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思賢
錢謙益作為明末清初首屈一指的大詩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水平,即使放在唐宋兩代,也可躋身第一流的行列。而擁有特出的詩歌意象往往是第一流大詩人的標志,比如我們一說陶淵明就會想到菊花,提及李白就會想到大鵬。菊花和大鵬都是自然物,但是經(jīng)過陶李充滿個人感情色彩的反復吟詠,深深的映入了讀者的腦海之中,成了孤傲高潔和雄心壯志的象征,成了陶李詩歌中具有代表意義的意象。錢謙益留存的詩歌就數(shù)量而言要遠超陶李等前輩,就質(zhì)量而言雖不能說是字字珠璣,但也是琳瑯滿目,往往見寶。那么他的詩歌中是否也具有特出的代表意象呢?答案是肯定的,翻閱他的集子,就會發(fā)現(xiàn)錢謙益對“棋局”特別感興趣,根據(jù)上海古籍出版社版的《錢牧齋全集》統(tǒng)計,涉及“棋局”的詩歌共有五十余首,尤以《有學集》、《投筆集》為甚。在這些作品中,他要么以“棋局”喻時勢,要么喻身世,或者兼而有之。經(jīng)過作者有意識、充滿感情的加工,“棋局”成為了錢詩中具有代表意義的意象。歷史上對錢謙益的評價很復雜,雖然“文如其人”是一個充滿爭議的命題,但在一定程度上“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是了解人性的一個不錯手段。因此筆者也希望對錢詩“棋局”意象的賞析,能夠豐富“知人論世”的材料,加深對錢氏為人的了解。
古人寫棋,早已有之。西晉曹攄《圍棋賦》序云:“昔班固造奕旨之論,馬融有圍棋之賦,擬軍政以為本,引兵家以為喻,蓋宣尼之所以稱美,而君子之所以游慮也”(《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晉文》卷一百七)。也就是說,早至東漢的班固、馬融就有以圍棋為中心的著述,而這些著述的主要手法都是“擬軍政以為本,引兵家以為喻”,這也為“棋局”這個意象賦予了特定的象征義——與軍國大事有關。而軍政兵家自然與世亂更替相聯(lián)系。杜甫《秋興八首》之四云:聞道長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勝悲。后人注曰:似奕棋,言變故不常也(《杜工部詩通》)??梢姟捌寰帧币嗫捎魇谰种兓?。錢詩中的“棋局”意象所象征的意義繼承了前人,又有所發(fā)展,形象生動的展現(xiàn)了錢謙益政治生涯的歷程。
《十一月初六日召對文華殿旋奉嚴旨革職待罪感恩述事凡二十首》其五云:
事到抽身悔已遲,每于敗局算殘棋。都門有客送臨賀,廷辯何人是魏其。
楊柳曲中游子老,車輪枕畔逐臣知。寒燈冷炕凄涼夜,不醉何因作酒悲?
這是錢詩中涉及“棋局”意象較早的一首,其背景就是崇禎元年會推失敗后被貶回籍。這次會推失敗是明亡之前錢謙益最大的政治挫折。錢謙益愛官,他對自己熱衷仕進毫不隱諱,他曾作詩公然聲稱“我本愛官人”(《飲酒七首》其五);賦閑在家時他表示畏見京城來的客人,尤其是來自中樞機要的客人,所謂“每逢北客怕趨陪,況復平津閣里來”。為什么呢?原來是因為“秋草蕭蕭鋤不得,無媒路徑任君猜”(《北客》),他在哀傷自己的致君無路;有時,這種心理發(fā)展到極致,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竟突發(fā)奇想,寄希望于自己的兒子:“坡公養(yǎng)子怕聰明,我為癡呆誤一生。還愿生兒狷且巧,鉆天驀地到公卿”(《反東坡洗兒詩己巳九月九日》)。崇禎元年的會推是錢謙益進入“平津閣”,實現(xiàn)自己“公卿”夢的一次極好機會。自明初廢丞相后,內(nèi)閣大臣實際上行宰執(zhí)之權(quán),入閣即等于拜相。所謂會推,就是朝中大臣公推內(nèi)閣人選,由皇帝圣裁。錢謙益本已被吏部列入會推名單第二位,拜相似乎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但卻被溫體仁聯(lián)合周延儒以“直發(fā)蓋世神奸疏”彈劾,最終功虧一簣(《明史》卷二百八)。此詩首聯(lián)即呈現(xiàn)出“棋局”意象,并且是“敗局”。