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燭
《情人》
瑪格麗特·杜拉斯 著
王道乾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4年7月版
■杜拉斯的《情人》
杜拉斯擁有漫長的少女時期?;蛘哒f,她一直到老到死,都是一位少女。她的一生是少女的一生。她一生都是純粹的少女。杜拉斯之所以永遠(yuǎn)給人以少女的印象,恐怕在于她寫的那部小說——《情人》。這是一個中國闊少跟一個白人少女在異鄉(xiāng)邂逅的故事。這也正是杜拉斯本人的初戀:1930年,16歲芳齡的杜拉斯在湄公河的渡輪上結(jié)識了中國富翁之子李云泰,由此展開了他們堪稱天造地設(shè)的跨越國界、種族、血統(tǒng)的奇妙戀情。兩年后,杜拉斯就離開越南回到法國了,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記憶似乎都凝注在這兩年里了。這一對著名的情人的分離就像他們的相遇一樣富于戲劇性。在這漫長的離別中,他們的愛情不僅沒有中斷,反而得到更完善的延續(xù)。他們在天各一方的狀態(tài)下繼續(xù)眷戀著對方的影子。據(jù)說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李云泰曾路過巴黎,給杜拉斯掛過一個天外來音般的電話。他對她說,他一如既往,還愛著她。他絕不可能不愛她。他將愛她直至永遠(yuǎn)。杜拉斯一聽到對方的嗓音,在精神上又恢復(fù)成那位牽手的少女:“他使我生命中的其他愛情黯然失色,包括那些公開的和夫妻之間的愛?!碑?dāng)然,他們獲得了重逢的機緣,卻并沒有見面,也許出于膽怯:怕破壞了年輕時留給對方的印象。這應(yīng)該是最可信的理由。李云泰是東北撫順人,被杜拉斯稱為“來自北方的中國情人”。在他心目中(哪怕彌留之際),杜拉斯永遠(yuǎn)是那位16歲的金發(fā)碧眼的白人少女,因為他只目睹過杜拉斯的少女時期——或少女時期的杜拉斯。
1991年,傳來李云泰病逝的消息,杜拉斯有心碎的感受:“我根本沒想到過他會死。整整一年,我又回到了在永隆的渡輪上橫渡湄公河的日子——在這一年中,我沉浸在中國人和‘孩子(法國少女)的愛情當(dāng)中?!蓖砟甑亩爬梗只氐搅松倥A段的記憶中。要知道,她已是七十多歲的老婦人,卻像少女一樣感傷、憂郁、惋惜。這個法國女人和這個中國男人的戀愛,只談了兩年,卻貫穿了大半個世紀(jì)——堪稱是世紀(jì)之戀,二十世紀(jì)最著名的愛情了。這兩顆心靈跨越國界與世俗碰撞出的火星,原本是沒有結(jié)果的花朵,但畢竟還是結(jié)出了一顆碩大的果實——一本叫《情人》的書,可見它不僅超越了時空,還超越了生命本身。如今,杜拉斯和她的中國情人都已死了,他們的愛情卻仍然活著。故事里的法國少女和中國男子,仍然活著,仍然停留在橫渡湄公河的過程中。文學(xué)史上的愛情經(jīng)典,大多是虛構(gòu)的,杜拉斯卻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創(chuàng)造并完成了一部經(jīng)典式的愛情。她本人既是作者,又是其中的人物。《情人》是1984年問世的,70歲的杜拉斯,過遲地捧出了一顆少女的心,但這正說明她把少女時期的初戀,整整醞釀了一生。一位老婦人的愛情回憶錄。一位少女的生命歷程。
想起杜拉斯,我就會想起《情人》——她仿佛是為一本書而誕生、而活著直至死去的。同樣,一遍又一遍地讀《情人》,我就會看見湄公河渡輪上的法國少女——想起她就等于想起杜拉斯,她已構(gòu)成杜拉斯永恒的化身。杜拉斯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都濃縮在16歲那年了。她的一生,都在16歲定格了——至少這是作為讀者的我產(chǎn)生的錯覺。我?guī)缀鯚o法想像她會衰老,變丑,步態(tài)蹣跚,溘然長逝。很遺憾看到了她晚年的照片——我理解了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中國情人過其家門而不入,是明智的。這是一個我根本不認(rèn)識的人?;蛘哒f,這令我拒絕相信的杜拉斯。哦,皺紋也會爬上女神的額頭,完美的少女,會被命運改造得面目全非。在這位偉大的情人身上,歲月的無情會顯得加倍的殘酷,簡直達(dá)到絕情的地步。
