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伯剛簡介
丁伯剛,男,原籍安徽懷寧,1961年10月生。1977年初中畢業(yè)后隨做手藝的父母移民到江西修水縣落戶,1978年秋入九江師專中文系讀書。做中學老師、合同制創(chuàng)作員、地方小報編輯多年,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表過長篇小說《我敢靠誰》,中篇小說《天殺》、《天問》、《寶蓮這盞燈》、《有人將歸》、《落日低懸》、《兩畝地》等多篇?,F(xiàn)居江西九江。
一
到了十月下旬,不知不覺間,陽光已帶上幾分色彩,變得有些短促,有些溫柔,也就顯得彌足珍貴了。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我剛剛在市里的作家協(xié)會請好一年合同制創(chuàng)作假,正潛心寫著一篇小說。那段時間我心情很好,生活在有序地進行著。我學當時流行的說法,把自己的寫小說稱作寫字。記得清楚,那個星期天的半上午,我寫字寫得累了,蹲在院中的水泥階梯上曬了好久的太陽,同幾位老師嘻嘻哈哈地亂扯一氣。扯完笑完,我伸了個懶腰,說算了,我要回房繼續(xù)寫那字了。
事情就在這樣一種平和庸常的氣氛中發(fā)生了,沒有預兆,沒有絲毫感覺上的蹤跡可尋。到桌前坐下不久,我隱隱感到尿脹。漫不經(jīng)心從床底摸出廣口玻璃瓶小便,目光仍在一旁的稿箋上流連。在單身漢的生活中,有許多惡習是難以啟齒的。我住的是學校一幢單身宿舍樓的二樓,宿舍樓布局粗糙、簡陋,施工時大約更經(jīng)過一而再再而三的偷工減料,幾年時間不到,房內(nèi)房外,檐前壁角,已悄悄爬上幾條閃電般撕開的裂紋。生活起居上的不便更不必說,沒水,沒廚房,沒有基本的衛(wèi)生設(shè)施,大便小便都得拐彎抹角,跑到幾百米開外的圍墻那邊去上公共廁所。于是,屬于粗糙生活環(huán)境中的極其粗糙、草率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屬于單身生活所特有的各種各樣惡劣發(fā)明也就一齊出現(xiàn)了。我的發(fā)明是:隨手找一只玻璃罐頭瓶用來存貯小便,然后推開窗戶朝外一傾,于是萬事大吉。這里是校園最僻靜的一角,窗口面對圍墻,墻外即是大片大片一直推到山那邊、河那邊的茶園,屬于粗糙動物的小小一點粗野動作似乎也真的無傷大雅。
尿液在下濺的過程中尚無明顯異常,清清的亮亮的,落到罐底匯聚起來卻出現(xiàn)一種淡淡的紅色。我身子一抖,端了瓶上下左右仔細觀看。這里絕不存在視覺上出現(xiàn)了什么誤差,也不存在光線及瓶體產(chǎn)生的折射作用。紅,是尿液本身的紅。我接著再拉,隨著體積的越增越多,瓶內(nèi)的顏色也就越加的深而濃,終于成為紅紅的一片。我全身發(fā)涼,知道自己完了。記得幾年之前,有那么幾次我曾排泄過很渾濁的白色尿液,當時也十分著慌,知道自己體內(nèi)什么地方出了問題。但我一直不敢正視,不敢承認那真是體內(nèi)出現(xiàn)了問題,以至拖到現(xiàn)在,終于拖出如此嚴重的后果,那顏色由白變作紅了。
懷著最后一絲僥幸,我一心希望發(fā)生在身體上的異常只是暫時的,偶然的。我不斷從床底摸出玻璃瓶,重復那套排泄然后仔細觀察、分析的動作,一滴一滴,一線一線,側(cè)過來,傾過去。也許是由于心理的作用,也許某種現(xiàn)象一經(jīng)出現(xiàn),其病狀癥候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呈現(xiàn)出來,這時我已感覺到很分明的尿頻、尿急,及尿道在紅血球的粘連作用下產(chǎn)生的澀痛。那是從身體深處某一神秘角落旋出的一種給抽干的澀和痛,令人驚恐而莫名。
兩次,三次,四次,從體內(nèi)排出的都是那種無可置疑的紅色血尿。我知道,我不能再有絲毫半刻的耽誤。但是星期天醫(yī)院沒人上班,這樣的病又不可能掛什么急診,無論如何得等到第二天。
午飯的鈴聲響過,我混雜在眾多老師、學生之間,到食堂端飯,打菜。人們同往日常見的那樣跟我點頭,打招呼,說笑話。我一邊機械地應答,一邊將目光透過他們的面孔,恍恍惚惚投入到某一個虛幻的、沒有著落的所在。我知道我再不是往日的我了,我再沒有權(quán)力、沒有資格同人們開心地談話,無拘無束地說笑。周圍這些人誰也不能清楚,我已悄悄地為另外一種強大的東西所主宰,無形中我已變?yōu)榭蓱z的異類了。
這天剩下的時間,從中午到晚上,我一直躺身在床,小小心心不敢多做動彈。我擔心自己的動作稍有不慎,會激化正在身體深處發(fā)生的病變。這時我深深感到,人的存在其實有多么脆弱,一個人能健康地活著又是多么偶然,多么不易。不說那來自外界的許許多多災禍了,單指每個人的身體內(nèi)部,就有那么多可怕的病變隱伏著,恰如一頭又一頭兇狠的巨獸,平日一動不動,趁你一不留神,它就會惡狠狠地撲出來,將你整個撲倒、吞噬,讓你防不勝防。拿這種目光去看田頭屋角、街頭巷尾踽踽而行卻能平安地享受其天年的老人們,內(nèi)心不由頓生羨慕乃至妒忌之意。別看這些殘存的身體,這或臃腫不堪或枯瘦扭曲或顫顫巍巍的身體,這都是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搏殺、無數(shù)的偶然、無數(shù)的僥幸,從血與火中突圍而出的殘骸,是生存的大勇者、大幸者,是一面面飄揚在硝煙彌漫的生存天空之上的旗幟,他們所象征的是生之勝利,生之輝煌。
最基本的事實是,哪怕承受了再大的磨難,老人們畢竟一個個活過來了,五十、六十、七十、八十,而我才三十剛剛出頭,我的一切卻整個處于莫測之中。
進醫(yī)院前,我把準備工作做得很充分。早早起床,早早吃飯,又將歪了鋼圈的自行車推到公路旁的私人車鋪擺弄好久,到了縣城又首先來到郵局,給在南昌讀書的女友發(fā)了一封信,十點多鐘,才來到縣人民醫(yī)院門診部。站在二樓廊道深處骯臟的小便池前,我手握化驗員給的小小玻璃瓶,一邊長長地吸氣呼氣,一邊不停地暗暗祈求:但愿,但愿?;瀱T告訴我,去掉尿液的開頭一段,又去掉尿液的最后一段,單從中間的地方取下一點。我一絲不茍照著做了。尿液在下泄的過程中又是清的,進了玻璃瓶,仍是清的,可等化驗員取出傾入試管,又毫不猶豫地現(xiàn)出紅色?;瀱T拿起筆,在我的化驗單“紅血球”一欄的右上角連打了四個“+”號,說肉眼可見大量紅血球,得趕快住院檢查。
我問,嚴重嗎?
化驗員微微點頭,嚴重。
我問,什么病,先檢查一下不行嗎?
化驗員說,不住院,怎么檢查?
在辦理住院的過程中,著實費下了一番周折。醫(yī)院大約從盈利的角度考慮,對公費醫(yī)療卡得極緊,再加上在醫(yī)務人員中又找不到任何熟人關(guān)系,你便只能體會低人一等、蒙羞含辱的滋味了。我以為小便出血是身體內(nèi)部問題,應屬內(nèi)科。內(nèi)科的醫(yī)生卻指指門外,說公費醫(yī)療另設(shè)了公費科。我找到公費科,一位姓曹的老年醫(yī)生說,我們科里邊一共坐著四個人,你為什么單單找我?我說我先找到你,那就是你吧,你要不愿看,其他幾位就更不愿看了。我把病情詳細介紹過了,一再說麻煩麻煩,他這才勉強寫下幾個字,讓我化驗尿液?;炦^了現(xiàn)在又要住院,曹醫(yī)生的臉拉得更長了,說有那么容易嗎,公費住院,得院長簽字。
對于我們這些既無身份地位、又無錢財?shù)牡唾v底層人來說,進院看病時能找著一個熟識的醫(yī)生,實在是莫大的榮幸,莫大的榮耀了,而作為領(lǐng)導整個醫(yī)院,領(lǐng)導所有醫(yī)生的院長,更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事態(tài)如此,我不得不鼓起勇氣,勉強一試。院長姓冷,高高瘦瘦,以前在某個場合我似乎曾見過這人一面。冷院長看了我的化驗結(jié)果,當即答應簽字,只是讓我再找到門診醫(yī)生,開一張住院單。
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曹醫(yī)生面前,曹醫(yī)生把眼閉起,看也不愿看我一下了。正當尷尬時,有一位身穿白大褂的熟悉面孔終于出現(xiàn)在面前。這人姓梁,兩年前我因肺結(jié)核住院,就是他擔任的主治大夫。梁醫(yī)生早先曾在我任教的中學讀過書,說起來還是我一位間接的學生,許久不見,居然還能很準確地將我認出,且對我的再次出現(xiàn)不感到半點突然。梁醫(yī)生用非??隙ǖ目跉庹f,你患的是腎結(jié)核。那年的肺結(jié)核沒有好徹底,現(xiàn)在轉(zhuǎn)移到腎臟了。梁醫(yī)生問,這么長時間,怎么也不見你來找我檢查?我說,我到醫(yī)院檢查過,肺結(jié)核早好了。
聽到腎結(jié)核一說,公費科的曹醫(yī)生正好抓住充足的理由,說腎結(jié)核屬外科,你該往大廳那邊去。
于是,在縣人民醫(yī)院的門診大廳里,我將那無盡的圈子又重新轉(zhuǎn)動起來。外科一位女醫(yī)生看到我掛號單上的診號被撕,不由分說將我重新推向內(nèi)科,說他們既然已經(jīng)接了手,就該繼續(xù)接下去。等我無可奈何地來到內(nèi)科,曹醫(yī)生這次真的發(fā)火了,說腎結(jié)核明明屬于外科的職責,你讓我們內(nèi)科怎么管?