既然失敗,自然會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懊悔之情。懊悔之后就是感嘆世態(tài)炎涼,頜聯(lián)是個對比:被彈劾之前,錢謙益位居“儲相”之尊,“有客送臨賀”;而被迫參加廷辯時,卻沒有魏其侯竇嬰那樣的人物出來為自己辯解。后兩聯(lián)哀憐自己韶華漸逝卻淪為逐臣,只能在凄涼之寒夜中借酒自傷。下棋總有輸贏,因此“棋局”意象所呈現(xiàn)出的詩人情感也會悲喜有別。而首聯(lián)以“敗局”、“殘棋”開篇,就為這盤“棋局”定下了基調(diào)。前文已經(jīng)說到,錢謙益愛官,能在仕途上有所成就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夢想。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先生有一篇題為《錢謙益與東林——作為政客的錢謙益》的論文,在文章中,吉川揭示了錢謙益生平中的七次重大政治挫折,而我們檢查牧齋文集就會發(fā)現(xiàn),在每一次挫折之后,他幾乎都會用“敗局”、“殘棋”的意象來撫慰自己的傷痕。讓我再舉一例?!抖∶聲滤氖住分疲?/p>
秋窗晴日影遲遲,午夢初醒黍罷炊。獨對空枰嘗斂手,每臨殘局更談棋。
霜清狡兔爭營窟,月白驚鳥盡揀枝。一著雖低差較穩(wěn),且依旁角守茅茨。
這可能是錢詩中涉及“棋局”意象最早的一首詩,而它的背景也是錢謙益政治生涯中最早的一次挫折:天啟七年因名籍《東林黨人同志錄》和《東林點將錄》而被御史陳以瑞彈劾回籍?!懊颗R殘局更談棋”比起上一首中的“每于敗局算殘棋”似乎要積極一點,而尾聯(lián)“一著雖低差較穩(wěn),且依旁角守茅茨”也隱含著韜光養(yǎng)晦以待東山再起的意味。的確,天啟七年因名籍東林被貶,雖貶猶榮;但是崇禎元年確是被政敵以“結(jié)黨”之名彈劾。錢謙益明白在剛愎自用的崇禎皇帝那兒,“結(jié)黨”就意味著政治生命的基本完結(jié)。果然,他這次沉寂了十七年。
甲申年的天翻地覆造成了一幕幕悲歌慷慨的活劇。錢謙益先是入南明朝廷,阿附馬士英、阮大鋮;隨后又變節(jié)降清。對于這兩項永遠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政治選擇,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惶恐和自責;而搖擺不定的性格和清初風云變幻的形勢使他選擇了通過實際行動來自贖——秘密反清。根據(jù)文獻資料和學者們的研究,錢謙益曾經(jīng)資助反清義士,和鄭成功以及遠在天南一隅的南明政權(quán)都有聯(lián)系。政治抱負又有用武之地令他感到自信、欣喜;抗清形勢的變化又令他牽掛、著急。作為詩人,內(nèi)心的種種波瀾自然選擇詩歌來展現(xiàn),而他喜歡的“棋局”意象又紛至沓來。
當局休論下子遲,爭先一著有人知。由來國手超然處,正在推枰斂手時。(《觀棋絕句六首》之一)
閱江樓下草迷離,江水遙連淝水湄。傳語八公閑草木,謝公無事但圍棋。(《后觀棋絕句六首》之六)
滿盤局面若為真?賭賽乾坤一番新。有客旁觀須著眼,不衫不履定何人?(《武陵觀棋六絕句》之二)
請看第一首。對弈時不一定從布局始就搶攻,有時雖然緩手,實則暗伏勝機,下子雖遲,卻已爭先一著;而往往要在推枰斂手、曲終人散之時才能看出國手的高明,超然收全勝之局。這首詩不由得讓我們浮想聯(lián)翩:錢謙益是否在為自己的降清開脫?是否在表明正用反清來自贖,而對他的評價定論需到蓋棺之時?詩心難測,我們永遠無法證實以上聯(lián)想,但是這個“棋局”意象所傳達出來的自信與希望還是清晰可見的,下面兩首中,他又以談笑間退兵的謝安自比,渴望“賭賽乾坤一番新”,正是這種自信和希望的再次體現(xiàn)。
行文至此,我們不禁要問,錢謙益為何如此偏愛在詩歌中使用“棋局”意象?我認為主要源于他把整個世局、政局看作一盤棋局,而自己則是一名對全局洞若觀火的出色的弈者的這樣一個認識。順治六年,牧齋在給他的得意弟子瞿式耜的一封信中,曾高屋建瓴(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對時局作出了以下的分析:
