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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

2009-04-10 03:50李為民
百花洲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馬克

1

馬克伏在妻子楊梅馥身上,停止耕耘,氣喘如牛,半天沒緩過勁來。這次,按理老婆這塊鹽堿地應(yīng)該種上紅高粱了。兩個星期前,梅馥在弋峰醫(yī)院做了輸卵管通水手術(shù),感覺不錯。弋峰醫(yī)院以前是美國人辦的教會醫(yī)院呢,一百多年的歷史,技術(shù)一流。

好一會兒,馬克才從梅馥綿軟、豐潤的身上翻落到一邊,很職業(yè)地按著醫(yī)生叮囑過的,拿著自己枕頭輕輕塞在妻子的臀下,好讓臀部高于身體的其他部位,這樣,馬克的精英們便會順暢地穿過梅馥濕潤的沼澤地,進(jìn)入她的阿房宮,去尋找,去創(chuàng)造。做完這些,馬克光著上身鉆進(jìn)沙發(fā)里,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黑暗中,他臉上掠過一絲不安。

整整六年,夫妻倆一直沒播上希望的種子。

馬克夫婦感情還是很深的,應(yīng)該說,老婆曾是馬克的救命恩人。六年前的五一節(jié),應(yīng)該是馬克結(jié)婚的日子,但卻成了他和死神擦肩而過的時刻,因為未婚妻王嘉儀突然斬釘截鐵地提出離婚,理由是從小到大馬克都寵著她,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什么新鮮感了,她要找一個對她“狠”一點的人,也就是有個性的人,具體地說,她要和一個郊縣開茶廠的小老板,綽號叫“彭霸天”的男人結(jié)婚。這個“彭霸天”長得文質(zhì)彬彬,很有女人緣,以前是師大化學(xué)系學(xué)生,大三時打架斗毆被學(xué)校開除,靠他老子是個體戶弄了個小老板混混。他經(jīng)常到師大來玩,自然就勾搭上了王嘉儀。馬克和嘉儀青梅竹馬,同在師大校園長大,一起從英語系畢業(yè),父母又是世交,馬克從小就領(lǐng)教過嘉儀的脾氣:敢愛敢恨,做事果斷絕情。馬克防不勝防,一下被推進(jìn)冰窖里,鉆心的冷,鉆心的恨,電影小說里的故事竟然在他身上上演了。

他覺得生活真的是很煩,從來不沾酒的他,拎了一瓶北京二鍋頭,喝了半瓶后,開著單位稅務(wù)局那輛紅色奇瑞,晃晃悠悠地爬上江城以北的濱江大橋,他想鳥瞰一下長江的夜景。過去,這里像個集市,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赡翘焓俏逡还?jié),來往的人不多。馬克把車停在路邊,慢吞吞地鉆出車,環(huán)顧四周,又抬頭望望天空,天空灰沉沉的,像他的心情。

父母是教先秦文學(xué)的教授,他的婚變讓他們無顏面對周圍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和奚落。于是,老兩口悄悄地去了他姐姐那兒——冰天雪地的多倫多,為了獲得那張薄薄的“楓葉卡”而心甘情愿留在白求恩的祖國,撇下他孤家寡人。

不久,江邊刮起一陣大風(fēng),周圍幾乎看不到人影,天還沒完全黑下來,遠(yuǎn)處不時傳來辦喜事的鞭炮聲。馬克心里空蕩蕩的,他搖搖頭,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又把剩下的半瓶酒倒進(jìn)肚里。這時,風(fēng)勢仍很猛烈,他斜靠在車邊,大口喘著粗氣,身體漸漸往下沉,頭腦出現(xiàn)大量的幻覺,感覺自己看到好多的血,正汩汩地從他身體里向外流,身體就像一片羽毛,被一陣風(fēng)吹飄到了天空,意識向著不可知的黑暗墜落……

他終于癱倒在地上。

忽然,耳邊由遠(yuǎn)至近傳來一陣噼噼啪啪的滾動聲,好像有什么東西砸到他的腿上。朦朧中,他聽到一陣急促的喘息聲,那聲音忽遠(yuǎn)忽近,像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女孩一定是跟著被風(fēng)吹過來的東西跑過來的。馬克努力睜開眼睛,隱約地看到一團火紅色的身影在跳躍。漸漸地,影子和聲音遠(yuǎn)去了,他萎縮在車邊,風(fēng)沙吞噬了他。

大哥,他被推了一下,好像聽到女孩的尖叫聲。

大哥,你怎么了?你醒醒吧,你要是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醫(yī)院……

但是,馬克已經(jīng)沒有任何力量說話了。只能點點頭,用手指指胸口,做出痛苦萬狀的樣子。

下面的事和小說電影的套路差不多。女孩震驚了,拼著全身的力氣,抱起馬克高大沉重的身軀,拼命地將他推到車邊靠穩(wěn),然后掏出手機撥打110。不一會兒,閃跳著紅藍(lán)光的警車開過來了。馬克被送到了附近的弋峰醫(yī)院。在急診室里,馬克被抬到急救床上,醫(yī)生診斷結(jié)果是深度酒精中毒,再不及時送來,性命難保,需要立刻催吐、洗胃和輸液。

一切都在按程序地進(jìn)行著。馬克又吐又拉,所有的污穢物都噴在女孩的身上,奇怪的是,女孩沒有一聲怨言,硬是忍了下來,一直守護(hù)在馬克的身邊。一切安定后,女孩被醫(yī)生叫到急診室外。醫(yī)生讓她在病歷診斷書上簽字,女孩羞澀不安地解釋說,她叫楊梅馥,是師大四年級數(shù)學(xué)系的學(xué)生,因為在路邊擺了一個家教的木牌,湊巧碰到倒在路邊的病人。她和馬克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時,馬克慢慢醒來,聽到他們的說話聲,看到嬌小清純的楊梅馥,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滿臉通紅,額頭閃著亮晶晶的汗珠。

馬克心頭滾過一陣熱浪。

后來,馬克問楊梅馥為什么救他,她說她沒有救他,是被風(fēng)吹到他跟前的家教木牌救了他,她還說在師大經(jīng)??吹剿鸵粋€漂亮的女孩出入教授樓,知道他是教師子女,另外,在外教俱樂部看過他和那個漂亮女孩的演唱。別的同學(xué)都說他長得帥,像影星尼古拉斯凱奇,那雙憂郁的眼睛和玩世不恭的樣子很有殺傷力。馬克笑著說,有這么厲害嗎?不過,他倒是認(rèn)真地告訴楊梅馥,從第一眼看到她沉穩(wěn)、羞赧的眼神時,便認(rèn)定她就是自己未來的妻子。

一年后,楊梅馥做了馬克的老婆??砷_始遭到父母和姐姐堅決的反對。越洋電話一天一個打到馬克的手機上,馬克接聽后便不吭聲,任憑他們聲淚俱下地勸導(dǎo),說楊梅馥來自皖北最窮的地方,和她結(jié)婚就是一輩子的負(fù)擔(dān)。直到有一天,馬克開口了,說,你們反對我,我要死的時候你們在哪里?這句話說完,他們便不再吭聲了。

馬克自從被王嘉儀踹了之后,便認(rèn)為父母和周圍的知識分子都很虛偽,就信了耶穌?!缎录s·羅馬書》第3章第23節(jié)上面講:因為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神的榮耀。馬克決心用行動來贖罪。剛戀愛的時候,父親的病重和弟弟上大學(xué)的沉重?fù)?dān)子壓得梅馥喘不過氣來。馬克先是動用父母的老關(guān)系,硬是將楊梅馥留在了師大附中初中部教數(shù)學(xué)課,然后,給未來的老丈人送了終,又把梅馥的弟弟順順利利地送進(jìn)了大學(xué)。一句話,馬克就是楊梅馥的上帝。

新婚之夜,梅馥淚流滿面地說,我愿一輩子做牛做馬來報答你,為你生兒育女。馬克有點得意,笑著把她摟在懷里說,你這樣子就像解放前的童養(yǎng)媳,虧你是個大學(xué)生,名字還起得這么典雅,我的名字俗,就是德國錢,就算我是接濟貧困大學(xué)生吧。梅馥破涕而笑,說,我的名字是爸爸起的,爸爸說陸游的《卜算子·詠梅》里有“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句話,梅馥就是梅花香的意思……馬克心里一咯噔,想起大學(xué)翻譯理論課上老師介紹翻譯家傅雷時,提到過他的太太叫朱梅馥,真是巧了,一字之差,不過,朱梅馥最后和老公上吊自盡了。馬克沉吟著,梅馥的諧音就是沒福呀……馬克想著,嘴上卻說,多耐人尋味的名字,起得好。說著,抱起梅馥滾到床上。這一夜,用馬克自己話說是除掉了王嘉儀這些年給自己帶來的晦氣,而梅馥用自己的行動為丈夫做牛做馬了。事后,馬克很甜蜜地回憶:那一晚,比煤礦工人挖煤還累。

結(jié)婚后,馬克從師大父母居住的教授樓搬出來,和楊梅馥在城西的新區(qū)貸款買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大,但裝飾成清淡休閑的格局。生活也恢復(fù)了平靜,馬克的心找到了歸宿,梅馥讓他放松,讓他活得真實,這就夠了。每天,馬克開著單位的那輛紅色奇瑞,兩人一道出門,在學(xué)校門口把梅馥丟下,梅馥目送他開車遠(yuǎn)去,同事見到梅馥都說,楊梅馥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梅馥說,我怎么了?同事說,你的臉赤裸裸地寫著呢。梅馥心里想,上帝給我關(guān)上一道門,又給我開了另一扇窗。這扇窗就是馬克。

結(jié)婚后的六年世界變化真大,馬克認(rèn)為可圈可點的事情有幾件:

二零零一年,姐姐一家和父母從多倫多到美國旅游,在世貿(mào)大廈前咧著嘴照相后的一個星期,大樓就被撞塌了,照片成了絕版;非典時期,馬克從北京出差回來被關(guān)在賓館一個月,上呼吸道沒有問題,下半身卻奇癢無比,只好自己解決自己,結(jié)果弄個急性龜頭炎。

還有,前未婚妻王嘉儀的老公“彭霸天”因長期霸占茶廠一有夫之婦搞婚外戀,被男方糾集了三五個人,在床上成功捉奸,“彭霸天”脊柱被打斷,變成坐在輪椅上的超人,性生活是不能過了,王嘉儀的性福生活也就結(jié)束了。不過,這次她沒提出離婚,而是悄無聲息地闖深圳去了,成了南下干部,兩年后弄到第一桶金又回到江城,靠著父母在師大藝術(shù)系的關(guān)系,開了個拉丁舞蹈學(xué)校,日子過得波瀾不興,還時不時地騷擾馬克?!缎录s·路加福音》上講:你們的仇敵要愛他,恨你們的要待他們好。馬克對嘉儀的恨不是信了耶穌就能消除掉的,但對她的情感還是有點復(fù)雜,有時望著她那魔鬼般身材,心里總有股暗潮涌動。

再有,馬克夫婦這幾年的生活靜如止水,和他們同時結(jié)婚的朋友同事們,先后都有了歪瓜裂棗。比如,和他同一辦公室的周霄艷,兒子軍軍都上一年級了,而楊梅馥的肚子就是沒變成地球儀。馬克每次看到周霄艷把兒子帶到辦公室來玩,心里都發(fā)虛,討好地為軍軍畫蠟筆畫,買棒棒糖,找一點做爸爸的感覺。一邊的周霄艷看得心里像灌了蜂蜜似的,兩道人工畫的眉向上一翹翹的,像個倒八字,可面容矜持而無所謂,說,軍軍,叫馬叔叔給你畫個大公雞……

再后來,就到了現(xiàn)在。

2

馬克掐滅手中的煙,推開臥室的窗戶,窗外的長江水在夜晚看起來就像濃稠的墨汁,深不可測。江面上點綴著幾艘夜船,閃著亮亮的燈光,就像馬克心里的希望。

梅馥溫柔地說,大哥(昵稱),微波爐里有熱牛奶,快喝了睡覺吧。馬克望著窗外的夜景,喃喃地說,梅馥,這次通水手術(shù)不行的話,李大頭說今年弋峰醫(yī)院引進(jìn)了試管嬰兒技術(shù),我想再試試。梅馥不安地問,那要花很多錢吧,大哥……