杜拉斯晚年的照片里有幾幅,是跟一位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合影的。他是杜拉斯的最后一個情人。他叫雅恩,一位崇拜杜拉斯的大學(xué)生。他陪伴杜拉斯度過生命中的最后二十年。杜拉斯專門為他寫過一本書——《杜拉斯的情人》。少女杜拉斯,有過一位年輕的情人。老婦人杜拉斯,仍然有一位年輕的情人。從這個意義上看,杜拉斯是不老的;甚至晚年,她的靈魂仍未改少女的本色與天性,渴望愛情。愛情仿佛是其生活中不可須臾脫離的空氣,是其綿延不絕的呼吸。她的一生,仿佛是為情人而活著,為一個接一個的情人而延續(xù)——愛情才是她最本質(zhì)的生命力,甚至與年齡無關(guān)。她跟她的最后一個情人,甚至還超越了年齡的界限。可見杜拉斯的愛情觀是無條件的,是超越一切的。這么狂熱,這么自我,這么無所顧忌,即使在男作家里——除了歌德,也很少有誰與她比擬。我想起一位女作家形容的:“每次戀愛都像初戀一樣。”杜拉斯永遠(yuǎn)都在初戀。這證明她的心一直是年輕的。肉體會衰老,靈魂卻永遠(yuǎn)是少女。杜拉斯的一生,是在一本又一本書的創(chuàng)作中度過的。而杜拉斯的創(chuàng)作,又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戀愛中完成的——她直到80多歲,還在寫作,還在戀愛。她愛情方面的生命力跟她文學(xué)方面的創(chuàng)造力同樣持久。
大學(xué)生雅恩是跟一位老婦人相愛的,但是他從來沒把杜拉斯當(dāng)作老婦人。他眼中的杜拉斯也一直保持著少女般的心態(tài):“凌晨三點,她把我弄醒。我比她累得多。我從來沒見過她休息。她半夜三更對我說:咱們?nèi)W利機場看飛機吧!她好像只有18歲。”雅恩也寫了一本書,叫《我的情人杜拉斯》。他以擁有過杜拉斯這個偉大的情人而驕傲,他又為自己是杜拉斯的最后一個情人而慶幸……如今,杜拉斯的這段秘密的黃昏戀已向世人公開了。在杜拉斯身上,晚霞與早霞同樣艷麗——因為它們是根本沒有區(qū)別的,它們都叫做愛情。杜拉斯的愛情是沒有年齡的,也是最純粹的。
《百年孤獨》
加西亞·馬爾克斯 著
高長榮 譯
十月文藝出版社
1984年9月版
■馬爾克斯的孤獨
馬爾克斯于1967年寫出了《百年孤獨》,并因此于1982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本人也就不再孤獨了——或者說,也無法再孤獨了。他打破的不僅是個人的孤獨、他的祖國哥倫比亞的孤獨乃至整個拉丁美洲的孤獨,而且還打破了世界的孤獨。人類集體的孤獨感,造就出勇于反抗孤獨的作家——他們在孤獨的擠壓下,成為一股與孤獨敵對(而不是妥協(xié))的勢力。馬爾克斯更是其中旗幟鮮明的一個挑戰(zhàn)者:“面對壓迫、掠奪和孤單,我們的回答是生活。無論是洪水還是瘟疫,無論是饑餓還是社會動蕩,甚至還有多少個世紀(jì)以來的永恒的戰(zhàn)爭,都沒有能夠削弱生命戰(zhàn)勝死亡的牢固優(yōu)勢。這個優(yōu)勢還在增長,還在加速:每年出生的人口比死亡的人口多七千四百萬。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出生在財富不多的國家,其中當(dāng)然包括拉丁美洲。”他在抗?fàn)幍耐瑫r也意識到,舊的孤獨被抵制了,新的孤獨還在誕生,并構(gòu)成更大威脅,“與此相反,那些經(jīng)濟繁榮的國家卻成功地積累了足夠的破壞力量。這股力量不僅能夠?qū)⑸嬷两竦娜祟?,而且能夠把?jīng)過這個不幸的星球的一切生靈消滅一百次。”可見凡是不利于我們生存與發(fā)展的因素(不管它是最落后的還是最先進(jìn)的),都可能令人備感孤獨,都可以用孤獨這個晦暗的概念來指代——至少,它是光明的對立面。人類文明的進(jìn)程其實就是不斷地克服以這種特殊的孤獨為代表的所有惡勢力的過程。譬如說起歐洲的中世紀(jì),我們就會聯(lián)想到黑暗,聯(lián)想到束縛人性自由的教條與愚昧,就會感到窒息——哪怕是在一百年以后,一千年以后,那被孤獨浸泡過的記憶,仍使后人觸目驚心。
