǎng),好幾百家連鎖店。能加入連鎖店當然比自己開小超市錢賺得多,而且保險。守土的很多鄉(xiāng)親都巴不得能加入嘉華,可成功的極少。那一次林老板來桃源鎮(zhèn)考察,是守土負責接待。林老板對這個年輕村官踏踏實實的為人處世很賞識,半開玩笑地問他,你們家鄉(xiāng)這么多人去開超市,你怎么不想去試試?守土老實告訴他,自己是村長,不好走。其實老婆川花早就慫恿他出去,他總是當作耳邊風。林老板聽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前不久守土到濱江敦促村民做計生B超檢查時又碰上林老板,林老板明確地告訴守土,準備春節(jié)前在濱江開張一家較大型的連鎖店,問他有沒有興趣去當老板?守土有所猶豫,原因是這段時間來川花幾乎每天都跟他啰嗦辦超市的事,弄得他也六神無主?;氐郊宜麑⒋耸赂嬖V川花,這回她硬抓住不放,加上有劉聰明那個陰影在神出鬼沒,川花非讓守土答應下來不可。守土與林老板通了個電話,有了答應的意向。今天林老板特地要來與他最后拍板,簽訂合同。

在村委會辦公室,林老板饒有興趣地看著守土泡茶。守土神情十分虔誠,竭力模仿烏龍茶茶藝小姐的模式,但做得有點弄巧成拙。窗外有個人影一晃,不知是誰。

守土端上一杯噴噴香的水仙給林老板,林老板,請喝茶!

林老板接過精巧的茶杯,十分內(nèi)行地在鼻子底下一過,深深地吸了口氣,屏氣稍頃才輕輕地舒出微緩一氣,然后將小茶杯靠近下嘴唇,似乎在杯不沾唇的瞬間將茶水吸進口里,然后讓茶水與舌頭在口腔里攪動,嗞嗞有聲——這是閩南人品烏龍茶的最高格次。林老板好像被香茗迷糊住了,許久許久才緩緩地吐了口輕氣,直至氣呼盡了才倒吸入一口,說,好茶!好茶!沒想到守土兄還有這般醉人的水仙!是人如茶呢還是茶像人?

守土又緊張了,哪里,哪里!見笑了!

林老板像在欣賞茶藝和品嘗香茗一般地盯著守土看,十分真誠地說,我這個人看人是沒濫滲(不膚淺)的,接觸的這幾次我就基本可以把握你這個人,八九不離十。

守土竟有些不安起來。

林老板莞爾一笑,來,好茶再來一杯!守土趕緊給他斟上茶,惴惴地問,林老板,這超市的承包合同——

林老板接過茶,就這么定了!

守土如釋重負,好!好!多謝林老板!守土這才看清,窗外的人影是川花,她正喜上眉梢地轉(zhuǎn)身走開。

守土回到家已過了晌午。川花將他的飯溫在電飯鍋里,桌上的菜都用空碗蓋著,旁邊還有半瓶自釀的糯米燒,頗有獎勵的味道。她已經(jīng)吃飽了,正挑選著金橘,一種山上采來的野生果子,大紅大紅的,去掉籽加工成桃源鎮(zhèn)有名的金橘糖,是佐茶的上佳蜜餞。

守土已經(jīng)在街上小吃店喝過酒了。只要想喝,隨便到餐飲店一走,準能碰上熟人,又絕對馬上熱情地邀你一起坐下共酌。這是閩南人的習慣,桃源也不例外,盡管是山區(qū)。守土想喝酒不是因為與林老板簽了合同心里高興,而是在鎮(zhèn)長那里辦不成事而心神不定。他一心神不定就想喝酒,而且往往會喝過量。此時就已經(jīng)有點麻態(tài)了。

鎮(zhèn)長說,守土啊,你還是再好好考慮一下,組織上對你是十分信任的,更加重要的是你要對得起將你選上村長的新桃村農(nóng)民群眾!

守土喃喃自語,農(nóng)民群眾……農(nóng)民群眾……突然猛地朝鎮(zhèn)長大聲說,農(nóng)民群眾都在哪?那么多人都出門了,誰來作穡?

鎮(zhèn)長不無感慨地嘆了口氣,這也是社會形勢發(fā)展的趨向,農(nóng)民的土地愈來愈少,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勢在必行,勞動力過剩也是在所難免的,你總不能叫大男人綁在厝內(nèi)吃閑米吧!鎮(zhèn)長又給守土面前的茶杯里斟滿了茶,守土端起來一飲而盡,鎮(zhèn)長忙又續(xù)上。

鎮(zhèn)長罵了句粗話,接著說,誰知又會碰上這鬼生的黃龍病,柑橘的癌癥,誰人也沒辦法!他見守土不吱聲,又說,再一說,去濱江開超市做生意錢好賺,誰人不想去?這也是市場規(guī)律這個杠桿在起作用嘛!守土馬上接口道,我也是順應潮流,才會要求辭去村長不做,我也是大男人啊!鎮(zhèn)長笑了笑說,你和他們不相同,你是黨員,是村干部,是群眾將你選出來的村長。雖然說你新桃村青壯年勞力出去百分之四五十,但你還是要想到留在家鄉(xiāng)的兩千幾口人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人,特別是老人孩子,他們的生活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啊!

守土張了張口,終于沒有出聲。他走出鎮(zhèn)政府大院就朝小吃店走去。

你死翹翹了是不?怎么不較堅決些呢?川花見守土喝了酒以為是合同沒有簽好,聽說是鎮(zhèn)長不同意他辭去村長職務不讓去濱江開超市,劈頭蓋腦就罵他,把裝金橘的籮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守土陪著笑臉,我何嘗沒說?人家鎮(zhèn)長有水平有文化,道理一大套,我怎會說贏他?川花沒好氣的,鎮(zhèn)長、鎮(zhèn)長,人家一個月領一兩千元的工資,你一個月才一兩百元的補貼,汗毛比大腿;他說話免涎,人家吃肉你站著看。又是川花學來的一句閩南俗語。

守土嬉皮笑臉地,嗨嗨嗨!俺嫫的,你說我們閩南話比我還較精通,沒白飼你,沒白飼你!川花又可氣又好笑,誰要你飼?這些有風沒影的咸澀話還不是你嘴對嘴教我的?守土說,對對對,你吃我的涎才會上進。來,我再教你一些。說著就要上前與川花親嘴。川花一把將他推開,嗔道,死夭壽,沒正經(jīng)!川花邊收拾桌上的飯菜邊嘮叨,別人都可以出去賺錢,偏偏咱不行?

守土在桌邊坐下,咱和別人不相同,他們是群眾,是農(nóng)民,我是村長,是干部。村看村、戶看戶,社員看干部嘛!干你個頭!川花把守土的腦袋一點,使得他差點從椅上滑下來。守土忙扶著桌沿,哎哎哎!有話慢慢說嘛,何必動手動腳呢?

川花真的有點激動了,你慢我才不跟你慢!你看咱,現(xiàn)當今田無田,那20畝蘆柑別說賺錢,恐怕將來也是保不住的。憑你一個月那點兒補貼,早晚咱也成了五保戶!在這春節(jié)前開超市正好賺,咱晚一個月出去就少收入幾百元上千元,虧是虧咱自己,你留下來有誰會表揚你?反正合同已經(jīng)和人家簽了,你不去我去!再說,你留在這新桃,別人免說,單單那個劉聰明就不讓咱過安生日子。

一提起劉聰明,守土又來氣,哼,這個壞仔!但我看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至今還對你不懷好意!

川花呸了一口,那個臭流氓,憨狗想吃豬肝骨!話雖這么說,川花倒顯得心緒沉重起來了。

川花的老家也盛產(chǎn)蘆柑。那年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依她辣烈的性子不愿在家里呆著,就隨叔叔、嬸嬸到各地推銷蘆柑。那一年在東北哈爾濱,遇上也是推銷蘆柑的對手閩南的黃守土。他們的蘆柑分別銷給兩家果品公司,雖只隔幾個店面,卻是互不相干。然而一件事卻讓她與他結(jié)下五百年前締定的姻緣。

一到蘆柑銷售旺季,經(jīng)營柑橘的果販果商最頭疼的就是弄不到火車皮。有門路的等上三五天,沒關系的在火車站等個十天半月甚至更長時間是常事。因此有些裝箱時稍有磕磕碰碰的柑橘就開始腐爛,待運到目的地經(jīng)常要跟客戶費一番口舌。碰上好說話的雙方相互退讓一下還沒事,要是遇上不好商量的麻煩就來了,弄不好還得打官司。那年冬季氣溫比往年高,又加上弄火車皮耽擱了一段時間,川花家的與守土家的蘆柑都同樣出現(xiàn)爛果。本來川花的叔叔跟公司商量好了,各負擔一半損失;誰知守土卻自愿將爛果全部挑揀出來自己承擔損失。這么一來,原本與川花叔叔講好的公司不干了,要川花叔叔也學著守土的樣子辦,否則拒收這批果。川花叔叔一下子少了上萬元的收入,氣沒處出全怪到守土頭上。那天他找了個茬在街上堵著守土準備教訓一下這年輕人,被頗有手勁的川花與嬸嬸硬扯了回來,一場沖突平息了。不打不相識,川花被守土守信誠實的品德征服了,深深愛上了這個閩南帥小伙。守土也佩服川花的正義感,一來二往,鴻雁傳情,終成一段佳話。

川花嫁到新桃,家里父母曾有過顧慮與周折,最終還是同意女兒遠嫁;而在新桃則沒什么新奇,那么多的大學生都嫁來了還缺你一個?倒是川花的美貌讓鄉(xiāng)里人驚艷。

那天,新婚不久的川花在柑園噴灑農(nóng)藥,時任村長的劉聰明悄悄從后面走來。見四下沒人,猛地一下從背后把她抱緊,雙手死死按在她那豐滿的胸脯上死勁搓揉。川花嚇了一跳,待回過神來,用肩上的藥桶使勁一甩,把劉聰明摔了個趔趄。

川花喘著氣,村長,你想干嗎?