馬克轉(zhuǎn)過身來,坐在梅馥的身邊,輕輕地?fù)崦哪樥f,只要能行,花再多的錢我們都要試試,我不就是馬克嗎?梅馥坐起身,把臉埋在馬克懷里說,大哥,我什么都聽你的。這兩天你挺累的,我想明天把媽從老家接來照顧我。馬克說,行啊,這樣,我可以天天晚上瀟灑了。明天我請個假去接你媽,順便帶點綠色產(chǎn)品回來。馬克指的是丈母娘家自種的蔬菜瓜果。梅馥笑著嗔怪說,你嘴真饞。馬克說,你就是蔬菜吃少了,醫(yī)生說你身體缺少微量元素,所以懷不上。梅馥反駁說,你瞎說,我們老家的老人講我這種情況是“開懷”遲,意思是受孕晚。

正說話,馬克的手機震動了兩下,馬克一看,是同事周霄艷的短信:死鬼,在干什么?周霄艷的丈夫是做空調(diào)的銷售代理,常年駐守浙江溫州,這是一個寂寞的女人。馬克不動聲色,打了兩個字發(fā)過去:做愛。幾秒后,馬克的手機又一震:無聊,打過來。馬克抿著嘴笑了,走到客廳,撥通電話問周霄艷有什么事。周霄艷冷冷地說,這個月你被扣三等獎,老范說我倆統(tǒng)計采集的稅收數(shù)據(jù)比對不正確,造成總局?jǐn)?shù)據(jù)不能匯總,影響上報時間。呸,害得我跟你一起倒霉,真晦氣。馬克討好地哄著她說,艷子,扣就扣唄,我倆同病相憐,過兩天我請你吃飯。對了,明天幫我請個假。周霄艷心里一熱,說,這還差不多,知道我對你的好就行。說完,掛線了。

第二天,馬克開車把丈母娘從老家接到江城,已是傍晚五點鐘,就趕緊發(fā)了個短信給李大頭:洗否?很快,短信飛來:洗!這是馬克和大頭之間的聯(lián)系暗號,大頭吃喝賭不沾,就好洗澡按摩。李大頭叫李洪斌,和馬克小學(xué)同學(xué),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后分在弋峰醫(yī)院婦產(chǎn)科,一干就是十年,現(xiàn)在是婦產(chǎn)科主任。當(dāng)初李洪斌剛分到婦產(chǎn)科時,同學(xué)聚會,馬克戲謔他說,這下天天有女病人圍著你轉(zhuǎn)了,你可以一輩子耍流氓了。李洪斌正色說,休得胡說,我的職業(yè)用毛主席的話講是救死扶傷,治病救人。也別說,大頭這些年工作確實出色,這次弋峰醫(yī)院從上海引進(jìn)試管嬰兒技術(shù),就是他親自倡導(dǎo)主持的。

馬克開車來到老地方陽光浴場,定了個包廂剛坐下,李洪斌就到了。

馬克今天沒心思洗澡,而是詳細(xì)詢問了試管嬰兒的手術(shù)流程。大頭不緊不慢地介紹了試管嬰兒治療的整個過程和應(yīng)承擔(dān)的法律責(zé)任。簡單的說,女方在月經(jīng)第二天開始使用促排卵藥,直到卵泡成熟后,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注射絨毛膜促性腺激素。然后取卵,當(dāng)天丈夫必須來醫(yī)院按規(guī)定取精。一般情況下,精卵在實驗室內(nèi)進(jìn)行受精,培養(yǎng)四十八小時后,將選擇三個優(yōu)質(zhì)的胚胎進(jìn)行移植,胚胎移植后必須應(yīng)用黃體酮治療。如有多余的胚胎則進(jìn)行冷凍保存。移植胚胎十四天后,對晨尿進(jìn)行妊娠試驗檢測,同時抽血檢測,如尿和血均提示懷孕,那么,手術(shù)就成功了。目前,弋峰醫(yī)院已做五例試管嬰兒手術(shù),僅成功一例。

馬克聽得一頭霧水,知道這是高科技的東西,便問大頭需要他做的是什么。

李大頭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五萬元手術(shù)費,再就是取精,這可是你的強項啊。不過,那天可是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必須完成,你要有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馬克撓撓頭,為難地說,錢不是問題,能不能在家做那事?大頭說,可以,但必須按程序做好嚴(yán)格的消毒準(zhǔn)備。馬克說,好,就按你說的辦。

吃完浴場提供的自助餐,李大頭扒掉衣服,光著白花花的身子,晃著碩大的頭鉆進(jìn)浴室。馬克躺在席夢思上,正想著下一步該怎么做,手機響了,一接聽是王嘉儀,她在那一頭嗚嗚咽咽,發(fā)出可憐兮兮的哭聲。馬克緊張地問,你怎么了。嘉儀說她丈夫又喝醉了,拿酒瓶將她頭砸破了,鮮血直流。馬克不由地火起來,沒好氣地嚷著,他都是個癱子了,還敢揍你,你真有出息!嘉儀乞求馬克到師大來接她去醫(yī)院,馬克虎著臉,立刻把嘉儀回絕得干干凈凈,說,你自己釀的酒自己喝吧。說完,掐斷電話。

不料,半分鐘不到,手機又震動了兩下,馬克正要關(guān)機,一看是周霄艷發(fā)來的短信:速來我家,液化氣管道泄漏。馬克火冒冒的,今天真窩囊,盡遇到鬼,你找煤氣公司去呀,關(guān)我屁事?可周霄艷替自己擔(dān)過責(zé)任,便忍著不耐煩,站起身走到總臺結(jié)了賬,發(fā)了個短信給大頭后,開車去周霄艷家。

馬克氣喘吁吁地爬上五樓,到了周霄艷家門口按門鈴,周霄艷一聲“來了”,風(fēng)擺楊柳般地拉開門,把馬克引進(jìn)屋。周霄艷穿著睡衣,腳蹬黃色細(xì)高跟拖鞋,身材高挑,有股蝕骨的韻味,就是臉畫得太假。馬克嗅著鼻子四處聞聞,疑惑地問,沒有液化氣味啊。周霄艷抱著胳膊撲哧一笑,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騙你的,不然請不動你。馬克氣得扭頭往門口走,周霄艷撇著嘴不高興地說,嗬,架子還不小,我有事求你嘛。馬克用手?jǐn)n了一下藝術(shù)家的背頭,嘟囔著說,有事單位電話不能講嗎?我今天開車?yán)哿耍僖?。周霄艷擋住他,呶著嘴示意正在客廳趴在桌上做作業(yè)的兒子說,軍軍報了奧數(shù)班,成績跟不上,想請你家楊老師每星期輔導(dǎo)一次,行嗎西門大官人?說完,眼睛柔柔地瞟了一下馬克的臉。順便說一句,這個周霄艷有一個和其他女人不一樣的怪癖,沒事喜歡研究《水滸》,原因在這個故事里就不展開了。

馬克像觸了電,底氣不足地說,行啊。哎,你別班門弄斧好不好,我是西門慶,你就是潘金蓮啊。周霄艷跳起來給了馬克一粉拳,把馬克打進(jìn)客廳。正做作業(yè)的軍軍看到馬克,立刻脆生生地喊著,馬叔叔,今天再幫我畫個大公雞吧。馬克心里又虛又軟,只好拿起蠟筆畫了個大公雞,心里卻想著梅馥和試管嬰兒的事情。

周霄艷湊到馬克身邊,馬克驀然聞到一股叫香奈爾牌子的香水,嗆得他打了個噴嚏,周霄艷溫暖又曖昧的樣子讓他心里癢癢的。周霄艷咯咯地笑著說,嚇著你了吧,還有個好事要告訴你呢,我爸認(rèn)識中醫(yī)院的吳老中醫(yī),祖?zhèn)鲗V尾辉邪Y,治好過好多人。改天我?guī)罾蠋熞娨娝?。馬克眼睛一亮,是嗎?我們以前看過中醫(yī),不過,中醫(yī)療法來得慢。周霄艷認(rèn)真地說,但中醫(yī)理氣補虛治本呀,我想一定能治好楊老師的病。你就等著楊老師給你生個大胖兒子吧,你這個大公雞一定會下蛋的。軍軍也在一旁湊熱鬧,說,馬叔叔,我爸爸我媽媽都笑話你,說你是不會下蛋的大公雞呢!馬克臉上一陣發(fā)燒,心臟被一揪,有種說不出的憋悶。

周霄艷啪地打了兒子一巴掌,喝道,別胡說!馬克說,沒事,軍軍,今天馬叔叔給你畫個戴帽子的人,說完,唰唰在紙上飛快地畫了個大草帽,用蠟筆涂成綠色,帽子下方又畫了個小男人。

軍軍瞪著疑惑的大眼睛問,馬叔叔,這是誰呀?戴著這么大的綠帽子?

這是你爸爸呀,馬克說。

我爸爸戴這么大的綠帽子干嗎?軍軍問。

馬克壞笑著說,你問你媽媽吧。

周霄艷臉一紅,狠狠推了馬克一下,說,無聊??烧Z氣輕得像個羞澀的少女在呢喃。馬克沒躲過,將桌上的蠟筆碰到地上,他彎腰拾起筆,順手在周霄艷修長潤滑的腿上捏了一把,周霄艷身子一抖,心臟撲通亂跳,有種全軍覆滅的感覺。馬克站起身,走到門口瀟灑地說,西門大官人告辭了。周霄艷盯著馬克說,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3

馬克的擔(dān)心是對的。

那天,梅馥做完輸卵管通水手術(shù)躺在手術(shù)臺上說腹部熱乎乎的像針刺一樣時,馬克就隱約覺得情況不妙。今天是同房后兩周的第三天,明天是尿血檢測的日子。早上馬克照例開車送梅馥去學(xué)校,路上梅馥皺著眉說下腹有點墜痛,馬克安慰她說,別緊張,可能是昨天晚上沒睡好。到了學(xué)校門口,梅馥臉色有點蒼白,聲音顫顫地說,不行,大哥,我疼得厲害,下身好像出血了。馬克慌了,可神情自若地說,別怕,我們?nèi)フ依詈楸?。說完,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弋峰醫(yī)院疾駛,路上用手機告訴周霄艷請假,還聯(lián)系了李洪斌。

到了門診部,馬克背著梅馥朝婦產(chǎn)科徑直向急診室跑,門診大廳到處是人,亂得不能再亂,像菜場一樣,幸虧有李大頭李洪斌的存在,總算有了救星。馬克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背著梅馥沒乘電梯爬到九樓,迎面撞到準(zhǔn)備查病房的李洪斌。李大頭的樣子和在浴場判若兩人,神情威嚴(yán)凝重,后面跟著兩個值班醫(yī)生和一個護(hù)士。見到馬克,李洪斌陌生人似的微微點頭,歪著大腦袋囑咐身邊的值班醫(yī)生將馬克引到婦科急診室。

一陣手忙腳亂后,馬克被擋在急診室的門外,他只好透過玻璃向里看,梅馥被一幫醫(yī)生護(hù)士圍著,臉色蠟黃,眉頭緊皺,下身墊著雪白的無菌布,兩腿分叉開被不銹鋼手術(shù)架撐著,開腸破腹的樣子,馬克心里被壓上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過了十幾分鐘,值班醫(yī)生告訴馬克,梅馥的病癥是宮外孕,就是輸卵管不通,造成受精卵在宮頸部位著床,也稱易位妊娠,需要立即進(jìn)行腹腔鏡手術(shù)。馬克緊張不安地問,有危險嗎?值班醫(yī)生微笑而沉穩(wěn)地回答,及時發(fā)現(xiàn)住院治療,應(yīng)該不會有危險。馬克稍稍放了心,隨后打電話給家里,讓丈母娘準(zhǔn)備住院的生活用品。等一切安頓好后,看到梅馥躺在病床上輸液,面孔恬靜安詳,馬克的心總算落了地。他打電話給李洪斌謝他,說改日再請他洗澡。李洪斌在電話另一端嘿嘿笑著,連說幾個好。