事情的最后結(jié)果是,我手捏一張化驗單,兀自站在大廳中間發(fā)愣,恰好遇著下班從此經(jīng)過的冷院長。冷院長一句話沒說,回身帶我上樓,親自給我填好了一張住院單,“門診意見”一欄為:
無痛性血尿待查:1.腎結(jié)核,2.腎腫瘤?
二
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我并不很相信腫瘤一說,我更愿意把自己的病看作是腎結(jié)核。而結(jié)核于我而言并沒有什么過于可怕之處,那年我得的就是肺結(jié)核,后來不也照?;謴土??我知道結(jié)核這病急不得,只要耐下心堅持服藥,一年兩年,大不了三年時間吧,總歸有治愈的時候。故此,當我拿到住院單,跑到三樓心電圖室去找熟人小林時,我還自作主張把腎結(jié)核與腎炎做了比較,說腎結(jié)核,比腎炎要好治些吧。
小林是我一位同學的愛人,相互較熟悉,也較隨便,在我面前她用不著掩飾。小林說,跟腎炎比起來,結(jié)核當然要麻煩些。
有兩年前住院的經(jīng)歷,護士中還真有幾位面目并不陌生的,加上這大約是住院的淡季,因此我得以給安排了一個較好的床號。房間是兩人的,在走廊的最里頭,窗戶很寬,很大。與窗戶并排的還有一個濺落著桐葉松針的陽臺。從陽臺上看過去,坡那邊一條水泥路一分為二,一條通往傳染病區(qū),也即是兩年前我有幸住了四個月之久的地方;另一條水泥道通的是醫(yī)院后面的太平房。同室的病人二十三四歲吧,家住本縣的香爐山鎢礦,因尿道結(jié)石,血尿加劇痛,于一個星期前住進醫(yī)院。經(jīng)過多日的止血消炎,準備第二天手術(shù)取石。在我從頂樓保管室領(lǐng)了棉被、臉盆、痰盂等一應物件進房的那刻,正看到他的父親和岳丈圍坐在一起做術(shù)前簽字。兩位父輩很緊張,抓筆的手一再顫抖著要落下,又一再顫抖著跳開。我一邊故作輕松地笑著兩個老人,一邊暗自嘆息:結(jié)石其實也沒一點什么關(guān)系的,病情明確,目標明確,大不了就這樣做個手術(shù),拿掉即可??膳碌奈ㄓ形?,血尿且無痛,誰知是哪里出了問題,又出了多大的問題?
大約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漸漸明白,同是血尿,痛與不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血尿且痛,其病癥十分明顯:結(jié)石。腎結(jié)石,尿路結(jié)石。無痛性血尿,在醫(yī)學上卻是個極其不祥的字眼,冷院長看完化驗單,即毫不猶豫地判斷為腎結(jié)核、腎腫瘤。而上午在小林的心電圖室,一位有多年臨床經(jīng)驗的女護士則脫口而出:腎結(jié)核、膀胱腫瘤。腫瘤固不必說,腎結(jié)核也絕非如我所想象的那樣與肺結(jié)核一般簡單。一次,當我就自己的病情向醫(yī)生討教,問假如真是腎結(jié)核該如何治療時,他毫不猶豫地吐出兩個字:割了。我驚呆了,一為醫(yī)生的冷酷無情,在他們看來,割去人的一只腎臟大約就跟拔去一根多余的頭發(fā)差不多吧。同時我想,難道腎結(jié)核真到了那種程度,我的病真到了那種程度,就無藥物療治的可能,非得一刀下去,割了?
同房的青年終于征得醫(yī)生同意,決定先不做手術(shù),改用藥物治療。他們很高興,忙著做出院的準備。而在我這邊,一時也呈現(xiàn)出空前的熱鬧情景,男男女女的實習生一律著白衣、戴白帽,在指導老師的帶領(lǐng)下,高深莫測地將我的病床圍住,先由老師講解,指出這種病的一般癥狀,然后一個個上來詢問,小小心心,反反復復,溫言軟語,好像我是他們家里的親人。我不由地深受感動,有問必答,盡心配合。這么走了一批,然后又來一批。原來他們是分組進行的,我都記不清半上午時間來了多少批這樣的實習生。我發(fā)現(xiàn)他們并非出于責任感來給我診病,他們只是把我當做一個病例,一個標本,來進行分析、印證。我傻呆呆地躺在病床上,由著他們敲、推、聽診,翻來覆去,渾似一只受人玩弄的猴子。等到真正的主管醫(yī)生來到,我連話都懶得回答,只用敵意的目光冷冷打量他。醫(yī)生問,什么病?我說,什么病,還不是小便出血?
同房的父子走了,我把他們送到前廊,相互道著客氣的話,然后回身關(guān)了房門,打算好好休息一下。正是午休時間,整個樓道里見不到一個人,聽不到一點聲音,旁邊那張給揭去被絮、露著黑洞洞網(wǎng)眼的鋼絲床,三兩把閑擱的木凳,更增添人去樓空之感。我有些不解,走廊那邊的大病房因離開得遠,又有小廳的阻隔,聽不到人聲固屬正常,相鄰的小房間明明有人住著,怎么也沒有半點動靜?我忽然讓一種異常冰涼的東西籠罩了全身,前胸及喉嚨堵塞得厲害。就這么憋了好久,我將脖子向上向后仰起,嘴巴張開,臉孔慢慢扭曲起來,同時雙眼緊張地四下張望,似被自己的一連串動作弄得驚訝不已。等到面孔仰到一定的程度,并且證實了周圍確實沒有什么干擾的因素,我這才用盡全身力氣哈出一口氣,同時腰背急劇勾起,腦袋猛向下壓,一直壓到與膝蓋齊平的程度。這么吭吭咳咳地把所有的氣息吐盡了,然后再把身子仰起,仰直了,深深換過一口氣,再吭吭咳咳著重新哈下身子去。
直到這一刻,我才剛剛明白,原來我這是在哭。
按照性格來說,我大約屬于那種安靜內(nèi)向的人,害怕交際,害怕生活中各種熱鬧的場合,加上長年耽于書本,無形中更增加幾分孤高傲世之感,可是這一刻,我真的忍受不了如此寂靜。父母家人住在鄉(xiāng)下,每個人的生活照例極其艱難,每個人都自顧不暇,絕沒有那種細膩的情感會趕到醫(yī)院來看望。即便來了,不但不能給我什么幫助,還得我反過來侍候他們吃和住。單位上的人當然更不會來,這方面的體會兩年前我已感受極深。兩年前因肺結(jié)核,我在傳染科住院整四個月。本來也沒有什么異常感覺,我一貫不懂人情世故,也一貫以不懂人情世故而自詡。那一次學校的校長、總務主任、工會主席一行幾人來醫(yī)院看望另一位住院的老師,卻根本沒想過順便看看我。他們走出住院部大門時,偏偏讓我看到了。我仍然沒有異常感覺,仍一如往日地同他們熱情地打招呼。我根本就沒意識到他們在看望那位住院老師的同時,也應該順便看看住在同一醫(yī)院的我,我甚至不知道,一個單位的職工因病住院,作為領(lǐng)導及工會等福利部門理應到醫(yī)院給以看望。還有那些老師們,作為一般人之常情,他們病了我去看過,現(xiàn)在我病了他們也應該給以看望才對。不久以后,學校一位老師的女兒病了,同是肺結(jié)核,同住在傳染科,并且就住在我斜對面的那間房里,我忽然發(fā)現(xiàn),學校幾乎所有的老師、領(lǐng)導都在我面前出現(xiàn)了。他們當然都是前來看望那位老師女兒的,可是到那位老師女兒的房間,偏偏要從我的房門前經(jīng)過。有時他們看望完畢,由主人送出,面對面看到我,不免表現(xiàn)出幾分尷尬,做出很意外的樣子問:“你也住進來啦?”實際上,我已經(jīng)住院幾個月了,那么小的一個學校,一位老師請假長久沒上課,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有的明知裝不過去,干脆板下臉說:“你有什么??!”我真想罵一句操你個媽!也有的過意不去,在第二次來醫(yī)院時,也買了一兩斤橘子、蘋果給我。我一再說服自己,我不在乎這些,我一貫討厭這些??蓛?nèi)心深處總覺著別扭,覺著不對味。此后,每當對面房里傳來本校老師那些熟悉的聲音,我便把房門關(guān)緊,一個人擺出用功看書的姿勢,極力不發(fā)出多余的聲響。假如實在回避不及了,我也極力掩飾好自己,嘻嘻哈哈地打招呼,或干脆到對面坐坐,若無其事地跟著議論一通,讓大家都把尷尬忘掉。這個時候我的內(nèi)心很陰暗,實際上這個時候也不得不讓人產(chǎn)生或多或少陰暗、冰涼的心理。一般來說,盡管我是老師,對面的小孩只是老師的家人,可那位老師非比尋常,在學校擔任著一定的職務,而我除了每天上那幾節(jié)課,當真什么也不是。
在我所置身的那個學校,我是一個真正的多余人,在這個世界上,我是絕對的獨自一人,我已給排斥于塵世生活之外,讓人徹底遺棄了。我想這過去的大半輩子大約讓我整個給弄錯了,我應該遵守一般的生活規(guī)則,早早結(jié)個婚,成個家,將自己安定下來。那樣等到有一天自己病了,住進醫(yī)院了,身邊總有一兩個陪伴的人,哪怕再無主張,只知流流淚,說說話,送送飯,也可以從中圖幾分熱鬧,比這出來進去孤身一人強。可我偏偏執(zhí)意要搞什么文學寫作,寫作不成似乎還根本想不到結(jié)那婚的?,F(xiàn)在這么一大把年紀,加上身體深處的病殘,又不知什么時候能結(jié)婚了,不知自己這一輩子能否結(jié)上婚了。哪一個正常的女人愿意找這么一個無錢無權(quán),只知拉那一泡泡血尿的病鬼呢?