“在跟今天一樣的一天,我的導(dǎo)師威廉姆·??思{曾站在這個地方說:‘我拒絕接受人類末日的說法。如果我不能清楚地意識到三十二年前他所拒絕接受的巨大災(zāi)難,自人類出現(xiàn)以來第一次被認(rèn)為不過是科學(xué)上的一種簡單的可能性,我就會感到我站在他站過的這個位置是不相稱的。面對這個從人類發(fā)展的全部時間看可能像個烏托邦的令人驚訝的現(xiàn)實,我們這些相信一切的寓言創(chuàng)造者感到我們有權(quán)利認(rèn)為,創(chuàng)建一個與之對立的烏托邦還不很晚。”這是馬爾克斯在獲諾貝爾獎演說辭《拉丁美洲的孤獨》中的表白——以真正繁榮的理想,來改變貌似繁榮的現(xiàn)實??梢娝?思{一樣,對未來都是樂觀主義者。這樣的人應(yīng)該越來越多。在馬爾克斯所臆想的那個“新型的、錦繡般的、充滿活力的烏托邦”里,誰的命運也不能由別人來決定(包括死亡的方式),愛情是真正的愛情,幸福有可能實現(xiàn),甚至“命中注定處于一百年孤獨的世家終將并永遠(yuǎn)享有存在于世的第二次機會”。所以,《百年孤獨》與其說是一部孤獨之書,莫如說是一部反孤獨之書——以自己的語法、詞匯和結(jié)構(gòu)反抗著孤獨的暴政。馬爾克斯與其說是一位因孤獨而出名的作家,莫如說他是因譴責(zé)孤獨而出名的。甚至我們,與其說是一群孤獨的讀者,莫如說渴望通過閱讀打破自身乃至群體的孤獨。在此之前,我們被孤獨的陰影籠罩著,卻不知孤獨為何物,更不知孤獨屬于存在還是虛無——人類已在孤獨中麻木了一百年,一千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孤獨有時候比死亡還要可怕,還要漫長,還要腐朽與神秘——雖然它們同樣是不可知的,沒有感覺也沒有期限。與個體的死亡相比,孤獨更容易在群體、種族、國家乃至不同的社會階級之間傳染,如同《霍亂時期的愛情》(馬爾克斯的另一部書名)。該到了給這味古老的麻醉劑尋找解藥的時候,幫助人類從中毒的噩夢中醒來。
馬爾克斯在努力地提醒人類,孤獨是一種異乎尋常的現(xiàn)實,一種每一分鐘都發(fā)生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實驗?!斑@一現(xiàn)實不是寫在紙上的,而是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它每時每刻都決定著我們每天發(fā)生的不可勝數(shù)的死亡。這個非凡的現(xiàn)實中的一切人,無論詩人、乞丐、音樂家、戰(zhàn)士,還是心術(shù)不正的人,都必須盡量地求助于想像。因為對我們來說,最大的挑戰(zhàn)是缺乏為使我們的生活變得可信而必須的常規(guī)財富。朋友們,我就是我們的孤獨之癥結(jié)所在?!睙o知會造成孤獨,自私會造成孤獨,競爭與比較同樣會造成孤獨,而貧窮更是一種孤獨,是孤獨中最刻骨銘心的一種——甚至可能使一個落后的民族沉淪或枯萎。孤獨是文明真正的敵人,不管它是來自主觀的還是客觀的。但孤獨究竟為何物,僅靠馬爾克斯一人,無法解釋清楚。馬爾克斯的意義在于吸引更多的人來關(guān)注這個問題,關(guān)注自身的命運以及別人(哪怕發(fā)生在另一個國度、地區(qū)或另一半地球)的命運:“如果不具體地采取合法的行動支持那些幻想在世界的分配中享有自己的生活的人民,僅僅同情我們的夢想不會使我們對孤獨的感覺有所減少?!瘪R爾克斯所謂的孤獨,主要是建立在貧窮的基礎(chǔ)上的。其實,物質(zhì)上有限的孤獨,導(dǎo)致的是精神上無限的孤獨——孤獨這個概念比馬爾克斯所理解的還要廣大。不管怎么說,人類雖然還無法詳盡地解釋孤獨,但畢竟開始嘗試著解剖孤獨——逐漸意識到孤獨的存在及其危害,在這樣的努力中,孤獨會變得渺小的,至少不再那么可怕。