梅馥醒來,見馬克一直坐在她身邊關(guān)切地看著她,眼圈紅了,眼眶慢慢溢出眼淚。馬克把臉貼在梅馥的額頭,背臺詞似的說,還疼不疼?別難過,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梅馥哽咽著說,對不起,大哥,我拖累了你,為什么我們想要個孩子這點人的基本要求都得不到呢?馬克心里也酸酸的。是啊,街上隨便找一個長得像武大模樣的人,他的小孩都會長得水靈靈的,人生真是難料??磥磉€是名字沒起好,我就是“克星”。馬克琢磨著,用無所謂的口氣說,這次通水不行,等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間,我們一定做個試管嬰兒手術(shù),把握會大些。一旁的丈母娘忙前忙后,不時還偷偷地抹著眼淚,說,真難為你了,孩子,這些年讓你們白白地耽誤了好日子,要是有個孩子,我就是累死了也給你們帶呀。唉,作孽啊……馬克連忙安慰她說,都是一家人。馬克和岳母的關(guān)系還是很不錯的,勞動人民的勤勞和淳樸讓馬克覺得自己是在踏踏實實地活著,這種感覺在王嘉儀和父母那里是永遠(yuǎn)得不到的。

一天過得很快,又到了晚上。周霄艷帶著兒子拎著一大包又是鮮花又是水果的東西,高高興興地來了。周霄艷噓寒問暖,有說不完的話。人常說,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女人的地方笑聲多,周霄艷就是這種和人熟得快的人。梅馥被周霄艷感動得一塌糊涂,表示一定教好她兒子軍軍,并接受她的幫助,出院后立即去看中醫(yī)。馬克在一邊插不上嘴,但心里樂滋滋的,心思就像魚缸里的金魚,又歡快地游來游去了。他想起上次對王嘉儀態(tài)度很強硬,不免有點慚愧,哪天找個周末和她聚聚,解釋一下。

一個星期后,梅馥出院了,還真的在周霄艷的陪同下去了中醫(yī)院。和弋峰醫(yī)院不一樣,吳老中醫(yī)的專家門診看病的人雖然是人潮涌動,但秩序井然,安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吳老中醫(yī)八十開外,但仙風(fēng)道骨,滿頭青絲。周霄艷悄悄告訴梅馥,說吳老中醫(yī)的保健秘方是長年食用產(chǎn)婦的胎盤。后來,馬克知道了,說那就是吃人肉啊。

這里看病的多半是久治不孕的患者,神情憂郁,有種長年被病魔折騰得苦大仇深的樣子。門診室墻上掛滿錦旗,上面寫的都是“華佗再世”、“妙手回春”、“人民的李時珍”之類的溢美之詞。梅馥感覺吳老中醫(yī)就像她的爺爺,一番望聞問切后,竟拉著她的手和她聊起了家常。也別說,老爺子的藥真補血。不久,梅馥的臉蘋果般地紅了起來。為此,馬克夫婦歡天喜地邀請周霄艷和她兒子吃了頓飯。吳老中醫(yī)的專家門診需要提前掛號,這樣,也給馬克的丈母娘找到一份發(fā)揮余熱的工作,她每隔三五天要在夜里去中醫(yī)院排隊拿號頭。這邊,李大頭已經(jīng)打了幾個電話催他做試管嬰兒手術(shù),馬克暈暈乎乎,覺得成功就在眼前,便驕傲地說,再等等吧。他想放松一下自己。今天是星期六,他給王嘉儀打了電話,約她傍晚去喝茶。嘉儀欣喜地在電話里說,好。

下午,馬克開車來到師大教授樓前,按了兩聲喇叭,不料嘉儀已經(jīng)站在車前。嘉儀今天穿得很精致可愛,頭戴咖啡色紗布結(jié)草帽,那張不施粉黛的美麗臉龐永遠(yuǎn)顯示著傲視一切的神情。她上身一件皮草領(lǐng)針織衫,里面透著蕾色絲質(zhì)胸罩,下身一條牛仔短裙,棕色的高筒皮靴把她舞蹈演員般的細(xì)腿襯托得挺拔秀麗。馬克見到她,張著嘴,半天沒說話。嘉儀也溫柔而調(diào)皮地看看他,一個在車?yán)?,一個在車外,兩人對視許久,來往路過的花花綠綠的大學(xué)生們都好奇地看看他們,以為他們是陌生人。

馬克說,Come in,sweet heart!

嘉儀說,討厭,誰是你寶貝?說著,拉開車門鉆進(jìn)車。兩人在車?yán)镬o靜地坐著,看看窗外熟悉而又美得讓人眩暈的景色。落日西沉,夕陽正把操場、教學(xué)樓、階梯教室和林陰小道染成金黃色,這一場景對馬克和嘉儀來說,太熟悉了,他們從小在這里長大,這里是他們的根。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彌散在車內(nèi),外面的世界和他們無關(guān)。

阿儀,你看這天,和我們小時候一樣,還是那么藍(lán),那么深,那里有我隱秘的欲望和夢想……馬克的詩意又來了。嘉儀把頭靠在馬克的肩膀上,喃喃地說,馬馬,我想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

哎,我們別阿姨媽媽的,亂了輩分,這是小時候的稱呼,你說去哪里?馬克問。

先去東風(fēng)坡燒烤屋,再去老地方,外教俱樂部。嘉儀不假思索地說。

燒烤屋離梅馥的學(xué)校不遠(yuǎn),停好車,兩人進(jìn)了觀光電梯,電梯上升的速度很慢,嘉儀不自覺地靠在馬克的胸前,馬克順手把她的后背從上至下摸了個遍,以前嘉儀就喜歡馬克這樣安撫她。忽然,馬克的手不動了,真是太巧,他在電梯里看到梅馥和四五個學(xué)生說說笑笑從學(xué)校出來,梅馥的臉很紅,掛著健康的笑容,馬克的心一沉。

進(jìn)了燒烤屋,推開門,啤酒、煎炸燒烤食物的氣味包裹著香水的氣味刺得馬克連打幾個噴嚏。兩人在靠窗的地方坐下,很快,侍應(yīng)生擺滿了一桌熱騰騰的燒烤食物。剛想舉杯,嘉儀就接了一通電話,先是她舞蹈學(xué)校同事安妮約她晚上去舞廳蹦迪,嘉儀笑著說改日吧,然后就是一些狐朋狗友的電話。嘉儀的口氣輕佻而放肆,馬克在一邊好不耐煩,獨斟自飲。

接完電話,嘉儀變戲法似的又成為一個純情少女,輕快地說,我姐給我打電話啦,說替我辦技術(shù)移民,下個月我去南京考雅思。

馬克不解地問,誰是你姐?你哪里冒出個姐姐?

嘉儀撇撇嘴說,馬嫣呀。

馬克眉頭緊皺,虎著臉說,那是我姐,你少套近乎!我最煩她!

嘉儀問,為什么?

馬克抿了一口啤酒,說,這幾年她對我只做過兩件事,總是夜里打電話騷擾我,我們時差12個小時,我求她多少回了,她說她在花園里喝下午茶看書,沒事問候問候我,這不是扯淡嗎?我睡得正香,冷不丁她問我,小強,你幫我分析一下,惠特曼的《草葉集》里有沒有自戀情節(jié)的描寫?你說這惠大爺都死了一百多年了,我哪知道呀,她這不是幸運52嗎!還有,她老是動不動就說梅馥的壞話,讓我和她分手,唉!

嘉儀笑盈盈地說,人家是哥大(哥倫比亞大學(xué))畢業(yè)的,請教你是抬舉你呀。你別狗肉上不了秤,你不就是美國文學(xué)在系里考試拿過第一嗎?我姐對你最好了。這次,你們要做試管嬰兒手術(shù),她不是剛給你匯了一萬美金的支票嗎?

馬克驚訝地張著嘴,說,我怎么一點隱私都讓你知道了!是她告訴你的?

嘉儀得意地說,當(dāng)然了。然后,她深情地望著馬克說,我們和好吧。

馬克面無表情地說,說心里話,我真煩你,你和我姐是一路人,你以為你是80后90后的新新人類呀,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啊!

嘉儀不高興了,說,你別小看我,這些年走南闖北,我也經(jīng)歷了不少事情呀,最后還是覺得只有你對我的好才是真的。以前我是不懂事,喜歡那種有狠勁的男人,你讓我失望了,現(xiàn)在想想真幼稚。

馬克一聲嘆息,說,從小到大,我什么都讓著你,幼兒園發(fā)兩個蘋果你拿大的不算,還把我小的也拿去,你就這德性。

嘉儀探過身來,做出捂他嘴巴的動作——親昵而又放肆,說,誰讓你比我大嘛,現(xiàn)在我爸媽不讓我進(jìn)他們的門,說除非我和你好。我已讓他們傷透了心。我之所以現(xiàn)在沒離婚,是我的那位雖是個癱子,但他承諾給我一切自由,只要不和他離婚就行??晌椰F(xiàn)在年齡也大了,我也想有個靠山,就想靠在你身上。嘉儀小聲地說,眼圈有點紅。

馬克把眼一瞪,輕蔑地說,你真可愛,是不是瓊瑤小說看多了,想和誰好就和誰好?明確地告訴你,我倆說好聽點,是兩條平行線,永遠(yuǎn)聚不到一起去了;說通俗點,是豆腐渣貼門對——兩不黏!今后,大家就做個朋友吧,但是千萬別認(rèn)真。

嘉儀恨恨地跺著腳說,姓馬的,我也弄不懂憑什么那個貧困山區(qū)的小妞那么讓你著迷!她不能生育,沒法和我比,和她生活一輩子你就是斷子絕孫! 說完,歪著頭,吸了口卡布奇諾,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馬克。

馬克不說話,悶頭喝酒。

嘉儀又說,你知道嗎?你是被我傷害得太深了,所以現(xiàn)在就自甘墮落,你又不敢報復(fù)別人,只有報復(fù)自己,心理學(xué)上講,你這叫自虐,懂嗎?我不愿意你就這樣毀了自己,和一個毫無希望的人生活一輩子。我現(xiàn)在要拯救你。說著,口氣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她出神而迷醉地望著馬克,說,我們移民到多倫多,那里離尼亞加拉大瀑布不遠(yuǎn),我有錢,就在那里買棟房子,天天看瀑布,我為你生兒育女,過世外桃源的生活……

馬克忽然笑了,笑得很慘,他用紅紅的眼睛盯著嘉儀說,沒想到你深沉多了,算你說得對,我是不敢報復(fù)你,我報復(fù)我自己。但是,和你在一起我不踏實。我被你已經(jīng)踹了一腳,傷疤永遠(yuǎn)留住了,退一步說,就是到了多倫多,你如果再碰到一個“北霸天”、“南霸天”怎么辦?你一高興,我這一輩子就毀了。唉,馬克痛心疾首地說,作為前未婚夫,我有責(zé)任進(jìn)一句忠言:你也一把年紀(jì)了,聽我的話,趕緊離開彭霸天,找個踏實可靠的人生活,這是你現(xiàn)在最好的出路,OK?說完,搖晃著站起身,說,走!去外教俱樂部。說完,便徑直到吧臺結(jié)賬,嘉儀嘟囔著,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師大外教俱樂部由師大外語學(xué)院設(shè)立,是個地球村,專供本校的洋教授、洋學(xué)生以及外資企業(yè)的洋買辦休閑娛樂,簡單地講,就是八國聯(lián)軍的后代們玩的地方,品位檔次較高。馬克和嘉儀念書的時候,每星期都光顧這里,享受一切洋人形式的消費,比如音樂、顏色、服飾、雪茄、唇膏、香水,這些都透著高雅和奢侈,俱樂部里各種燈光錯落有致,恣意閃爍,曾讓馬克和嘉儀不自覺地做過一個個短暫而浮華的夢。

今天是師大中文系印度留學(xué)生開學(xué)典禮的日子,俱樂部舉辦了一個晚會,馬克和嘉儀的出現(xiàn)讓各類膚色的紳士太太們眼睛一亮。確實,嘉儀今天的扮相莊重而典雅,依偎在高大魁偉的馬克身邊,就是一幅廣告畫:粗放而柔情。

兩人剛坐下不一會兒,一位滿頭銀發(fā),穿著雪白襯衫的老爺爺步履蹣跚晃到嘉儀面前,不失優(yōu)雅地伸出毛茸茸的右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說,Bonjour,Madame,Aimez-vous avoir la derniere danse avec moi?(你好,小姐,我能請你跳個舞嗎?)