劉聰明扶住柑樹站穩(wěn),嬉皮笑臉地,小美人,別兇嘛!你一生氣更漂亮了!說著又想靠上前來。川花后退一步,緊張地說,村長,你是干部,要注意影響的。劉聰明以為川花怕了,得意地說,我當村長也是個男人嘛。你從四川大老遠嫁到我們福建來,就要找個有權(quán)有勢的靠山。你怎么會去找守土這種土巴佬呢?

川花囁嚅道,我看上的是他的人品。

劉聰明不屑一笑,哼,人品一斤多少錢?他種柑賣柑一年到頭頂多賺個十萬八萬的,我當村長坐著不動每年少說也有幾十萬的收入。小美人,你跟我好,我每年給你五萬元,好嗎?說著又向前逼了一步。

川花急了,辣勁一上來,也顧不得眼前是個村長了,你再不老實,我可就不客氣了!

劉聰明見周圍沒人,想來硬的,放肆地又動起手來。川花一壓藥桶,噴槍朝劉聰明噴出一束白色的煙霧,嚇得他一遮臉回頭就跑。

打那之后,川花總是躲著劉聰明。那天她把事情告訴守土,守土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想跟劉聰明拼個死活,被川花拉住了。她倒不是怕劉聰明是村長,擔心的是鬧開了她這個新媳婦今后日子就不好過了。畢竟是個外鄉(xiāng)人,娘家親戚眼前沒一個。雖說女人袒護女人,可一旦過于美貌出眾就難免會引起眾多同性心理自然而然的妒忌而失去一大幫的同情者,說不定還會猜疑是自己主動去勾引村長,那就更說不清了。再說男人都喜歡漂亮女人,弄不好再勾起哪個色膽大的邪念又來湊熱鬧,可不麻煩?

川花說得在理,守土也就忍下了這口氣。后來被選為村長替代了劉聰明,守土也就更不好再舊事重提了。然而劉聰明見事情沒有鬧出去還以為川花怕自己不敢告訴守土,于是淫心不死,只要有機會總想靠近川花,說上一兩句下流話或是拿色迷迷的黃眼珠死死地盯住川花嬌好的身段,簡直想生吞活剝。川花總是不理不睬,只當眼前沒這個人似的。

這回劉聰明三番五次找守土,說的是要退掉他承包的200多畝柑橘園,其實打的還是川花的歪主意。昨天下午劉聰明又一次找上門來,沒碰上守土,只川花一人在家。他趁勢又想占便宜,被川花一巴掌摑得眼冒金星,悻悻而溜。川花知道他那200多畝柑橘園黃龍病十分嚴重,誰還會去接手承包?劉聰明其實是在給村里、給守土出難題。要是守土辭去村長不當,不就跟此事無關了嗎?所以川花這次讓守土去開超市的決心更堅定了。

今天一早劉聰明見守土跟林老板在村部見面,就知道守土心思有變了。他跟林老板也有一面之交,曾想讓侄子去濱江開嘉華連鎖店??闪掷习寰鲄柡?早風聞劉聰明的為人,所以婉言回絕。劉聰明也知道林老板曾邀守土出去當經(jīng)理,守土猶豫不決還沒敲定。剛才林老板汽車一走守土馬上到鎮(zhèn)里去,更加強劉聰明的分析。特別是看到守土在小吃店跟人家喝酒,料定事情八九不離十,遂緊腳捷手到鎮(zhèn)政府打探消息。一打聽二打聽就把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全摸清楚了。劉聰明不禁一陣狂喜,一個新主意馬上浮上心間。他立馬騎上摩托,直奔縣城。他知道林老板常住桃湖大酒店808商務套房。

桃湖大酒店依傍在桃溪人工湖邊,乘觀光電梯徐徐上升,縣城南半面風光盡收眼底。劉聰明很有禮貌地敲開808房間,果然是林老板來開門。林老板有點意外。劉聰明忙遞給林老板一支中華煙,林老板,吵你啦!

林老板沒接他的煙,將他讓進房間,抽出一支天子煙回敬劉聰明,直截了當?shù)貑?你有什么事?

劉聰明并不馬上說明來意,摸出打火機自己點燃香煙,美滋滋地深深吸一口,好煙!好煙!畢竟是大老板總經(jīng)理抽的。待煙從口中飄散殆盡,劉聰明才慢條斯理地說,林老板,我有一條信息不知你知不?

林老板不置可否,什么信息?

劉聰明在沙發(fā)上坐下,將煙灰磕在煙灰缸里,說,聽說我們那個村長黃守土和你簽了一間超市的經(jīng)營合同——林老板聽他說的是這個事情,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劉聰明得意地笑道,很少有我劉某人不知道的事。我還知道一條更重要的消息——林老板倒真的被引起興趣,也在沙發(fā)上坐下。劉聰明說,不過這件事鎮(zhèn)里不同意,不讓黃守土去開超市,叫他要退給你合同。

林老板有點意外,哦,有這回事?

劉聰明立即興奮起來,千真萬確,騙你會死!林老板,是不是將他簽的那份合同轉(zhuǎn)過來給我侄兒——

林老板用手止住了從沙發(fā)上激動而起的劉聰明,說,不,人要講信用。我跟你們鎮(zhèn)長很熟,等我再詳細了解一下。在我未了解詳細情況的時節(jié)是不能隨便毀約的。

劉聰明像被當頭潑了瓢冷水,忙點頭哈腰掩飾窘狀,說得是,說得是!林老板不愧是生意場上的名人,誠信第一,誠信第一!

劉聰明騎摩托在寬展的三郊線水泥公路上風馳電掣,回新桃去。剛才在林老板那里碰了個軟釘子,并沒有減去他多少沖動,此時他心里正是“一計不成,又生二計”。

劉聰明不能算是一個地道的壞人,起碼在鄉(xiāng)村農(nóng)民眼中還不是壞到哪里去。罵他的也只是說他權(quán)用得太過了,錢也賺得太黑了。當然,只要不是很涉及自家根本利益,比如說爭妻奪田殺父母,也就沒有多少人愛去管這種根本管不了的閑事。他當村長前也是一個回鄉(xiāng)高中生,只不過很少干過農(nóng)活。柑橘大旺時,他認準是賺錢的好路子,就跟幾個村里人合伙收售柑橘,積攢了一筆家底。后來他認為光販銷還不是最大的賺頭,要連種植生產(chǎn)也形成“一條龍”,自產(chǎn)自銷自運,一滴肥水都流不到別人田里去。頭腦活絡的劉聰明實現(xiàn)目標的第一步讓誰也始料不及——他公開站出來競選村委會主任。他有個堂叔在本市某局當局長,通過這個正處級的局長叔叔活動幾下,劉聰明順利地成了村長候選人之一。村民投票那天,局長叔叔特地從市里回老家新桃村村部“做客”,在大門外八仙桌邊喝茶一坐就是一上午,還有一大幫在縣里機關和鄉(xiāng)鎮(zhèn)任科級副科級領導的親戚朋友陪著聊天。投票箱就在村部大門內(nèi)桌子上,選民都要從這張擠滿了大大小小人物的八仙桌旁經(jīng)過才能投上神圣的一票。局長叔叔幾乎跟每一個認識或不甚認識的鄉(xiāng)親親切地打著招呼,真的一點兒臉熟也談不上的當然有其他人接應去寒暄。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融洽,一切都是那么的規(guī)規(guī)矩矩,打招呼與投票選村長風馬牛不相及,相安無事。然而大多數(shù)善良淳樸的山民手中那張有點簌簌抖動的大紅選票上幾乎都填寫上“劉聰明”三個大字或小字。劉聰明順利地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劉聰明家原先承包的柑橘園也不過二三十畝,當了村長后,用不了兩年就一下子變成了200多畝。他用盡了手中的權(quán)力,軟硬兼施,蠶食兼并,終于走完了他第二步計劃。

