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　櫻　肖　遙　美　原

《瑪納斯》是柯爾克孜族流傳千年的英雄史詩，而他則是目前世界上惟一一位能完整演唱《瑪納斯》的大師由他演唱的《瑪納斯》唱本長達八部23萬多行，是古希臘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的14倍，他也因此被冠以“當(dāng)代荷馬”的稱號。

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與蒙古族的《江格爾》，藏族的《格薩爾》一起，被稱為中國三大英雄史詩?！冬敿{斯》描寫了柯爾克孜民族英雄瑪納斯家族八代人為反抗異族統(tǒng)治，領(lǐng)導(dǎo)柯爾克孜人民進行長期斗爭的故事。千百年來，這部史詩在柯爾克孜民族中口耳相傳，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寶貴遺產(chǎn)。

新疆阿合奇縣是《瑪納斯》的發(fā)源地，在這里，與《瑪納斯》一樣受到柯爾克孜人尊崇的是一位91歲的老人，他就是居素甫·瑪瑪依。

《瑪納斯》整部史詩共有八部，在柯爾克孜人聚居的地方，能夠演唱《瑪納斯》片段的歌手很多，但居素甫·瑪瑪依卻是目前世界上惟一一位能完整演唱《瑪納斯》的大師。

61歲媽媽的第27個孩子

1918年4月18日，居素甫·瑪瑪依出生于新疆西南邊境阿合奇縣卡拉布拉克鄉(xiāng)米爾凱奇牧村。阿合奇縣是柯爾克孜人聚居的小縣城，位于天山南部的高寒山區(qū)，邊遠偏僻，交通極不便利。而居素甫·瑪瑪依生活在牧村，位于遙遠的深山之中，要進縣城的話，還需騎馬走兩、三天的時間。由于地處邊遠，這里較少受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與影響，柯爾克孜民族古老的民間文化保存得較為完整。在這里，《瑪納斯》的演唱活動十分活躍，每逢喜慶節(jié)日民眾聚會之時，到處都可以聽到《瑪納斯》的歌聲。自古以來，阿合奇縣就是《瑪納斯》流傳的重要地區(qū)，也是產(chǎn)生演唱大師的寶地。20世紀(jì)初葉，享有盛譽的《瑪納斯》演唱大師居素甫阿洪與額不拉音等人，都是阿合奇縣人。

據(jù)傳，居素甫·瑪瑪依的母親布茹里生了26個孩子，但僅僅存活了子一女，布茹里為此十分傷心。他的丈夫瑪瑪依帶她到吐魯番，阿克蘇和喀什等地散心，并去溫泉、圣人陵墓禱告祈福。回來以后，60歲的布茹里竟奇跡般地懷了孕。

一天，布茹里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對老夫妻從她身邊走過，老婆婆回頭把一個布包遞給她說：“你受了很多苦，送給你一件東西。牦牛是神圣的動物，牦牛神會保佑你平安!”說完，這對老人便神秘地消失了。布茹里從夢中驚醒，夢中的情景歷歷在目，她相信這個夢對腹中的嬰兒來說無疑是吉兆。

1918年4月，在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61歲的布茹里生下了她的第27個孩子——居素甫·瑪瑪依。嬰兒落地時，全身長滿了濃密的胎毛，40天以后才脫盡。

其實，這個傳說與《瑪納斯》及突厥史詩對于英雄誕生的描寫有異曲同工之處?？聽柨俗?、哈薩克，維吾爾等突厥語民族的英雄史詩，一般都是以年邁的夫婦外出禱告、祈子，年邁的妻子在夢中得到神助而神奇般地懷孕以及英雄特異誕生作為史詩敘事的開始部分。

居素甫—瑪瑪依的家庭是個典型的民間文藝之家，他的父親瑪瑪依是一位憨厚樸實的牧民，酷愛《瑪納斯》；母親布茹里和姐姐勢甫罕都是當(dāng)?shù)叵喈?dāng)著名的民歌手?，敩斠篮苤匾晫ψ优慕逃?，他把家中僅有的馬匹作為學(xué)費，先后把兩個兒子——巴勒拜和居素普·瑪瑪依，送到當(dāng)?shù)赜忻膶W(xué)者那里去學(xué)習(xí)知識。