嘉儀欣然起身,微微頷首,出其不意地在老爺爺面前做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拉丁舞旋轉(zhuǎn),然后,伸出修長的左臂,領(lǐng)著老爺爺雙雙滑入舞池。四座驚嘆,掌聲此起彼伏,接著,響起B(yǎng)ryan Adams的那首洋溢著墨西哥風(fēng)情的《Have you ever really loved a woman》的歌曲。嘉儀像快樂的燕子舞動著迷人的身姿,舞步飄逸而輕快,而老爺爺?shù)牟椒ワ@得遲緩而凌亂,但風(fēng)度還是翩翩的。

馬克半躺在靠椅上,手捧高腳杯,神定氣閑,桌面上燭光搖曳,刀叉閃著銀色的光芒。他心里在說,久違了,我的小資產(chǎn)階級生活。

一曲終了,嘉儀沒有回到馬克身邊,而是走到舞臺中央麥克風(fēng)前,燦爛地朝著馬克擺擺手,翹著紅唇做了個飛吻的pose。馬克心領(lǐng)神會,把手放在嘴邊回應(yīng)著,用一種近乎挑剔的眼光審視著嘉儀。在舞臺聚光燈的直射下,嘉儀那迷人的臉龐,圓潤的肩膀,高聳的胸脯,纖細(xì)的腰身,處處洋溢著東方美女的氣息。

嘉儀用英語深情地說,謝謝大家的掌聲和笑臉,下面我想為各位演唱一首Julio Iglesias的情歌《Starry Night》。

頓了一下,嘉儀嗓音有點澀澀地說,我想把這首歌獻(xiàn)給我的lover(愛人)馬克。說完,修長的雙臂直指不遠(yuǎn)處的馬克,麥當(dāng)娜的樣子。

周圍所有的目光立刻聚集到馬克身上,驚嘆聲和掌聲再次響起。

馬克心里有點亂,但還是很紳士地站起身,右手放在胸前,向觀眾鞠躬后坐下。低沉憂郁的旋律響起來,嘉儀深情地唱著:

Starry starry night

And 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馬克不知不覺也陶醉了。

忽然,嘉儀放在桌上的手機響起來,馬克按下接聽鍵,熱情地問,你好,哪一位?

另一端的聲音冰冷,透著寒意和殺氣,我找王嘉儀,你是誰?

馬克腦子有點亂,但鎮(zhèn)靜地說,我是馬克,嘉儀的大學(xué)同學(xué),她現(xiàn)在唱歌。

另一端冷笑地說,噢,你就是嘉儀的青梅竹馬呀,那個活王八啊。我聽嘉儀講你為了獻(xiàn)愛心學(xué)雷鋒,和一個貧困大學(xué)生結(jié)婚了,而且還沒有小孩。是她不行,還是你不行呢?

馬克的血液向臉上涌,他盯著嘉儀,嘉儀還在忘情地唱著,時而微斜她那優(yōu)美的眸子,向他拋送一個稍縱即逝的笑靨。

另一端繼續(xù)說,好了,和你開個玩笑,別生氣。改日讓嘉儀請你來我家玩,我雖然那個不行了,可酒量還有,我倆比比。我從不輕易邀請嘉儀的朋友回家,你是個例外。祝你們玩得快樂,別忘記告訴嘉儀,讓她早點回來幫我洗頭,嘿嘿。說完,掛了電話。

馬克驚得一身冷汗,他欲哭無淚,呆若木雞,好不容易穩(wěn)了穩(wěn)脆弱的神經(jīng),現(xiàn)在是一點四十分,還來得及。怎么辦?必須再取第二次,華山只有一條路!于是,他不再猶豫,他再次清洗消毒下身,開始動作起來,可是,性致再也起不來了,他已感到疲累交集,心力交瘁?;艁y中,他從抽屜里翻出一張李洪斌以前送給他的西歐A級片來提神,看著,看著,馬克覺得就像是看“動物世界”,驢喊馬嘶的,反而壞了他的興致。不行,馬克告訴自己,必須挺住,我是頂梁柱,必須為梅馥和這個家撐起未來的天空,梅馥還在等他呢。

這時,手機又不爭氣地響了起來,李洪斌在電話另一端嚴(yán)厲地問他,好了嗎?快點送過來!馬克低三下四地說,好了,好了,馬上就過來!他不敢告訴李洪斌自己出了一個“醫(yī)療事故”。關(guān)了手機,凝神迸氣,繼續(xù)拼搏,心想,這次就是再得一次龜頭炎,也一定要完成任務(wù)!

《羅馬書》第九章十四節(jié)上講:神要憐憫誰就憐憫誰,要叫誰剛硬,就叫誰剛硬。冥冥之中,上帝真的是向他伸出了一雙手,就在那個時候,王嘉儀的影子恰到好處地鉆進(jìn)了他混亂的腦海里。那天晚上,她那濕潤豐滿的雙唇,光滑如緞的脊背,讓他心動。他想起周霄艷經(jīng)常在辦公室引用《水滸》里的那句話贊美潘金蓮: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呀呀氣喘。用在嘉儀身上一點也不過分。馬克真的是來勁了,他在放飛想象的翅膀,他覺得自己有戲了……終于,百米沖刺,他又成功了……

馬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爬到生殖中心二樓李洪斌面前的,他只隱約記得自己闖了兩個紅燈,車子行駛的路線呈S狀,看來駕照這次差不多是要吊銷了。但欣喜的是,李洪斌看了取精盒后,點點頭,立即遞給身邊的助手,說,趕緊送到培養(yǎng)室去。然后,沖著馬克滿意地笑了。馬克如釋重負(fù),兩只腿像踩了棉花般撐不住。李大頭不懷好意地湊到他跟前,小聲地問,怎么樣?今天你累了,好好休息,明晚洗否?馬克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5

兩天后,馬克和梅馥又去了弋峰醫(yī)院生殖中心二樓做胚胎移植手術(shù)。這次手術(shù)仍然是李洪斌親自動手,在胚胎移植室里,李洪斌通過B超機的監(jiān)視,撿芝麻似的小心翼翼地從培養(yǎng)皿里挑選出三個最優(yōu)質(zhì)的分裂后的胚胎,送入梅馥的子宮里,過程完全無痛,手術(shù)很順利。兩個小時后,馬克那張晦暗苦綠的臉上終于有了陽光。

回到家,馬克像侍奉王母娘娘似的圍著梅馥床前床后轉(zhuǎn),生怕她有什么閃失。因為,他們所有的努力在這一時刻才顯示出真正的意義。按照李洪斌的叮囑,梅馥三天后就可以正常下床,輕步轉(zhuǎn)身,尿急可以自己小便了。但是,馬克堅決讓梅馥在床上躺上個半個月。他斗志昂揚地說,這叫萬無一失,這么多年來,所有的醫(yī)生總是說你輸卵管不通,或什么通而不暢,這都是鬼扯淡!這都是極不負(fù)責(zé)任的話。我這次不走輸卵管這根獨木橋了,我要用阿帕奇戰(zhàn)斗機實施GPS定點定時空投,把我們的種子牢牢扎在你這塊肥沃的土地上!

梅馥被馬克說得臉微微發(fā)紅,有些羞澀地說,大哥,天天都在床上待著,那也不衛(wèi)生啊……

馬克梗著脖子說,吃喝拉撒我來服侍你,今天晚上我去找老范再續(xù)一個星期的假陪你。

的確,這次馬克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梅馥身上了,他覺得應(yīng)該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希望。可是,周霄艷帶著兒子來他們家玩,說,我還是相信中醫(yī),中醫(yī)比較溫和適中,活血化瘀,改善人的微循環(huán)功能,不傷人。馬克敷衍周霄艷說,如果這次手術(shù)再失敗了,仍然讓梅馥繼續(xù)看吳老中醫(yī)。周霄艷笑了,覺得她的這份人情還是沉甸甸的,今后仍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讓她兒子上輔導(dǎo)課,還能時不時地誘惑一下馬克。

又過了十天,王嘉儀給馬克打了一次電話,想讓他陪她去南京考雅思。馬克當(dāng)著梅馥的面很坦然,也很平靜地謝絕了她的邀請,他說梅馥做了試管嬰兒手術(shù)需要他照顧。這一次,輪到王嘉儀在電話另一端發(fā)火了,你真是模范丈夫啊,看樣子你是??菔癄€不變心啦,我真的恨死你了!說完,她啪地掛了電話,聲音很大。馬克搖搖頭,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一邊躺在床上的梅馥關(guān)切地問,沒事吧?誰給你的電話?

馬克漫不經(jīng)心地說,是王嘉儀,她讓我陪她去南京考雅思。梅馥知道馬克和嘉儀以前的故事,她輕聲說,那你去吧,大哥。有媽照顧我呢。馬克心里一熱,俯下身輕輕地吻了一下梅馥發(fā)燙的面頰,說,怎么可能呢,你不是在說夢話嗎?我們現(xiàn)在僅僅是一般朋友而已。馬克輕輕地?fù)肀е佛?,感到她的心臟在平穩(wěn)地跳動著。

馬克最欣賞梅馥的地方就是她很穩(wěn)重,除了在生孩子這件事上感情用事外,不愧是數(shù)學(xué)老師,職業(yè)而冷靜,溫婉而從容。她從不干涉他的私人空間,這樣,反而讓他覺得梅馥和這個家就是他生命的港灣和棲息地。自己是個風(fēng)箏,飛得再遠(yuǎn),線的那一頭還在梅馥手里輕輕地攥著呢!欲擒故縱,可能也是梅馥的“秘密武器”吧。

梅馥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如果這次手術(shù)再失敗了怎么辦?我也不想再耽誤你,我想換一種生活方式,你說呢?馬克昂著頭說,別瞎說,這次一定會成功!

梅馥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大哥,我們經(jīng)歷的磨難太多了,我說句話你別生氣,當(dāng)初你非要和我好,我認(rèn)為這是你的一時沖動?,F(xiàn)在,我真不想再連累你了,再懷不上孩子,我希望你離開我。真的,我說的是真心話。梅馥的鼻子一酸,眼淚快下來了。

馬克沉默著,好一會兒,他站起身,推開臥室的窗戶,每次心煩意亂的時候,他總想鳥瞰一下長江的夜景。忽然,他笑了,笑得不自然。他說,我要是和別人私奔了,你怎么辦呢?

梅馥說,我有職業(yè)啊,身體健康,除了不能生育外,我能養(yǎng)活自己。我把媽從老家接過來和我一起生活,這輩子再也不找男人了。真的,你也不用有什么愧疚,倒是我欠你的太多了……

馬克不說話了。許久,他像是翻了一座大山似的,精疲力竭地說,梅馥,這輩子我認(rèn)定你了。我們夫妻的感情不是靠有沒有小孩來維系的……

梅馥哽咽著說,可我受不了,我不愿意一輩子背負(fù)著愧疚和你生活,那樣對你我都不公平。本來我就覺得配不上你,和你結(jié)婚后,希望有個小孩,有一個完整的家,相夫教子,也算是盡了妻子和母親的責(zé)任??涩F(xiàn)在,我實在看不到什么未來了。

馬克垂下眼簾,硬是將淚憋了回去,他說,你怎么這么沒自信呢?不是還沒到那個地步嗎?

