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珍
(常州工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江蘇 常州 213002)
芥川龍之介是日本大正時期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學(xué)術(shù)界對他的研究數(shù)不勝數(shù)。以往的研究大多從他的厭世主義與藝術(shù)至上主義兩方面展開,這構(gòu)成了芥川研究的主體。人們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了對芥川龍之介印象,一提到芥川,首先想到的就是厭世主義與藝術(shù)至上主義。人們在談及芥川時往往會認為他是一個藝術(shù)至上主義者,為了藝術(shù)不惜舍棄一切。例如,關(guān)口安義認為芥川人口眾多的家庭成為了他的負擔、累贅,因此芥川的一生是與家人斗爭的一生①。白晶在《從〈地獄圖〉看芥川龍之介的人生觀和藝術(shù)觀》一文中寫道:“以上這些敘述(對《地域圖》的分析)足以證明芥川的藝術(shù)至上的藝術(shù)觀,為了藝術(shù)可以不顧一切、忘卻一切,也不惜犧牲一切?!雹?/p>
縱觀芥川的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厭世主義和藝術(shù)至上主義之外,還有一條主線貫穿始終:對親情的描寫。從初期的《偷盜》到后期的《一個傻子的一生》,以及他的遺書,無不或明或暗地包含著對親情的描寫。毋庸置疑,這說明了芥川對親情的思考,以及親情對芥川的重要性。所以要真正地認識芥川,更好地研究芥川,拋開他的親情觀是辦不到的。近年來雖然我國在芥川研究方面取得了一系列突破,開始從各個角度來研究芥川,但是對芥川親情的研究還是十分少的③。文章擬以芥川的《點鬼簿》為中心,在借鑒前人對芥川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芥川龍之介的親情觀展開論述。
芥川龍之介,明治二十五年(1892年)三月一日出生在東京,因為生于辰年辰月辰時,故取名龍之介④。父親新原敏三,經(jīng)營牛奶業(yè)并擁有牧場。母親芥川富久,于芥川出生八個月后精神失常。生母精神失常后,芥川被大舅芥川道章收養(yǎng),受到了舅父芥川道章、舅母芥川儔以及大姨芥川富紀的寵愛。1902年生母去世后,父親與生母的妹妹結(jié)婚,并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廢除了他的長子繼承權(quán),一個月后削去他在新源家的戶籍,由此龍之介正式成為芥川家的養(yǎng)子,易姓芥川。因此,有人稱芥川有兩個父親、四個母親⑤。復(fù)雜的家庭關(guān)系無論對芥川的性格,還是對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都帶來了很大的影響,使得他的作品里充滿了對人性與親情、善與惡的思考。
芥川在大正十五年(1926年)十月一日發(fā)行的雜志《改造》中發(fā)表的文章——《點鬼簿》中寫道:“我的母親是個瘋子。我在母親那里,從來沒有感受過母親般的慈愛……我從來沒有得到過母親的照顧。記得有一次,我和養(yǎng)母一起特意去二樓問候,她卻出其不意地用長煙袋敲我的腦袋。”毋庸置疑,這里的“我的母親”是以芥川生母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人物。芥川不僅沒有得到來自母親的愛,反而被母親用長煙袋敲過腦袋。這對于從內(nèi)心渴望得到母愛的芥川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極大的痛苦。
雖然沒有從生母那里得到母愛,但是芥川對母親的死還是感到萬分悲傷,并且清楚地記得母親臨死前的情景與母親的忌日。在母親臨死之前,“我和大我四歲的姐姐坐在母親的枕邊,兩個人都哇哇地哭個不停。特別是有人在我身后說‘臨終臨終’的時候,我覺得滿心的悲傷一下子涌了上來”。而在“母親入殮之后,我時時會禁不住哭起來”。而母親在“死前好像是回光返照,看著我們不住地簌簌流淚”,這恐怕是母親臨終之前對芥川愛意的表達。這對芥川來說是殘酷的,但同時也應(yīng)該是一種安慰。