有了柑橘,最頭疼的是銷售。每年從柑橘采摘始到來年春天柑橘全部售完止,這短短的四五個月時間是果農(nóng)、果販、果商與果品公司最為繁忙也最為緊張的黃金或黃泥時期。所謂“黃金時期”當然是賺到了錢;而“黃泥時期”則是一大堆一大堆的新鮮柑橘眼看著一天天地爛成黃泥,每天清理那些積壓的爛柑總是讓人心頭如刀在剮!因此,能不能適時銷售、適價甚至高價銷售,就是這些與柑橘結(jié)下不解之緣的人們比拼本事的戰(zhàn)場了。每年這個季節(jié),果販不斷,這家出那家入,看果砍價,簽訂合同,調(diào)運汽車貨柜火車皮,忙得不亦樂乎。果販一般都有自己的老主顧,三年兩年混熟了,價錢也就好談些。

劉聰明當了村長后,這情形卻悄悄地改變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到柑橘銷售旺季,新桃村口甚至在鎮(zhèn)里汽車站總有一些平時閑著沒事干的小青年,三五成群,看似閑逛卻專盯著那些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外來人員。大部分的情況是那些果販幾乎都在跟這些小青年搭訕上幾句話后就跟著其中某一個去了,三繞兩繞全都進了劉聰明在村部的主任辦公室。果農(nóng)眼看那些昔日果販一個個地走失,不覺心頭慌了起來,一打聽,才明白劉聰明讓別人放出的風聲是“村里統(tǒng)一銷售”。不過劉聰明有一點還是十分講“義氣”的,他柑橘的銷價絕不比別人高。而那些果販也是走南闖北走江湖的人,何必去得罪地頭蛇而冒可能惹個理不清的麻煩的風險?既然價錢合理找誰買還不一樣?!而新桃的果農(nóng)們并非懼怕村長,而是不想跟有權(quán)有勢的頭面人物計較輸贏。寧可少賣個一角五分干脆將自家的柑橘全賣給劉聰明去“統(tǒng)一銷售”,圖個安寧。于是,劉聰明連任三屆村委會主任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百萬富“官”;也因此,即使他沒有日常附帶的那些公私糊混中飽私囊的劣跡傳聞,光這一條也是眾怒難犯。終于有那么一天村長被選掉了,換了個黃守土。

村長沒當了斷掉劉聰明一條財路,更糟糕的是那200多畝柑橘園黃龍病十分嚴重,幾乎全都成了病樹,看來是難以起死回生了!怎么辦?劉聰明認定一定要盡快甩掉柑橘園這個包袱另找出路。當然不能像其他農(nóng)民那樣白白地扔掉血本無歸,能撈回點還是盡力去挽回。于是劉聰明選定了守土是他達到目的的突破口。這目的之中隱隱約約還包含著他對川花那不死的淫意。

劉聰明根本不把守土放在眼里。俗話說,馬善被人騎,人善遭人欺。劉聰明欺的就是守土的老實。不過他對守土還是有所顧忌,礙著的不是村長的銜頭,而是自己對他漂亮的老婆垂涎不死心并時有調(diào)戲行為,見著守土心里就不自然起來。做賊心虛說的恐怕就是這種心理。加上劉聰明善于裝樣假笑,因此他在守土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一種十分謙恭虔誠的客氣。

到守土家門口,劉聰明人還未進就在門外拿腔捏調(diào)地大聲叫道,黃村長啊,有在厝里無?川花一聽是劉聰明,忙對守土說,你自己和他攪拌,我不跟這個壞仔說話。說著進入了廚房。

劉聰明走進屋里,十分夸張地說,哇,你們當干部的就是沒閑,真不好找,我找你三四趟了。守土起身讓劉聰明到茶桌泡茶,問,有什么事情?

劉聰明很客氣地,我想找你商量一項事,不知行不行?守土說,有什么事就直說吧。劉聰明說,我那200畝柑園準備不包了,其實也只差四五年就到期了,你就讓我退包吧。

守土很有認同感地,這幾年蘆柑價上不去,農(nóng)藥化肥又漲價,種蘆柑是愈來愈不好賺,這點我知,我自己也有20多畝。說到這又顯出十分為難,不過合同是有法律保護的,哪有說不包就可以退的?

劉聰明擺出一種小事一樁的神態(tài),哎呀,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不是咱自己說了算?這口氣活似大人在教小孩。

川花人在廚房里,耳朵卻緊張地聽著外面的對答。守土明知川花在里面聽著,故意提高聲調(diào)很大丈夫氣地說,聰明啊,別項好說,這條確實是沒辦法。你若能退得,別人也會看樣。你也退他也退,叫我村長自己一個去承包啊?

劉聰明似乎被守土的話打開了另一個思路,是啊,你都包了也不錯啊!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問,哎,聽說你和濱江人簽一個開超市的合同?守土有點惱火,這跟你沒關系。劉聰明笑了笑,當然跟我沒關系。不過聽說你是村長鎮(zhèn)里不讓你去,有這事無?

守土有點意外地看著劉聰明,張了張口沒有出聲。

劉聰明見時機基本成熟,這才將自己的新計謀端出來,春節(jié)說到就到,也剩不了幾天。我看干脆這樣,咱兩個來合作。你在家當村長,連我那200畝柑園也一起管了,好壞共同賺;濱江超市交給我去開,紅利對半分。你若是不相信我,干脆叫你嫫和我一齊去,你也就可放心了。家里這些穡頭若是做不完,叫我那屋內(nèi)人來幫忙,完全可以。公道得流血,對頭沒相唬。村長,你看我這個主意有通無?

守土沒想到劉聰明竟會說出這般無賴式的餿主意,氣從心頭起,正想發(fā)作,川花早在廚房里爆發(fā)了,她擲出辣狠狠的大喉嚨,守土啊,該困了,外面那幾只畜生也要趕入去雞圈內(nèi)困了。

劉聰明見“第二計”又碰了壁,自覺沒趣,訕訕地說,哦,天不早了,早點歇,事情慢慢才再商量,再商量。邊說邊走向門外。守土也站了起來,慢走。

劉聰明卻在門邊停住腳步,回身說,不過,我需提醒你一句,合同簽了是有法律保護的,濱江人不比咱山內(nèi)人好知待!他學了剛才守土的一句話,再隨上一句很具殺傷力的重磅話語,這才心甘情愿地走出大門。

守土一聽,竟愣在那里。

劉聰明的攪入無端地增添了守土的煩惱。鎮(zhèn)長不同意他辭去村主任職務到濱江開超市,本已讓守土心神不定,半路上又殺出個程咬金來湊熱鬧,更使守土亂中加氣。奇怪的是就像開了個頭似的,一連串的煩惱接踵而來。這天鎮(zhèn)里召開干部大會,各村兩委主要領導都參加了。新桃村只守土一人到會。新桃村支部書記吳山青前不久騎摩托摔斷了腿,粉碎性骨折,正吊在醫(yī)院里動彈不得。整個新桃村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守土肩上。開完鎮(zhèn)里大會后,守土這回真的六神無主了!

面對柑橘黃龍病的蔓延,縣里采取緊急的應對措施,啟動應急預案。說具體的也就是兩件大事情:一是將病樹徹底砍光并密切關注潛在的未發(fā)病的危險樹體,加強健康柑樹的防病預警和技術改造;二是解放思想群策群力,抓緊調(diào)整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因地制宜在砍掉病樹的土地上尋求上新項目。前者是鏟除病根,后者是持續(xù)發(fā)展;前者是迫在眉睫的硬任務時不我待,后者是隨機應變的軟項目從長計議。因此,眼下最硬的就是盡快地把病樹清除徹底。桃源鎮(zhèn)是縣里的重災區(qū),新桃村是桃源鎮(zhèn)的重中之重災區(qū)。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年紅火時大賺錢的是你新桃,如今潰不成軍首當其沖的依然是你新桃。命運經(jīng)常開這種高級玩笑。

上萬畝的任務擺在山上,縣里給半個月的期限。鎮(zhèn)長、書記是領了“軍令狀”回來的,所以鎮(zhèn)里給各村的期限只有10天。責任下給各片的片長,片長派到駐村工作隊長。片長一般由鄉(xiāng)黨政副職兼任,工作隊長大多由“七所八站”的股級干部擔任。領到“令箭”后各級大大小小干部立即與各自負責的村干部制訂計劃,下死命令。用一句時髦的話講,叫做“以倒計時的方式”,背水一戰(zhàn)。

鎮(zhèn)長在布置任務時最后強調(diào),任務已經(jīng)明確,我跟書記是沒有退路了,就拜托大家了。不能心慈手軟,有多少砍多少,一棵都不能留。該砍不砍,后患無窮!