他現(xiàn)在也很迷惑。和梅馥的婚姻,用王嘉儀的話說是他自虐,用梅馥的話說是他一時沖動。唉,做人難,做一個叫馬克的男人更難。

半個月后,馬克帶著梅馥去弋峰醫(yī)院婦產(chǎn)科做了血尿檢測,醫(yī)生很肯定地告訴他們,梅馥已正常受孕,梅馥子宮內(nèi)的三個胚胎全部成活,但是,需要每隔兩天肌注黃體酮,今后,每隔兩周來醫(yī)院做B超檢查,如果發(fā)現(xiàn)三胎繼續(xù)成長,必須立即做減胎手術(shù)。馬克和梅馥聽了這個消息,喜憂參半,減胎意味著新一輪的妊娠風(fēng)險,弄不好是滿盤皆輸。在回家的路上,馬克握著梅馥的手,默默地說,不著急,過一天是一天,上帝會保佑我們的。

上班后,馬克盡量不讓自己想這些煩心的事,工作積極主動,弄得周霄艷找不到機會和他聊天,科長老范對他也另眼相看了。每天下班,馬克只要看到梅馥安然無恙,心里的希望又增長了一些。

其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一次出差,老范在車上和馬克聊起了他自己的生活。老范的人生道路也是比較坎坷的。人到中年,應(yīng)該是精力充沛,正是為黨和人民多做事情的時候,可他偏偏有個三十多年的慢性哮喘的老病根。他的上半生是抱著藥罐子過來的,用他自己的話說,中國的藥吃遍了,外國的藥也吃遍了,除了糞便沒嘗過,該受的罪都受了,可病就是沒治好,一到冬天,人就拉風(fēng)箱,靠氧氣過日子。后來,是偉大的母親河——長江,挽救了他的性命,他加入了江城冬泳俱樂部,幾年下來,身壯如牛,聲若洪鐘,用他自己的話說,又能過夫妻生活了。所以,老范感慨地告訴馬克,人只要不是得了絕癥,總會有辦法的。馬克聽了老范的話,唏噓不已。多么樸實精辟的人生哲理呀。天無絕人之路,抱著這樣的信念,馬克有一種撥開烏云見太陽的感覺。

然而,正如歌里唱的那樣: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幾天后的一個上午,馬克所有的感覺被楊梅馥的兩個噴嚏砸得粉粉碎碎。說起來簡單,上午上第二節(jié)課不到五分鐘,梅馥在黑板上剛剛寫下平行線截割定理時,可能受粉筆灰的刺激,鼻腔一陣發(fā)酸,猝不及防,于是,就出了和丈夫馬克一樣的致命的“醫(yī)療事故”。過了不到二十分鐘,她感到下身一陣發(fā)熱,知道情況不妙,立即打車徑直去弋峰醫(yī)院婦產(chǎn)科,幾乎是來不及悲傷,醫(yī)生就給她做了引流處理。

等馬克知道事故的經(jīng)過,急急趕到家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臥室光線昏暗,沒開燈,梅馥躺在床上,丈母娘坐在床邊,低低地啜泣著。梅馥形容枯槁,目光癡癡呆呆,像一臺年久失修的照相機,已經(jīng)沒有聚焦的功能了。馬克知道,此刻說什么寬慰的話也無濟于事了。他在心里捶胸頓足,他想不通,為什么自己打了N個噴嚏,一點事沒有,他真恨不得梅馥把一輩子的噴嚏都留給自己打啊。唉,馬后炮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忽然,他靈光一閃,說了句四兩撥千斤的話:梅馥,如果生命不能承受如此之輕,那生命也就失去意義了。說完,他走出家門,步履飄然,如同在月球上漫步。他開車上了濱江大橋,他想再鳥瞰一下長江的夜景。路上,他想起剛才告訴梅馥的這句話不是他的原創(chuàng),是那個叫米蘭·昆德拉的人說的,但用在試管嬰兒手術(shù)這件事上,是最恰當(dāng)不過的了。

馬克打開車?yán)锏囊繇?,黑鴨子組合飄了出來?!耙粭l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馬克開了一罐青島易拉罐啤酒,灌了一大口,用力拍打著方向盤,和著節(jié)拍,滿懷悲壯,聲嘶力竭地唱了起來。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橘紅色橋燈讓馬克恍若隔世,不知身在何處。突然,他想到馬嫣,這時爸媽和他們一家人一定在那個大House里做夢呢!為什么不“問候”一下?馬克興奮了,手機撥過去,嘟嘟幾聲后,馬嫣甜膩柔和而略帶睡意的美式發(fā)音傳來:你好,哪一位?馬克鉚足了勁,粗聲大嗓地說,姐呀,我和梅馥的試管嬰兒手術(shù)終于成功了!馬嫣聽了他的話,停頓了幾秒鐘,好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驚喜地連連說,Marvellous!(太棒了!)祝賀你們!隨后,馬克聽到她在電話另一端大聲呼喚父母和她的外國老公查理,他禁不住想笑。等馬嫣回到電話機邊時,馬克憋著嗓子低低地說,手術(shù)成功那是不可能的。說完,關(guān)掉手機,狂笑起來。笑著笑著,他覺得自己很無聊,無聊透頂。

馬克一打方向盤,從大橋折彎向市里疾駛,他給李洪斌打電話,想約他出來洗澡,吐吐苦水。李大頭在電話另一端一邊大呼小叫嘖嘖有聲地干杯,一邊哈哈發(fā)出爽朗的笑聲,說,馬克,你怎么這么傷感,像林黛玉似的,你太太不就是流產(chǎn)了嘛。我辦公室天天都擺著一大摞一大摞癌癥病歷,每天都有人要死要活的,像你這樣脆弱,那我也別干工作了,可我不是還得面對啊,用你的老話講,還得繼續(xù)耍流氓呀。記住,要學(xué)會放松和遺忘,退一步海闊天空,懂嗎?馬克被李洪斌的一番話說得無所適從,哭笑不得,但他心里還是有點難受,他把車停在路邊的天香樓酒店面前,定了個包廂,然后打電話給老范和周霄艷,還有平時關(guān)系不錯的幾個同事。那天晚上,馬克喝了不少酒,只有周霄艷知道他為什么醉了。

最后,周霄艷開車送他回家,但在車上,馬克顛三倒四,滿嘴囈語,說他不想回家,要找個地方喝茶,他不愿面對梅馥母女倆的眼淚。周霄艷沒再說什么,順理成章地將車開到自己家樓下的停車庫邊。

馬克失身了。事后,周霄艷給他發(fā)了個短信,再次引用《水滸》里第二十四回里的佳句來表達(dá)她當(dāng)時的內(nèi)心感受:羞云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可是,馬克羞悔地想跳長江,他覺得自己相當(dāng)?shù)貙Σ黄鹈佛?,褻瀆了一個基督徒應(yīng)遵守的教義,不配做一個基督徒。因為《圣經(jīng)》里講,世人的一切罪是可以得到赦免的,但如果褻瀆了神靈,就永遠(yuǎn)得不到赦免。晚上睡覺,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想給自己找到“犯罪”的理由,他想到了在大洋彼岸不也有一個叫“比爾”的基督徒嗎,他還是個總統(tǒng)呢,他不也犯過錯誤嗎?不也曾把萊溫斯基小姐的裙子弄得臟兮兮的嗎!想到此,他覺得寬慰了不少。

但是,他仍然不能原諒自己。沒過幾天,他找局長申請調(diào)到五樓辦公室做文秘工作。這樣,和周霄艷的統(tǒng)計科隔了三層樓,見面機會自然少了。周霄艷呢,也是個性情中人,一夜情畢竟不光彩,更對不起楊老師,舉案齊眉才是中華民族的美德啊,只要兒子能夠得到楊老師的輔導(dǎo),也就知足了。這樣一來,她和馬克的關(guān)系也就理順了不少,對梅馥的中醫(yī)治療就更加關(guān)懷細(xì)致了。

6

王嘉儀的雅思成績考了八點九分,她很興奮,聯(lián)系了馬嫣,在馬嫣的幫助下,終于將自己的簽證材料送交到加拿大駐上海領(lǐng)事館。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在地下悄悄地進(jìn)行的,她瞞著丈夫彭海民,只有馬克知道。但是,馬克堅決不和她一起辦移民手續(xù)。

嘉儀只好鼓動馬嫣和他父母給馬克施加壓力,因為按照馬嫣和馬克的協(xié)議,這次試管嬰兒手術(shù)費用由父母承擔(dān),如果手術(shù)失敗,就意味著馬克必須到多倫多來生活。馬克在電話里拒絕了他們的要求,并打電話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嘉儀,說,你也知道,加拿大移民局評估我的移民資格時,因為我是直系親屬,還可以多加五分,如果,他洋洋自得地說,我倆結(jié)婚了,你就根本不需要面試,主申請人是我的話,就可以解決你的后顧之憂了。但是,你的這個愿望是個肥皂泡。

現(xiàn)在,馬克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梅馥身上,生怕她再受什么刺激。那次手術(shù)失敗后,梅馥發(fā)了一次高燒,說胡話,渾身的骨頭就像有很多蝎子在蜇,撕心裂肺地疼。馬克和丈母娘慌慌張張地把她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診斷說是突發(fā)病毒性感冒,和試管嬰兒手術(shù)流產(chǎn)無關(guān),馬克忙著帶梅馥抽血化驗、輸液,又開了許多消炎藥,在醫(yī)院住了兩天兩夜,高燒終于退了。但是,梅馥出院后不想回家,馬克想想也是,怕她觸景生情,正好又是放暑假,便開車把她和丈母娘送回皖北老家住了幾天。回來后,梅馥整個人好像變了一樣,就剩下一具軀殼,成了一尊木雕菩薩。

周霄艷帶著兒子來過他家?guī)状?,也勸慰梅馥,但梅馥仍然很少說話,除了給軍軍輔導(dǎo)奧數(shù)外,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書房里,一言不發(fā),一坐就是半天,任憑馬克怎么開導(dǎo)她也無濟于事。馬克有點慌了,他緊緊抓住梅馥的雙手,把她的手使勁地拍在自己的臉上,說,梅馥啊,你要說話呀,你想哭就哭出來,別嚇我呀……梅馥還是毫無表情,馬克想,她不會是神經(jīng)錯亂了吧?

直到有一天,馬克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梅馥笑了,又和從前一樣了,他松了口氣。丈母娘也和從前一樣忙忙碌碌起來。每天,她去超市買了新鮮的肉、蛋、蔬菜、水果等各類食品回家,然后,根據(jù)營養(yǎng)搭配給馬克小倆口補充營養(yǎng)。丈母娘還回了一趟老家,從自留地里采摘了更多新鮮的綠色產(chǎn)品帶回來,按馬克的要求,單獨做給梅馥吃,梅馥在周霄艷的熱心關(guān)照下,每星期直接去吳老中醫(yī)家看病,那個長長的像男人陽具的大嘴藥壺每天又開始噴著白霧,藥香的味道又出來了。

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梅馥告訴馬克,教委分配給師大附中一個下學(xué)期去上海育才中學(xué)進(jìn)修的名額,教務(wù)主任推薦了她,讓她一開學(xué)去上海培訓(xùn)三個月。馬克聽了不說話,皺著眉,陷入思索之中。他想,梅馥一走,自己不又成了單身漢了嗎,生活又將變得枯燥單調(diào)起來,而且,這邊父母和馬嫣不斷地給他施加壓力,王嘉儀還時不時地給他添亂,他覺得生活又回到了從前。他想,自己現(xiàn)在一直是咬牙忍著,挺著,他不想違背良心。一句話,不想背叛妻子楊梅馥,可這種忍耐何時是個頭?。?/p>

梅馥見馬克心事重重,不說話,便坐在他跟前,握著他的手,暖暖地說,大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應(yīng)該知道,爸媽都是教古代漢語的,孔孟之道在他們思想里已經(jīng)根深蒂固了。我倆的結(jié)合已經(jīng)讓他們妥協(xié)了一次,但是,我們沒有孩子,這是他們絕對不能容忍的,連我媽也知道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所以,你我真應(yīng)該好好考慮下面的出路了。馬克坐在飯桌前,揪著自己的頭發(fā),痛苦不堪,他說,你怎么能這樣講?我倆的事和他們沒關(guān)系!