我將自己緊關(guān)在房里,一個人哭得聲嘶力竭,淚水縱橫。當然這是一種絕不能發(fā)出聲音的啞哭,哭過一陣,我還得睜開眼睛看看房門,聽聽走廊上的動靜,然后張開嘴繼續(xù)往下哭。許久之后,我耳邊傳來了另外的哭聲,那是兩個女人在遠處撕心裂肺地哀哀大哭。中午沉靜的空氣似乎受到一條無形的皮鞭抽擊,在微微顫動中變得干燥、枯焦,仿佛擦一根火柴就能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
哭聲越來越近,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相互攙扶著,由一幢紅磚樓房的側(cè)邊轉(zhuǎn)出,沿著對面的水泥道跌跌撞撞地朝太平間哭去。半上午我們已經(jīng)得知,一個男人遇車禍,不治而亡,這是他的親人,他的母親、他的妻子或姐妹從鄉(xiāng)下趕來了。生存脆弱,命運難測,人間慘淡,剛剛控制住的淚水又一次肆意漫出,我應和著太平間那邊傳來的聲音,嘴巴大張,繼續(xù)一口氣接一口氣地哭著。
三
各項檢查在斷斷續(xù)續(xù)進行,血液,尿液,胸片,腹片,B超,還有那令人恐懼的膀胱鏡及腎靜脈造影。每次躺在或堅硬或柔軟的檢查臺上,遍身涂滿濕膩膩的潤滑劑,讓粗粗細細的橡皮吸管蛛網(wǎng)一般纏緊你的全身,或仰面看著陰森森的巨大機器在你頭頂懸吊、旋轉(zhuǎn),然后閘門一般直壓下來,接連幾十分鐘、整個小時地卡緊你的腹腔,卡得你雙眼暴脹,嘴唇發(fā)紫,呼吸細弱得快要閉過氣去。再或者當你把一條腿脫光,在眾多女護士的呵斥、圍觀下盡情袒露自己的私處,讓人捏弄、拉扯,你會覺得自己什么也不是,你是一條抽掉脊骨的癩皮狗,一只撕去四肢和觸角的螞蟻,等待著冥冥中伸下的一只巨腳,漫不經(jīng)心地把你蹂個粉碎。
檢查的過程其實就是等待宣判的過程。那是一種真正的末日審判。我把眼睛閉起,一邊不停地設(shè)想種種結(jié)果:結(jié)核?腫瘤?或者干脆什么也沒有,一切不過是一場虛驚?一邊又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想象。我尤其不愿放任自己往好處想。命運是完全不可預測的,隨時隨地會變卦。我怕自己想象得太美,結(jié)果會來個出乎意外,一時接受不了。我更怕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胡想一通,冥冥中的什么東西略一生氣,片刻之間會改變主意,順手給我降下個惡運。一個躺在檢查臺上的人是無法保持一絲一毫自信的,我知道這個時候,我必須無條件地謙卑,以求得主宰者的憐憫和同情。
結(jié)論一項一項地出來了。那都是一些相互矛盾、含糊不清的結(jié)論。大約是進院第二次尿液檢查之后,我小便中的紅血球已經(jīng)消失。打了幾天的止血針,紅血球也應該消失了,何況血尿原本就是間歇性的。拍胸片是為了了解那年的肺結(jié)核是否已經(jīng)痊愈。假如沒有痊愈,毫無疑問,那結(jié)核這次當真發(fā)展到腎上來了??梢欠尾慷己昧?,患腎結(jié)核的可能性就很小,難道是什么腫瘤了?一時間,我內(nèi)心異常惶恐,不知道應該希望其痊愈好,或者希望沒有痊愈才好。等拿到結(jié)論一看,竟是“未見異?!睅鬃帧R簿褪钦f一切正常,連那年的肺結(jié)核是否鈣化都沒講,也就是說,連鈣化點,肺結(jié)核病菌侵蝕所必然留下的斑痕也消失了?
結(jié)核的可能性小了,不言而喻另一種可能卻在增大。沒想到,這時出現(xiàn)了第三種可能:B超檢查結(jié)果,診斷為結(jié)石。那是真正的出乎意料。真正的大喜過望。也許有小林的特意關(guān)照,那天B超醫(yī)生給我檢查時顯得格外小心,側(cè)過來,翻過去,仰臥,伏臥,每一個動作都那么反反復復,欲來還去。我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可怕的東西。檢查結(jié)束,我仍然一動不動躺著,雙眼微閉,全身溜軟,靜聽著醫(yī)生在診單上填字。醫(yī)生將那字又填了好久,我想他當然一定要填好久的。旁邊有幾個人圍上去,看醫(yī)生寫字,并且念出了聲:“左腎結(jié)石。”
我一聽翻身而起:“結(jié)石?”
醫(yī)生也為我高興,指著機器屏幕對我說:“還不很明顯?!?/p>
我脫口道:“我還以為是腫瘤呢?!?/p>
這個時候的喜悅當然無法用言語形容,我滿臉紅漲,結(jié)結(jié)巴巴地一再向B超醫(yī)生道謝,仿佛那結(jié)石的形成是醫(yī)生一手促成的,是他看在熟人的面子,對我的格外關(guān)照。我捏著診單來到心電圖室,哇啦哇啦地把結(jié)果告訴小林。小林也幫我高興,尋思半天忽然想起什么對跟隨她的女實習生說:“也有結(jié)石不痛的?”
結(jié)石而且很小,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只要這診斷成立,我簡直可以立即出院了??墒请S后的幾項檢查偏偏又否定了B超的看法。腹片結(jié)論為:腎、膀胱、輸尿管均未見陽性結(jié)石。我疑疑惑惑地請教主管醫(yī)生,醫(yī)生說,不是陽性的,那就是陰性的,一般說有百分之十的結(jié)石是陰性,腹片拍不到。他安排我做腎造影檢查。腎造影的結(jié)果仍同腹片大同小異,也是未見明顯異常。醫(yī)生又有他的解釋了,說我的腎沒有積水,造影當然查不到。醫(yī)生的態(tài)度明顯可疑,他一邊言辭閃爍地敷衍,一邊似乎也感到自己難圓其說,又安排我做了一次B超。B超仍堅持著原先的觀點,認為是結(jié)石。
綜合各種信息,我越來越感覺到不妙。有一點可以確定,我的左腎里有一個東西,至于那是何種東西,實在只有天知道。我的猜測并非毫無道理,大約是第二年的四五月間,我已來到九江上班。當那通紅的血尿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時,我不得不來到一家部隊醫(yī)院重新求診。門診部一位泌尿科專家在聽到我的訴說后,也說那東西不是結(jié)石,那是一種“占位性病變”。他解釋說,縣醫(yī)院的設(shè)備較落后,檢查一般不會十分準確。他讓我把那些檢查過程從頭再做一遍。我沒有很好地聽清這位醫(yī)生的話,把“占位性”聽成“障礙性”了。但他的意思我十分清楚,也認為那東西實在是個可怕的東西。
那是我住院多日后的一個傍晚,我早早把飯吃過,抄小路穿過縣城,踏上浮橋往河那邊的單位去。原本想到??纯从袥]有信件,把各處找遍了,卻是一無所見,只得空著手順原路返回。我一面想著心思,一面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同房的熊姓老人閑聊,同時也一面等護士過來打針。就這么等到十點,仍沒見護士的蹤影。原來護士早把打針的事忘了,直到我找進值班室問起,這才急急忙忙給我補上。
夜晚的值班室異常安靜,剛剛給我打過針的護士也早已不見蹤影,一個病員模樣的人將上身趴在桌面,專心翻一本大而厚的書《外科學》。書是值班醫(yī)生擱在桌上忘了收起的,屬于那種常見的醫(yī)學教材。想想時間尚早,回房也沒什么事可做,我也趴下身子,同那人一起閱讀起來。后來這人走了,我一個人把位子占住,翻開與自己有關(guān)的某些章節(jié),腎結(jié)石、腎結(jié)核還有那個腎腫瘤等。
值班室正對樓梯口,上下的人都從我面前經(jīng)過,大多是夜歸的病人和病人家屬。其中一個人姓張,在本醫(yī)院的藥房工作,跟我曾有幾面之識。幾天前,這位熟人的侄子爬上樓梯玩耍時,突然失手摔下,后腦著地,整個頭部全腫了,醫(yī)院已發(fā)了病危通知書,一家人哭個半死。沒想幾天過去,病情已漸漸緩解,小孩都能下地跑動了。張姓熟人斜倚身后的平臺,絮絮叨叨地給我說著閑話。我一邊點頭,一邊把目光偏離下來繼續(xù)看那書。因為我已被書中的內(nèi)容所吸引,欲罷不能了。我把腎結(jié)核一節(jié)看完,覺得與自己的癥狀十分吻合,接著看腎腫瘤部分,癥狀卻更加吻合。沒錯,間歇性肉眼全程血尿,無痛,一般不為人注意。尿液暗紅色,后期還可見極小的凝塊。腫瘤小時腹部平片不易發(fā)現(xiàn),伴有持續(xù)性或間歇性低熱。書上還特別強調(diào),腎腫瘤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惡性。
這是一種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全方位悶性打擊,我遍體冰涼,僵硬,恍恍惚惚地把頭抬起。張姓熟人仍在對面一句接一句地說著。熟人如一張懸空的紙片,在巨風的吹擊下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我知道我的身體狀況太糟,我必須讓自己緩和下來,便又回過頭去看腎結(jié)核那一章,強迫自己相信我所患的更應該是結(jié)核,而不是什么腫瘤。但我已根本無法做到這點,眼前只是白茫茫水霧一片,還有從紙頁上發(fā)出的那種眩人眼目的強烈光亮。我想我這時肯定做出了一個夸張的動作,熟人突兀地叫了一聲,吃驚地看著我。我知道我再不好在值班室這么呆下去,我迫切需要回房躺下。當我撐著辦公桌搖搖晃晃地站起,熟人已跳過一步將我扶住。他一邊隨我往走廊深處走,一邊繼續(xù)一句接一句地發(fā)問:“做什么,做什么?”