守土想說點什么,清源村的村主任早已響起大喉嚨,鎮(zhèn)長,我們村里大部分的柑園主都在外面做生意,他們不回來處理要怎么辦?馬上有好幾個村的干部紛紛響應,我們也是這樣,我們也是這樣。

鎮(zhèn)長趕緊用雙手把這即將涌起的波濤壓下,不是要做思想工作嘛!趕緊通知他們回來,季節(jié)不等人,災情更加不能拖!確實不回來的就先雇人去砍,工錢找他算。工作隊要堅決支持村兩委工作,態(tài)度要明確!有位副鎮(zhèn)長小心翼翼地說,這樣做,是不是會觸著什么侵犯農(nóng)民權(quán)益的問題?

鎮(zhèn)長臉一實,你沒卵啦?怕什么!合同也是政策定的,咱的政策也是為農(nóng)民好,怎會是侵犯權(quán)益?病樹不砍掉,連好樹都要死光了。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都盯著咱桃源鎮(zhèn),是好是壞責任都是我們的??h里希望咱桃源鎮(zhèn)帶好這個頭,確保全縣防控措施的全面落實。咱們是沒有退路的。那位副鎮(zhèn)長自知討了個沒趣,把眼睛轉(zhuǎn)向窗外。

守土還想再說點什么,結(jié)果張了張口,沒有說出來。但他心緒重重,眉頭皺得溝溝壑壑。

可想而知,守土的壓力有多大、煩惱有多大!守土考慮最多的還是劉聰明。別人應該都好說,劉聰明那200多畝可是幾乎全都報廢的病樹啊!他會不會乖乖地配合砍樹?恐怕沒那么容易。他退包不成,現(xiàn)在又讓他砍樹,他干嗎?唉,怎么老是跟這個劉聰明過不去?守土十分懊惱地想。

從鎮(zhèn)政府大院出來,守土走著走著竟自走到街上小吃店門前。他駐足抬眼看了看有點冷清的店面,轉(zhuǎn)身朝村部走去。他對正在打麻將的旺叔說,通知村兩委晚上7點開會。是重要會議,不能請假!旺叔一邊點頭接受任務,一邊嬉皮笑臉地伸出左手五個粗壯的指頭,右手逐一根地將它們扳下,副書記志明去石城兩年了從來沒參加過一次會,副村長大頭的小超市才開張這兩天恐怕不能回來,堅啊去東北賣柑,淑花跟她兒媳婦在濱江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守土不耐煩地打斷旺叔的話,免說,免說,只要在家的全都要給我叫來,一個也不能少!說罷氣呼呼地朝小吃店快步走去,撂下旺叔愣在那里。旺叔有點摸不著腦袋,我哪句話得罪他了……

就在守土鉆進小吃店喝悶酒的時候,有兩個人想著他。一個是川花,等著他回去吃飯;一個是劉聰明,正策劃著一條新的錦囊妙計等著守土往里鉆。而守土全然不知不覺,放開喉嚨喝他的糯米燒。

劉聰明家是一幢別墅式的四層樓房。當舊村改造新村建設時,劉聰明不像農(nóng)村一般見識那樣去爭沿街店面,只是在十分不顯眼的街尾跟堂兄弟合蓋了一間6層的街面房,自己也不搬去住,只擁有一個產(chǎn)權(quán)。而他利用當村主任的方便,四處通關,硬是在背街朝南處申請到一塊5分多的水田,改頭換面成了邊角地,蓋起了一幢別說新桃村就算桃源鎮(zhèn)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堂皇別墅。閩南一帶傳統(tǒng)習慣蓋房子不建圍墻,大門朝外,門口埕寬闊,通風透氣,與鄰居往來也十分方便。劉聰明則筑起了一個將所申請的宅基地占得滿滿且有所擴張的大圍墻,兩扇白晃晃不銹鋼大柵門總是關得緊緊的,出入只從小門通行。圍墻內(nèi)學著城里人修了個小假山,還種了竹子、花草。門后鐵柱上拴著一頭小牛犢大小的狼狗,只要有人在圍墻外走動它馬上就狠狠地低聲吠了起來。因此別說到他家串門,相鄰村人連從他門外經(jīng)過都很少,好多人干脆多走幾步繞個彎算了。

此時,劉聰明正在他二樓的書房里興趣盎然地寫著什么東西。說是書房,其實是個小會客廳,占得最大空間的東西還是沙發(fā)與茶幾。那茶幾是用一整個樹頭雕成的,一米多寬,上面雕山刻水,別有一番情趣。稱得上書房的是靠對角兩堵墻各有一排書柜,稀稀拉拉擺一些武俠小說,大部分地方擺著各式各樣稀里古怪的瓷器。窗臺下有一張書桌,桌上不見文房四寶倒是扔滿了或空的或?qū)嵉闹腥A香煙殼。

早上劉聰明逛到鎮(zhèn)政府大院,見停著好幾輛大綿羊、太子摩托,還有幾部小轎車,一看車牌全是各村兩委領導的坐騎。他知道上午鎮(zhèn)里又召開會議了。劉聰明有個習慣,沒事閑著就往鎮(zhèn)政府大院溜達。他當過村長,熟人多,這“所”坐一坐,那“站”泡個茶,天南地北海闊天空神侃胡聊。鎮(zhèn)干部閑著沒事時也喜歡劉聰明去吹大炮,聽些鎮(zhèn)上村里的時新事,聊作飯后茶余的談資。而劉聰明則將這里當作獲取最新信息的一個“網(wǎng)站”,有用的無用的全瀏覽一遍,總有可供“提醒”與“決策”的“參考消息”。今天樓上會議還沒結(jié)束他就得知砍病樹的中心任務壓下來了。靈活的頭腦三轉(zhuǎn)兩轉(zhuǎn)眉頭一皺又一條新“計”馬上上心頭來。

劉聰明寫好了兩張紙又重新看了一遍,滿意地折疊起來裝進一個信封里,在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寫下收件地址。然后大聲地叫他老婆桂花上樓。一陣急匆匆的登樓梯聲,桂花邊小跑上樓邊問,啥事,啥事?活像遲一步就會挨打似的。

劉聰明對桂花說,我先出去泉城幾日,若是有人問就說去東北收紅柑賬,沒十頭八日半個月不能回家。守土若是來通知砍紅柑樹,你就說自己一個婦人在家不曉得處理,要等我回家。他來幾次你都這樣應他,絕對不能自己去砍柑樹。即使他們動手砍樹,你也千萬不能到場。聽見無?

桂花有點為難地,好像不少人都在砍了,聽說有黃龍病的不砍會傳染給好樹,咱是不是也要——

你懂個×!劉聰明一下子打斷她的話,你免想得太多,我自有辦法。

桂花嚇一跳,不敢再說下去。

桂花姓鄭,和劉聰明是中學同學。在她還沒有嫁給劉聰明之前,家境并不比劉家差。她爸是縣第二中學的老師,母親曾是糧站職工,雖說早已買斷工齡下崗回家,但憑著一手出色的裁縫手藝在家里收收布料做做衣服,收入并不比糧站工資低。桂花與劉聰明談戀愛主動追的是劉聰明,那時他才剛剛開始販售柑橘,還沒有什么家底,家中還有兩個純種的農(nóng)民父母。桂花愛上他那機靈的頭腦和有點剛俊的臉蛋,加上劉聰明追女色頗有手段,在桂花父母還處于反對階段時就讓劉聰明給“生米煮成了熟飯”。這么一來,桂花的父母也只好忍氣吞聲在桂花肚子還不是那么明顯時讓女兒與劉聰明匆匆完婚,為的還是中國人那永遠也丟不掉的面子。從這點上來說,農(nóng)村人比城里人還要強。結(jié)婚之后,形勢開始發(fā)生變化,就像井里吊水的兩只桶,一只漸漸從井下往上升而且是裝滿了水,而另一只則空空地沉入黑黑的井底。這其中左右的力量或許來自社會的變革,或許是命運之手。先是劉聰明當上村長,錢也慢慢地多了起來,他毫不費力地幫桂花的哥哥也就是他的大舅子撮合了一門親事,讓大齡光棍娶上了一個還不算太差的老婆,喜得桂花爸媽直拍胸脯,連聲說差點錯過了這么個好女婿!劉聰明成了鄭家的恩人,地位迅速上升。后來,桂花爸不幸患了晚期肺癌,幾個月后就去世了。沒了當家人不說,每月那一千多元的收入一下子說沒就沒了,鄭家馬上陷入絕境。劉聰明的富有此時發(fā)揮了最偉大的作用,拔一根汗毛就解了鄭家的困境。一家人更是把劉聰明當神明來供奉。桂花那哥哥平日游手好閑,正事不干卻迷上買“六合彩”,母親零零散散收入的做衣工錢總是被他想著法子挖去做了賭本。真的沒了來路時哥哥往往向桂花伸手,桂花自己又賺不了什么錢,來源還不就是劉聰明的?!更糟糕的是哥哥兩次被派出所抓了賭,都是劉聰明幫著交了罰款,花錢請客送禮出面擺平。如此一般,你鄭家還不是由劉聰明一人說了算?再后來,劉聰明的純種農(nóng)民父母相繼去世。鄭家死了老爸是斷了錢路,劉家死了父母卻是劉聰明劃時代的轉(zhuǎn)折點,他完全徹底地甩掉家庭的傳統(tǒng)羈絆,開創(chuàng)了自己嶄新的新生活。