梅馥凄涼地一笑,輕輕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了。

今天正好是梅馥排卵的日子,夫妻倆在一起又纏綿了一夜。梅馥很投入,也很盡興,馬克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踏實和安慰。再過兩天,梅馥就要去上海了,會有很長時間不能見面,這是他們今晚最后的告別賽,希望球能進(jìn)球門,種子能播下。

一個星期后,梅馥走了,忘了帶家里鑰匙,除了帶了幾件換洗衣服和培訓(xùn)教材外,按照吳老中醫(yī)的關(guān)照,她背了一大包夠兩個月服用的水劑中藥。丈母娘也回老家去了,老人臨走時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把馬克經(jīng)常換洗的衣服擺放在衣柜最顯眼的地方,還說以后每隔半個月她會從老家過來,幫他清掃一次衛(wèi)生。

馬克的心又酸酸的了,周圍一切又變得空空蕩蕩起來。

這個時候,王嘉儀像個幽靈,恰到好處地擠進(jìn)了他的生活。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辦公室還有不少破事,馬克又是忙著發(fā)傳真,草擬商請函,又是布置下星期審計局檢查方案,忙得是焦頭爛額。下午,梅馥從上海給他打來電話,問候他中秋節(jié)愉快,說她堅持吃藥,身體很好,馬克說他很想她。然后,王嘉儀打電話約他晚上去英皇大舞臺K歌跳舞,還說她老公晚上請他喝酒。

馬克情緒復(fù)雜,自己孤魂野鬼一個人,李洪斌去新加坡探親了,待在家里的確很無聊,不如出去散散心,正好自己現(xiàn)在是失魂落魄的時候。于是,他答應(yīng)了嘉儀的邀請,也是命令,他想自己現(xiàn)在就是一只蒼蠅,王嘉儀就是蒼蠅拍。

晚上下班遲了,馬克在街上買了點東西,胡亂吃了幾口,便開車去了英皇大舞臺。他穿著白色西服,戴了副黑色墨鏡,像科幻片里走出來的人物。他推門走進(jìn)英皇大廳,這里掛滿了乳白色的薄紗,一看就像《西游記》里面妖精出沒的地方。

大廳正中設(shè)著一個巨型T型舞臺,在江城,這個地方很有名,一夜情、搖頭丸、浪漫邂逅,每晚都在這里上演著,尤其是震耳欲聾的音樂讓這里更加火爆、熱烈、銷魂。馬克剛到這里,感覺到這里四處鬼火閃爍,陰森莫測,周圍的男女打扮得花團錦簇。

馬克四處搜尋嘉儀的影子,就是沒有發(fā)現(xiàn)嘉儀。此刻,他的周圍不知從哪兒冒出許許多多哈韓哈日的年輕人,女孩子們遠(yuǎn)看像超女,近看還像超女,臉上畫著蝴蝶妝和黑眼圈妝,身上掛滿叮叮當(dāng)當(dāng)各種小玩意兒,T恤比外套長,袖子比手臂長,睫毛比眉毛長,整個就是新新人類。和他們相比,馬克顯得落伍和孤單。

這時,刺耳的音樂響起,T型舞臺群魔亂舞,新新人類搖頭晃腦,縱情揮霍著他們剩余的熱量,馬克看得眼花繚亂,心慌體虛。這時,在他身邊來往穿梭的侍應(yīng)生端著酒盤來到他身邊,遞給他一杯雪碧。馬克接過杯子,仰頭一飲而盡,心里舒服了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再次響起一片掌聲和口哨聲,一對濃妝艷抹,身著晚禮服的美女登上T型舞臺,不時地朝沸騰的人群拋送媚眼和飛吻。馬克一陣眼暈,那不是嘉儀和那個叫安妮的女孩嗎?舞臺上的嘉儀,面孔傲慢而嫵媚,她身著低胸淺紫色晚裝,領(lǐng)口處一圈紫色的皮草襯著她白皙的皮膚,看起來是那么高貴和神秘,一頭披肩卷曲的栗紅色長發(fā)顯得俏皮而熱情似火,周身透著華麗和典雅。她的女伴安妮化著蝴蝶妝,身材高挑性感,黑色低胸露背舞會裝,顯得冷艷而飄逸,充滿夢幻般的色彩。這時候,歌聲響起:

不要再來傷害我

自由自在多快樂

不要再來傷害我

我會迷失了自我

yeah……yeah……yeah……yeah……

隨著節(jié)奏,嘉儀和安妮面對面,踏著有韻律的步伐,扭動著雙肩和胯部,不停地在舞臺上游走,移位,不愧是職業(yè)舞蹈者出身,兩個美女的動作舒展,纏綿嫵媚。馬克看得眼睛發(fā)直,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舞臺上的嘉儀不停地前后擺動著胯部,如熱帶的椰樹林,隨風(fēng)搖曳,舞姿充滿南美洲的浪漫風(fēng)情。周圍的掌聲和尖叫聲不絕于耳,馬克呼吸急促起來,下身竟有了勃起的沖動。

跳著跳著,兩位美女水蛇般的腰肢緊緊纏繞著,臉貼臉,慢慢地湊在一起,周圍的音樂性感而深沉。終于,她倆那對豐潤光鮮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一起,兩個美女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緊緊擁吻在一起,如癡如醉,肆無忌憚。周圍再次響起忘乎所以的掌聲和叫好聲,不斷地向她們拋灑鮮花和花花綠綠的彩紙彩帶。

馬克張著嘴,驚駭?shù)赝@個場面,那張戴著墨鏡的臉成了一個倒品字,他手一松,杯子滑到地上,摔得粉碎。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跳入一個英文單詞:lesbian(女同性戀者)。嘉儀會不會是性錯位?還是在作秀?這幾年來和她不接觸,和她的距離越來越遙遠(yuǎn)了,不免在心里悲哀地嘆了一口氣。

很快,嘉儀被安妮一幫人簇?fù)碇?,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到馬克跟前,嘉儀又換了一套打扮,上身穿水紅色尼龍緊身衫,豐滿而輕盈,下身穿一條水彩斑斕的半截牛仔褲,腳下配一雙細(xì)高跟鞋。她把手搭在馬克的肩上,醉眼迷離地說,今天失陪了,誰讓你來晚了……說著,身體搖晃了一下,然后,像一根面條,黏黏地粘在他身上。

馬克平靜地說,今晚你真讓我長見識了,現(xiàn)在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一邊的安妮笑盈盈地對馬克說,我?guī)熃憔徒唤o你了。說完,意味深長地瞟了馬克一眼。周圍的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著。馬克不失風(fēng)度地點點頭,看得出,嘉儀在這幫不男不女的人中間是個有凝聚力的女人,她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始終讓自己處于一種光彩之中。

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嘉儀塞進(jìn)馬克的車?yán)铩?/p>

7

月亮露出了大半個臉,月光像水銀一般靜靜地瀉在江面,馬克開足馬力,沿著濱江大道向師大校園飛馳,輕車熟路,很快到了家門口。嘉儀用胳膊摟著馬克,紅嘟嘟的嘴唇貼著馬克的耳朵說,我想你……等一會兒,我表演個節(jié)目給你看。

馬克警覺地推開嘉儀,生怕被彭霸天逮個現(xiàn)行,他攙扶著嘉儀幫她開了門。

一進(jìn)門,馬克立即被震懾住了。室內(nèi)裝潢得金碧輝煌,客廳寬大明亮,分成兩個部分,一整套乳黃色真皮沙發(fā),寬大而又闊氣的圍成一個區(qū)域,地面鋪著巨大的波斯地毯,圖案華麗,古色古香,一個巨大的茶幾擺放在中間,上面堆滿各式各樣的洋酒瓶和高腳玻璃杯。主沙發(fā)上方懸吊著一塊巨大的能收放的屏幕,彭霸天穿著淺褐色睡衣,正坐在茶幾邊的輪椅上,手握遙控器,眼睛盯著屏幕上的歐洲杯足球賽??蛷d的另一個地方,更是開闊,靠墻處是一個吧臺,吧臺內(nèi)壁柜里擺放著各種顏色的洋酒,好像是人頭馬、馬爹利、還有天堂、軒尼詩、XO之類的酒。吧臺邊有道門,直通臥室,門的對面是一架高傲的三角鋼琴,莊重而貴氣。在鋼琴的周圍,是一組播放器和兩個樣式前衛(wèi)的音響,音響邊擺著一臺跑步機和按摩椅,不用說,這是嘉儀平時在家練功的地方。兩個區(qū)域,男女主人公各霸一方。

馬克眼睛都看直了,還在回味著,冷不防,彭霸天抄起茶幾上一個高腳玻璃杯向嘉儀砸來,馬克眼疾手快,扶著嘉儀的右手,閃電般地?fù)踝×孙w來的杯子。嘉儀酒醒了一大半,她甩開馬克,箭步?jīng)_到彭霸天面前,憤怒地吼著,你瘋啦,當(dāng)著客人的面,你還有沒有人性?不愧是嘉儀愛的“狠人”,彭霸天拎起酒瓶還要砸她,馬克像一堵墻似的擋在輪椅前,雙手像一把鐵鉗牢牢地按住彭霸天的胳膊,說,彭大哥,咱們是老校友,今天你請我來,我是第一次做客,總要給我個面子吧?彭霸天斜眼瞥了一下馬克,不說話了。

今天是馬克第一次見彭霸天,他戴著副金邊無框眼鏡,脖子上掛一條銀鏈子,面相還是挺斯文的,但果然心狠手辣,讓人膽寒。唉,嘉儀這個老公真是挑對了,看來,她毛病不少,是否有點受虐狂的情結(jié)呢?

嘉儀蹬掉腳上的高跟鞋,輕聲和馬克打了個招呼,赤腳跑進(jìn)臥室的洗手間,洗漱去了。

彭霸天擺弄著手里的酒杯,呼著嘴里的酒氣,說,對不起,馬老弟,讓你受驚了。王嘉儀真他媽的不像話,今天中秋節(jié),我讓她在家好好待著,陪我爸媽吃個團圓飯,再讓她打電話請你到我家來,咱倆看球喝酒,這個要求不高吧?可她偏出去瘋,真他媽的是個賤貨!說完,狠狠地朝地毯上啐了口唾沫。

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劈頭蓋臉問馬克,你們今晚不會是去賓館開房了吧?說著,哈哈笑起來,笑得馬克火冒冒的,真想掉頭就走,可想到嘉儀的確是怪可憐的,便忍著惱火,坐在彭霸天身邊的沙發(fā)上,岔開話題,不動聲色地問,彭哥,這幾年過得還好吧?

彭霸天扶了下眼鏡,一副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樣子,說,我都這樣了,還能好到哪里?我是上面有想法,下面沒辦法啦。不過,別看我殘廢了,這輩子我也夠了,這兩年開了兩個茶場,一個采石場,市中心步行街還有一個寫字樓,養(yǎng)活兩個王嘉儀都夠了。算了吧,說這個不是成心氣我馬老弟嗎?老婆白白讓我搶跑了,自己又沒錢,又不能生育。哈哈……彭霸天又得意忘形起來,說,來,我今天請你喝酒!你不能再輸給我吧。說完,一雙醉眼露出兇光,直勾勾地盯著馬克。

馬克不說話,拿起茶幾上的洋酒瓶,咚咚斟滿兩大高腳杯的牙買加羅姆酒,遞給彭霸天一杯,冷冷地說,承蒙彭哥這幾年關(guān)照我的同學(xué)嘉儀,小弟先干了。說完,仰脖一飲而盡。彭霸天也不含糊,也干了。

洋酒這個東西,真是個魔鬼,馬克的眼睛開始蒙蒙眬眬,一縷醇香從他的咽喉鉆進(jìn)心里,拽著他的魂魄,忽忽悠悠地飄到無我的境界。

彭霸天指著茶幾上高低錯落的洋酒瓶,詭秘地一笑,說,怎么樣,洋酒就是口感醇厚綿柔吧,我喜歡喝洋酒,中國的酒現(xiàn)在全是假的,我這里世界各地什么酒都有。今天,老哥我用美國金酒給你調(diào)制一種特別的“雞尾酒”。說完,從茶幾上端起一高腳杯,杯里已盛著大半杯琥珀色液體,彭霸天迅速拿起杜松子酒瓶,將手里的酒杯斟滿,又從冰盒里夾了兩個冰塊放進(jìn)杯里,遞給馬克說,兄弟,好事成雙,干了它吧。保證口味清香奇異,一輩子也忘不了。

馬克也不推辭,接過酒杯,誠心誠意地一仰脖子,又干了。瞬間,馬克愣怔了,他驚詫地望著彭霸天,脫口問,怎么又酸又澀,有股尿的味道?