回到病房,熟人陪我坐了好久,問我要緊吧。我知道他自始至終把我當作因身體虛弱而引發(fā)的暈眩了,說我臉色不好,臉色嚇人,給我倒來開水。又勸我平日一定要加強營養(yǎng),頂好自己搞一只煤油爐開開小灶,不能只指望著每餐在醫(yī)院食堂打的飯菜,那東西豬食一般,半點油水沒有,一個星期下來,沒病也吃出毛病了。我順著他的語意微微點頭,目光卻直直地透過他的面孔,看到十分空洞的地方。
我要死了,我悄悄給自己咕噥了一句。誰也不知道,我就要死了。
同房的熊姓老人早已睡了,我們的談話可能吵醒了他,等熟人一離去,他斜著蹬了蹬被子,繼續(xù)睡去,睡夢中發(fā)出響亮的鼾聲,一長一短,一粗一細。熊姓老人家住本縣南嶺鄉(xiāng),那里有大片大片石林,石林中又栽了大片的桃樹梨樹,每年清明前后,桃花梨花先后開放,與石林相映。熊姓老人的家正好在石林中心,他不只一次邀我等明年開春,到他家去玩,他會領(lǐng)我出去看花,中午在他家吃飯。我熱情地答應著,內(nèi)心卻充滿無限的憐憫以及由憐憫而來的恐懼。老人一輩子在鄉(xiāng)下做木匠,頭頂布滿黃亮黃亮的瘌痢,骨骼粗大,體格健壯,講起話來聲若洪鐘,年齡在五十五歲上下。他說他胃部的毛病有好多年了,四處求醫(yī)也未見斷根,南昌、九江各處跑了一遍,那手術(shù)就是在九江那家部隊醫(yī)院做的。手術(shù)無疑很成功,但外面的大醫(yī)院不是鄉(xiāng)下人能長久住得的,刀口一愈合,他便趕緊回來,住到縣醫(yī)院做進一步的后期恢復工作。他現(xiàn)在能吃能睡能走動,老太婆隔三差五地從鄉(xiāng)下趕過來看看,陪他在病房里待上一天,然后又回去忙家里的事。
言談中可以看出,老人應該知道他得的是癌,但他絕不會想到,屬于他的時間究竟還有多少。在我的印象中,得了癌癥且死期不遠的人,應該又瘦又小又弱,病容滿面的,得了癌癥的人絕不會如熊姓老人這樣。我想,其中奧妙應該在老人那每天幾次從口中吞下,從靜脈注射進去的藥物中。所有的情況都是老太婆告訴我的。老太婆很文靜,也很和善,一眼可看出是在丈夫的壞脾氣中受了一輩子壓的那種柔弱女人。有一次趁著老頭子外出上街,老太婆壓低聲音,用嘴巴努努那疊得很整齊的病床,說:別看他嘴硬,只有一兩個月時間啦。
老太婆說,前不久在九江開的那刀根本就不叫開刀,醫(yī)生把肚皮劃開一看,原來里面早開了花,所有的東西結(jié)成一個整塊了。醫(yī)生一句話沒說,照原樣匆匆縫上了。
這種情況不止醫(yī)生知道,老太婆知道,家里所有的子女親朋都知道,連我這個同房的病友也知道,瞞住的恰恰只有老頭子本人。
忽然間我想到,我的病情是不是所有的人也都知道,所有的醫(yī)生、護士,包括同房這個垂危的老人,瞞住的恰恰只有我自己一人?
我看看身旁的老人,又看看自己,我讓面前這幅情景嚇住了:一處空空的白色房間,微微的燈光與天光夾著過多的各種形狀陰影從窗外,從門頂?shù)臍獯巴高M來,陰影底下并排放著兩張病床,床上直挺挺地各躺著一位白布裹身的待死之人……我壓抑地大叫一聲翻身而起,發(fā)現(xiàn)全身早已布滿細密的汗珠。房間里的空氣帶著一種明顯的腐爛氣息,異常悶熱。我大口喘著氣,心里清楚再這么下去我會發(fā)瘋的。我跌跌撞撞地下床,將門頂?shù)臍獯按蜷_了,又將朝外的窗扇頂開一條縫,然后跑到衛(wèi)生間呆立了好久。昏黃燈光下的住院部走廊單調(diào)浮淺,悄然間又深邃無比,微微的冷風夾著藥液味及濕膩地面的腥味四處流溢,身后高處的儲水箱在負壓的作用下發(fā)出嘶嘶的轟鳴。遠處什么人家大概雇了木工在做活,夜空中不時傳來刀斧的砍伐聲、釘錘的敲擊聲。另外什么更遠的地方忽然噼啪一下,那是水杯或窗玻璃之類尖銳東西落到水泥地面跌碎了。世界上的一切如舊,唯有我看來真的就要離開了。
我基本上一夜未睡,大腦處于高速空轉(zhuǎn)狀態(tài),無數(shù)的思緒亂云一般旋出渦流吞吸而來,然后又亂云一般旋轉(zhuǎn)著呼嘯而去。一點鐘左右,我似乎迷糊過一會兒,清晨五六點鐘又迷糊過一會兒。這迷糊的時間當然不長,但每次醒來我都是全身大汗。我不知氣溫是否真有如此悶熱,或這出的都是盜出的虛汗?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一遍遍地這么反復呻吟。我只感覺此時死去,實在太慘,太過于可怕。這一輩子我還什么都沒來得及干,沒有結(jié)婚,更沒有小孩,沒有在世界上留下一絲一毫痕跡,完全莫名其妙的,這就要去了。生命如斷了線的風箏,飄一陣就沒了。這一刻我才明白,原來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是如此痛苦,如此恐怖,其情其景是如此殘酷。
四
大約從很早很小的時候起,我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或者說是一種十分固執(zhí)的確信,感覺自己的生命總有些不同于一般人的地方。我來到人世上一遭絕不是偶然的,而是有一定的目的,一定的使命,一定的非得走這么一遭的理由的?,F(xiàn)在看來這想法當然荒唐可笑,但其中確實反映了屬于少年生命、屬于一個初入人世的新鮮生命的不由自主的樂觀、開朗。在后來的接觸中,我發(fā)現(xiàn)不少人年少的時代都有過這種想法。我至今還堅持說,這當真是一些不錯的想法。我完全無法想象,假如一個人一生從未產(chǎn)生過此種想法、此種確信,從一開始就不認為自己的存在有任何目的,這種人的生命會有多么蒼白、可憐。那段時間我不只對自己,我對所有的生命都充滿美好的想法,在我的想象中,我們所身處的這片土地,這個地球就好比一個巨大的花園,原本是萬古洪荒的一處焦壤,忽然滋生出如此茂密的生命,如此之多的植物、動物,這本身就顯得多么神奇。而人類的出現(xiàn)無異是生命花園中綻出的最絢麗的花朵,他的內(nèi)部不只具有那么精妙細微的結(jié)構(gòu),而且具有如此豐富而偉大的精神想象力,精神創(chuàng)造力。每當我作為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站在村頭的屋場上,仰面觀看頭頂一架兩架晶亮的飛機帶著巨大的轟鳴從遠遠的天穹深處劃過,或者站在某一幢建筑物頂層看著四周的城市大海一般蕩起巨大的漣漪向無盡的天邊起伏而去,我的心中總充滿因人類的偉大、因人類所勃發(fā)的沛然生命力而激起的震撼與自豪。我知道這所有的物質(zhì)創(chuàng)造精神創(chuàng)造,都是人類這朵大花盡情綻放時映射出的色彩和光焰。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現(xiàn)實中的每個人、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是神圣的、神奇的,都各有各的使命、各有各的任務的。我們都是大地之花,我們唯一的使命唯一的任務便是沖破所有的艱難險阻、風霜雨雪,盡情開放,以我們每個人各具特點的存在來展現(xiàn)這個世界生命力的多姿多彩。人們不總是迷茫于生存的所謂意義嗎?這問題其實十分簡單,存在的過程便是開放的過程,存在的意義全在于怒放的那一刻。這時候,所有屬于我們生命中的憂傷、低徊、絕望,包括生命與生命之間爆發(fā)的所有紛爭、斗爭,甚至戰(zhàn)爭,都是生命力極其充沛旺盛的表現(xiàn),是花朵怒放到頂點到極致的表現(xiàn)。
屬于個人的生命確信、生存確信一旦建立,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承受力你的精神韌性不可思議地增強了許多,長期艱難困苦的生活,貧病交加、受盡磨難,不但沒能摧垮你,說不定反而讓你早已有之的那種神秘的生存使命感愈加強烈、集中,同時也可以說愈加病態(tài)。你不知不覺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受難英雄的模樣,認為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冥冥中的什么對你的特殊惠顧、特殊考驗。比如我,在一個接一個憑空而降的災難面前,在生命中許多無可忍受的日子里,我總給弄得驚奇不已:為什么,這一切是為了什么?難道其中真的含有赤裸裸的暗示,真的是一種考驗嗎?否則為何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身上重復著雖形式各異但主題卻相互雷同的單調(diào)表演?作為一個精神的探求者、人生的體驗者,我陡然覺得手中的筆異常沉重起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所有屬于我的那些確信與樂觀、荒唐與夢想不知不覺淡化了,隱匿了,以至一去不返。生命過于圣潔,過于絢麗,而生命所存在的這片土壤卻過于污濁,過于骯臟,生命的成長過程便只能成為一種自毀和他毀、自殘和他殘、自辱和他辱的過程,這其中的矛盾和混亂無法調(diào)和,留給人的只有永遠的傷痛,永遠的無奈。特別這次在病床上躺下,在近在咫尺的死亡面前,我不能不幡然醒悟,原來我承受的那一切,遭遇的那一切,真的沒有另外的特殊意義、特殊目的。受難只是為了受難本身。一切都是偶然,我的存在跟世上千千萬萬普普通通的存在一樣都是可有可無的,多一個少一個,全無所謂。何況從現(xiàn)今的角度看,我經(jīng)歷的種種實際上也根本算不了什么,根本稱不上苦難。現(xiàn)在真正的苦難開始了,我才知道原來竟有如此可怕,我絕對忍受不了??