劉聰明見桂花不吭聲了,接著說,等守土帶人去砍咱的柑樹,你馬上給阿香掛一個電話,讓她告訴我。

桂花一聽馬上醋意頓生,阿香,阿香,你這次還去找阿香?劉聰明不屑地一笑,你又來了!阿香不是在泉城讀書嘛,她的手機他們不知道,你不通過她來通知我,我手機一關家里的事還知道個屁!不要再七想八想了。

阿香是劉聰明認的干女兒,在泉城大學讀書。

阿香是桃源鎮(zhèn)最偏遠的白石村人,5歲時父親炸石窟被石頭壓死,母親拋下她改嫁。阿香自幼跟著年邁的奶奶過著苦日子,全靠政府救濟鄉(xiāng)鄰幫扶,才讀到初中畢業(yè)。那年阿香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高中,但她卻下定決心不再上學了,準備跟奶奶共同支撐這搖搖欲墜的破家。剛好縣里開展關愛行動,扶助優(yōu)秀貧困學生上學。劉聰明偶然在鎮(zhèn)里召開的幫扶座談會上見識了這位眉目清秀含苞欲放的16歲少女,當場表態(tài)支持承擔阿香讀完高中和大學的一切費用,而且還定期給她奶奶生活補助。劉聰明把感激涕零的阿香帶回家中讓桂花見個面,在桂花一時還理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情況下,也沒有事先征求阿香的意愿,劉聰明馬上宣布認阿香為干女兒。當場讓兩個女人呆若木雞大吃一驚。一個心生憤憤然卻不敢流露于臉,一個心跳劇烈茫然不知所措。劉聰明畢竟是劉聰明,哪能讓兩個女人拿自己的主意?他手上牽著她們各自性命攸關的無形繩索哩。一場認干爹干媽干女兒的“喜”劇就這樣輕易而又順利地上演了又落幕了。那年劉聰明才32歲。事后,有人同劉聰明開玩笑,你16歲就會生女兒,好棒!劉聰明大言不慚,人家林順伯32歲就當公,我還趕不上呢!他說的這個林順伯是鄰村一位90多歲的老人,早時16歲就娶妻,第二年生子,兒子16歲時又給成親,當年底就抱上孫子。林順伯的故事在桃源一帶曾廣為流傳。至于阿香認了干爹后的逐步改變,則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目共睹的。阿香不僅穿著迅速時尚前衛(wèi),新生活在她身上折射出來的改造之力更是立竿見影日新月異。人們說,阿香變得更美了;桂花心里狠狠地說,這妲己變妖了!人們說,阿香跟她干爹比親生的還親;桂花咬牙切齒肝腸寸斷,他們親得比父女還親!阿香考上泉城大學讀書去了,劉聰明有事沒事總往泉城跑。至于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好像大家都知道,卻誰也沒有見過。

桂花無奈地嘆了口氣。劉聰明拿起桌上的信交給桂花,這封信你收好,我什么時候叫你送你就馬上送去。桂花接過信封,瞥一眼投寄地址,對劉聰明的心計馬上猜著八九不離十。她囁嚅道,咱這樣做是不是較過分?人家守土——

什么過分?!劉聰明喝住老婆,當年他守土搶我的村長去做,怎不會想到過分?我這次就是要叫他將我這幾年的損失補回來!我該走了,要不守土手機打不通若是找來厝內(nèi)就不好辦了。劉聰明說著提起一只時髦的黑挎包就往樓梯走,又回身對桂花說,哦,差點忘了。咱房里桌下有一箱中華,你去每個村兩委厝內(nèi)各分兩條,就說是我劉聰明對他們的一點心意。

桂花面無表情地,要是有人不收呢?

劉聰明輕蔑地一笑,免怕,再大的官也不會打送禮的。若是不收你就叫他退給我好了。

守土一直喝到下午近3點才被人攙扶回家。一進門,守土就對川花說,俺嫫哎,這個村長我真的不做了,做無法哩!說著靠在沙發(fā)上兩腿伸得直直的,直噴酒氣。

川花見他喝成這樣,知道又碰上什么麻煩了,沒好氣地說,我早就給你說了,你卻不聽。今天鎮(zhèn)里又開什么會啦,請你喝得這么醉?

守土打著酒嗝,還有什么、什么會好開?防控柑橘黃龍病,砍樹……砍柑樹……咱村里有好幾千好幾千棵……劉聰明就有好幾千好幾千棵……他那一片山全部、全部砍掉……哎,俺嫫的,你說他會愿意砍嗎?

川花倒來了精神,他怎會不愿意?他不是一直要求退包嗎?干脆就讓他退算了,全都砍掉省得麻煩!

守土一笑,又打了個酒嗝,把個笑沖得像是哭一樣難看,你、你真是憨女人!憨女人…承包期未到,全部砍掉……砍掉……賬要怎樣算……

手機鈴響了起來,守土吃力地從腰間掏出手機,我、我是守土……你、你是誰……哦,林老板,你好!你好!吃飯了嗎?川花白了他一眼,抬頭看一眼墻上的掛鐘。守土哦、哦地應著,臉色有點難看,什、什么……什么?……哦,不、不,是這樣的,最近鎮(zhèn)里布置的任務較、較重,鎮(zhèn)、鎮(zhèn)長叫、叫我過、過幾天才去、才去……真的,真、真是這樣的……不要緊,不要緊!你放心,你放心!……拜拜!拜拜……守土關上手機,看著川花問,是、是誰去給林老板說、說鎮(zhèn)里不、不同意我去濱江開、開超市?……

川花脫口而出,絕對是劉聰明那個夭壽!無別人。

守土又打了個酒嗝,皺著眉頭呈思考狀。突然想起什么,忙掏出手機撥打號碼。聽了好久,退出,再打;又聽了好久,再打,這次傳來女話務員悅耳的聲音,對不起,你所撥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忙音隨之響起。守土愣愣地盯著手機,不甘心地又撥,這回的提示十分明了,對不起,你所撥的電話已關機。守土狠狠地關上手機,自言自語地,這小子不接手機,是在搞什么鬼?一陣倦意襲上腦際,守土打了個酒氣濃濃的哈欠,就這樣斜躺在沙發(fā)上昏睡過去。

守土醒來時已是下午6點多了,是川花把他叫醒的,該吃晚飯了!守土只覺得頭很重,很不想坐起來。雖說自釀的糯米燒不會摻假,但喝多了照樣頭疼不誤。他突然記起晚上通知要開村兩委會議,一看掛鐘,趕緊硬撐起來,匆匆扒兩口飯就去村委會辦公室。酒氣還未褪盡,呼出來的氣連自己都感到惡心。

在家的村兩委成員陸陸續(xù)續(xù)到會,偌大一間會議室逐漸煙霧彌漫。守土喝完兩大杯濃濃的佛手茶,一點人頭,能到的全都齊了,還不到應到人數(shù)的一半。反正任務就擺在那里,剩幾個人也要頂著完成,又不只是我守土一個人的事。守土就宣布開會了。他交代清楚具體的任務后說,各村民小組的任務就交給咱各位村兩委去抓落實,輸人不輸陣,輸陣番薯面。一定要完成鎮(zhèn)里交給咱的任務。你們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平日膽小怕事的村委阿炳趕緊說,反正我負責我們八組九組那幾十棵的任務,別人的事我就不去管了。支委良明馬上接口說,剛才村長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各自包干,誰叫你去管別組的?這話既是回應阿炳的,也是進一步強調(diào)了這條原則,等于自己也說了一遍阿炳的話。有幾位兩委成員附和道,當然是這樣。

守土看大家都表態(tài)了,就說,如果沒啥新問題,會就開到這里。大家抓緊些,十日內(nèi)一定要完成任務,不能超過第十一日!散會。他想早點把硬撐著的神經(jīng)放松,回家睡覺去。

兩委們紛紛走出辦公室,帶出一股嗆人的煙味。

支委志強是守土的中學同學,平時兩人比較說得來。他與守土走在最后,掏出一包中華煙,抽一支給守土。守土習慣地比了個推辭的手勢,我不抽。志強并沒將煙收回來,再往前一送,抽一支吧。守土看一眼志強手中的煙盒,有點意外地,哇,抽中華的啦!中福彩了是嗎?說著把煙接了過來。