芥川對母愛充滿了向往之情,這從《杜子春》一文中也可窺見一斑。《杜子春》是芥川在大正九年(1920年)七月創(chuàng)作的一部歷史小說,也是一部童話作品。它講述了從富裕到貧窮兩次大起大落的杜子春對人世間產(chǎn)生了厭倦之情,想要拋棄人世間的生活去追求成仙,而在修煉過程中被人世間最偉大的母子之情所感動,自覺放棄了成仙之路又回歸人間生活。在這篇作品中,芥川描述了自己深受痛苦卻仍為孩子著想的偉大的母親,而原本已經(jīng)因為人們的薄情而感到失望的杜子春正是被無私的母愛所感動,準備“不管怎樣,我都想過真正意義上的像人一樣的生活”,從而又重新對生活充滿希望與憧憬。
生母精神失常后,雖然養(yǎng)父母特別是大姨對芥川非常疼愛,但是無法得到生母之愛的事實對芥川來說,可能是永遠都無法彌補的遺憾。也許正是因為如此,芥川才更加渴望母愛,從而無意識中寫出了自己心目中的母親形象——為了孩子,愿意承受一切痛苦。
但是童話畢竟是童話,現(xiàn)實中發(fā)狂的母親并沒有能夠給予芥川在別人看來再平常不過的關(guān)懷。對母愛的向往與現(xiàn)實的反差,使芥川不斷地處于思考與矛盾之中。在眾多描寫母親的作品中,芥川刻畫了不同的母親形象,如《杜子春》中擁有無私母愛的母親、《母親》中擁有自私母愛的母親、《小兒乖乖》中勇敢的母親、《棄兒》中博愛的母親,這些母親形象既豐富了芥川的作品,也揭示出芥川對母愛的思考與向往。
關(guān)于生父新原敏三,芥川在《點鬼簿》中寫道:“因為母親發(fā)瘋的緣故,我一出生便被送到養(yǎng)父母的家(那是母親那邊一位舅舅的家),所以對我父親也很冷漠。我父親開乳品店,好像還是個小小的成功者。告訴我當時的時興水果和飲料的,幾乎都是我父親?!庇纱丝梢姡娲▽Ω赣H,并沒有像對母親那樣懷有親近感,而是感到冷漠。雖然父親給了他不少稀奇、時興的食品,但是芥川并沒有因此改變對父親的態(tài)度。在這篇文章中,芥川寫出了自己印象中的父親形象:“我父親脾氣又很急,所以動不動就跟旁人吵架。我念初三時和我父親玩相撲,用拿手的大外剪動作巧妙地把我父親給掀翻在地。我父親一爬起來,就叫著‘再來一次’向我撲來。我又毫不費勁地把他掀倒。我父親叫著‘再來一次’,變了臉色第三次向我撲上來。一直觀看這場相撲的小姨——我母親的妹妹,后來成了我父親第二任妻子的小姨沖我使了兩三回眼色。我便在和父親扭打了一陣之后,故意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假如當時不敗給他的話,我父親一定會緊抓住我不放的。”
芥川對父親的評價是脾氣急、沖動,易與別人吵架。芥川對父親的態(tài)度是冷漠的,并且在某種程度上還包含著輕視與怨恨。據(jù)考證,芥川的生父新原敏三有一個與芥川同年出生的庶子。如果屬實,那么這應(yīng)該是芥川生母發(fā)瘋的一個重要原因⑥。生父是奪走芥川母愛的罪魁禍首,并且在自己的生母還活著的時候就與小姨結(jié)婚,這使得芥川在感情上無法輕易地親近父親。而對于這位繼母,芥川也并沒有承認她是自己的母親,只是稱呼她為“成了我父親第二任妻子的小姨”。從這個稱呼上也可以看出,芥川對這件事是耿耿于懷的,以致于后來收到了“父病住院”的電報以后,也沒有立即去醫(yī)院看望父親。直到病重的父親“握著我的手撫摸著,說起了我所不知道的從前——和我母親結(jié)婚時的情形”之后,芥川才“聽著聽著眼眶不由地濕潤了”。也許是父親臨終前的話使他覺得父親還是愛著母親和自己的,芥川對父親的態(tài)度稍有改觀,但是卻“不記得我父親的葬禮是什么樣兒的了”。芥川并沒有像渴望母愛那樣祈求父愛,這也許是因為在與父親的交往過程中,生父的性格與行為讓芥川感到失望引起的。
由于以上原因,母親的形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芥川的作品中,與之相比,以父親為題材的作品則相對來說要少得多。發(fā)表于1916年的《父親》一文是芥川取材于他在三中時代(1905年4月至1910年3月)的經(jīng)歷寫成的。文中的“自己”是芥川,而“能勢五十雄”是以三中時代的好友“能勢五十雄”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⑦。文章中的“能勢五十雄”在修學(xué)旅行時為了自己的虛榮心,對因為外貌土氣、寒酸而受到同學(xué)取笑的父親加以嘲笑。而知道真相的“我”在“能勢五十雄”去世后,在悼詞里寫了“你孝順父母”這樣一句話。對此,吉田精一分析道:“芥川龍之介充分地理解了能勢的心情——以父親為恥,但在使自己不受傷害的同時,又想庇護、愛護父親?!雹喽娲ㄖ阅軌蚶斫狻澳軇菸迨邸钡男那?,可能是因為他對父親也懷有同樣感情的原因吧。