《洛麗塔》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著
主萬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5年12月版
■納博科夫的《洛麗塔》
曾經(jīng)以為,納博科夫?qū)懽鳌堵妍愃窌r使用第一人稱,是一種勇氣——他毫不在意別人會把作者跟書中的男主人公亨伯特混淆在一起。他似乎刻意強調(diào)這是一部真實之書,是“白人鰥夫的自白”——“這部不同尋常的回憶錄在出版時是完好無損的”(在書中的引子里甚至有這么一句話)。納博科夫瘋了,還是世界瘋了?難道他一點預(yù)感不到這部未來的“禁書”將令讀者瘋狂?不管是亨伯特還是洛麗塔,都將名列道學(xué)家們的通緝令——恨不得打入地獄之中。他們會再度流浪,從歐洲到美國,為了尋求一個能得到暫時容納的地方。至于作者本人,也別指望推卸“教唆”的責(zé)任。更多的人會從被審判的亨伯特身上,指認(rèn)作者的影子——說他們是一丘之貉,因為他在塑造這個人物時流露了自己的同情。
后人不知道,納博科夫也是凡人,也是有顧忌的。他將這部書稿交付出版商時,連真名都沒敢署。而這個中年男人與未成年少女的畸戀故事,在屢遭拒絕后,果然被包裝成色情小說的模樣面世了。納博科夫卻躲了起來,躲在書的后面?!堵妍愃烦闪嗽谏鐣弦馉幾h的一個“私生女”?;蛟S正因為這樣,納博科夫在描寫時才會那么大膽——許多人在寫匿名信時,也會表現(xiàn)出類似的膽量。他只忠實于自己的男女主人公,而不再對其他負(fù)責(zé)任。他作為隱形人,介入了亨伯特與洛麗塔的秘密生活。正因為這樣,《洛麗塔》才成了一部非道德的經(jīng)典。“非道德”容易被誤解為“不道德”,其實它是指道德之外的??傆幸恍〇|西,應(yīng)該是不受世俗的道德規(guī)范制約的——譬如藝術(shù)。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洛麗塔》天生就是脫俗的。那種脫俗的美感是難以模仿的。永遠(yuǎn)忘不掉《洛麗塔》的開頭:“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是誰賦予的這種激情,使它貫穿了這部書的始終?這是一個多情者的傷心史,一個妄想狂的懺悔錄——但是連傷心與懺悔,都沉浸在難以冷卻的激情里了。洛麗塔,一個小仙女,一個小妖姬,既使人變得單純,又使人想犯罪。亨伯特是幸運的,每時每刻都在折磨他的幻想終于尋找到了替身。他又是不幸的,遇見了自己的“克星”——洛麗塔,促使他邁開了走向地獄的第一步。“我知道我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愛上了洛麗塔,但我同樣知道她不可能永遠(yuǎn)是洛麗塔。一月一日她就要十三歲了。再過差不多兩年,她就不再是小仙女,而會變成一位‘年輕的女郎,然后,成為‘女大學(xué)生——失望連著失望?!肋h(yuǎn)這個詞是僅就我自己的感情而言,是僅就那個注入我血液中的永恒的洛麗塔而言?!焙嗖貢r刻能體會到一種恐懼,一種對洛麗塔成長的恐懼。所以他以爭分奪秒的態(tài)度,展開了自己的畸戀,展開了對少女青春的劫掠——仿佛洛麗塔長大后他就會死一樣。這種對時間的恐懼,增添了他的饑餓感,也增強了他的占有欲——必須牢牢把握住洛麗塔童貞的影子才能放心。可惜,他可以限制一個少女的行動自由(以愛抑或暴力),卻控制不了時間的流逝——甚至也無法阻止少女的演變。亨伯特是個一開局就注定了的失敗者,但他的一番徒勞也頗具觀賞價值:沒有什么比賭徒的激情更瘋狂的了——尤其這是個不甘認(rèn)輸?shù)馁€徒。他把洛麗塔奉若生命案頭的一尊盆景,可實際上這是一只羽毛未豐的雛鳥——到時候就會飛走的。而他自己也逃避不了幻滅的期限。