志強不置可否,有得抽先抽。守土,你們五組的頭最不好剃啊,特別是劉聰明那一大片都是該砍的。這個人你也知。

守土說,我有所思想準備,不過下午給他打了幾次手機,都不接。我這就去厝內(nèi)找他。

志強輕輕一笑,免去了。聽說他昨日去東北收柑賬,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

守土一愣,盯著志強看,伸手把他手上點著的煙拿了過來,引燃了自己手中的煙。一陣煙霧,守土若有所思。

第一天,守土到各個山頭轉(zhuǎn)了一圈,大多數(shù)村民都動了起來,該砍的陸陸續(xù)續(xù)砍了。電油鋸聲此起彼伏,在山間回蕩。

昨晚會議結(jié)束后守土就邀志強一塊到劉聰明家去,即使他人不在任務還是要交到他家,否則日后話就不好說了。志強說的沒錯,劉聰明厝內(nèi)只剩桂花和兩個小孩在。桂花說,他昨天下午就出門到東北討柑賬去了。其實劉聰明根本還沒去泉城,此時正在縣城歌舞廳摟著一個歌女在K歌呢!反正不用那么急著走,他知道鎮(zhèn)里下的期限是10天。桂花當守土和志強的面給劉聰明掛電話,撥了3次號全是“已關機”。守土也沒辦法,交代桂花說,電話要繼續(xù)掛,任務是死的,沒有商量的余地。桂花頻頻點頭稱是,表情十分復雜。

守土從山上來到村街,看離吃午飯還早,就準備再去劉聰明家催促一下。桂花正好從小百貨提著一大摞雜貨走出來,跟守土撞個面對面。桂花十分不自然地打個招呼,哦,村長,你忙乎!

守土問道,電話打通了無?

桂花說,哎喲,這個死鬼不知在干什么,手機一直打不通,我也不知他在哪里。

守土早知答案就是如此,但還是說,你還是再打幾次試試。桂花馬上點頭,一定,一定!

第三天,新桃村任務已完成大半,守土了解情況后十分舒心??墒且幌氲絼⒙斆饕约皟扇齻€叫不回來的“釘子戶”,心里又高興不起來。他想,只要劉聰明這戶能解決,其他的就好辦了。想著想著就往劉聰明家走,才到后街,一拐彎又碰上了桂花。

守土說,哦,我正要去你家。電話掛通無?都三四天了!桂花神情有些黯淡,馬上表現(xiàn)出十分著急的樣子,死夭壽啊,我是逐日都掛,暝掛日掛,他就是不接,專叫那個死妖精應我。她學著手機語音提示的腔調(diào):“對不起,你所撥的電話已關機?!闭f著自己解嘲般地笑了。

守土一臉苦笑。

第八天,全村從“戶”上來說任務基本完成,就剩以劉聰明為首的幾個釘子戶了;然而沒完成的“量”卻占了很大的比例。守土再也坐不住了。他已催了桂花不下10次,再也無計可施了!一大早他就敲開劉聰明家的不銹鋼柵門。桂花急匆匆地從樓下大門里出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知道村長光臨,請入內(nèi),請入內(nèi)!邊說邊打開鋼柵門。

守土站在柵門外沒動,神色莊重地說,不坐了。你家聰明到底會回來還是不會回來?只剩這三兩天,暝打日砍恐怕也來不及了,你看要怎么辦?守土注意到桂花的眼圈黑了一環(huán),估計這幾天她也是不好過的。這時她竟有點眼濕地說,村長啊,他大男人不在,我一個婦人家有啥辦法?死夭壽……守土聽著這最后一句的閩南罵語,竟覺得真誠的分量多了些,不禁心頭為之一軟;然而那重如山的任務以及劉聰明那雙在他眼前永遠也抹不掉的手,又使守土動不了惻隱之心,話語說出來有點冰冷,今日聰明再無到厝,明天我就組織人去砍,雇工錢你們要出。說完頭也不回走了。

一整天,依然沒有劉聰明的絲毫消息,就像在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到了第九天,守土叫上幾位村兩委還有雇來幫工的村民來到劉聰明承包的柑橘園邊。大家放下工具,點上支煙,眼睛都朝著通村大道眺望著。守土站到一邊一直掛手機,顯然沒有接通,從他的臉上可以窺見逐漸上升的火氣。守土終于把手機關上,對支委志強說,還是關機,我看不能再等了,動手!志強把煙頭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甩在地上再踩上一腳,說,我看可以。

村委阿炳小心地說,是不是再等一兩天?

支委良明嗨了一聲,反正早晚是要砍的,一趁早二趁飽。

其余的村兩委成員沒再說什么,相互看了一眼,非常淡漠地把未置可否寫在臉上。

見此形勢,守土再也忍不住了,他下了決心地大喊一聲,砍!有什么責任我負!有了頭家這么一句話,大家都減輕了心頭的擔憂,拿上工具分頭進入柑園。

其實在對面山坡上柑橘園里,桂花早就躲在一棵樹下十分注意地看著這群人的動向。

這幾天,她既要執(zhí)行丈夫劉聰明的嚴令,又深為守土一伙人的正氣所征服,心理十分矛盾。她深知丈夫的為人,她也十分虔誠地相信人以誠善為本、事物因果報應的民間傳統(tǒng)觀念。但一想到假如沒有按丈夫的意圖行事,假如劉聰明失算了,那自己將面臨什么樣的境地?如果說這結(jié)果完全是由一切的外力所構(gòu)成的,那她桂花還可以心安理得地與丈夫共同來承受這命運的懲罰;然而這即將形成的惡果如果有她桂花起反作用力的因素在內(nèi),那么她將如何面對丈夫、面對親屬、面對傳統(tǒng)觀念十分牢固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飛長流短?!所以她可以說是寢食不安,度日如年。她又十分不情愿給“干女兒”阿香掛電話,當然也就不可能與劉聰明交談一下自己的看法。其實談不談都一樣,桂花深知劉聰明不是她鄭桂花所能左右的丈夫。于是,桂花失眠了,吃不下飯了,人瘦了一圈。

電油鋸聲驟然響起,只幾秒鐘一棵病樹歪歪扭扭地倒下了。整個柑橘園電鋸聲此起彼落。這鋸聲對于桂花來說不亞于炮彈的爆炸聲,她被震得跌坐在樹下,久久不能站起。對面山上的鋸聲越來越響,原本層層疊疊的柑園逐漸露出泥土的空缺。一批失敗的生靈倒下了,是否已孕育著新的生機?!

桂花艱難地站了起來,步履蹣跚地朝村里走去。

劉聰明那200多畝病樹終于砍完了,剩下的不足十分之一。那一兩戶等著觀望不回來處理的也被守土依樣畫葫蘆全給“修理”了。新桃村終于在期限的最后一天完成了任務,守土吐出了長長的一口悶氣。

幾天后,縣政府莊副縣長帶縣農(nóng)業(yè)部門的有關領導和專業(yè)技術人員到桃源鎮(zhèn)檢查驗收,效果很好。莊副縣長十分滿意,當場表揚了書記、鎮(zhèn)長,回到縣里向縣委書記和縣長匯報了桃源鎮(zhèn)整治黃龍病的成績,縣領導特地在全縣經(jīng)濟工作會上表揚了桃源鎮(zhèn),并獎勵30萬元。要求他們以此為新的起點,積極科學地謀劃清理出來的山地,合理開發(fā),進行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把被黃龍病造成的損失盡快地補回來。桃源鎮(zhèn)一時名噪全縣,書記、鎮(zhèn)長臉上有光,特地召開全鎮(zhèn)干部大會,傳達全縣經(jīng)濟工作會議精神,把縣領導的表彰帶給全鎮(zhèn)干部群眾。鎮(zhèn)長說,我要感謝在座各位,感謝咱桃源鎮(zhèn)全體人民群眾的理解和支持,特別要感謝各位村兩委主要領導的配合和辛苦,有你們的努力,才有咱全鎮(zhèn)今日的榮譽!鎮(zhèn)長朝與會者鞠了個躬,大家鼓起了掌。守土鼓掌十分有力,但顯得心事重重,似乎這榮譽跟他沒有關系。

守土心里十分清楚,劉聰明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的,好戲肯定還在后頭。果然不出兩天,縣法院給守土送來了傳票,劉聰明等三人將他給告了,“罪名”是違反《合同法》侵犯村民合法權(quán)益。他們控告村委會在柑橘承包期內(nèi)單方毀約,砍伐承包戶的柑樹,造成巨大損失。提出不但不再繳交今年及以后幾年的承包款,還要求賠償經(jīng)濟損失30萬元。川花得知消息后大吃一驚,慌亂中好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叫了起來,是村委會跟他簽的合同又不是你黃守土,他們告你個屁!守土當了被告早已六神無主,此時哭笑不得地對川花說,我這村委會主任是新桃村的法人代表,不找我他們找誰去?川花知道事情沒有挽回余地,像泄了氣的氣球猛地放聲大哭叫罵相連,劉聰明你這個死夭壽啊!天打雷劈死你啊!……轉(zhuǎn)而又罵起了守土,誰叫你當這個破村長啊,早辭掉了不就沒你的事啦?!……接著又罵起了鎮(zhèn)長,你鎮(zhèn)長愛表揚就自己去砍樹啊,叫我們家守土出什么風頭啊!……守土再也坐不住了,走出家門朝村街走去。