磥?,我絕不是自以為的那種承受苦難、擔當苦難的人。只有當自己置身于苦難之外,我才會去感受苦難,理解苦難;當苦難有一天真的降臨到自己身上,尤其是患上此般惡病,我便完全垮了。此刻如果讓我選擇:或經(jīng)受諸般磨難,成為我所崇敬的那種偉人、圣人、精神先知,或成為一個庸人,過平平安安生活,享盡自己的天年,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不能很好地認識自己的實際能力,完全非分地向往著不同凡俗的精神事業(yè),甚至羨慕著能像耶穌、像釋迦牟尼那樣獻身。久而久之,我已經(jīng)與整個世界離開得越來越遠,完全不為世俗所容了。我為越來越顯露的屬于自己的真實處境所震驚:我既沒有才氣,沒能力,沒超人的忍受力去擔當重任,更沒有本領(lǐng)去俗世生活中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特別是現(xiàn)在,病情莫測,能不能活下去,能活多久都是一個極現(xiàn)實的問題,一個逼得我不得不立即正視的問題。此刻,我唯有一個愿望:活下去,平安地活下去,平庸地活下去。假如可能,我一出院便以極快的速度結(jié)婚,有一個安靜的家,一個溫柔的妻子,一個能寄托希望的后代,然后將所謂的文學寫作當作一個愛好發(fā)展下去。寫作完全是長久的事,一生的事,只能慢慢進行,絕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實在是一個平庸的人,智力上、才能上毫無過人之處,甚至比一般人還要差了好多。我比別人所多下的,只是那一份不安分,一份虛榮,一份可笑的狂想,實際上是多了一份自卑和虛弱。我羨慕一切在俗世生活中平平安安的人,比如我早先的那些同學、那些朋友。我的路子真的走錯了,走傻了。
病床上的思緒是豐富的,復雜的,病床上的人格同時也是分裂的,我一面對自己進行著清理、分析,而在思維的另一層面,又對自己的清理進行著同步清理,對自己的分析進行著同步分析。大約是在我住院的這段時間,社會上,當然大多在知識界流行著一種頗為時髦的話題,關(guān)于禪的話題,一種談玄論道的話題。我周圍的一兩個朋友也正醉心于此,言談間總不由自主地提及。每當此時,我總是默默傾聽,一言不發(fā),有時裝出癡呆模樣微笑著點頭,不置可否。其實,在內(nèi)心,我真有些不屑。禪的話題在我看來是個讓人極為厭惡的話題,就連提一提都有些無法做到,更不愿花過多時間去加以了解了。我討厭那種將宗教問題、將精神活動心靈活動轉(zhuǎn)化為詭辯的庸俗氣息,討厭那種將無邊生存苦難轉(zhuǎn)化為機巧的偷偷一樂的小聰明嘴臉。這一刻從自己身上,從自己的痛切感受中,我理解了。我理解了那禪,理解了我們的文化史、精神史上那所有的談玄論道傾向,理解了在我們這里,為什么只能出世,只能逃脫,而不能面對,不能擔當。我們的生存實在太過于慘淡,一個多情脆弱如我們這樣的個體,如何能承受得了這殘酷的現(xiàn)實。我們完全無力面對這些,我們只能逃避,只能回避,只能視而不見,只能讓自己麻木。假如有一天得了重病,也只能用莊禪之法自我排解,消除求生的欲望,求生的本能,對周圍的一切看淡些,再看淡些。這樣,一旦災難甚或死亡來臨,某種程度上也許能讓自己得到片刻平靜,不至遭受過于嚴重、過于殘酷的打擊。所以我要說,我們接受莊禪只能說明我們本身所處的現(xiàn)實太過于慘烈、慘淡,莊禪之眾實際上都是經(jīng)歷過一般人所無法接受的極度痛苦的人,是經(jīng)歷過地獄之火反復熬煉的人。我想,也許某一天我也會讀讀有關(guān)莊禪的書。我以為也只有像我具備如此體驗的人,方可能談到對莊與禪的理解和接受。
當然所有這些問題對于我來說未免顯得過于奢侈,這個時候并不是我作過多無謂思考的時候,也不是我安排病好以后如何生活的時候,這個時候我迫切需要面對的唯一問題是:怎樣做到僥幸不死?假如那種可能真正成立,假如我所患真是腫瘤,真是癌,眼睜睜等死當然不可能,哪怕有一線希望,一絲一毫的可能,也應該盡一切努力去救治。不斷地救治總會不斷給人以新的希望。哪怕是最無望的救治吧,只要一步步進行下去,這樣在通向死亡之路上也會有一個漸進的過程,一個逐步接受、逐步適應的過程,這樣就可以讓那令人痛徹心肺、令人欲瘋欲狂的事實化為若干等分,然后一分一分地承擔下來。隨著救治的措施一個一個失敗,身體所蘊的生命力也會一步一步失去,等到最后的關(guān)頭到來,也許就給人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感了。為此,我暗暗進行過仔細的籌劃,不用說這都是一些十分實際的籌劃,是有關(guān)經(jīng)費,有關(guān)金錢的籌劃。我私下打聽過,進行一次腎腫瘤手術(shù),包括術(shù)后的一系列跟蹤措施,如化療等,當時大約要花費四萬元左右,而我自己,目前即便一下拿出四百元也很困難。借當然很不現(xiàn)實,周圍幾個要好些的朋友都很窮,不可能有多余的錢拿出,何況這又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更何況在這樣一種絕癥面前,誰能擔保你有還債的可能?你開口說你是借,其實還不等于讓人白送?我想我唯一可以一試的辦法,也即許多人在絕境面前反復試過了的老辦法,那就是募捐。近幾年,由于我在外面的雜志上斷斷續(xù)續(xù)發(fā)表過幾篇小說稿,至少在本縣的文藝界有了一點影響,我想我是否可以請文聯(lián)出面幫助張羅一下,通過各種途徑向社會呼吁?在此以前,當?shù)匚乃嚱缫恍╊I(lǐng)導、朋友對我確實也頗為關(guān)心,曾主動問起我生活上寫作上存在什么困難,我都是含含糊糊地應付,從沒有提出非分的要求?,F(xiàn)在死到臨頭了,請求一下幫助,我想,大家都會諒解。
據(jù)我所知,腎腫瘤的一般治療方法是手術(shù)摘除。這里先不管手術(shù)能否成功,術(shù)后的存活率有多大,存活的時間又有多久,縱使一切順利,我能夠康復了,出院了,甚至又能像往日那樣上班了,可畢竟這是摘除了一個腎臟的人,一個得過癌的人,歸根結(jié)底還不等于是一個廢人?未來的生活圖景一幕幕展現(xiàn)在眼前:沒有結(jié)婚,也不可能結(jié)婚,那種狀況下更不可能從事所謂精神上的追求,不可能搞什么創(chuàng)作,一生所望全部離棄,我只能呆在這異鄉(xiāng),這大山深處的小縣城,呆在校園一隅的一間破爛房子里,絕對的獨自一人,沒人看望,沒人扶持,沒有絲毫的感情交流,全然失去起碼的正常人生活,只能讓周圍的人可憐和訕笑,狗一般打發(fā)剩下的時日。這時候,現(xiàn)在的女友固然早已與他人結(jié)婚生子,生活幸福美滿,有時她從外地回來,帶著丈夫、小孩,回??此母改赣H人,無意中跟我遇見了,我想知道她會用什么樣的眼光看我?我在鄉(xiāng)下的父母、弟妹到學校來了,又會用什么樣的眼光看我?家里辛辛苦苦送你讀書,讀到后來就這個下場?內(nèi)心里我十分清楚,我絕對無法忍受這些。我會有起碼的自知之明,主動采取措施把這幅悲慘的情景結(jié)束的。
在我生活中的某一段時期,那大約是二十歲前后的一段時期,我最歡喜談論的一個話題便是自殺。有時談得過于真切,朋友們信以為真,不免驚慌失措起來,唯獨我自己反而沒事人一般,轉(zhuǎn)過身便全然不記得講過什么了。我想那時的所謂自殺,多半只是出于年輕人的焦慮與矯情吧,倒是十年后的今天,我一人獨坐在病房的一隅,認認真真考慮起這個問題來,就像考慮中飯吃什么、晚飯吃什么一樣實際和具體。我將一般常見的幾種自殺方式想遍了,一項一項加以預習,模擬。上吊?投水?喝農(nóng)藥?跳樓?切脈?也許問題過于現(xiàn)實,想象過于真切,我只感到胸脹氣悶,呼吸急促,眼前習慣性地被那種白茫茫一片水霧籠罩,痛苦得只想跳起來。我知道我完全承受不住這些。我受不了。于是,我又試著考慮略微溫和些的方式,比如服安眠藥,靜脈注射特殊的藥劑,等等。那次一位朋友老朱來坐,我們還仔細地討論起安樂死的可能性。老朱從專門的醫(yī)士學校畢業(yè),后來分到鄉(xiāng)下醫(yī)院做了多年的醫(yī)生,現(xiàn)在雖然調(diào)離了,但工作的部門仍屬衛(wèi)生系統(tǒng),醫(yī)學知識比較豐富??晌覀冋f來說去,覺得所有的方法都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不錯,服安眠藥,靜脈注射,還有所謂安樂死,其本身也許無知無覺,讓人在昏睡中完成向另一世界的跨越,但是,在此之前的那段時間呢?當一個人得知自己患了絕癥,無可挽救,并且沒必要挽救,到給他服用安眠藥、實行安樂死之間,必然存在著一段空隙,這空隙哪怕只有一星期,一天,一小時,甚至只在針管落下,在藥物從口中進入的那片刻,那瞬間,也全然超出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而使人喪失理智,陷入瘋狂之境。由此我想到,許多人的死,也許他不該那么快死,他是被活活嚇死的,許多人臨終前神智不清,反復昏迷,原本他也不該昏迷。他是被嚇昏的。臨死的人如豬,如狗,在彌天的大禍、彌天的恐怖中起伏沉落,丑態(tài)百出。