幸好在這部余溫尚存的書里,洛麗塔是長不大的。我們幾乎想象不出成年后的洛麗塔抑或衰老的洛麗塔會是什么模樣。就像無法想象天使會長出皺紋一樣。她的稚嫩,她的純粹,終于在印刷體的文字間得到保留。洛麗塔的美之所以無法替代,有一半是基于她的無知,另一半則基于她的早熟。奇怪的是,兩者之間并不相互矛盾,簡直是水乳交融。在她身上,甚至無知都是一種健康,一種可愛。仔細(xì)分析一下,它也正是最能撩撥起亨伯特情欲的地方。洛麗塔,不要長大!這與其說是亨伯特隱秘的呼吁,莫如說還暗合了讀者的期待。
這部書雖以“洛麗塔”命名,通篇都洋溢著亨伯特的影子:他的語氣,他的心情。這是一個男人視野里的洛麗塔,記憶里的洛麗塔。一個男人的捕獲與失落。亨伯特雖以洛麗塔的保護(hù)人自居,可他敏感脆弱的心其實卻在乞求未成年美少女的庇護(hù)——那是他的光明,也是他的晦暗。在玉璞天然的洛麗塔面前,他更像個弱者。洛麗塔,會使許多人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虛偽——雖然這并不是她親自揭穿的。
我是很多年前打開這本書的,至今也不急于合攏。它曾經(jīng)令我震驚,震驚于洛麗塔的美,也就等于震驚于小說家納博科夫的才情。在文學(xué)人物的殿堂里,洛麗塔是沒有姐妹的。她是一個具有徹底的野性的“私生女”——雖然在書中她是美國寡婦黑茲太太的女兒。你簡直找不到可以跟她進(jìn)行比較的對象。一個既淫蕩又圣潔的未成年少女——被引誘的天使,被摧殘的花苞,她的墮落既像是無知的,又像是自覺的。納博科夫沒有任何說教的意思,他只是讓洛麗塔活在一個自由的空間里,游戲、追逐抑或逃跑……哪怕他筆下的亨伯特一會兒沉溺于罪孽的狂歡,一會兒又在聲淚俱下地懺悔。作者似乎并不樂于擔(dān)任裁判,更像是作為男主人公的同謀而存在。他清醒地寫下連篇累牘的陶醉文字。我們幾乎猜測不出他真實的態(tài)度。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對亨伯特的精神(或許還包括行為)抱有不易察覺的同情。因為這部以第一人稱寫作的書,在自責(zé)中又不無自戀的感覺。與其說亨伯特在暗戀著生活中的洛麗塔,莫如說他在暗戀著自己的想象——他想象的世界中,才是真正的洛麗塔,才是他畸形靈魂的歸屬……作者并不反對筆下人物想象力的放縱,似乎還充斥不無鼓勵的意味?!堵妍愃返妮x煌正基于此。這個寫實的故事里充滿了超現(xiàn)實的感覺。
很久以后,我又看到了根據(jù)原著改拍的電影,叫做《一樹梨花壓海棠》。這精心修飾的片名有一絲色情的味道。我已記不清看完之后,是感到滿意還是失望了。但不管怎么說,與小說相比,電影肯定會大大削弱想象的空間。尤其對于《洛麗塔》而言——洛麗塔是屬于想象的,不管她屬于亨伯特的想象,納博科夫的想象,還是屬于我乃至所有讀者的想象。想象中的洛麗塔永遠(yuǎn)只有十幾歲,是不會長大的。當(dāng)然,更不會衰老。她是時間之外、道德之外、情欲之外的精靈。
《洛麗塔》,小說中的“惡之花”。
請允許我以小說的結(jié)尾作為本文的結(jié)尾吧:“我正在想歐洲的野牛和天使,在想顏料持久的秘密,預(yù)言家的十四行詩,藝術(shù)的避難所。這便是你與我能共享的唯一的永恒,我的洛麗塔?!?/p>
洪燭,原名王軍,1967年生于南京?,F(xiàn)任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文學(xué)編輯室主任。出有詩集《南方音樂》、《你是一張舊照片》,長篇小說《西棲人》,散文集《眉批天空》、《夢游者的地圖》、《游牧北京》、《撫摸古典的中國》、《北京的前世今生》、《拆散的筆記本》、《頤和園:宮廷畫里的山水》等數(shù)十種。其中《中國美味禮贊》、《千年一夢紫禁城》等分別在日本、韓國、新加坡、中國臺灣出有日文版、韓文版、英文版及繁體字版。
責(zé)任編輯楊劍敏