劉聰明這一手真的夠狠。當他得知縣里硬任務下來之后,就知道新桃村必定首當其沖,而他劉聰明那200多畝病殘樹正是新桃的癥結(jié)所在。于是他故意外出,讓桂花軟應付,直逼得守土不得不動手“替”他砍伐病樹。只要守土走到這一步,他就大功告成了。劉聰明事先寫下一封告狀信,將守土及村委會告上法庭。他知道,縣里要求砍樹是工作安排,頂多只能算是個“政策”;而承包合同是受法律保護的,權(quán)豈能大于法?只要這一狀勝訴,不但把這200畝的包袱輕松地甩掉,還可得一筆或大或小的賠償金,弄不好我劉聰明還會成為全縣“維權(quán)”的名人吶!當桂花極不情愿地給阿香掛電話后,劉聰明讓她立即將狀紙送到縣法院林業(yè)庭。第二天,他從泉城返回縣城,直接到林業(yè)庭當面再訴,催促法庭立案。這是全縣第一例由砍伐柑橘黃龍病樹引起的合同糾紛,且是村民狀告村委會。依照訴訟法是應該立案的,于是林業(yè)庭經(jīng)過請示院領導,還是先立案。就這樣,一張傳票送到了守土手中。

守土接到傳票時,劉聰明已在他的小別墅里休養(yǎng)兩天了。

守土走過街上小吃店,步子有點踟躕,稍頃,狠狠地咽了下口水,加快步子朝鎮(zhèn)政府走去。川花說的也有道理,砍病樹又不是我守土提出要干的,任務是你鎮(zhèn)里下達的,工作我辛苦去干了,人也由我得罪了,總不能還叫我去當被告去賠錢吧?照理說,你鎮(zhèn)里也應該負一定的責任。守土又一想,可人家不告鎮(zhèn)里,告的是村委會,是我黃守土,關鎮(zhèn)里鳥事?!誰叫我是村長?!守土本想去找鎮(zhèn)長商量商量,看該怎么辦;如此這么一想,又覺得不妥了。所以他走到鎮(zhèn)政府大門口已是十分猶豫不決。一位鎮(zhèn)干部從里面出來,見守土站在那里,說,村長,怎不進去坐坐?守土馬上慌亂起來,不、不,我有事,下次來,下次來……說著又折回村里去。

他掛手機把支委志強叫到街上小吃店,兩人喝起了糯米燒。在大罵一通劉聰明不是人之后,一人一斤糯米燒也差不多喝光了。酒精并沒能減輕兩人心頭的壓力,只不過商定了個主意,通知村兩委成員或多或少都要籌備些錢,以防法庭裁決下來拿不出賠款給新桃村臉上抹黑。這幾年村里只靠著一些承包款和幾間店面的租金過日子,往日的輝煌一去不復返了。承包款不交或少交的越來越多,今年的店租看來還會下降,新桃村真的是再也拿不出劉聰明要的“獅子大口”了!守土感到一陣悲哀,他對志強說,再窮也不能去跟法律叫啊,對不?

鎮(zhèn)長得知劉聰明把守土和新桃村告了,十分意外,也十分惱火。

鎮(zhèn)長才35歲,在全縣鄉(xiāng)鎮(zhèn)一級的領導干部中屬最年輕的幾個之一。他從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位上提拔到鎮(zhèn)長崗位已經(jīng)4年了,下一次換屆時很有可能就是鎮(zhèn)黨委書記甚至提拔到副處級職位上也說不定。當時從機關到鄉(xiāng)鎮(zhèn),縣里看中的是他辦事的干練和老到。特地安排他在桃源鎮(zhèn)任職,也出于壓擔子出人才的考慮。他任內(nèi)的這4年,正是全縣蘆柑從鼎盛急劇轉(zhuǎn)向低落的嚴峻時期。市場的競爭和價格的銳降尚且可以憑借智慧與努力去奮戰(zhàn)和抗御,而柑橘黃龍病的嚴重蔓延則令他束手無策目瞠口呆!鎮(zhèn)黨委書記已年近50,是個老牌的鄉(xiāng)鎮(zhèn)“父母官”,基層工作經(jīng)驗十分豐富。雖說他面臨的是到機關退居二線任非領導職務的必由之路,但他十分賞識鎮(zhèn)長的銳氣和干勁。因此,他以臨危不懼指揮若定的氣勢給年輕鎮(zhèn)長強有力的后盾支持。這點上,鎮(zhèn)長十分清楚,也十分感動。這對搭檔共擔時艱,硬是撐下了這柑橘大鎮(zhèn)的風雨飄搖,一路走到今天。根據(jù)縣委關于應對黃龍病的指導原則,他們比較順利地完成了第一階段的任務,正準備謀劃第二階段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的思路時,卻冒出個劉聰明告黃守土的意外來。他們不得不先停下來,把這件事妥善處理完后再走下一步。

事情是守土他們新桃村去干的,而根源卻在于鎮(zhèn)里,他們是為完成鎮(zhèn)里下達的任務而惹上劉聰明等人的。守土不想找鎮(zhèn)里的麻煩自認倒霉,而鎮(zhèn)長和書記卻主動地考慮起如何來解決這個問題。書記與鎮(zhèn)長碰頭商談之后,兩人大體上分了工:書記負責找劉聰明談話,勸其撤下狀紙,在鎮(zhèn)里協(xié)商調(diào)解處理;如果劉聰明等人堅持上告,則跟縣法院取得聯(lián)系,從政策和法律的相關角度上尋求最佳結(jié)合點妥善解決。鎮(zhèn)長加強與守土及新桃村的溝通,做好思想工作,保持社會穩(wěn)定;同時要有“法庭上見”的思想準備,從新桃村村財薄弱的現(xiàn)實出發(fā),要事先籌備錢款,以應急用。

鎮(zhèn)領導為新桃和守土考慮得十分周到,走一步看三步,守土當然毫不知情,此時正與川花展開一場“內(nèi)戰(zhàn)”。

守土跟志強分別到幾個村兩委成員家通報情況,并提出了籌款的要求。有好幾個當場表示反對,有的干脆說沒錢。守土雖說喝得半醉,但心里明白,他們都在等著看自己的實際行動——你頭家先拿出來讓我們看看!看就看吧,守土心里有底。這個底就是他這幾年賣柑橘攢下的十幾萬元,準備開超市用的。反正先把眼前的急事解決了,等村里收了承包款和店租還回來后,再考慮開超市不遲。問題在于川花這關怎么過?

沒有任何懸念,守土把情況跟川花一說,她果然馬上鬧翻了天!她沒想到丈夫竟是懦弱到如此地步,被人欺負了還要拿自家的錢替公家抵債?!不用說拿出這筆血汗錢如剜心頭肉,光這口氣她川花就咽不下去。守土好說歹說,川花巋然不動。守土越說越?jīng)]有底氣,最后連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了,坐在沙發(fā)上生悶氣。川花見他氣餒了,自己也累了,就對守土大聲喝道,我最后再給你說一遍,你若是敢將開超市的錢拿去給劉聰明,我就和你離婚!

守土企圖垂死掙扎,我這是急著先用嘛,又不是就這樣白白送給他。村里目前無錢你也知,等明年承包款和店租收齊馬上就還你。

畫在壁上!川花又來氣了,不依不饒地,反正開超市的錢你不能動我的!

俺嫫哎,守土想來點軟的就靠近川花想親一下,被一把推開。守土有點尷尬地說,咱超市晚幾日開無所謂,我是村長,還是要顧大局嘛!

川花又嚷開了,顧大局、顧大局,你給鎮(zhèn)里顧大局,鎮(zhèn)里怎不顧你的小局?這筆錢照理要鎮(zhèn)里出,是鎮(zhèn)長叫你去砍的,該賠人家也是鎮(zhèn)長該去賠!