每個人都得死,這點道理固然人人能懂,可每個人臨死之前如此痛苦,如此恐懼,這卻是我全不知道的。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以及在此之前所有存在過的人,在此之后將要存在的人,無一幸免都是在這樣一種極度痛苦中死去,都得在這樣一種極度痛苦中死去。每一天每一時,包括現(xiàn)在,此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正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這是多么可怕多么殘酷的圖景,這是多么重大的觸目驚心的事件。所有這些,我竟然全不知道。直到我自己躺到病床上來了,直接經(jīng)受著煎熬了,我才突然知道。而現(xiàn)實中那些沒有躺到病床上來,沒有經(jīng)受此種煎熬的人,直到此刻他們?nèi)匀蝗恢馈S袝r看到大街上那一個個步履匆匆、志得意滿、絕然不知死亡為何物的人,我都有些愣住了,我想難道他們可以不死,不用經(jīng)歷那殘酷的一關(guān)嗎?由此我明白,死亡當真只屬于你一個人,別的人,哪怕再親近的人,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同學朋友,都根本不能理解你的痛苦和恐怖,你唯有獨自一人默默地承受,然后默默地飄零而去。尤其是在無神論者如我們這樣一個族類,這樣一片絕對物質(zhì)、絕對虛空的土地上,我們找不到一絲半點心靈上的依托、精神上的援助,只能赤裸裸地,不帶一點幻想地面對殘酷的死亡。
五
解決死亡前的痛苦,讓我們每一個個體能早一點平靜地面對死亡,是一項多么急迫的任務。我們一刻也不能拖了。這個問題一天不解決,人生永遠只能是凄慘一片,人世間所謂的信念、理想、希望、事業(yè),包括人類整個文明一齊受到嚴重的質(zhì)疑。那些日子我憂心如焚,打完針,吃過藥,便掇了把木凳坐到陽臺一角,背靠水泥欄桿一邊曬太陽,一邊思索著生平所遇到的最大難題,為自己,也為我身后站立的千千萬萬將死,以及現(xiàn)在不死但今后一定會死無一可逃的同類。自殺,包括那種安樂死之類,看來是少有可取之處,那不過是在恐怖中制造恐怖,以恐怖阻止恐怖。我想到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讓我在臥病之時,在臨死之前能感到溫暖和安慰。但我又想,假如真有了妻子兒女,自己只會更加眷戀,更為牽掛,更為割舍不下,結(jié)果只會進一步增加痛苦。還是自己忍受一下吧,絕不能自己一走,讓妻子兒女留在世上受罪遭顛沛。特別是自己壯歲死去,婦少子幼,生活無靠,那局面又有多么的糟糕。我想所有這些都只是一種表面措施、暫時措施,要解決死亡之前的痛苦,我們是不是首先應該弄清,一個人在死亡之前為什么會這么痛苦?總結(jié)起來,大約不外乎兩點:第一,對生的依戀;第二,對死,對死亡的恐懼。這是一種多么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上天造人,讓人的生存欲念如此強烈,可人又總得死,總不能很好地活下去,自古至今,無一幸免。這矛盾,這痛苦,誰受得了。這里面是否含有某種惡意的成分,某種蓄意的戲弄?當你在病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大汗淋漓,欲死欲活,偶一側(cè)耳,你也許能聽到半空中傳來的某種獸性的獰笑。當然反過來,你的慘呼,你的痛叫,你如狗一般如豬一般的丑陋的翻滾,誰說不是對冥冥中的存在的一種自虐式反抗,一種絕望的示威呢?我們是真正意義上的受撥弄者,一種極其可憐的生物,從剛落地開始,就為一種全然陌生的東西所驅(qū)使,木偶那樣恍惚著身子,奔走,忙碌,掙扎,相互揪著頭發(fā)廝打、爭斗,直到悲慘地死去。我想,我們最首要的問題是找出那驅(qū)使著我們的“東西”,那根牽動木偶的線,切斷它,至少要掌握它,自己操縱它。
我當然知道,做到這一點那是完全不可能的。這只是我個人純?nèi)坏幕孟?,是一種病中發(fā)生的病態(tài)幻想。但我們可不可以做到這一點,我們發(fā)明一種科學方法,具體說是一種藥物,讓那些患上不治之癥的人,那些年老瀕于死亡的人,服了一劑藥或打了一針,就能完全摧毀那種生存欲望,讓他快樂幸福地死去?
這話說來說去看來又說回頭了,我大約又要說到安樂死問題了,要說到嗎啡、杜冷丁等等致幻劑了。這時我再一次想到老子、莊子,想到我們古已有之的那些充滿開朗、達觀精神的看取人生、看取自然的眼光,那種回避與無視,那種淡然與漠然,死去何足道,托體同山阿之類。
生的另一面是死,對生的渴念必然導致對死亡的無窮恐懼,兩者相互依托,相輔相成。有時,我看著街頭上來來往往的眾多俊男美女,青春,朝氣,瀟灑,可是假如某一刻他或她的呼吸沒有了,心臟停止跳動,便會立時變成一具令人驚懼的死尸。同是這一具軀體,生死之間為什么會造成如此絕然不同的效果?人死之后是丑陋的,這點誰也無可否認,尤其是在尸體變形、腐爛發(fā)出惡臭的時候。但是所有的動物死后都是丑陋的,都會變形,腐爛,給人的感受為什么就要平淡得多呢?可見尸體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追附于其中的某種神秘的觀念、神秘的意義,這里既有對不幸同類的尊重與哀憐,更有對不可把握的未知世界的本能恐懼。加上有關(guān)地獄、陰曹地府的渲染,有關(guān)鬼與魂的種種傳說,死及與死相關(guān)的一切更是給弄得陰森森慘惻惻。對死亡問題的重新認識應該作為一個重大課題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應該將死亡教育當作一門必修課排入所有小學、中學及大學的課程中,讓我們每一個人從小明白,既有生,就有死,這是尋常不過的自然規(guī)律。遲早總是要死的,死亡并不可怕,與死亡有關(guān)的一切毫無神秘之處,一個人死去就如一個物件用久了,或者一不小心遭摔了,破了,碎了。我們應該消除籠罩在死亡之上的所有神秘色彩、恐怖色彩,讓每一個人養(yǎng)成一種對死亡的親近感、對死尸的親近感,我們要從一出生起就做好死的心理準備,做好視死如歸的準備,免得死到臨頭卻又手忙腳亂,心驚膽戰(zhàn)。更重要的的是,我們還應該做到這一點,我們要讓人們明白,死亡并不是徹底的消失,死亡不是生命的終止,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死亡是一種過程,是向另一生命形式超升,向另一更高的空間超升的過程。
不知是由于精神壓力過于強大,或者營養(yǎng)太差,加上受到藥物毒副作用的影響,進院以后,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起來。這是由內(nèi)向外,從心靈到軀體的雙重虛弱。我不敢見風,見風就能感冒,太陽略略西斜,光線中的溫度減弱,我就得趕緊搬了凳子進房。醫(yī)院位于縣城后面的半山坡上,每次出門、進門,我都不敢用力,不敢快速走動,仿佛什么時候自己已脆化成一只玻璃器皿,略有觸碰便會粉碎。我小小心心地看醫(yī)生的臉色,看護士的臉色,醫(yī)生和護士每一次皺眉、每一次眨眼,對我來說都顯得含義無窮,醫(yī)生的每一句話,護士的每一句話,于我更無疑是一道道圣旨。朋友們也會隔三岔五地抽時間過來坐坐,他們看我神情不對,會千方百計找些話進行安慰。我宛如孩童一樣不停地哦哦點頭,內(nèi)心當真平靜許多。記得有一天晚上,老朱剛從鄉(xiāng)下出差回來,丟了飯碗便趕到醫(yī)院看我,我心情極好,兩人談得很興奮。九點多鐘,護士給我打過針,我忽然感到神思恍惚,似乎頭有些發(fā)暈,暗自尋思是不是青霉素過敏。我知道老朱在外多日奔波,加上坐車,肯定太過于疲勞,我應該早點讓他回家休息的,但我的恍惚感偏偏一時難以消失。我怕老朱一走我會立即出事。這一刻,我是那么驚恐,那么脆弱,完全像個稚童依戀著父輩那樣依戀著老朱。如此等等,有時我會讓自己的軟弱弄得好笑起來,我想我多么寶貴的一條命,至于弄到如此程度嗎?其實嚴格說起,我是最沒有資格在這個世界上過多存活的。屬于我的生活徹頭徹尾是如此瑣碎,如此無聊、無恥,混跡其中,實在沒有多大意思。多年前的種種所謂自殺的想法,多半正是源于此。許多時間過去,我不但沒有照自己所希望的,也就是照一個正常人所必須、所應該實行的那樣自殺,現(xiàn)在真讓你死了,無須你拿出勇氣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了,你反而如此害怕起來。我寧愿如豬一般狗一般活著,也不愿如一個人那樣死去。此時假如有誰準許我不死,但必須像一頭真正的豬那樣生活,關(guān)入豬圈,與豬同食、同睡,我想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吧,我只會把這種豬的生活當作治病的一種民間偏方吧。多么不可思議的一個族類,多么不可思議的一片土地,在生的欲求面前,所有的價值一齊給懸置起來,所有的信念、追求,如這么多年我所努力的文學、精神、思考等等,一切全都虛化,唯一的要求就是:活下去,哪怕做豬做狗,一切在所不惜。我一點也不懂我為什么要活,不懂我到底依戀一點什么。沒有尊嚴,沒有生存的基本保障,沒有心的與靈的諸種依托,一切都已失去,一切都被剝奪,剩下的唯有這小命一條,賤命一條,唯有這赤裸裸的生之欲念。我想賤命之所以賤,正表現(xiàn)在此吧。也許正因為什么都沒有,什么都被剝奪,沒有任何我們?yōu)橹瞰I的東西,任何大于生存本身的東西,我們才會死死抓住這條賤命,將一切押在這條賤命之上吧。不過話又說回來,也正因為我們一無所有,我們是不幸中最不幸者,唯獨守住這最后一條賤命,貪戀著這最后一條賤命,又有什么過分,有什么值得非議,值得指責的呢?