彭霸天狡黠地笑了,笑得面目猙獰,說,哈哈,一點不錯。但不能這么說,太粗俗了,應(yīng)該說,你喝的就是老哥的體液呀,確切地講,是加了杜松子酒的“雞尾酒”。彭霸天收住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從化學(xué)的角度講,尿里含有人體所需的各種營養(yǎng)成分和微量元素,像鈣,蛋白質(zhì),鎂,枸櫞酸,酸性黏多糖,等等,都是好東西。我是化學(xué)系的學(xué)生,自然比你要清楚。今天,你和嘉儀都累了,我想給你補補……

話沒說完,馬克一記老拳重重地砸在彭霸天的臉上,打得他滿臉開花,金光四射,身體隨著輪椅重重地向后倒去。

沒等彭霸天緩過神,馬克青筋暴露,雙手從輪椅里拎起齜牙咧嘴的彭霸天,朝他臉上狠狠地啐了一口,說,畜牲!彭霸天捂著滿臉的血,不依不饒地嚎叫著,打呀,繼續(xù)打呀!有本事兄弟你現(xiàn)在就把我打死,反正老子也活膩了。彭霸天喘了口氣,繼續(xù)說,你打一個殘疾人真是英雄啊。別忘了,我可是江城殘聯(lián)副會長,屬于鄧樸方主席領(lǐng)導(dǎo)的部隊,我還是民盟成員,市政協(xié)委員呢……你動手打我就是暴力對抗一級地方組織和領(lǐng)導(dǎo),毆打知名人士,你懂嗎?性質(zhì)是嚴(yán)重的,你這是在犯罪!

馬克氣糊涂了,真是遇到一個天大的無賴,他想馬上回家,可心中實在是抹不平,中秋佳節(jié)喝了情敵的一泡尿,這個奇恥大辱正如彭霸天所說,好事成雙,真是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松開彭霸天,干嘔了幾下,硬是沒吐出來,嘴里冒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騷味。不行,我受不了,這比竇娥還冤。馬克站起身,像一頭咆哮的獅子,圍著彭霸天的輪椅亂轉(zhuǎn)。不知什么時候,王嘉儀抱著胳膊冷漠地站在他倆面前,對馬克說,我都知道了,馬克,別難過,這些年我就是這么過來的,也該老天爺報應(yīng)了我……嘉儀面露愧疚,臉紅紅地說,剛才在大舞臺,我沒陪你?,F(xiàn)在,咱倆跳一曲,好好放松一下,你同意嗎?海明?嘉儀拉著長調(diào)故意問彭霸天,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拽著馬克的胳膊跑向她的天地。

馬克甩掉身上的西裝,又扯掉白襯衫,露出飽滿結(jié)實的胸脯。他轉(zhuǎn)過身,緩緩地地對彭霸天說,彭哥,對不起你了。然后,狠狠地將嘉儀的腰肢攬到自己胸前,兩只眼睛前所未有地噴著火注視著她。

酒能壯膽,酒讓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六年前,馬克從不敢這么直接地看嘉儀裸露的身體,他覺得嘉儀是一個女神,每次兩人在一起時,他多半是閉著眼睛用手觸摸。他知道她擁有光滑的肌膚,也知道她身上哪里是豐腴的,哪里是纖細(xì)的,只是他不敢用眼睛去細(xì)細(xì)端詳?,F(xiàn)在,他卻完全喪失了理智,彭霸天讓他無所顧忌了,上帝他也顧不了了,以后再懺悔吧。他的目光在嘉儀圓潤的肩膀、突翹的乳房、纖細(xì)的腰身上橫掃著。

嘉儀仰視著馬克,面頰緋紅,慵懶而嫵媚,周身洋溢著誘人的氣息。她輕聲說了句過去他們親熱時的話:來,我們打架吧……

馬克出其不意地扳過嘉儀的下巴,深深地吻了她一下,她嘴里有股熟悉的淡淡的薄荷香,如此甘甜的親吻,馬克是六年后第一次品嘗。他深吸一口,覺得身體膨脹得要爆炸了。嘉儀也來勁了,她想馬克的吻有種野性的沖動,甚至有股放蕩,但這正是她偏愛的——打破常規(guī),超越極限。

前衛(wèi)的音響里搖擺舞的炮聲在轟鳴,肆虐,馬克和嘉儀和著節(jié)奏,在較勁,在瘋狂,在扭動……兩人動作纏綿奔放,酣暢淋漓。漸漸地,他們從客廳游走到臥室,又進(jìn)入一個嶄新的天地。一張寬大華麗的西式大床雄霸在臥室中央,上面鋪滿做工精致、色澤絢麗的西式床罩,床單四周的流蘇垂掛到地毯上,別有風(fēng)情。

馬克粗魯?shù)匾话褜⒓蝺x掀翻到床上,把她胸前唯一的紅色尼龍緊身衫扯到一邊,嘉儀飽滿高聳而又光潔潤滑的胸脯肆無忌憚地裸露在馬克面前。他說,今晚,我倆把六年前缺的課補上!然后,他便埋頭在她胸前瘋狂地親吻起來。

嘉儀已完全陶醉,用手捧住他的頭,修長的十指插入他的頭發(fā),把他一頭藝術(shù)家的大背頭揉搓得紛亂如麻,嘴里發(fā)出夢幻般的囈語。她從未想到馬克會如此忘我地投入,過去的他,總是小心翼翼,缺少激情。但是今天,太特殊了,他是當(dāng)著丈夫彭海明的面,做這件不光彩,但卻是復(fù)仇和快意的事情。這是他們從未經(jīng)歷過的瘋狂體驗,過去在一起的時候,都不曾有過今天這樣的肆無忌憚、淋漓盡致。她想今晚的目的終于達(dá)到了。

此刻,她在馬克幾乎粗暴的擠壓揉搓下,差不多激動得要哭出來了。她很俗氣地說,我愛你,我要嫁給你,我過去對不起你……馬克不說話,繼續(xù)猛烈地撞擊著她,嘉儀覺得自己快要融化了,漸漸不存在了,變成馬克身體的一部分。

忽然,嘉儀想起什么,對著門外客廳興奮地大聲叫喊,海明,老公,你快來救救我,你不能看著自己的老婆被別人欺負(fù)啊……

門外的音響仍在瘋狂地吼著,就聽見“嘭”的一聲悶響,好像是彭霸天把酒瓶砸在自己的腦袋上了。

8

馬克換了一張手機卡。這段時間以來,父母的越洋電話老是無休止地“問候”他,逼他去上海領(lǐng)事館,他無奈,只好連同將家里的電話線也拔了。這樣,梅馥在上海好幾次都聯(lián)系不上他,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乘馬克上班的時候打電話給他。

馬克正閑得無聊,拿起聽筒聽到是梅馥溫暖地叫了一聲“大哥”時,眼眶有點濕,心里又酸酸的。兩個多月了,自己的生活過得很頹廢,梅馥的聲音讓他又回到了從前。梅馥急切地告訴他,她的“老朋友”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沒來了,她有點擔(dān)心是不是又懷孕了。馬克聽了很平靜,在經(jīng)歷輸卵管通水和做試管嬰兒手術(shù)的失敗后,對梅馥懷孕的事情是醍醐灌頂般想開了,哀莫大于心死。他平淡地說,應(yīng)該不會吧,你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我不就交過兩次“公糧”嗎?

梅馥忐忑不安地說,我想也是,上個星期我們進(jìn)修班組織去了一次普陀山旅游,還去了無錫影視城游覽,我們爬山,坐了快艇,很刺激,肚子也沒反應(yīng)。大哥,明天我去附近超市買一張受孕試紙檢測一下。

馬克心不在焉地說,行,這陣子馬嫣和爸媽老是打電話催我去上海領(lǐng)事館,我挺煩,所以換了個手機卡。我把號碼告訴你,不要告訴別人,有事發(fā)短信給我。

梅馥在另一端很平靜地問,那你為什么不聽爸媽的話呢?上次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馬克不耐煩地說,你別老是把我倆的事和他們扯到一起,我已經(jīng)向你表明過我的態(tài)度了。你怎么這么不自信呢?

梅馥在電話那一端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我從家?guī)淼闹兴幰讶亢韧炅恕W蛱欤液拖銎G姐通了電話,告訴她我現(xiàn)在身體的狀況,她答應(yīng)再去中醫(yī)院找吳老中醫(yī)開半個月的中藥用快件寄來。你要是見到她,一定要好好謝謝她!

馬克連連說,好的,我現(xiàn)在很忙。說完,就趕緊掛了電話。

其實,他一點都不忙。晚上,李洪斌約他去金海洋浴場洗澡。

在包廂里,馬克告訴大頭,他決心要悔過自新,像大頭說的,“退一步海闊天空”,明確地說,他想和梅馥收養(yǎng)一個女嬰,因為大頭過去說過,他們婦產(chǎn)科每年都收治過許多棄嬰,最后都送到市福利院。畢竟是從小在一起穿開襠褲的兄弟,大頭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他一定幫他物色一個健康漂亮的小寶貝。這樣,馬克覺得自己和梅馥的未來生活會有所改變,心情也很愉快了。

倆人出了浴場已是午夜,馬克去停車場找自己的車位,剛打開車門,猛地從身后躥出兩個人,對著他的后腦勺狠狠地打了一悶棍,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過,馬克在那一瞬間意識到是誰干的了。

過程很簡單,李大頭開車把馬克送到了弋峰醫(yī)院婦產(chǎn)科急診室,因為外科急診室已經(jīng)住滿了病人,只好就地將他安排在兩個大肚子婦女中間的病床上,觀察了一夜。畢竟身強力壯,兩個小時后,馬克神志清醒,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苦笑著緊握李大頭的手,說,多虧你了。李大頭作為知識分子,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的暴力場面,仍心有余悸地問,你不是和黑社會有過節(jié)吧……馬克說,我想打錯人了。

馬克在外科急診室又住了兩天,繼續(xù)觀察,腦CT做了也顯示很正常,他放心了。他想,應(yīng)該感謝彭霸天,沒讓他放血,和那晚喝了他的“體液”有關(guān),電影《無間道》里也講: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他認(rèn)了,不過,這也警告他:游戲必須立即結(jié)束,和王嘉儀的關(guān)系必須永遠(yuǎn)地畫上句號。否則,他前面就是萬丈深淵。

馬克出院后回到家,家里收拾得整潔有序,幾天不在家,丈母娘把家里打掃得一塵不染,又從老家?guī)Я瞬簧偈卟斯瞎娣旁诒淅铮郎蠑[了一桌剛燒好的菜,人已走了。馬克心里一陣難過,他打了個電話給梅馥,告訴她和李洪斌商量的事,梅馥沒有正面回答,說受孕試紙檢測是陽性,應(yīng)該是懷孕了。但她想一個星期后回家找李主任做個B超看看,馬克說好。

人常說,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馬克既沒躲過彭霸天給他安排的“初一”,也沒躲過他老婆給他安排的“十五”,王嘉儀又來興師問罪了。

那天,她趾高氣揚地來到馬克的辦公室,正在低頭上網(wǎng)的馬克一抬頭,大驚失色,立刻送瘟神似地推著嘉儀朝門外走,辦公室的其他同事也都紛紛看著他們,臉上露出驚異和好奇的神色。

馬克來不及和辦公室羅主任打招呼,拽著王嘉儀下樓,像大人領(lǐng)著做錯事的小孩,匆匆地上了他的那輛奇瑞。嘉儀今天穿得很特別,頭戴駝色寬邊帽,身穿收腰米色風(fēng)衣,手戴一副豹紋手套,顯得高貴而冷艷。馬克繃著臉不說話,開車徑直上了濱江大橋。在車上,王嘉儀頤指氣使,她譏諷地問,這幾天你很忙???手機也換了,是不是想躲著不見我?

馬克冷冷地說,對不起,我現(xiàn)在正上班。你有什么事,快講。

嘉儀現(xiàn)在可以居高臨下地對待馬克了。因為馬嫣親自打電話給她,授權(quán)讓她監(jiān)督馬克速去上海簽證,而且,有了中秋之夜的魚水之歡,她更可以無所顧忌了,便說,我姐讓我轉(zhuǎn)告你,限你在十一月底去上海交材料,你說呢?

馬克勃然大怒,說,癡心妄想!

嘉儀也急了,火冒冒地說,那你總要為我考慮吧?馬克語氣緩和下來,反問,考慮什么?我們不就是一般朋友的關(guān)系嗎?

嘉儀單刀直入,說,那天晚上怎么解釋?

馬克說,我當(dāng)初還認(rèn)為你不在乎呢!嘉儀氣急敗壞,說,誰說不在乎?越是不在乎的人就越在乎!而且,我還沒到不在乎的那一步,你說,我倆下一步怎么辦?

馬克減速將車停在濱江大橋的路邊,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說,我早說過了,你我陽關(guān)道獨木橋各走一方!