居素甫·瑪瑪依的哥哥巴勒拜是柯爾克孜民族民間文學(xué)的搜集家，他經(jīng)常隨著駝隊在絲綢之路上云游，足跡遍及中亞各國。每到一處，他都要去尋訪故事家，記錄他們講述的民間故事，尋訪歌手，記錄他們演唱的敘事詩，遇到“瑪納斯奇”(柯爾克孜人把能傳唱《瑪納斯》的人尊稱為“瑪納斯奇”)，他更是會詳盡地記錄他們演唱的《瑪納斯》。他最大的功績，是記錄了阿合奇縣史詩演唱大師居素甫阿洪和額不拉音演唱的《瑪納斯》，并將其進行藝術(shù)加工，使之成為完整的八部《瑪納斯》唱本。

居素甫·瑪瑪依8歲時，就在哥哥的指教下開始學(xué)唱《瑪納斯》了。

哥哥的傳授與“夢授說”

經(jīng)過長期的搜集和整理，巴勒拜掌握了大量的《瑪納斯》資料。每到晚上，父母都要點上煤油燈，讓兒子為他們念誦英雄史詩，一遍念完還要念第二遍、第三遍。巴勒拜也經(jīng)常讓弟弟背誦史詩的片段，考查他對史詩內(nèi)容的熟悉程度。除此之外，他還向弟弟教授有關(guān)史詩演唱的技巧，例如，告訴他要依據(jù)史詩情節(jié)的發(fā)展與變化，加一些手勢動作、表情變化，變換音調(diào)等等。英雄在拼殺時，要提高聲調(diào)，表情要嚴(yán)肅：在忠告勸慰時，要大量運用諺語，格言，從正反兩個方面進行渲染；描述婦女形象時要運用比較優(yōu)美、親切的語言；表達苦悶與悲哀情感時，聲調(diào)要適當(dāng)降低，表現(xiàn)出悲哀的氣氛。手勢動作和聲調(diào)融為一體，創(chuàng)造出一種情感交融的完美境界……

從8歲至16歲，居素甫·瑪瑪依僅用8年時間，便把哥哥記錄、整理的20多萬行的八部《瑪納斯》全部背誦下來?，敿{斯子孫八代的業(yè)績、上百個人物，幾十個大大小小事件，在他的頭腦里梳理得清清楚楚。人們隨便問到史詩中的任何一個人物，他都能滔滔不絕地從此人物的祖先譜系敘述起，歷數(shù)他祖先幾代與瑪納斯家族的關(guān)系，然后再詳細(xì)地介紹此人一生的所作所為。

巴勒拜對居素甫·瑪瑪依日后成為名震四海的《瑪納斯》演唱大師，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而居素甫·瑪瑪依對哥哥也充滿崇敬與感激之情，后來每當(dāng)說到自己學(xué)唱《瑪納斯》的經(jīng)歷時，他首先提到的就是他的哥哥巴勒拜。

然而，與其他著名的《瑪納斯》演唱歌手一樣，居素甫·瑪瑪依在談及自己獲得演唱《瑪納斯》本領(lǐng)時，依然堅持“夢授說”。

居素甫·瑪瑪依曾對人說過，他8歲那年曾做過一個夢，夢中見到了瑪納斯、巴卡依、阿勒曼別特等史詩中的英雄，這些英雄告訴他：“40歲以前不要唱《瑪納斯》，40歲以后，你一定會成為大瑪納斯奇?！眽粜押?，他就會唱《瑪納斯》了。

就筆者所知，居素甫瑪瑪依從上世紀(jì)60年代初到80年代末一直堅持“夢授說”。值得注意的是，他多次提到40歲以前不要演唱《瑪納斯》之事，有時說是父母不讓他在40歲以前泄露夢授內(nèi)容，有時又說是夢中英雄們告訴他40歲以前不要唱《瑪納斯》。對此，居素甫-瑪瑪依在1990年6月寫的一篇文章中這樣解釋道：“我父親常常告訴我在40歲以前千萬不要在眾人面前演唱史詩。因為《瑪納斯》是神圣的，年輕時演唱會招來不祥。我聽從父親的忠告，盡管背會了全部史詩，卻從來沒有在公共場合演唱過?！?/p>