又是一個星期天。又是一個晴天。星期天醫(yī)生不上班,早飯后護士打完例行的針,我站在室內(nèi)不知往哪去好。陽光仍在樹頭上烈烈亮亮地照著,一樓的幾個病人家屬正在陽臺下面的階檐前收拾早餐后的炭爐、碗筷,另有一個清潔工模樣的人半蹲于對面的土坎下焚燒一堆廢紙雜物。街市上的喧囂化作一片霧或浪一般的東西從山腳下倏忽飄過來,倏忽之間又飄散開去,竟不留一點蹤跡。我打算學其他病人那樣到街頭走走,可是又不知具體到哪走。準備回??纯从袥]有女友的信,心里又明明知道不會有信。于是我想到那久欲一去的所在,黃土嶺舊街上的一座教堂。我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看看在有關(guān)靈魂問題,在有關(guān)人類不得不共同面對的死亡問題上,一般的宗教教義中是如何認識,如何解決的。
星期天的教堂,氣氛格外凝重,人到得也多,門邊的小黑板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今日有圣餐。教堂里的格局與我們一般所見的會場并無二致,正前方的高處并排放了兩張會議桌,桌后坐著兩個男人,其中一人正在講道。講的是圣經(jīng)中的幾個比喻,磚窯的比喻,意思是上帝讓我們受苦,并不是真讓我們受苦,而是對我們施加必要的磨煉。這就像那窯里的磚,只有經(jīng)過烈火的燒煉才能造出一塊好磚一樣,我們也只有經(jīng)歷患難和痛苦才能得到最后的安息。我有些不習慣講道者的語言方式,但他的意思我是懂得的,我知道他所接觸的,正是我多年來極為關(guān)心極為癡迷的有關(guān)苦難的話題。
講道過后,接著為兩位患病的信徒禱告。領(lǐng)頭的是一位三十左右的女性,口才極好,話語干凈利落不停歇。禱告詞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我們無法承受苦難,只得把苦難推給主,讓主為我們承受。好像一只手柔柔地伸到胸間撫觸了一下,我心頭一顫,忽然間淚流滿面。是的,我們每一生命個體其實有多么渺小,我們只有把自己奉獻出來,奉獻于冥冥中那至高無上存在的祭壇之前。后來,在唱贊美詩時,我站到一位婆婆的身邊,與她合用一本歌詞本,一句一句地讀著上面的每行文字,體會著那溫婉綿長、似吁似嘆、且博且大的樂曲,體會著那種人與其至高存在之間相互交托、相互依賴的境界。
接連幾天,我的腦際一直響著那天的聲音,那種禱告,那種歌詠。我覺得這實在是一種最奇妙的聲音,當你被整個現(xiàn)實整個世界遺棄了湮沒了的時候,當你最弱最小、身處無望的絕境輾轉(zhuǎn)掙扎、無以自拔的時候,是它一眼發(fā)現(xiàn)了你。它排開外界的一切紛亂與嘈雜,順著你痛苦的眼淚、粗重的呼吸排闥而入,直接作用于你的心靈最深處,低低地哀懇,輕輕地撫摸,一遍又一遍。記得那天的儀式臨近終場時,主持人又布置信徒們一齊到那兩位病人家里,到他們的病床前面,去進行安慰,去祈禱。我忽然對那兩位病者產(chǎn)生了無限的羨慕乃至妒忌之情。撇開宗教里那所有的教義、那悲天憫人的情懷不說,單是這么多人在病床前圍繞你,用他們的聲音、他們的祈求為你祝福,其情形又會有多么熱鬧,會讓人感到多么溫暖。我明白一些儀式中為什么要有臨終前的懺悔、有追魂彌撒了,那都是對死亡者的深情撫慰。用這種眼光看我們的生活,我同樣懂得了很多道理。這以前我一直厭惡鄉(xiāng)下死人時的諸多儀式,比如哭喪,比如做道場,比如放鞭炮扎花圈,等等,我以為那只是活人的一種虛榮與無聊,而于死者無益,至多表達了一點活人的懷念之情。我哪想到我完全錯了。死亡時的所有大操大辦絕對是有關(guān)死人的。我們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確過于孤單,過于寒涼,如果臨死還得不到一點熱鬧,不感到一點人間的溫暖,那不是寒涼透頂了嗎?這刻我唯一的愿望是我臨死時,盡管我意識喪失,但我的身邊還能有人,有人聲哄哄,有人在為我哭,在為我奔忙,為我……這一刻我明白,人的死實際比生更重要。在生時你可以受苦,但死亡時一定要感到溫暖,你的身邊一定要有人。最先主張給死人做道場、做法事,主張熱熱鬧鬧的人,其實體驗過多么殘酷、多么慘烈的人生感受。由此我還想到,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人們?yōu)槭裁茨敲礋嶂杂谙嗷ブg請客送禮,熱衷于結(jié)朋友,找熟人,拉關(guān)系,我還想起宗族、鄉(xiāng)土以及所謂工作單位對于我們的重要性,因為我們每個人活著都是如此脆弱無力,如此孤單,我們不得不為自己找到一點依托、一點危急時可以抓扯一把的地方。
六
出院后的第二年農(nóng)歷正月十三,我來到九江,到一位朋友所主持的文化公司打工。其實在住院前的頭年九月份,我就到這家公司幫過一段時間的忙,當時我因在作協(xié)那邊剛剛簽好合同,一心想著寫小說,堅持回縣去了。沒想到小說沒寫成,大好的光陰都在醫(yī)院里、在病床上浪費掉了。春節(jié)過后,朋友又來信來電催促,他還利用出差的機會,找到我專門談了一次話,讓我?guī)椭阋稽c文字工作。他知道我為人還實在,又在家里坐得住,他說他們就缺少一個這樣的人。我沒有過多猶豫,答應了。這個時候,我在學校原本已很難待下去。這么單獨一個人成年累月在房中躲著,也當真有些可怕。出院時,醫(yī)生給我下的最后結(jié)論依然是結(jié)石,還有膀胱炎癥。開了些打石的藥,石淋通之類,我疑疑惑惑地吃了兩天,便全部棄在一邊。我想,假如不是結(jié)石,假如是其他的病,卻用打結(jié)石的藥一連串這么打下去,其結(jié)果將會不堪設(shè)想。在我看來,什么結(jié)石、膀胱炎癥,全是些不著邊際、不負責任的瞎扯。對自己的病,不用說我一直甚是投入,醫(yī)生的整個檢查及診斷過程,我基本上是參與其中的,故此他們所有的猶疑、不實之處,我都一清二楚。在該做的檢查全部做完,結(jié)論卻根本無法肯定的時候,主管醫(yī)生建議我轉(zhuǎn)院,到九江或南昌做CT確診。報告送到科里,卻讓那位個子高高的外科主任壓下了,原因仍是那讓人怎么也弄不清其奧秘的公費醫(yī)療制度。據(jù)主管醫(yī)生及病友們介紹,公費醫(yī)療是實行什么包干制的,假如你想轉(zhuǎn)入外地更高一級的醫(yī)院就醫(yī),原來的定點醫(yī)院就會蒙受損失等,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即便醫(yī)院同意了,還要得到縣衛(wèi)生局公費醫(yī)療辦公室及其他相關(guān)職能部門批準,打通這些關(guān)節(jié),不用說更是難上加難。一番努力、一番試探之后,我死了這條心。該做的檢查全部做了,頭緒依然同剛進院時一樣茫然,再這么住下去確無任何意義,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出院了。
每天從早到晚獨自在房里躲著,將一瓶尿液端在手上細細察看,無論如何都不敢放開,這樣的生活無疑是極其難堪,也極其黑暗的。原來還有醫(yī)院可以依靠,發(fā)現(xiàn)異常隨時可向醫(yī)生報告,現(xiàn)在一切只能靠自己了。有時我也試圖把這事放到一邊,甚至逼自己上街走走,到朋友家坐坐,散散心,但是不行,哪一次的小便不經(jīng)過認真察看,我都會惴惴不安,總以為有什么異常給忽略了,錯過了。我清楚地知道長此下去是不行的,長此下去,一個人沒病也會嚇出病來,更別說什么寫作、什么完成作協(xié)那邊的合同任務了?,F(xiàn)在朋友提供一個機會能讓我暫且脫離,到外面待一段時間,我想我是沒有理由推辭的。另外從這一刻開始,我暗暗存下一個心思:聽說朋友的這家公司具有一定的資本、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隨便一筆生意做成,都幾千幾萬地往里進錢,我想假如哪一天我的病發(fā)了,正式確定是那種可怕的東西了,到他那里報銷一些醫(yī)藥費,也許并非難事。再說地方大些,與外界接觸的渠道多些,即便募捐吧,辦起來也應該方便得多。