守土搖了搖頭,哎,話哪能這樣說。守土想,該拿出最后的“殺手锏”了。能成就成,不能成也就算了,該咋辦就咋辦,等老天爺安排吧。如此一想,守土竟鼓足了勇氣,說,唉,免再攪拌了,我已經(jīng)給林老板掛電話了,給他說咱眼前資金不足,超市還是過一段時間再開。林老板說不要緊,無問題。

川花像被電觸了般跳了起來,厲聲叫道,什么?你就這樣跟林老板辭了?你、你這個夭壽啊,竟然敢私作決定,沒跟我先商量一下!說罷大哭起來。川花辣狠狠地嚎了幾聲,一想,不對,哪能讓他就這樣決定了,那十幾萬元不就白白地扔掉了嗎?不行,絕對不行!她一下子猛捶守土的肩頭,邊打邊罵,把劉聰明和鎮(zhèn)長也拉到一塊兒哭罵起來。守土撐著讓她解解氣,可看她沒有歇手的意思,就躲閃了起來。川花打不著更是火上加油,氣急敗壞地追打守土,守土左躲右閃,就像小孩在玩老鷹抓小雞。

川花打不著守土,抓起沙發(fā)上的坐墊靠肩朝他扔過去。守土干脆往門外跑,一塊靠肩從頭上飛出去,把一個正要進門的人打了個正著。守土定睛一看,嚇了一跳,挨打的竟是鎮(zhèn)長。后面還跟著鎮(zhèn)財政所所長。守土十分尷尬。川花也一下子不知所措,手上還抓著另一只沙發(fā)靠墊。

鎮(zhèn)長見狀心里已猜著了大半,笑著說,嗨嗨嗨,你們是在演《哥嫂鬧》還是練什么武功?

守土趕緊應道,不不不,在、在打掃衛(wèi)生,打掃衛(wèi)生。說著撿起靠墊。你看,我這不是剛要拿出來曬太陽嘛,叫她拿她偏用扔的,你看,扔到鎮(zhèn)長身上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鎮(zhèn)長走進屋內(nèi)。川花忙將地上的坐墊在沙發(fā)上鋪好,鎮(zhèn)長,您請坐!守土趕緊燒水泡茶。鎮(zhèn)長坐了下來,笑著問,川花啊,是不是守土要拿錢去賠劉聰明你不同意?

川花沒想到心思被鎮(zhèn)長看穿,一時語塞,我……不……我……鎮(zhèn)長哈哈大笑。財政所長也跟著大笑。守土尷尬地賠笑。川花最終也笑了起來。

鎮(zhèn)長說,今天我就是為這事來的。我跟書記已經(jīng)商量好了,若是法院判決新桃村應該賠償劉聰明他們的損失,這筆錢由鎮(zhèn)里先出,等村里有錢時才還。你們看怎樣?

守土和川花都十分意外,面面相覷。財政所長說,這是真的。

鎮(zhèn)長喝著茶正色地說,不能讓老實人吃虧,更不能讓服從上級安排不折不扣完成任務的干部受到損害。川花,你有沒有罵我啊?川花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我、我哪敢罵您大鎮(zhèn)長……鎮(zhèn)長笑著說,罵了也不要緊,我也有該罵的所在。這時,鎮(zhèn)長的手機響了起來。鎮(zhèn)長打開手機,喂,哦,書記啊……哦,哦……鎮(zhèn)長邊聽邊臉露喜色,最后笑起來,對,就應該這樣!要不今后誰還真心實意為咱共產(chǎn)黨效力啊!鎮(zhèn)長收起手機,對守土說,不好意思,剛才我說的由鎮(zhèn)里先墊錢的事書記不同意,我看就算了。說著端起茶杯悠閑地喝起茶來。

財政所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守土和川花更是一頭霧水。

此時書記正在縣委李書記辦公室,在座的還有縣長、法院院長和林業(yè)庭庭長。

桃源鎮(zhèn)出現(xiàn)的這個“意外”并非孤立的個別現(xiàn)象,其他鄉(xiāng)鎮(zhèn)也陸續(xù)出現(xiàn)類似情況,有好幾戶“劉聰明”正蠢蠢欲動狀告村委會違約,今天林業(yè)庭又收到了繼劉聰明后的第二封同類控告信。

桃源鎮(zhèn)書記把劉聰明叫到鎮(zhèn)黨委辦公室談話,先是批評他的不合作態(tài)度,然后勸其顧全大局撤回訴訟。這夠油滑有心計的劉聰明口口聲聲唯唯諾諾,十分真誠地檢討自己因私事而誤了村里大事的不是,繼而話鋒一轉(zhuǎn),書記啊,任務終歸是任務,早一天晚一天死不了人;可守土他們是違了法啊!200多畝啊,說沒就沒了,我今后還怎么活呢?我是嚴格依法辦事啊,靠法律的保護才有我的今天。假如誰都可以不顧法律的約束,那天下還不大亂?書記啊,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啊!劉聰明說得頭頭是道,儼然一個忠誠的法律衛(wèi)道士。書記看勢是不可能扭回這個歪瓜的了,就直接到縣里匯報。他到縣委書記辦公室時,縣委李書記正和縣長在探討這個問題。李書記干脆把法院院長和林業(yè)庭庭長叫來一起商量對策。李書記讓法院院長將《合同法》要點給大家簡介一遍,然后征求大家的意見。他們認真分析案情,結(jié)合全縣的情況,從實際出發(fā),認為這種特殊情況屬于《合同法》里面規(guī)定的“不可抗拒的原因”所造成的,不是村委會單方違反合同,可以認定為合同的自然中止。但是承包戶也不用再繳交后面這幾年的承包款了。土地由村委會收回重新規(guī)劃,然后流轉(zhuǎn)發(fā)包。經(jīng)過討論,統(tǒng)一了思想,在嚴格執(zhí)法的前提下靈活妥善實事求是地解決了全縣因砍伐清除柑橘黃龍病樹而引起的合同糾紛案件。

院長與庭長會心一笑。院長說,常有人說權(quán)大于法,我看今天是法律為正確行使權(quán)力撐腰,衍生以人為本之有效的科學決策的成功嘗試,堪稱典范!院長精煉的概括贏得李書記和縣長的舒心首肯。

決策一經(jīng)形成,縣法院立即執(zhí)行,依法調(diào)解全縣此類合同糾紛案件。剛才書記給鎮(zhèn)長掛電話說的就是這個事。難怪鎮(zhèn)長“說話不算數(shù)”又“收回”了承諾的“大方”。

守土聽鎮(zhèn)長這么一說,激動地上前與鎮(zhèn)長緊緊握手,哎呀,太感謝了!太感謝了!

鎮(zhèn)長說,是要感謝縣委的正確領導,也要感謝你們的執(zhí)著與支持,更加要感謝法律為咱經(jīng)濟發(fā)展保駕護航。

守土的手機鈴響。守土掏出手機,打趣地說,今天的手機應該都帶來好事,剛才鎮(zhèn)長接了個大喜訊,說不定我也會碰上個大好事。說著打開手機接聽,喂……啊,是林老板啊……你怎會知?……是鎮(zhèn)長給你說的?守土驚異地看一眼鎮(zhèn)長。鎮(zhèn)長瞇瞇一笑。大家都不知所以然。

守土,……啊、啊……什么?什么?……哎呀,林老板,太感謝你了!太感謝你了!……對方手機顯然已經(jīng)關閉,守土還呆呆地保持著通話的姿勢。

鎮(zhèn)長拍拍守土的肩膀,感慨地說,這就是我今天來要告訴你的第二件事。為了讓守土更加專心地為新桃村群眾服務,同時也要切實解決你們家的個人經(jīng)濟發(fā)展問題,我親自找林老板商量,建議將超市開在咱鎮(zhèn)里,讓川花為主去經(jīng)營。林老板被守土這種一心為群眾的行止所感動,破例在咱這里開一間連鎖店,支持守土當好村長。

川花尖叫起來,太好了!太好了!眾人都被她這高分貝的歡呼嚇了一跳,繼而又舒心地大笑起來。川花見守土還呆在那里,暗暗擰一下他的屁股,憨大呆,還不去感謝鎮(zhèn)長!守土冷不防一跳,差點撞上鎮(zhèn)長,半晌才囁嚅地問,鎮(zhèn)長,這是真的?鎮(zhèn)長說,川花叫你憨大呆還真是有點憨。電話是你自己聽的,誰騙你了?

眾人哈哈大笑。

一場春雨悄悄地濕潤了桃源山川。雖說還是冬令,但此間民諺說得沒錯:“春占冬十天”,說的是春天總有力量把嚴酷的冬天硬擠短一段時間。不是有一句名言:冬天即將過去,春天還會遠嗎?劫后余生的柑橘園又煥發(fā)出勃勃生機,細細的嫩芽一夜間撒滿了枝頭。即使沒了柑橘的土地上也不甘寂寞地吐出蓬蓬勃勃的綠草青葉??梢灶A期,蘇東坡老夫子贊賞的“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的橘鄉(xiāng)美景,即將在金秋送爽時節(jié),再次寫滿桃源大地!

嘉華百貨連鎖店守土超市在春節(jié)前幾天熱鬧開業(yè),店面就在桃源鎮(zhèn)大街最繁華地段。

一群信鴿飛向藍天,悠揚的鴿哨飛過超市上空,飛過郁郁蔥蔥的柑橘林,飛過山巒疊翠充滿生機與希望的田野……

責任編輯 楊慶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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