“啪”的一聲,嘉儀出其不意地狠狠抽了馬克一個耳光,馬克捂著火辣辣的臉,盯著嘉儀,猛地?fù)P手回了嘉儀一巴掌,想這叫禮尚往來,但嘴里說,好了,從小到大,我都讓著你,現(xiàn)在你是大人了,我不能總讓著你,有福同享!

嘉儀又哭又叫,探過身撕扯著馬克,好久才平靜下來。

馬克長嘆了一口氣,點上一根煙,深吸一口,無比滄桑地說,嘉儀,實際上你只愛你自己,你永遠(yuǎn)希望別人按照你所希望的去做,可你從未重視過我的感受。今天你說的話,我可以聽,也可以不聽,僅此而已。因為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漠視了我的感情,今天這種結(jié)果是你一手造成的。

嘉儀哭著說,流氓!

馬克不說話,繼續(xù)沉默。

嘉儀激動了,說,如果你真是流氓,我就只有去死了。馬克推開車門,說,你去呀,長江沒有加蓋子,如果你覺得這種方式不妥,可以上網(wǎng)查一查自殺網(wǎng)站,保證讓你能毫無痛苦地了結(jié)自己!

嘉儀不說話了,哭得天昏地暗。

馬克口氣似乎溫柔許多,說,該說的話都說了,該做的事都做了,我們從此誰也不欠誰的了。如果你繼續(xù)一味糾纏,我就只好報警了。

9

十二月十九日是師大九十周年校慶的日子,恰巧也是梅馥三個月短期進(jìn)修班結(jié)束的日子。

那幾天,馬克特別忙,曾經(jīng)作為外語學(xué)院的高材生,這次他被學(xué)院抽去做校慶接待工作。他找了老范,老范又找了羅主任和局長,這樣單位照顧他,給了他一個星期的長假。馬克具體的事情是安排校友住宿,布置外語學(xué)院圖片展覽室,印制燙金紅色請柬。請柬做工精致,像結(jié)婚證書,上面寫著:誠邀海內(nèi)外校友,襄九十華誕盛典,敘師生桃李深情……

于是,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馬克和嘉儀的兄弟姐妹們,從沿海、南方城市和大洋的另一端飛了過來,重返這塊曾經(jīng)給過他們燦爛和勇氣的伊甸園。十多年后,再次相聚,大家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嬉笑怒罵。曾經(jīng)的美女陸敏娟、安然,企業(yè)家俞晟文,還有在澳洲做訪問學(xué)者的姚東升,在馬克和嘉儀的陪伴下,參觀了新校園十二層的視聽中心、學(xué)生公寓,有著西班牙建筑風(fēng)格的綜合樓……他們笑著,聊著,幾多感嘆,幾多緬懷。但在馬克和嘉儀面前,大家都共同回避一個話題:他們曾經(jīng)是最靚麗的一道風(fēng)景線。哇噻,正所謂: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

近來,嘉儀的心情不錯,在馬嫣的幫助下,她面試通過,已順利拿到移民紙,計劃在新年到來之前赴多倫多,當(dāng)然,是悄悄地走。馬克呢,心情也不錯,老媽腰椎間盤突出的老毛病犯了,躺在多倫多,不能和老爸一起回來參加校慶,這樣,二老不能找他麻煩了;彭霸天沒有繼續(xù)糾纏他了,他和嘉儀的關(guān)系還沒有惡化到反目成仇的地步。他借校慶的機會,主動找嘉儀談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痛陳婚外戀的弊端。嘉儀像陌生人一樣看著他,目光空洞而冷漠,最后,竟然幽默了一把,說,我就是把心掏給你,你會踩一腳,說是肉餅……一切都結(jié)束了,月亮永遠(yuǎn)是見不到太陽的。最后一句話好像來自哪本愛情小說,很有哲理,但語調(diào)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恨。馬克心里竊喜,這正是我需要的結(jié)果,便說,希望你化悲痛為力量。

按計劃,校慶那天晚上,加上感恩節(jié)和圣誕節(jié)的到來,外教俱樂部自然要舉辦一個盛大的晚會,這樣,王嘉儀當(dāng)仁不讓成了最熱門的人物。她將和她的拉丁舞學(xué)校的學(xué)員們閃亮登場;還要和陸敏娟安然朗誦簡·奧斯丁的《理智與情感》中的片斷;另外,和姚東升友情客串一段探戈舞;當(dāng)然,還要和馬克深情地演唱一首愛情電影《一往無前》(Walk on the line)的插曲《Jackson》,他們將分別扮演劇中的鄉(xiāng)村歌手約翰和瓊。

彩排試唱的那天,嘉儀背著馬克,找到校留學(xué)生電聲樂隊的電吉他手,一個金發(fā)小伙子,叮囑他要按照電影劇情設(shè)計的風(fēng)格,在他們演唱這首輕松明快的歌曲中間,為約翰和瓊留下較長時間的間奏曲,好讓他們說說話。金發(fā)小伙子連聲用中文說,包您滿意。

試唱效果極佳,倆人配合默契,心領(lǐng)神會。馬克想,有過肌膚之親,感覺就不一樣。嘉儀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看過電影嗎?馬克不假思索地說,沒有,歌唱得好不就完了嗎?嘉儀想,就怕你看過。

校慶大會開始不久,乘著市領(lǐng)導(dǎo)和校領(lǐng)導(dǎo)在主席臺上發(fā)表熱情洋溢的講話之際,馬克開車溜回到單位門口,打電話讓周霄艷下來,將家里的鑰匙交給她,委托她下午三點開車去火車站接梅馥回家。周霄艷接過鑰匙,大大方方地說,你忙你的吧。說完,扭頭就走了。馬克望著她的背影想,馬周外交關(guān)系還沒正?;?。

激動人心的晚會開始了。整個晚上,嘉儀成了閃亮的明星,她上躥下跳,風(fēng)景這邊獨好。終于輪到她和馬克上場了,在色彩斑斕的燈光照射下,嘉儀的美麗和傲慢讓臺下的姚東升、俞晟文們再次眩目和心跳。此刻的嘉儀,上身穿著一件艷黃色尼龍緊身衫,下身套上一截綴滿寶石的皮短裙,穿著高跟鞋的雙腳交叉踩在一條直線上,目不斜視,長發(fā)飄飄,站在她身邊的馬克被她的美逼得連打兩個噴嚏,像個小丑,分不清是感動還是感冒了。臺下一片笑聲,馬克放眼望去,臺下除了往屆校友同學(xué)外,大部分是他熟悉的學(xué)院的老教授和他們的家屬,還有不少花花綠綠的老外。

震耳欲聾的鄉(xiāng)村音樂響起,約翰和瓊開始演唱:

We got married in a fever, hotter than a pepper sprout,

We've been talkin' 'bout Jackson, ever since the fire went out.

I'm goin' to Jackson, I'm gonna mess around,

Yeah, I'm goin' to Jackson,

Look out Jackson town.

瓊蹬掉高跟鞋,像只快樂的小燕子,拍著巴掌,歡快地唱了起來。約翰也被她的情緒感染,倆人站在麥克風(fēng)前,邊唱邊搖擺著,如癡如醉,忘乎所以。姚東升、陸敏娟們在臺下和著節(jié)奏大呼小叫,發(fā)瘋地鼓掌。

終于到了間奏曲的時候,瓊回身示意那個金發(fā)小伙子。他心領(lǐng)神會,對身邊的電貝司、電子琴、薩克斯管以及架子鼓的演奏員做了個手勢,奔放舒展的間奏曲踩著架子鼓的節(jié)拍,洶涌澎湃,像是催著瓊和約翰要說些什么。

瓊轉(zhuǎn)過身,搖身一變,逼視著約翰,大聲說,我愛你,馬克!

約翰一窘,繼而反應(yīng)過來,急急地說,我也愛你!嘉儀,繼續(xù)唱……

瓊拿起麥克風(fēng)又說,可你是個流氓!

約翰一哆嗦,手中的麥克風(fēng)差點掉到地上。

他恨不得鉆進(jìn)地縫,他咬牙切齒小聲對著瓊吼著,你瘋了嗎?……

瓊抬起頭,仇恨的眼睛直逼約翰,她一字一頓地說,各位老師,叔叔阿姨,還有娟子和東升,您們最清楚,我和馬克從小青梅竹馬。但是,他埋葬了我的青春和愛情。六年前,在我們就要結(jié)婚的時候他拋棄了我,而且,這六年多的時間,他一直無休止地糾纏我,玩弄了我的感情,讓我身心疲憊,痛苦不堪。今天,在我即將出國之前,我要向大家揭露他丑惡的嘴臉……

間奏曲還在不依不饒地震撼著,幾個洋人演奏手對所發(fā)生的一切全然不知,擺弄著手中的家伙,仍在自我陶醉著。

約翰那張臉由白變青,雙唇不住地在顫抖,他真恨不得上前撕碎瓊。但是,他意識到必須克制自己,已經(jīng)信耶穌了,中秋之夜已釀成大錯,不能再犯錯了,這是一場鬧劇,絕不能上圈套。

臺下滾過一陣噓聲和驚嘆的尖叫聲。安然、陸敏娟和俞晟文他們面面相覷,嘴唇囁嚅著,驚駭?shù)乜粗_上的倆人,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拄著拐杖的老教授和老鄰居們,個個搖頭,唏噓不已,窘迫地抬不起頭,有的干脆站起身朝場外走,幾個抱著胳膊年輕的老外嘴里嚼著口香糖,漫不經(jīng)心地問,Whats the hell going on? (到底怎么了?)

間奏曲還在理直氣壯地回響著。

約翰扔掉麥克風(fēng),抽身想走,瓊順勢用手緊緊封住他的衣襟,氣宇軒昂地說,你今天必須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向我表示道歉!

約翰憤怒了,像一頭咆哮的公牛,狠狠地擰開瓊的纖細(xì)的雙臂,低低地吼了一聲,無恥!他和她終于撕破臉了。

瓊對著約翰那張扭曲的臉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一字一頓大聲說,F(xiàn)uck you!(去你媽的!)說完,貼著約翰,出其不意用膝蓋頂了一下他的下身,約翰嗷的一聲,雙手捂著腹部蹲在地上。瓊拎起高跟鞋旋風(fēng)般地沒影了。

這句世界語終于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間奏曲戛然而止,全場嘩然,秩序有點亂。馬克仍蹲在舞臺中間,衣衫不整,呆若木雞。整個鬧劇不過三分鐘,但他像過了二十年,一下子老了許多。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工作人員飛快地上臺,像攙扶老爺爺似的簇?fù)碇呦蚝笈_,漂亮的女學(xué)生趕緊報下一個節(jié)目了。

馬克站在后臺黑暗的走廊上,失魂落魄,仍在發(fā)呆,身邊的后臺門突然被推開,明亮的燈光一下子流瀉進(jìn)來。他的心忽地又被點亮了,梅馥和周霄艷外星人似的緩緩走近他,馬克的眼淚立刻就流了出來,他又看到了六年前的梅馥,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滿臉通紅,額頭閃著亮晶晶的汗珠。

結(jié)局和小說、電影模式一樣,比較圓滿。梅馥走上前,摟住馬克,咬著他的耳朵說,大哥,我想你,下了火車,霄艷姐帶我找了李主任做了B超,李主任激動地說,這次我真的是自然懷孕了,B超顯示一切正常,已經(jīng)有了胎心和胎動,估計預(yù)產(chǎn)期是在明年六月,你真的要做爸爸了……

馬克仍不說話,緊緊擁住梅馥,眼淚仍在止不住地流淌著。

梅馥也淚眼婆娑,說,大哥,我今天坐車?yán)哿耍牖丶摇?/p>

馬克像是從夢中醒來,連連說,回家,回家,你現(xiàn)在不打噴嚏了吧?

梅馥破涕而笑,嗔怪地說,你瞎說什么啊,打噴嚏也沒事了,普陀山都爬過了,怕什么,今后注意點就行了??涩F(xiàn)在回不了家,防盜門的鎖眼被口香糖堵住了。

馬克說,我有辦法!

一轉(zhuǎn)身,周霄艷已不見了,馬克便抱著梅馥走出后臺的門。

李為民,男,上世紀(jì)60年代出生,80年代安徽師范大學(xué)英語系畢業(yè)。曾在報刊發(fā)表過散文隨筆等近10萬字,2007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2008年第三期《大家》刊發(fā)中篇小說《心跳》。

組稿編輯姚雪雪

責(zé)任編輯劉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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