預感很快得到證實,來九江不久,我的小便又開始出血。這不是渾,不是濁,不是那種所謂隱隱紅色,不是半天之后才轉(zhuǎn)換成的醬油色。這是真正的血,白瓷的蹲坑里紅通通一片。癥狀跟早先的完全一樣,只是顏色更濃更深,無痛,沒有絲毫異常感覺。把眼睛閉起,你以為你在隨意地小便,低下腦袋一看,才知道你拉的全是血。這血尿同樣是間歇式的,上午有了,下午就可能沒有,頭天有了,第二天也可能沒有。一般持續(xù)兩到三天,然后消失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月,然后接著出現(xiàn)。
此時此刻,我已徹底喪失了面對的能力,我只能昧著顫抖的心把面孔偏過,混一天算一天,拖一天算一天。不過在暗中,我開始冷靜地籌劃著一切。我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一旦死去,我的尸體該往哪放?我租住的是郊區(qū)農(nóng)民的一間房子。人家的私房,不可能給租住者停放尸體的,即便房東同意,其他的房客也不會同意,房客們肯定會給嚇跑。房東沒有了土地,沒有職業(yè),全靠一點房租維持生活,我的確不能因為我而影響了他的生意。也許不等我死去,也許當他們得知我患的是如此可怕的病,就會趕了我出門的。誰愿意將一個生命垂危的癌癥病人收留在自己房中呢?于是我想回家,回到母親弟妹們身邊。從生活方面考慮,這個時候最好的選擇是去老家了,到了那里,身邊都是親人,所有的端茶倒水、熬湯煎藥,可以由他們完成。那里還有泥土,有大片大片的山體、土層,可以做我身后的棲息之地。不過,在內(nèi)心深處我同樣清楚,老家那地方我也許會回一次,作一個告別,但我不可能在那里躺倒,咽下最后一口氣。鄉(xiāng)村中有這樣一種普遍的看法,一個人壯歲死去算是兇死,并且竟沒有留下一個后代,并且連婚也沒結(jié),真可算得上世間最悲最慘的事了。我想我根本沒有理由讓我的母親承受這個,讓我的弟弟妹妹承受這個。他們?yōu)槲业淖x書費盡心力,付出太多,我不但不能給他們帶來什么,反而讓他們眼睜睜看著我死去,丟下一具臭皮囊讓他們忙亂,悲泣?
一個人死后為什么還得有一具尸體殘留,并且是那么丑陋、可怕,以一種出奇不堪的姿勢污染別人的視聽,給周圍的人帶來無限煩惱?我為自己選定的處理方式是:當生命的某一時刻來臨,我會打上背包悄悄出走,去四川、云南那邊某一個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中讓自己消失。所有的丑陋,所有的腐臭,都讓大自然以自己的方式去加以處理,加以解決。
出血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我已經(jīng)拖無可拖,最后的時刻到了。這天我來到部隊系統(tǒng)的一家醫(yī)院,同泌尿科專家門診處的一位老醫(yī)生談了自己的病況。我談了早先的出血,近期的出血,又談了去年在縣城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醫(yī)生微微搖了搖頭,說不會,不會是結(jié)石。醫(yī)生說這是一種占位性病變,縣里的設(shè)備較差,他們只知道你這腎里有一個東西,至于什么樣的東西,就難以做出準確的判斷。他讓我將早先做過的檢查全部做上一遍,B超、腹片、腎造影等等。從醫(yī)生的神態(tài)中,我看到問題有多么嚴峻。我一句話沒說,緩緩退出門去。
B超室很小,也很偏,我手拿醫(yī)生開的檢查單,沿著樹叢中的一條土路穿了好久才算找到。這里畢竟不同于縣里的醫(yī)院,人多,要預先掛號。一個護士模樣的人隔著半開的舊木門接過我的診單,隨手一劃,便將我劃到兩天之后去。
時近中午,我恍恍惚惚地從醫(yī)院出來,站在大門邊呆立了好久。我的面前有兩條街道,要是回公司,回自己的租房,我得向左拐??稍谶@一刻,我實在沒有勇氣回到那個不祥的房間,沒有勇氣讓自己跟自己孤零零地面對,還有那尿,那血,那橫擱著的單人鋼絲床,那無邊無際的狂亂幻想。我在醫(yī)院大門前的一家小店吃了碗面條,然后沿著下降的坡道緩緩朝下走,打算到哪里打發(fā)掉剩下的半天光陰。坡道走完,左邊是一條車水馬龍的寬寬大街,右邊是一處臨時停車場,一輛輛個體班車橫七豎八地排列著,有人站在當街處朝著行人大聲吆喝。我心頭一動,站住身略略巡視一下。還沒等我將主意打定,已被熱情洋溢的拉客者裹挾著進了車門。
這天夜里在湖口縣城一位朋友家里,我同著幾個人圍桌而坐,桌上擺著常見的幾樣菜,地下撂著一扎剛剛解開的啤酒。朋友們沒完沒了地喝那酒,用當?shù)氐耐琳Z講些沒完沒了的廢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更沒有半點想聽懂的欲望,只木呆呆地靜坐在一旁。我一言不發(fā),卻神情緊張,心境悲涼,身體上被衣服遮蓋的某一處地方正一絲一絲朝外透著冷氣。我想我今天的出走原為逃避些什么,可我沒想到那實在是個內(nèi)部的東西,根本不是一走了之能解決得了的。趁朋友們鬧得正歡,我悄悄來到衛(wèi)生間,反身將門死死閂住。
盡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當那鮮艷的紅色毫無顧忌地直沖而出,我仍如突然遭到致命的一擊,身子一陣劇烈晃動。我伸手扶緊墻頭上的水管,盡量讓自己穩(wěn)住了,堅持著將小便排完。實際上這真的不能再叫小便,這是那種鮮活活的血漿。白瓷蹲坑里,血漿泛著巨大的泡沫,一邊噼噼啪啪地破裂,一邊一個緊壓著一個地往上堆積,像是一心要將便坑堆滿一般。透過衛(wèi)生間的木門,透過走廊,隱隱傳來隔壁朋友們的說笑聲,爭吵聲,及酒杯砰地一下敲在桌面的聲音。我發(fā)現(xiàn)我的身體越來越輕飄,或者說越來越沉重。我只是死死抓住墻頭那根遍布銹跡的斑駁鐵管,不讓自己的雙腿癱下。
我要死了,我又一次這么呻吟出聲。
死得好!我悶悶沖自己叫了一聲,緩緩把身子轉(zhuǎn)過,整個伏倒在攀住鐵管的那根手臂上,長久地一動不動,只讓那團模糊的紅色在視線盡頭隨意放大,飄浮,讓便坑里的泡沫一個接一個地依次破滅。
兩天之后,我依約準時來到這家部隊醫(yī)院B超室。我是懷著赴死的念頭走進醫(yī)院的,我根本沒想到,其實這正是我從困擾近一年之久的絕境中徹底擺脫之時。檢查最終證實了結(jié)石的說法,并且十分肯定。結(jié)石很小,已從左腎排出,一路滑行而下,恰好卡在輸尿管與膀胱結(jié)合部那處比較狹窄的地方。于是我明白,近一段時間我體內(nèi)的大量出血,原來正是這顆結(jié)石由腎臟朝外掙扎,朝外急劇運行的結(jié)果。我飛跑著將檢查單拿給泌尿科那位老醫(yī)生看,問其他的檢查是否可以不做了。醫(yī)生說,可以不做了。
醫(yī)生又給我開了些打石的藥。我沒有到藥房將藥取出,轉(zhuǎn)過樓角就將診單撕碎,揉了揉便扔到紙簍中。我想結(jié)石能算什么病。對我來說,結(jié)石真的算不了什么病,何況還是這么小的一顆結(jié)石,這么一顆已在滑行之中的結(jié)石。說來也怪,經(jīng)過這天的檢查,那血尿竟聽到喝令一般立即停止了,自此以后多年,再未出現(xiàn)過一次。
組稿編輯姚雪雪
責任編輯楊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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