在《點鬼簿》中,芥川還描述了對死去的大姐的記憶,雖然在文中說“不知什么緣故,我對這個姐姐——壓根兒沒有見過的姐姐懷著一種親切感”,但是同時又“時常夢幻般地感覺到,一個四十歲模樣的女人,說不清是我母親或是姐姐,在某個地方守望著我的一生”。芥川沒有感受到過來自生母的母愛,對死去的大姐也沒有懷著任何的親近感,但是他相信她們會在“某個地方守望著我的一生”。把死去的親人作為自己的精神依托,這對于生性敏感、神經(jīng)衰弱的芥川來說應(yīng)該是一種極大的解脫。
芥川對家人是滿懷感激之情的,他曾經(jīng)在《戲作三昧》的結(jié)尾中寫道:“這時,他(馬琴)那有如帝王般威嚴的眼睛里,既不是利害得失,也非愛恨情仇,更看不到一絲一毫為毀譽所苦的心懷,而是充滿不可思議的喜悅?;蛘哒f,那是一種感激之情,悲壯得讓人神往?!痹谶@里,芥川借助馬琴表達了對家人的感激之情⑨,正是這份感激之情使得芥川格外珍惜姐弟之間的感情。1927年初,芥川二姐家失火,房屋被毀。而此前因為姐夫投巨額保險,因此被懷疑是其故意縱火。兩天后姐夫臥軌自殺,姐姐一家無處安身,投奔到芥川家。這時的芥川已經(jīng)身心疲憊,并且因為身體的原因,給創(chuàng)作帶來了影響,所以在經(jīng)濟上也是處于僅能自保的境地。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多次提到了自己的困境,如在1927年1月30日寫給佐佐木茂索的信中寫道:“因處理家姐房屋善后事,事情冗雜,頗傷腦筋。但仍必須寫些東西。頭腦一片混沌……神經(jīng)衰弱無痊愈之時?!睂τ诓粩嘧非笤谖膶W(xué)上的進步的芥川來說,這段經(jīng)歷毋庸置疑是殘酷的。疾病的折磨已經(jīng)使他無法正常地寫作,并且還要為“種種俗事忙殺”⑩。而這正是芥川對家人、對親情的一種自然流露。由于對家人的關(guān)懷,才使得芥川龍之介暫時放下了他視為生命的寫作,為了幫助家人而四處奔波。當時的芥川要照顧自己的妻子和三個兒子、養(yǎng)父母、大姨的生活,現(xiàn)在還要兼顧姐姐一家,巨大的經(jīng)濟負擔和精神壓力無疑會加重他的神經(jīng)衰弱。芥川死于1927年7月24日——從時間上可以推測:因為二姐夫的死,芥川不得不擔負起照顧二姐一家的生活的責(zé)任,巨大的壓力加深了芥川自殺的決心。他在遺書《給我的兒子們》中寫道:“你的父親是愛你們的。(如果不愛你們,或者拋開你們而置之不顧,則或許我還有活路也未可知。)”由此也可看出芥川對家人的一片深情。
芥川龍之介作為一個作家,不斷追求文學(xué)上的不斷突破,這從他的不少著作中都能明顯地看出來,但是不能因此就斷言芥川為了藝術(shù)就會犧牲一切,至少他就不能擺脫親情的束縛,做到完全的超然物外。生母是個瘋子這件事給芥川帶來了極大的困擾——特別是在晚年的時候,芥川一直擔心因為遺傳自己也會成為瘋子。但是,不能因此就忽略芥川對家人的感情。實際上,正是因為芥川無法不顧一切、忘卻一切,所以他才會痛苦、會思索、會去探究。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寫出了許多關(guān)于人性、親情方面的優(yōu)秀作品。
注釋:
①⑤(日)關(guān)口安義:《芥川龍之介 永遠的求道者》,東京:洋洋社,2005年,第40頁,第1頁。
②白晶:《從〈地獄圖〉看芥川龍之介的人生觀和藝術(shù)觀》,《長春大學(xué)學(xué)報》,2003年第1期,第110頁。
③唐瓊:《盲點的破殼——近十年來芥川龍之介的研究綜述》,《四川外國語學(xué)院學(xué)報》,2005年第3期,第66頁。
④高慧琴:《芥川龍之介全集》第1卷,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2頁。
⑥劉金舉:《自卑對芥川文學(xué)的決定作用》,《國外文學(xué)》,2008年第1期,第116頁。
⑦(日)菊地弘、久保田芳太郎、關(guān)口安義:《芥川龍之介大事典》,東京:明治書院,2001年,第331頁。
⑧(日)吉田精一:《近代作家研究叢書(121):芥川龍之介》,東京:三省堂刊,1993年,第98頁。
⑨芥川在1922年1月19日致渡邊庫輔的信中寫道:“我的馬琴僅為表述自己的心情而假托其人?!?/p>
⑩見1927年1月12日芥川致南部修太郎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