“夢授說”在史詩演唱藝人中普遍存在，這是史詩神圣性與神秘性在口承史詩中的遺存。

史詩普查中發(fā)現(xiàn)的“國寶”

上世紀(jì)30年代，尚不滿20歲的居素甫·瑪瑪依接連失去了兩位最親的親人——父親和哥哥，這使居素甫·瑪瑪依受到很大的打擊。他進山牧羊或放鷹狩獵時，就放聲演唱《瑪納斯》，以排解心中的憂傷和孤獨。他還常常在睡夢中演唱《瑪納斯》，聲音很大，家里人被他吵醒

后，見他唱得汗水淋漓，也不忍將他喚醒。平時，他也自言自語地低聲吟唱，如醉如癡，別人與他打招呼，他也聽不到，村里人一度以為他患了精神病。

居素甫·瑪瑪依一生經(jīng)歷坎坷。他曾在深山牧放羊群、曾騎馬、馴馬參加賽馬比賽，曾在戈壁叢林中馴鷹狩獵，也曾當(dāng)過農(nóng)民在田里種麥子，還當(dāng)過教師……這些勞動與人生的體驗，對他提高《瑪納斯》的演唱水平有很大的幫助。他對周圍的人說：“任何事物你看到和沒有看到，講述起來肯定有所區(qū)別。親眼目睹的事不可能不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我的生活經(jīng)驗對我演唱《瑪納斯》無疑是有影響的。舉例來說，《瑪納斯在吐魯番種麥子》，《賽麥臺依的駿馬塔依托勒》、《托勒托依的獵鷹》、《賽麥臺依的白隼》等情節(jié)，現(xiàn)在唱起來肯定比我當(dāng)初學(xué)唱時要生動得多。我認(rèn)為這就是百聞不如一見的道理?！?/p>

居素甫·瑪瑪依演唱的《瑪納斯》繼承了先輩瑪納斯奇的傳統(tǒng)，同時又加進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融進了他對人生的體驗與思考，從而使這部史詩更加絢麗多姿，豐富多彩。

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年屆古稀的父母為了能夠見到兒子成家，便在居素甫·瑪瑪依9歲那年為他娶了妻。新郎新娘雖然年幼，但婚禮卻辦得相當(dāng)隆重。3年后，小夫妻倆圓了房。

但是，居素甫·瑪瑪依長到24歲時，卻對一位年輕貌美的啞女阿依提比比一見傾心，提出要娶她為二房。阿依提比比同意了，她的家人卻堅決反對。居素普·瑪瑪依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實施搶婚成功。他的兩位妻子以姐妹相稱，和睦相處。解放后，新中國實行夫一妻制，居素甫·瑪瑪依選擇了沒有生育的阿依提比比，與生有兩子的妻子賽麗罕辦理了離婚手續(xù)。離婚后，居素甫·瑪瑪依與前妻及孩子們依然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

1961年，新疆自治區(qū)文聯(lián)在《瑪納斯》普查中發(fā)現(xiàn)了居素甫·瑪瑪依。此時已經(jīng)43歲的居素甫·瑪瑪依被接到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首府阿圖什，為普查組演唱《瑪納斯》。

據(jù)參加過《瑪納斯》搜集、記錄和翻譯工作的玉賽音阿吉回憶：“居素甫·瑪瑪依當(dāng)時正是年富力強，充滿激情之時，只要讓他唱，他就會滔滔不絕地演唱起來，一唱就是連續(xù)三、四個小時，做記錄的人手麻寫不下去了，他卻依然充滿激情，不知道累?！必?fù)責(zé)這項工作的劉發(fā)俊說：“居素甫·瑪瑪依每天要唱8至12小時，做記錄的同志手麻了，可以換另一個人，但歌手是不可替換的?！边B續(xù)唱了7個月，唱出五部《瑪納斯》。

一鳴驚人的居素甫瑪瑪依成了當(dāng)?shù)卣蛯＜已壑械摹皣鴮殹薄?964年，由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新疆文聯(lián)和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三方組成的《瑪納斯》工作組成立，居素甫·瑪瑪依是工作組成員之一。在此期間，他又對五部史詩進行了補唱，增加了6.1萬行，此外，又新演唱了第六部《阿斯勒巴恰與別克巴恰》。