千古來國家之敗壞,惟崇禎十七年之禍為最烈,而中興之基業(yè)事功,惟我皇上今日為最易?!y得而易失者,時也,計定而集事者,局也。人之當局如弈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著,有急著,善弈者視勢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著,即要著也;今之要著,即全著也。(此信見于瞿式耜《報中興機會疏》所引)
這段夫子自道,明白的展現(xiàn)了他對時局和棋局之間關系的認識,幾乎可以為他大部分涉及“棋局”意象的作品代下注腳。然而事實證明錢謙益的這份自信是毫無根據(jù)的,他的政治生涯除了弘光朝因阿附馬阮而短暫榮光外,其余都是落寞,甚至是可恥的。如果把他的從政生涯分為一盤盤棋局的話,那么他幾乎就沒有贏過,處處可見“敗局”、“殘棋”。他對未來的希望也宛若空中樓閣,瞬時寂滅。各地的反清烽火逐漸平息,鄭成功的勢力也退守臺灣,錢謙益絕不具備挽大廈于將傾的政治才能,況且此時大廈已然崩潰,時勢非人力能左右,他只能頹喪的接受這一結(jié)局。在其晚年的《投筆集》所創(chuàng)造的“棋局”意象中,固然還有雄心不死的掙扎,但更多的則是窮途末路的哀嘆之詞:
身世渾如未了棋,桑榆策足莫傷悲。孤燈削札丸書夜,間道吹簫乞食時。雨暗蘆中雙槳急,月明江上片帆遲?;碾u喚得誰人舞?只為衰翁攪夢思。(《后秋興》之四)
起手曾論一著棋,明燈空局暗生悲。蕭疏齒發(fā)凋殘日,突兀乾坤賭賽時。海水怒飛龍起急,天梁橫截雁來遲。盤鍉大有中原約,酌酒加餐慰爾思。(《后秋興》之五)
廿載光陰四度棋,流傳斷句和人悲。冰凋木介侵分候,霜戛風箏決戰(zhàn)時。瓠竹懸車多次舍,皋蘭輕騎尚逶遲。燈前歷歷殘局在,全局悠然正可思。(《后秋興》之十一)
“身世渾如未了棋”但卻“明燈空局暗生悲”,牧齋對自己就此結(jié)束一生是心有不甘的,但數(shù)次無情的打擊使他的老驥伏櫪之心已經(jīng)若有若無,大部分時間只能面對殘局暗生悲情,他一生精心策劃的棋局徹底破產(chǎn)了。在這組詩中,作者以“棋局”意象為中心,又使用了“孤燈”、“荒雞”、“衰翁”、“蕭疏”、“凋殘日”、“廿載光陰”、“冰凋”、“霜戛”等輔助詞匯,塑造了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暮年英雄的形象。正如前文所說,從“盤鍉大有中原約”、“全局悠然正可思”等句子中,固然還能隱約看到雄心不死的掙扎,但這都是海市蜃樓,徒亂“衰翁夢思”而已。
關于詩歌意象的討論一直是詩學理論研究的熱門話題。蔣寅先生認為,“意象就是對象化了的知覺呈現(xiàn),這種呈現(xiàn)需要德里達所謂的‘生成空間,在語言表達上也就是進入一種陳述狀態(tài)”(《語象·物象·意象·意境——詩歌本文的構(gòu)成單位》,《古典詩學的現(xiàn)代詮釋》第21頁)。客觀的物象總是一定的,而詩人的感情卻是千變?nèi)f化,當不同的感情附著在同一物象上時,所展現(xiàn)出的意象也就不同。同是“棋局”,在錢謙益筆下,既可面對“殘局”自傷身世、哀嘆家國;又可以化為“國手”運籌帷幄、希冀未來,這都源于詩人寫作時蘊含的不同感情,是詩人不同的“知覺呈現(xiàn)”,處于不同的“陳述狀態(tài)”之中。在結(jié)束本文之際,我愿意再引一首錢詩中涉及“棋局”意象的作品,《送張老還溧陽》詩云:
……吾觀善弈者,握子多顧慮。推枰斂手時,黑白在何處?古來當局人,多為一著誤??v負國手名,豈知拙工趣。君來早鶯啼,君去新蟬語。流光去不返,屈指如傳遽。與君須臾間,甲子在旦暮。安知世上人,斧柯不已故……
同是“棋局”,在此詩中又體現(xiàn)出對迷戀官場的悔悟,與其他“棋局”意象迥異,由此益見大詩人創(chuàng)作的鬼神之功。“吾觀善弈者,握子多顧慮”、“古來當局人,多為一著誤”。這無疑是其自身的真實寫照:于每個政治緊要關頭,總是徘徊再三,狐疑不決;而費盡心機作出的決定又總是令自己有悔之晚矣的痛心,于是他發(fā)出了“安知世上人,斧柯不已故”的感慨。此詩載于《初學集》卷六,是崇禎朝所作。若錢謙益真能就此回頭,不再汲汲于利祿,那么他的人生將改寫,但可惜這更像他的“一時失語”;然而另一方面,錢謙益的不幸卻為我們留下了如此變幻的“棋局”詩歌。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