就在這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居素甫-瑪瑪依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接受監(jiān)督勞動，而《瑪納斯》的大部分記錄文稿與翻譯稿也都在動亂中散失了。

一個民族心日中的圣人

1978年，居素甫·瑪瑪依獲得平反；同年11月22日，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工作組將他接到北京，開始重新記錄《瑪納斯》。

據(jù)說，當(dāng)時擔(dān)任記錄工作的有17個人。居素甫·瑪瑪依從第一部唱起，連續(xù)演唱了1320天，終于將八部18卷23萬多行《瑪納斯》史詩全部唱出，其長度是古希臘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的14倍。

1984年起，居素甫·瑪瑪依又被請到新疆自治區(qū)文聯(lián)，繼續(xù)做《瑪納斯》及其它史詩的整理記錄工作。除《瑪納斯》之外，他還演唱、記錄了10部英雄史詩。1992年至1995年，居素甫·瑪瑪依的《瑪納斯》唱本陸續(xù)用柯爾克孜文出版。

居素甫·瑪瑪依的成就引起國內(nèi)外學(xué)術(shù)界的極大關(guān)注，德國史詩研究家賴希爾曾訪問過居素甫，瑪瑪依，聽了他的演唱與講述，這位德國學(xué)者很是震驚，稱他是“活著的荷馬”。

1980年，居素甫·瑪瑪依當(dāng)選為新疆自治區(qū)文聯(lián)副主席，并舉家搬到烏魯木齊，住進文聯(lián)為高級知識分子修建的公寓。1995年，在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舉行的《瑪納斯》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的開幕式上，吉爾吉斯共和國總統(tǒng)親自向居素甫·瑪瑪依頒發(fā)了金質(zhì)獎?wù)?，以表彰他為弘揚柯爾克孜民族文化所立下的不朽功績。

2007年6月，居素甫·瑪瑪依成為文化部公布的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性傳承人之一。同年年底，《瑪納斯》柯文版在國內(nèi)30余位各族專家學(xué)者共同努力下，被全部翻譯成了漢語，其中第一部將于不久之后正式出版。

自從演唱了《瑪納斯》，居素甫·瑪瑪依就成了柯爾克孜人心目中的圣人，人們敬仰他，崇拜他，婦女們爭相舉著嬰兒，讓他撫額為孩子祝福，鄉(xiāng)親們也爭穿他的衣服，希望得到智慧和福運。

2004年，居素甫·瑪瑪依的妻子阿依提比比去世。阿合奇縣當(dāng)?shù)厝罕姙榱耸咕铀馗Αが敩斠肋^好幸福的晚年生活，便張羅著給他找新的伴侶。2005年8月25日，87歲的居素甫-瑪瑪依與56歲的阿斯勒·杜瓦那勒喜結(jié)良緣。

如今的居素普·瑪瑪依很多時間都住在阿合奇縣城一個幽靜的院落里，他的子女(收養(yǎng)了一個女兒)，孫子孫女還有重孫，也都生活在阿合奇，有的從醫(yī)，有的從教，有的從政，而絕大部分是牧民，生活在深山之中。

讓居素甫·瑪瑪依感到高興的是，他有4個孫子和一個重孫都是“瑪納斯奇”。庫瓦提別克·木哈什在阿合奇縣同心中學(xué)當(dāng)語文老師，今年25歲，他既是居素甫·瑪瑪依的孫子，也是爺爺培養(yǎng)的20個接班人中的一個。他說，“我崇拜我爺爺，他是世界上的瑪納斯大師，他給我的影響很深。我也給我的學(xué)生教唱《瑪納斯》?！睅焱咛釀e克木哈什的表妹阿合拉依·木哈什正在吉爾吉斯斯坦上大學(xué)，學(xué)習(xí)俄語，想由此了解國際上對《瑪納斯》的研究情況，回國后還要繼續(xù)從事與《瑪納斯》有關(guān)的研究工作。

在阿合奇縣，《瑪納斯》演唱會是經(jīng)常舉行的，1000多名“瑪納斯奇”同臺演唱，最小的演員年僅3歲，場景壯觀，令人震撼。不難想象，一生致力于《瑪納斯》傳唱的居素甫·瑪瑪依置身其中，他的內(nèi)心一定是欣慰無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